2020年2月,蔣經國私人日記於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檔案館正式對外界公開,這是繼2006年蔣介石日記開放後,另一件引起全球華人社會與學術界矚目的盛事。1988年1月13日蔣經國在中華民國總統任內離世後,三十多年來,其歷史地位與評價仁智互見,也引發不少討論;在台灣,懷念他的百姓,感念寶島在其領導下,安然度過內政、外交與經濟上的重重難關,至今屹立不搖,特別是他在七○年代行政院長任內推動「十大建設」,帶領台灣邁向經濟起飛,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又在政治上啟動本土化工程,大量提拔本省籍菁英,並於晚年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報禁,開啟兩岸交流之窗;對他懷有敵意者,視其為早年台灣「白色恐怖」主使者與執行者,主導情治工作,以國家安全之名,行破壞民主與人權之實,並要他為重大政治案件負起責任。海峽另一端的中國大陸,在過去一段時間民間輿論也曾出現一股「蔣經國熱」,小蔣在台灣的治理經驗是否可能成為未來中國大陸的一面鏡子,頗引起討論與關注。

本書作者林孝庭以中、英文檔案史料為基礎,包括蔣經國私人日記、美國國務院、中央情報局等相關文件檔案,揭示七○年代起,當國際政治格局發生根本性轉變、國府失去代表「中國」之正統地位後,台灣如何從威權統治逐步走向政治本土化與民主化的曲折進程;在一定程度上,1949年後蔣經國的從政經歷與權力之路,未嘗不是二次戰後中華民國在台灣各方面發展的縮影。

本書以十個章節的篇幅,從軍事情報、政工、白色恐怖、外交、台獨運動、民主化、本土化、民生與經濟建設、兩岸關係等全方位視角,剖析1949年中華民國政府播遷台灣後的蔣經國與其政治生涯;這段歷史過程呈現了國府於國共內戰中潰敗、自大陸倉皇撤退播遷來台之後,如何在風雨飄搖中站穩腳跟,並利用冷戰國際兩極對抗態勢,維持在台統治之正當性。

【精彩書摘】

蔣經國在台灣的權力之途,時間上可約略以一九七○年前後、亞太地區國際政治格局出現劇烈變化之際作為分水嶺。在此之前,全球冷戰的邊界穿越了台灣海峽,把台灣劃入「自由世界」陣營裡;拜東、西方冷戰對抗之賜,台北代表全中國的正當性,基本上獲得以美國為首全球反共陣營的支持與認可。外交上,國府退守海島一隅,卻得以維持著「聯合國五強」的虛幻表象;內政上,在強人體制運作下,蔣介石把中國傳統「皇朝經驗」與「家天下」概念,由大陸帶到海島來,有限度的民主機制運作,僅是維持「自由中國」所需的點綴品。這段時期蔣經國在父親的庇蔭與栽培下,得以在國安情報、大陸工作、退除役官兵輔導、外交與國防等各領域獲得歷練,甚至被允許有出差錯的空間,一九五七年「劉自然事件」與六○年代初期屢試屢敗的敵後工作,即是鮮明的例子。

到了七○年代之後,情況出現了大逆轉。華府與北京所發表的《上海公報》,把台灣視為中國領土之一部分,然而在本質上卻已隱然否定「台北代表全中國」此一命題,美政府逐步放棄國府並改承認北京,成為既定目標。就在此時,蔣經國取代老邁的父親開始主導國政,不論內政或外交,他主政後所面對的是一個與過去二十年截然不同的景象,面對內外艱困挑戰,不論蔣經國本人喜歡與否,他在心態上與實際作為進行大幅度調整,不但迫切而且必要。

對於一位成長且受惠於黨國威權體制的政治人物而言,蔣經國主政後在心理與決策上的轉折,注定是一段苦澀的經歷。吾人無法全然視之為理所當然,君不見古今中外多少獨裁或者威權統治者,因無法適應內外局勢轉變,而進行必要之轉型,最終走向被推翻或者自我毀滅之路。那麼蔣經國的政治性格從何而來,又如何轉變?耶魯大學冷戰史專家文安立(Odd Arne Westad)研究中國近代史時曾評論,蔣介石領導北伐完成國家初步統一,率領軍民進行八年對日艱苦抗戰,獲得最終勝利;在他一生中各個時期,他總是必須不斷說服自己「我本人就是中國」(Chiang had come to believe that he was China),若非如此,在國家遭逢內憂外患、主客觀條件極端惡劣的情況下,他恐怕難以撐到最後一刻。文安立認為老蔣在這方面政治性格的展現,與二次大戰領導「自由法國運動」對抗納粹德軍的戴高樂,實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或可解釋,蔣介石縱橫馳騁於中國政壇沙場數十載,在黯然敗退來到台灣彈丸之地後,心態上仍將自己視為至高無上領袖,擁有最尊貴的威望與最絕對的權力,無法容忍任何人挑戰其地位,遑論實踐民主化。

