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论弗尼吉亚·伍尔夫?

意识流大师写的东西好像并不是太被大众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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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个方面来谈吧。

一、婚后生活

关于弗吉尼亚•伍尔夫,有一个流传至今的说法,认为她人如其名(Virginia中的virgin,意为处女),是个性冷淡者:极有耐心,就像雪花石膏做的雕像,同时思维敏捷。

当然,一九一二年,她和伦纳德还没结婚,她就曾坦言,说她在他身上感觉不到肉体魅力。但他们的恋爱自有温润之处,而且润泽如水,并非全是传统的罗曼蒂克。

结婚时,两人都已经年过三十,而且都即将完成自己的首部长篇小说。

伦纳德是犹太人,和蔼、热情,聪明中融入了冷静的实用主义。

弗吉尼亚是个孤儿。年幼丧母,父亲莱斯利•斯蒂芬爵士脾气暴躁,是一位登山爱好者和批评家,一九零二年,诊断出患有肠癌,两年后去世。在母亲和父亲去世后,弗吉尼亚的精神状态很快变得极不稳定,且遭受了精神崩溃。当她当时从精神崩溃中恢复过来,决心开始工作,开始写作,并因此大获成功。

弗吉尼亚和伦纳德结为夫妻。完婚后,他们的性生活并不顺利,并且很快就放弃了。就在举行婚礼一年多后,弗吉尼亚遭遇了第三次精神崩溃,在他精神恢复之前,她还曾过量服用镇痛药物巴比妥,试图自杀。

为了避免妻子再次陷入精神错乱,伦纳德不定时地扮演保姆的角色,有时甚至充当看守,坚持让她按时就餐,早早就寝,且不能过度兴奋。

婚后生活模式就是,一个聪明善良的才子,照顾更有才华的妻子。

但同时,他们也处于一种“二人世界中的孤独”状态,弗吉尼亚经常写到独自在房间里写作的愉悦,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自己的配偶在房子的另一个地方,在他自己的王国里快乐地工作。

弗吉尼亚把伦纳德称为“我不可侵犯的核心”,她最后的遗言也是留给他一个人的:这是他们同甘共苦的证明。在众多论及伍尔夫夫妇婚姻生活的著作中,有一本名为《真心的结合》,书名取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第一百一十六首,而那首诗本身就是对持久爱情的颂歌。

二、人生轨迹

在她的一生中,伍尔夫曾遭遇五次主要的精神崩溃:两次是在她父母去世之后,两次是在她与伦纳德结婚和出版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前后,还有一次是在二战开始时,以她的死亡告终。

在精神崩溃期间,她经常感到身体不适,被焦虑和强烈的沮丧所困扰。在伦纳德,范妮萨和弗吉尼亚自己的文字,或是他人叙述中,不断提及弗吉尼亚的病情。

如此执着的重现无疑会让生活变得冷酷、艰难,让那些错综复杂的素材变成故事。

从这些病情描述中,我们能更加清晰地勾勒弗吉尼亚的人生轨迹。从孩提时代起,她就因强烈的焦虑情绪所困扰,外加一些生理症状,如发热、头痛、心跳加速。在她父亲去世后,她曾试图跳楼自杀,后来又过量服用巴比妥,不得不去洗胃。她经常很抑郁,难以进食,在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她会陷入剧烈的狂躁,连自己的丈夫也不认得,还会产生幻听,说一些不可理喻的胡话,并对护士发起暴力攻击。

对弗吉尼亚的治疗,就是让她睡觉、卧床休息、写作、散步,还有限制她阅读;饮食主要是牛奶和松软食品。由于伦纳德坚持让她采用这样的饮食,他去世后也获得这样一种声誉:既使他太太的照料者,又是监禁者。

三、走进河流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八日,弗吉尼亚的尸体被两个女孩和两个男孩发现。

当时,他们坐在田野里,全神贯注地朝一截漂在水上的木头扔石子儿,想让它飘到岸边来。随着它逐渐飘近,他们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块木头。

一个男孩涉水朝它走去,将这具尸体翻了过来,大声叫道:“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裘皮外套的女人!”

