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里尔克?

包括文学造诣和哲学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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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师在豆瓣评论里面说过,里尔克的诗歌雕塑般的手法。

现在人们普遍生活在平面媒介中,对信息的接收多以图片和文字为主,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人对现实的认知能力。最流行的写法,说得简单点,看图说话,一个人看到一件事物只能做到简单抒情加一点议论,远不及里尔克的力量,里尔克的诗歌动-静的平衡感让人叹为观止。

圣塞巴斯蒂安·里尔克

他站着像一座斜倚雕像;全然
为巨大的意志所支撑。
恍恍惚惚像母亲抚慰孩童,
又紧束于自身像一只花环。

羽箭来了:一根一根
仿佛喷自他的腰间,
铁一样的震颤于未嵌入的末端
但他黯然微笑,了无伤痕

只是偶然涌出一阵悲哀,
两眼才痛苦地裸露出来,
直到它们拒却某种卑劣,
又仿佛它们不屑地放开
一件美丽事物的毁灭者。

1905-1906冬 巴黎-默东

绿原 译


这是里尔克描摹圣塞巴斯蒂安的诗作。前两小节的铺叙都是从静态来雕凿塞巴斯蒂安,他如一尊雕像高大且模糊,羽箭一根根射在他身上他如磐石般纹丝不动,痛苦都不能撼动这个人,他就像雕塑一样沉稳。到了第三小节的部分,像画龙点睛,这个沉默的石像眼睛流露悲哀,痛苦裸露出来,前面的凝重为了成就悲哀的一刻,这双眼睛显得那么鲜活。或许这和里尔克学习雕塑的经历有关,他对事物的观察细致,他能找到能够恰好形成反差的界限。


西班牙舞女·里尔克

像掌心中的一根火柴,白色的,
在燃起火焰之前;然后向四面
吐出抽动的舌头,在面前的
观众圈里,急促、明亮、热烈地
抽动着,展示出娴熟的舞姿

她突然变成一团火,真的。

用目光,她点燃自己的头发,
大胆而熟练地猛地旋转全身的
衣裙,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
从烈焰中一条条响尾蛇窜出,
那是她伸展的赤裸的手臂,打着响板。

随后,仿佛感到火焰微弱,
她聚拢它们,威严而高傲地
挥手,讲它掷到地上:

瞧,它躺在那儿,不肯屈服,
仍一个劲地燃烧,像发了狂。
可她呢,胜利地,信心十足
甜蜜而妩媚地扬起她的脸庞,
伸出娇小而结实的脚,将火踏灭。

张曙光 译


《西班牙舞女》正好和前面这首形成一个反差,所有的舞动都为了最后趾高气昂的一踏。她燃烧,旋转,成为火焰本身,即便结束也并非枯萎。里尔克的理解能力很强,他不会吝惜比喻,同时和不会浪费比喻,他可以用几个比喻撑起这首诗的骨架。

如果有兴趣真心建议可以读一下里尔克的《奥菲乌斯·优丽狄克·合尔米斯》,这首长诗很见功力。这首诗本身写的是一个石版画,整首诗的配色、氛围渲染都会往下压,向灰色的质感靠拢。人物从头到脚只发出过一次声音,因为俄耳甫斯的一声惊呼,他的妻子重新成为了悲哀的石像、沉默的死者。

崩溃,首先需要蓄势,其次要一点点冰消雪融,直到雪崩再来,里尔克的诗很讲求蓄势。其他人和里尔克比起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死物,只有里尔克的诗歌让事物有了生命。并不是说这个世界本身是死的。万物存在且依然故我,里尔克做的事情就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沉默,并且唤醒它们。可以试着想象一堵墙,对我们来说,墙是空白、隔绝,面壁无非意味着阻断。里尔克会说,墙的存在正是为了要求我们侧耳倾听,因为呼吸在墙的另一面,如果不贴紧它,怎么会有心跳?

艾略特写《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会说,自我是窄的且悲哀,你所能做的,无非是站在客厅里听那些太太喋喋不休地聊米开朗基罗。但里尔克会说,自我本不能独自支撑,写并不是为了保全,因为诗歌召唤诗人,英雄执着长存不过是企图不朽的一种借口。

里尔克当然是宽大的,像大地般厚德载物。很难想象有人一直执着于将死者带回来,这太难也太艰辛了,就像米沃什说的,人早已丧失了让死者复活的信心,但是里尔克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对着虚空做功,这或许是为什么他会选择俄耳甫斯作为自己效仿的对象。冯至说里尔克达到了天地精灵相往还的境地,我觉得是对的,里尔克是有信仰的,他已经是根。啊,很难找到这么温柔的诗人了。