然而,蔣經國雖貴為「太子」,卻毫無父親在大陸時期各種顯赫的黨政軍經歷,來台之後甚至無法與推行土地改革有功、深受台灣本省人愛戴的陳誠相比。儘管權力之路上有蔣介石庇蔭,然他不但無法將父親身上的威望全盤吸收,直接轉化為個人的政治養分,其特殊身分反倒是一種累贅,讓他不時成為海內外政敵與外國政府攻擊的人形箭靶,動輒得咎,加諸於其身上的名號,從「潛在的獨裁者」、「台灣人的劊子手」到「阿里山之虎」,無奇不有。小蔣自己也很清楚他所面臨的難題,一九五八年農曆過年前在一封給父親的家書裡,他寫道:「今日所處環境為大人所深知,恐難分大人之憂勞,而適成大人之累贅,且彼輩以『家天下』一詞眩惑視聽、鼓動暗潮者,已有相當影響,更恐以兒而累及大人之盛望。」他稟告父親,此時如退避政治上應負的責任,良心將感到不安,然如參與其中,則心中苦痛,「反覆思維,真不知如何自處?」 小蔣的日記內容也顯示,七○年代接任閣揆之前,在國民黨內講究排序論輩的官僚體制下,他不但在各項重要議題上須聽命於蔣介石最終的裁決,還不時受制於父執輩黨國大老們的意見,遑論隨時要面對黨、政、軍不同派系人馬、「黨外」人士、以及包括美國與對岸中共等境外勢力對他明批暗鬥,令他內心痛苦萬分。

台灣時期陳誠與蔣經國之間的緊張關係未曾歇止,陳誠多次在公開場合嚴厲批評小蔣所負責的軍隊政工、救國團與國安情報業務,讓小蔣恨得牙癢癢,私下把父親的二把手視為「做人不應當這樣做」的反面教材。 兩人之間乃至兩派人馬彼此的衝突與矛盾,在一九五四年陳誠被選為副總統之後,出現一波高峰,陳在海內外普遍被視為六年後蔣介石的接班人,小蔣的政治行情則一度被嚴重看扁,令其追隨者焦慮萬分。雙方的權鬥在一九六○年老蔣準備打破憲法規定競選三連任前後,達到最高點,此後情況依然鮮有改善。一九六二年夏天,老蔣因身體出狀況臥病在床時,最放不下的仍是兒子與副手的不睦:「昨發熱至卅九度二時,乃覺生死莫卜,對國對民未盡職責,最感不安外,對政府之處理,甚望辭修與經國能為我之容忍,彼此互諒互助,徹底合作,亦能為我與他二人者,則余之反攻復國事業,仍可繼續完成也。」 直到翌年秋天陳誠因肝病惡化辭去行政院長兼職後,彼此之間的權力槓桿才明顯傾向於小蔣這一端。

早年在中國與蘇聯的生活與學習經驗,讓蔣經國成了傳統儒家文化與馬列社會主義的怪異綜合體。成年後他回到中國,開始學習擁抱三民主義與黨國體制,對於西方民主、法治與人權等概念,似乎也僅是一知半解,這樣一種特質,加上一九四九年後權力接班過程中,同時面對具有無上威嚴的父親,以及來自黨內黨外諸多挑戰,讓小蔣必須在黨國教條主義與意識型態,以及以「績效」為取向的實用主義,兩端之間求取平衡;而在政治性格上所展現出來的,則是彈性、務實與技巧。在信奉黨國與反共教條之餘,他也相信為了顧及國家利益與達到最後目的,必須注重現實,不可偏向理論與各種抽象的想法,甚至自責在處理大事時「不夠現實」,提醒自己「今天不是講道義的時代,而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世界。」 微妙的是,小蔣此種意識型態與務實傾向相互鎔鑄的政治特質,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讓海內外觀察家視他為一號「謎樣人物」,令人難測。且看一九六八年秋天美國務院一份機密備忘錄,是如何描繪蔣經國:

