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慶華書法作品。(台北紅館提供)
 徐慶華書法作品。(台北紅館提供)
 徐慶華書法作品。(台北紅館提供)
 徐慶華書法作品。(台北紅館提供)

十一月間,在台北辦了「兩岸院校教授書法聯展」,我到場參觀,發現除了我之外,展出的都是書法界名家,當然也都是大作。我繞場一周,看到一個現象,忽然使我心情低沉下來。浮現的問題是,書法藝術還在進步嗎?在隨著現代改變嗎?改變的方向是什麼?

創新,如何脫離傳統束縛?

這讓我回憶起二十幾年前,我在公餘開始提筆習字的歲月,在我腦海裡不斷出現的問題。由於專學的背景,我對國際藝術的現狀是很熟悉的。但是中國書法,若視為一種藝術形式,要從何開始,如何脫離傳統的束縛?

現代藝術的基本精神就是創新。這種精神反應在形式上就是不斷的追求變化,以推陳出新。在我國,繪畫已經慢慢融入現代藝術的潮流,書法也可以趕上去嗎?對我來說,這是不容易回答的問題。其難解之處在於中國書法雖然被稱為第一藝術,嚴格說來,並不是純藝術,它是一種具有藝術性質的溝通工具,可以視為應用藝術或生活藝術。由於它的基本材料就是文字,所以先要完成傳達訊息的任務,才能談到藝術的形式。這樣的藝術仍然可以創新,但是其創造的觀念是跟著應用的時代變化而變化的。想到這裡,不期然就面對書法創新的死結了。今天的時代毛筆都不用了,還談什麼書法呢?

二十幾年前我面對這樣的答案,才覺得書法面臨的窘境竟與我所關心的建築的創新完全相同。我覺悟到這是我國在創造性活動中必然要下的決定;我們要完全跟著西方的腳步,還是要考慮文化的傳承?我學了、做了幾十年現代建築,直到進入老年,才覺得對傳統的感情不能丟棄,應該把傳統的風貌融入現代之中。我後期的建築作品,如中研院民族研究所就是這樣的嘗試。書法是在傳統文化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藝術,是否也應該這樣想呢?

欣賞,怎麼論斷高下好壞?

有了這樣的覺悟,首先肯定了書法藝術再現的價值,然後就要尋找傳統書法的核心價值。我們怎麼去欣賞書法,怎麼去論斷書法的呢?原來是通過摹仿與習作。在過去,毛筆字是課業的一部分,我們自小就學著熟悉運用筆墨的技巧,雖寫不好,也可知道怎樣才是好。其次是通過老師,與摹寫的字帖,知道大師們的作品風格。雖然年輕不足以了解風格的意義,但看多了,逐漸熟習我們自己達不到的境界。由這兩種方式學來對書法的判斷力,沒有理解,只有感覺。高下、好壞的判斷似乎是很自然的,略知書法的人都有同感,要描述,也只能找到一些抽象的字眼,可以描述文學作品的字句來形容。所以要把書法的核心價值說清楚是難上加難的。

我進入老年,重新拿起毛筆,應該依什麼原則來創作?我希望找到自己喜歡的路子。我沒有興趣再去臨摹古代名家的作品,因為它們再好也已經看膩了。這時候我發現清末的碑學派作品是一條新路,與我小學時學習的筆墨技巧完全不同,為什麼?因為清末時期的大家大約對晉唐的傳統也感到厭煩了,就到晉前的碑刻中尋找典範,他們發現了用石刻出的文字,比起筆墨書寫來要剛強有力,因此就用硬筆濃墨來模擬刀斧的力道,來尋求新意。這就是最近兩百年中國書法名家們作品的大勢。他們為中國書法的發展邁出了第一步。可是下一步呢?

觀念,自現代設計找活路!

我試圖自現代設計的觀念中找到一條新路。「書法」,如果丟掉這個「法」字,純談書寫,是由兩種要素組成。一是筆墨,一是空間。筆的粗細、墨的濃度,可以有諸種變化;筆劃與字體之空間組織,可以有無限的可能性。照理說,書法應該有廣大的創新的天地才是。可是我知道,它不是純藝術,它是文字所構成。文字一定要可以辨識,才不失應有的原意。文字是有意涵的,也就是與文學的情意不能完全脫離。因此書寫完成的形貌與其文字代表的情意應該是相符合的,在「應用」的層面上有這麼多限制,書法家在創新的途徑上就步步維艱了。

這時候,我很自然的想到日本書道的創作方法。他們的字寫得很認真,但是我看不慣,我向來認為這是因為他們寫字的方法與我們不同所造成的。我們自小學習垂直握筆,用筆中鋒;懸腕運筆,求其靈動。而日本人似乎是傾斜握筆,用筆腹部,拖筆成字,在精神上不免有些呆滯,可是不能不承認那是另一個途徑。他們是不是自漢碑學來的呢?我們能欣賞他們的字嗎?