他已是玫瑰的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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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尔克作为诗歌资源对国内的诗歌写作影响很大。虽然不及奥登他们三四十年代那么明显,但很多出名的诗人都有亲近里尔克的意愿。远的有吴兴华、冯至,近的有张枣、痖弦、臧棣。

我比较熟前四个,概括一下。

里尔克对吴兴华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吴兴华写的古事新诠的部分,像《吴起》、《褒姒的一笑》都比较明显。吴兴华显然注意到里尔克擅长写事物变化前夕的瞬间,而且在《谈黎尔克的诗》盛赞里尔克本人对于人物心理的把握,他在对历史典故的改写重在抓住人物在变化前夕的心理活动,《吴起》写吴起决定离家前一夜的思绪,《褒姒的一笑》写周幽王在褒姒的笑中看到灭亡的命运,处理得很出彩。相应地,重内在会轻外部描写,里尔克的诗歌在内外之间也能做到转换自如。

里尔克对冯至的影响我总结不太好,给我的感觉是体现在哲理说教上?十四行诗的第一首和第二十一首给我的感觉如此,不太确定。

张枣和痖弦的话,他俩有一个相似点,重汉语诗歌的音乐性,相对而言,以汉语之轻自然要舍弃重的部分。

痖弦模仿过一点里尔克,很快放弃走自己的路。痖弦的调子是春歌,轻快,里尔克是祷歌,秋日乡野的暮鼓沉钟。

张枣的话,作为张枣吹,我能感觉到张枣早期的人称结构和对于事物动态的把握接近里尔克。他比较喜欢写生命或者死亡的瞬间,不会像里尔克这么慢。他的名作《何人斯》、《楚王梦雨》靠拢的是诗经和九歌,从源头来说和里尔克的路子不一样。

臧棣的诗歌我重复读的次数少,我比较喜欢臧棣写物的手法,但是不清楚他和里尔克的关联有多强。有一点值得注意,他在里尔克选集里面提到里尔克一个出色的诗歌匠人影响中国了的诗歌写作,里尔克是通灵者还是匠人的解读会产生很不一样的理解。那篇序言可以和臧棣的诗歌观念对照阅读。

@谭酸菜

狗师终于有个正经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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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到青年人说里尔克亲近温柔,在许多沉重的时刻抚慰着他们的心灵,这是很稀罕的事情。人的情感正受到空前的关注——未必是恰当的,但毫无疑问是极多的——他们因此遭受了更多粗暴的对待,有所图的人想尽办法撩拨情感,并且社会也在这方面施加了更多压力,我们于是不得不与将万物陷于庸常的趋势争斗。在这种环境下,里尔克给年轻人带来的慰藉,很可能使他成为一个科特·柯本式的符号,成为一个标签,或者庸人自慰的器具。

我憎恨这种消费,但是我不得不理解。里尔克早年不过是一个毫无气象的二流抒情诗人,抱着一厢情愿的无聊幻想,全部的诗学不过是老套又粗暴的范式,这种水准,我翻翻微信好友列表都能找出来八个更有前途的。无病呻吟的诗没有任何价值,有病呻吟的诗照样一文不名,许多当代的成熟诗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然而从《图像集》起,里尔克开始觉察到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真正使命,自此,他不再是一个没有知觉的普通抒情者,并且逐渐成为有所驮负的诗人。到了晚年,他不仅已经完成,甚至谛听天音,写出《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这两件杰作,在语言的疆界上,是一场伟大的攀登。

不仅是由于我们向来热衷于用他人的苦难和成就自我安慰,里尔克本身确是温柔的,足以叫那些不曾理解他的人感到亲近。沉默地,那最柔软的人类的手,执着语言这种工具,向石头投以肃穆的触碰,在二者之间产生音乐的形状,这就是里尔克所为。在这之外,他并且轻声向围观的人、向他们当中表露向往之情的人说话,使他们知道他注视的眼睛也曾在他们身上停留;而我们就这样一面看着他手下巍峨的雕塑,一面看着他、听着他,这在读者是罕见的经验。

所以我们不得不亲近他。十年磨一剑是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因为别人的十年不痛不痒,谈论别人的成就却显得与有荣焉。但对那些正经历着“十年”或者它的开端的人来说,那些话语不只是温柔;它们有力量。

如何评价里尔克?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几乎是在重复他的诗学。做为一个写诗的人,我想他的影响甚至会比艾略特更深远:这个时代会逝去,人类关注自我的方式则没有那么快改变。

里尔克是天才吗?是的。有的人生在早上,睁眼就是最好的太阳,看见了缤纷的事物;有的人生在夜里,那里寒冷、寂静、孤独,什么也看不见,然而在里尔克被恩赐的黑夜里,万物不仅芬芳,它们并且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