圍繞著蔣經國的爭議總是不斷地發生,他可以同時被視為一名「共產黨員」(communist)、「親共人物」(pro-communist)或者「狂熱反共者」(fanatically anti-communist);他在組織策略上可以採納蘇聯共產黨極具效率的手腕,而不必然被劃歸為「親蘇份子」;他可以利用完全不符合「民主」概念的手段來處理內政事務,而不必然被貼上「反民主」標籤。他可能而且可以同時展現「親蘇」與「反蘇」,或者「親美」與「反美」。他深知中華民國在軍事、經濟與外交上倚賴美國援助甚深,然而他又和父親蔣介石一樣,對於美國不願真心支持反攻大陸而感到不快。他內心深處對美國有諸多怨言,但同時卻能夠和許多美政府要員,維持真誠友誼。

因為務實,所以往往呈現出多重樣貌;因為走實用主義,所以可以暫時擱置意識型態的堅持,調整內外政策與步伐。這讓台灣時期的蔣經國同時經歷著表面上看似相互矛盾的不同業務;他可以同時處理台灣與美國、亞洲各鄰邦乃至敵對陣營蘇聯之間相關事務,在主導對抗中共的敵後工作之餘,也可以涉及兩岸之間似有若無的秘密接觸。依照此種邏輯,國民黨在台灣的威權治理格局,到了蔣經國當家、風起雲湧的七○年代,本土化政治工程、民主化運動、各項重大經濟建設,乃至八○年代兩岸關係的融冰,皆成為他口袋裡的可能選項。

吾人必須理解,遷台初期蔣經國所處的時代背景,和今日實大不相同;直到九○年代全球冷戰結束之前,民主、自由與人權等觀念在這個地球上絕大多數角落,仍未形成普世價值。當美、蘇兩大超級強權相互對峙之時,雙方各自陣營裡在意識型態與外交路線上所反映出來的「政治正確」,往往更勝於盟邦內部究竟是否推行民主或者在乎人權;一九五七年初,美國駐台北大使館掌握一份情報,顯示過去一年來約有一百三十名政治犯遭國府當局處決,另有七百九十五名遭監禁,美方內部評估後竟認為「在當時情況下,此一數字屬於正常」(the figures are “normal” for the situation)。 這或許可以解釋,當蔣經國以台灣安全為最優先考量來處理白色恐怖政治案件時,同時又無從參照今日普世價值的條件情況下,他發自內心真正認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確的事。當吾人回顧與評價過往歷史時,如何避免以今日之價值觀,想當然耳般地投射到半個多世紀之前的時空情境,確實值得進一步深思。

一九四九年後台灣在美國協防的保護傘下,成為亞太地區對抗共產黨的前哨站,這使得蔣介石得以利用威權手段穩定對台治理,執政地位鮮少因內外挑戰而被撼動,也讓日後接班的蔣經國處於一個相對有利的環境。儘管如此,當冷戰走向盡頭,而民主與法治逐漸成為核心價值時,已步入晚年的蔣經國能夠認清大勢,明知國民黨可能丟失執政權的情況下,依然決定開放黨禁,著手終結威權統治與強人政治,並開啟民主化進程,著實需要一番智慧與勇氣。國府失去美國外交與軍事協防承諾之後,雖然在《台灣關係法》架構下繼續得到來自華府有限度支持,但若無台灣自身經濟的耀眼發展與啟動政治革新,讓這塊土地的存在、成長與茁壯,在地球公民村的發展脈絡下依然有其價值,或許台灣早已被當時國際社會對中國大陸改革開放、那股懷有高度期待憧憬的巨大洪流所淹沒。直至今日,中華民國在台、澎、金、馬得以屹立不搖,蔣經國【作者簡介】

林孝庭

1971年出生於台北市,台灣大學政治系畢業,政治大學外交研究所碩士,英國牛津大學東方學部博士,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東亞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員,美國舊金山大學環太平洋研究中心傑出訪問學者,2008年獲選為英國皇家亞洲學會院士。自2007年起獲聘為美國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研究員,2010年起出任胡佛檔案館東亞館藏部主任。研究領域包括近代中國政治、外交、軍事、邊疆與少數民族問題、冷戰時期美、中、台三邊政治、外交與軍事關係等。

主要論著有《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西藏問題:民國政府的邊疆與民族政治(1928-1949)》(Tibet and Nationalist China's Frontier: Intrigues and Ethnopolitics, 1928-49)、《現代中國的民族邊界:西方之旅》(Modern China's Ethnic Frontiers: A Journey to the West)、《意外的國度:蔣介石、美國、與近代台灣的形塑》(Accidental State: Chiang Kai-shek,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Making of Taiwan)、《台海.冷戰.蔣介石:解密檔案中消失的台灣史1949-1988》等中、英文專著,以及中、英、日文學術期刊文章、專書章節、史料彙編、會議論文、百科全書詞條與書評等百餘篇的功勞無可抹滅。

《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遠足文化)
《蔣經國的台灣時代:中華民國與冷戰下的台灣》/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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