坦白說,我做不到。古漢碑上的字有一種樸質的美感,我是可以接受的,因為它合乎我所理解的美感原則。可是經過日本人的手,用筆墨寫出他們的字,也許多了些宗教的精神,但在美感表現上卻完全走樣了。中國書法的未來,不論在傳統精神承續上,或生活美感的要求上,似乎都無法學習書道。中國書法與日本書道,與中國建築與日本建築一樣,可以說是同文不同種吧!

兩岸,各自發展有何異同?

話說回頭,我自兩岸書法展中看到了什麼呢?

台灣名家都是書畫兼通,以畫為主的藝術家,在書法上多為師承上輩名家,努力找到自己風格的傳統的維護者,我對他們的作品非常欽佩,也可以理解。唯一的問題是他們並沒有考慮到時代性與現代性。對於一般民眾,他們高高在上,已經不是生活中所見的文字了。

我忽然想到,今天的百姓怎麼寫字,怎麼看字呢?他們自小時學著用鉛筆寫字,長大後用原子筆寫字,有沒有學到美感原則呢?希望能有學者深刻的研究一番。問題是,自這樣的習字歷程中成長的藝術家,重新拿起毛筆來書寫,會產生怎樣的書法風格?難道這就是中國書法的未來嗎?走到街上,偶爾看到毛筆字寫的招牌,一種怪異的感覺使我推想這是日本人所留下的影響。不對。沒有受過傳統書法教育,不知歐、柳、顏、趙為何物的這一代,只能這樣「鬼畫符」吧!

大陸的書法發展又為何呢?為了找出一點線索,我自兩岸聯展的會場拿了一本作品集,再欣賞一番大陸書法家的作品。他們對書法的教育比我們認真得多,原來他們在大學裡已設有書法的系、所與研究單位,而且設有書法的博士學位,我很好奇,中國書法經過高深的研究,有沒有找出未來的發展途徑呢?我希望有機會多加了解。

自作品中看到的,大多數書法家似乎都走上狂草一途。這是可以理解的。書法的筆墨與形式美,到了唐代發展出狂草就到了極端了。由於狂草解體了文字,很難辨識,脫離了生活面,所以無法普及。民國以後,于右任先生很想把草書的美普及化,編寫了標準草書,很想把中國書法推上一個美好的未來。可是草書雖經整理,還是因缺乏系統性不為大眾所接受。所以我們可以認定,草書就是書法純藝術化的一條路,想成為書法藝術家,草書,尤其是狂草,就是一條康莊大道。

書寫,在大眾生活求表現!

大陸書法家在這條路上似乎很成熟了。筆墨的流暢,構圖的變化,都有最佳的表現,令人激賞。只是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滿足於這一步的成就。

我可以看出來,他們的書法家也在大眾生活書寫中尋找表現的途徑。在這次展出的作家中,有兩位六年級生,一位是某大學的書法系主任,一位是書法學的博士,都展出了在過去會視為拙劣的作品,完全沒有傳統書法的底子,也看不出現代美感的原則。很明顯的,以他們的學術背景,對書法的傳統應該是熟知其理論而且熟悉其技法的,為什麼要寫出這樣的作品,而且展示出來呢?這顯然是有意表達的新書法。我沒有機會看到這兩位教授的書法論述,只能推想這種樸拙的字體是來自工農大眾。

出身於美術學院的一位博士名家的作品,由於在此作品集中展出兩幅作品,兩相對照,更可證明他們也面對尋找書法未來的困惑。這兩幅中,一為流暢的草書,可知他是對傳統書法下過功夫的。另一幅則是近似孩子的筆跡,很難想像是怎麼寫出來的。我嘗試摹擬此作,很像拳手握筆,緩慢而小心地「畫」出來的。這還是一幅對聯呢!這位書法家的作品經過全國巡展,國內外美術館與收藏家的收藏,還有被選送到太空船上的機會,可知是對岸頂尖的書法家。我很想知道,那篇登上「神舟七號」的〈和平頌〉是用什麼字體寫出來的,難道送給外太空的也是這種孩子體嗎?

這是中國書法的新方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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