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到罗马共和国变成罗马帝国的历史以后整个人陷入了浓重的失落感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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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代入罗马的传统公民，或是拉丁地区体面的乡绅，或是西塞罗这样有理想的哲人，那么失落很正常。但是如果你代入的是广大意大利地区的新公民，那么你不会对那个只在罗马一地运行的共和国有什么感情。
况且，共和国和帝国只是后人的历史分期而已，不能与这两个并不对立的概念本身等同。早在共和国时期罗马就是一个统治地中海的帝国了，帝国时期的罗马也没有放弃“共和国”这个概念。或者说，罗马人对“共和国”（res publica，字面义“公事”，实义“国家”）和“帝国”(imperium，霸权）的理解是和我们不一样的，根本不存在“共和国变成帝国”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让后人的历史分期名称影响你的心情。
我以前就这些问题写过不少严肃的内容，放在文末，但这次为了帮助你走出失落感，我破例来写几个（不完全是）虚构的场景。
一.
你是一个坎帕尼亚农民，不久前你听说自己所在的城邦获得了罗马公民权。你一辈子没去过罗马，只知道那座城市是意大利乃至已知世界的主人。好吧，现在你也是罗马人了，似乎是件好事。
有一次农闲的时候，本地的一个大户告诉你，有一个罗马的大人物在本地招人，需要你做的就是在罗马城的公民大会上帮他投票。来回五天，食宿全包，大车接送，完事还能拿几块银币，你会不会跟他去？
你也在自己的城邦投过票，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想知道罗马的人们在讨论什么。况且，反正最近家里活也不多，你便想去看一下那座伟大的城市长什么样。
到了以后，你发现罗马城虽然大，但也没那么好看，更不卫生，街上乱哄哄的。你还发现别的大人物们也用大车拉来了很多人，不少体格健壮，眼露凶光，一看就是多年的兵痞。你看到雇你来的那个大人物满脸堆笑地给大家发面包，满口“人民的福祉”之类的话。你也见过自己本地的政客，对这一套不陌生，但他说拉丁语的腔调优雅，发的面包也比你平时吃的要软。你对他颇有好感。
第二天辩论开始了，你没挤进前排，刚有点失落，可台上话还没讲几句，广场上的人群就分为了两个阵营，开始互相推搡，推搡很快变为了群架，群架很快变成了械斗，很多人掏出了刀子。对方明显比你这边的人要有组织，你前面的人仓皇逃窜。你看到雇自己来的那个大人物前一秒还衣冠楚楚，穿着托加在台上高谈阔论，下一秒就被对方的暴徒赶下了台，狼狈地在家丁保护下跑路，不小心被自己的托加给绊倒，暴徒们一拥而上，把他一顿乱捶。你对这个大人物印象不坏，有点同情他，但本能还是让你拔腿开溜：为了这点钱玩什么命呀。于是你跑路了，辗转回到了家乡，从此再也不想去罗马参加什么投票了。
二.
你是马鲁维乌姆一个马尔西小地主的儿子。爷爷跟着罗马军队在非洲打仗，回来后发了财。父亲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本地政客造罗马人的反，说是要成立什么“意大利”，结果战死了。不久之后，你发现自己获得了罗马公民权。你感到困惑：罗马人既是我爷爷的战友，还是我的杀父仇人，怎么现在又成了我自己？
长大以后你听说高卢的战争在招人，便打算投军，不过你没法像爷爷那样参加自己城邦的军队作为同盟军参战了，你只能投罗马军团。你经历了九死一生，还渡过海峡到过一个叫不列颠的小岛。那位凯撒大帅是个狠人，每次大家都绝望了的时候他仍然意志坚定。几年后，你当上了骑兵队长，也抢到了很多战利品，想要回家多买几块地。但是凯大帅好像不守信用，说打三年的仗，硬生生打了八年，从高卢人那里都快抢不出东西了。听说隔壁军团有人兵变了，但死得很惨，况且凯大帅对你还不错，有时还请你们这些中层军官一起吃饭。你也只能希望大帅早点带大家回去，让大伙享受享受胜利的果实。
有一天，大帅把你们叫到一起，说罗马元老院被一群坏人占领了，他们要处决你们所有人，你们要么选择一辈子留在高卢，要么跟他一起回意大利找他们理论。你不知道他回去以后想怎么理论，但你相信这位带领你们打赢无数次仗的大帅。你们跨过了卢比孔河，你听到手下有罗马城周边刚补员来不久的新兵窃窃私语，但你禁止他们妄议。
你们不费力气就打进了罗马城，这是你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想到爷爷曾经夸耀自己在罗马的凯旋式上为罗马人扛过旗，想到父亲曾经立志要攻破罗马城，你感到唏嘘。你不知道这乱糟糟的破城为什么这么重要，却又被如此轻易地攻克；你也不知道罗马人为什么要打罗马人，正如你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了罗马人一样。在罗马的妓院里醒来，你已经想好了打完仗以后的生活：回家乡多置几十亩地，娶马鲁维乌姆名门的女儿，以后说不定还能竞选个家乡的执政官当当。你确信，竞选的时候凯大帅是一定会帮忙的。
三.