她穿着一双威灵顿长筒靴,帽子依然歪戴在头上,用一根松紧带系在下巴下面。她的手表,停在上午十一时四十五分。

根据验尸官的说法,她在“精神平衡被打破后自己沉入水中……从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多年后,管家路易在一次采访时补充说:“她的外衣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石头,肯定是她自己放的。”

《达洛维太太》里,那位患有炮弹休克症的诗人赛普蒂莫斯•史密斯也产生幻觉,听到麻雀用希腊语唱歌,后来也自杀了。那弗吉尼亚究竟是把自己的经历,赋予赛普蒂莫斯,还是这个虚构的情节,恰好成为自己的经历?

这个问题已经不得而知。

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她一直在写《幕间》,还热衷于玩地滚球。

她那位于伦敦的住宅,在德军的轰炸中毁于一旦。十月,伍尔夫夫妇来到这里,从尘土和废墟中抢救出来一些物品:日记、达尔文的著作、眼镜,还有她姐姐绘制的瓷器。

这是一项单调的工作,不过她说自己喜欢失去财物,那是一种解脱。

然后天气越来越冷,食物少了,空袭仍在继续。她只能开始对着虚空说话。她的日记以伦纳德照料杜鹃花结束。

四、向死而生

即便是粗略地一瞥,你也会发现伍尔夫的长篇小说中充斥着死亡和缺失。当有人死去或自杀时,她很少描述别人的反应。或许对她来说,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如果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讲,她对死亡的淡漠,源于早期生活中,经历的太多死亡:二十五岁时,她的母亲、同母异父的姐姐、父亲和哥哥全都亡故了,在《到灯塔去》的拉姆齐夫人或《海浪》中死去的波西弗身上,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

弗吉尼亚的书中,充满了她对死亡的论调:如果活得足够长,无论是谁,都会在一生中失去某个人。

但是,弗吉尼亚正是出于此,在写作中,饱含对死亡和生命的忧患意识,她没有安慰,没有低沉,而是一种警觉。《到灯塔去》的第二部,叫做“岁月流逝”,我们能从中感觉到,在死亡的冲动与生存的本能之间,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伍尔夫的墓碑上,也刻着《海浪》结尾的那句话:“死亡啊,我要朝你猛扑过去,绝不屈服,决不投降!”

弗吉尼亚和她的作品,经常让我想到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人只要还没有亡故,就是向死的方向活着。这个存在者的一生贯穿着走向死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是先于亡故的存在形式。在这个向死的过程中,人能真实地感受到自我的强烈存在感,自己在这个向死的过程中“在场”。所以,死的过程与亡的结果相比较,这个向死的过程更本真,更真实。


高中开始就很喜欢伍尔夫的文字,最近受@唐铭(一位对伍尔夫和文艺学很有见解的深度知乎er) 的启发,重温了伍尔夫的《到灯塔去》、《达洛维太太》、《雅各的房间》,也拜读了莱恩的十月新书《沿河行》(作者讲她沿乌斯河溯流而下,对伍尔夫当年在此投河自尽、这条河的历史和现状的审视),算是对弗吉尼亚·伍尔夫有了更深的体会了。

意识流的回答在知乎上真是小众,感谢你能读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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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尔夫:一个女人的精神生活

作者:赵玫

伍尔夫(1882-1941) 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理论家,意识流文学代表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现代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先锋。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她是伦敦文学界的核心人物,同时也是布卢姆茨伯里派的成员之一。代表作有《达洛维夫人》《雅各布之屋》《到灯塔去》《普通读者》等。