你是一个皮喀努姆的少年，你的父亲是一个希腊奴隶，因为表现好被主人释放了，但还是靠给前主人打杂为生。年轻的主人对你们一家不错，但你知道像父亲一样打杂没有前途。你成年之后，听说东方有个布鲁图斯大帅，在招人讨伐逆贼。你不知道逆贼是谁，只听说罗马城的贵族们去年互相捅刀子玩，杀了一个叫凯撒的大人物，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和解了。当然这不重要，因为布大帅给的实在是太多了，是其他大帅的两三倍。
你见了一个叫小小加图的军官，那是一个血气方刚的贵族青年，据说是布大帅的外甥。你跟着他渡海来到希腊，洗劫了很多城邦，过得潇洒快活，但是在一个叫腓立比的地方，你们被击败了。你依稀记得那位叫小小加图的青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高喊着“为了共和国的自由”。你不理解什么是自由，也不觉得他的那个共和国和你有什么关系，但你为他感到惋惜。
你跟着溃兵东躲西藏，最后经人介绍辗转来到了西西里，投了一位姓庞的少帅。这个庞少帅一直喊着要为父亲报仇，还自名曰“孝”。你发现庞少帅特别重用奴隶出身但有才干的人。你因为希腊语说得好，和当地人沟通方便，很快被提拔为军械师，为他打造战舰，准备有一天打回意大利，夺回罗马，光复共和国。
忽然有一天，庞少帅和对方的凯少帅、安大帅、雷大帅和解了。你不理解，庞少帅不是和布大帅一样说要解放意大利吗，怎么就跟逆贼和解了。你也不理解，为什么庞少帅和布大帅一样，发的军饷都是你以前没见过的金币，钱的正面不像往常一样是某位神，而是他们自己的脸。
当然，庞少帅没多久又和那三家翻脸了，打了几次胜仗，但最后还是被雷大帅和凯少帅联合打败了。你刚完工的舰队被雷大帅收编，但很快雷大帅自己的人又倒了戈，把他卖给了凯少帅，于是你们又归了凯少帅。后来你又跟着这位凯少帅去讨伐安大帅，但你已经不会追问这些人为什么打来打去了。从埃及凯旋以后，你运气好，在离家乡不远的地方被分到了一大块土地。你发现过去的老乡都被赶走了，现在住的都是和你一样分地过来的凯家老兵。你还发现自己幼年时的主人早已因为站错队被抄家杀头，儿女被卖为奴隶。你偷偷把他们买下来，给了他们自由身，留他们在家里打杂。
天下只有凯撒这一个大帅了，他把“大帅”这个头衔变成了自己的首名，还给自己起了一个尾名叫什么“奥古斯都”。大家都夸他拯救了共和国。你依稀记得当年布大帅和庞少帅骂他是共和国的敌人，说他要颠覆共和国，但纠结这个已经没有必要了。那些大帅都死了，最初的那些战友也死了，幼时的主人也死了，你一个释奴的儿子却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并且成了一个小地主。你有了儿子，但你在给他讲自己的发家史时，略去了跟着奥古斯都之前的故事，只希望儿子在新的共和国里能一直过如今这和平安宁的日子。
三个故事讲完，你有感觉好一点吗？
罗马共和国晚期的危机是很复杂的问题，我之前的相关回答都放在最后，以后也会继续写。这里简单讲一下我这三个故事背后的东西。
在没有代议制的时代，城邦国家的公民大会一定是受到地理范围的限制的。共和国晚期的问题一是政治竞争的失序，二则是意大利人的身份认同，二者互为表里（当然，还有军权分配方式的变质、对行省财富的压榨等很多问题，一道形成了恶循环）。比如说，传统的政客靠公民大会上的演说来说服公民们支持他们提出的法律。而到了共和国晚期，有野心的政客想要通过一项法律，会从外地拉人来占场子，赶走对手并强行通过立法。意大利各地的人原则上都是有投票权的公民，但平时是不会赶好几天路跑到罗马投票的。这比拼的当然就是谁有钱雇更多的人、谁拉的人更擅长暴力。而这种风气形成之后，即便罗马城的投票者也无利不起早。限制贿选的立法越来越多，但贿选却越来越猖獗，即便小加图这样的人也不能免俗。
身份认同方面，虽然西塞罗这样的意大利人会有“双重祖国”（duae patriae）的意识，但大部分普通意大利人对罗马的认同是有限的。况且，正如我在第二个故事中所描绘的，很多意大利人并不自我认同为“罗马人”，他们的父辈早些年还想搞死罗马，在获得罗马公民权后能指望他们多在乎罗马城是谁当家吗？同时，大量意大利人可以加入军团，而非过去的同盟军，这就导致他们会用武器支持自己的长官，而不会顾忌破坏自己所处的政治共同体。这并不是说他们将全部的政治参与权让渡给了军事强人，他们只是不在乎罗马一城的政治而已。事实上，即便在元首制下，意大利各城镇的地方选举也办得生龙活虎，庞贝城很多墙上都是选举标语。
值得注意的是，同盟战争中反抗罗马的意大利人搞出的意大利政府，反而是一个有着联邦制雏形的政府。一位执政官为萨莫奈人，一位执政官为马尔西人，十二位司政官与众多元老院成员则来自意大利南部的各个社群。当然，这也只到军事指挥官和元老院而已，并没有具有普遍代表性的公民大会。
最后，如果布鲁图斯或者小庞培赢了，罗马的政治秩序就会回到以前吗？从钱币上看，布鲁图斯和小庞培也都是“大帅”（imperator）。小庞培名字里继承父亲的“马格努斯”（“伟大”）和自己取的“庇护”（“孝”），很可能会像“凯撒”和“奥古斯都”这两个名字一样成为头衔。至于元首制之后罗马人是否认为“共和国”就不在了，我在开头及以前的文章（文末第一篇）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以上。
发现有一篇讲“帝国”和“共和国”概念误区的写了大半没发，有空再从草稿箱里整理出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