一个美丽的女人和她美丽的精神生活。读着她,心中便会充满了一种欢乐。那是唯有她能给与你的。记住她,弗吉尼亚·伍尔夫。

伍尔夫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并且是一个作家。她并且不单单写小说,还写了很多批评的文字。像伍尔夫般在小说和评论中都取得辉煌成就的,古今中外,凤毛麟角。所以伍尔夫才堪称知识分子。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女性。她有她的思想。她才能穿越时空地流传下来,至今,影响着后世的许多人。

尽管我总是在谈论着杜拉,但其实更深刻影响着我的那个女人,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她和杜拉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虽然她们都是女人,也虽然她们都写小说,又都把小说写得惊天动地。但真的伍尔夫更像知识分子。因为她没有杜拉般那种躁动不安的爱情和堪称绝唱的悲欢离合。她的生活很平静。而平静的下面,又总是向着那个很深的地方,并且深不可测。那是种宁静的深邃。那是唯有伍尔夫才会有的一种生命的品质。或者她只能如此。

最早读伍尔夫的文字是在1986年的海边。那是我至今不能忘怀的一种阅读,以及阅读所给我带来的欢乐。在蓝色的夏季。北戴河海滨那个小小的有着很多人的阅览室。记得我曾怎样走进去,怎样在书架上取下了那本不知道哪个年代的《外国文艺》,然后就第一次读到了伍尔夫,并看到了那些文字背后的那个女人。曾经怎样的惊喜。她为我带来了什么?那时候我甚至还没有开始写小说,我正在一种莫名的欲望和冲突中挣扎。我立刻便被伍尔夫那诱人的理论攫住了。我当时也并不知道这个女人会那么美。我当然不是因为她美而迷上她的,而是因为她在文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优雅和力量。还有她告诉了我,小说原来还有另一种写法。那种我不曾见过,而又无比亲和的一种方式。于是我执著地把那本书借到我和我的家人在海边暂住的6号别墅。那一次我们在那里住了很久。因为很久便有了机会慢慢地读伍尔夫。记得我当时还非常认真地记了很多笔记。她的那所有令我震动的词语。还有关于她的“意识流”。

伍尔夫无疑是用意识流写作的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她不仅如此写作,她还有关于意识流创作的理论。在她看来,生活就是纷纷坠落的意识的碎片。那么如果真正地忠实于生活,也许小说就该是流动的。很奇怪第一次阅读伍尔夫不是她的小说,而是她的关于小说的理论。不知道如果最先读到的是她的小说而不是她的理论,那她还会不会成为我的明灯。或者我就是在她的小说理论的照耀下开始创作的。因为是伍尔夫让我知道,我终于可以用新的方法尝试着写一种新的小说了。否则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写小说。那时候我对小说是如何充满了恐惧。是伍尔夫给了我勇敢。只是那些当年的卡片今天早已不知去向。但是我知道其实它们并没有丢失,而是早已深藏在了我心中的某个地方。让我从那里向伍尔夫索取那思维的财富。

从此我便对这个女人一往情深。那时候尽管不曾读到她的小说,却已经对她小说的名字心驰神往。《海浪》,还有《到灯塔去》。那是多么好的关于“海浪”和“灯塔”的意象。为什么要“到灯塔去”?就单单是为了这意象和愿望,伍尔夫便成为了我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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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之屋

伍尔夫著 王家湘译

他曾漫步伦敦熙熙攘攘的街道

穿梭于剑桥稠密的思想之间

他的青春和迷茫被时代的硝烟拦腰截住……

伍尔夫第一本真正实验性的小说

在那个蓝色的夏季之后,我写了《再度抵达》。我至今以为那是我的一个不错的中篇小说,因为我在那里写了海,和海边的故事。所有对往事的记忆,还有在海边的那种懒洋洋的感觉,都是我不愿忘记的。我觉得哪怕残酷的往事也是美丽的,值得记忆的。还有尝试。那种字体、时空、意识的转换,以及对灯塔那种包含着无限诗意的意象的追求。那是我今天已经无法达到的境界。那么忧郁的。为大海的正在变成灰色而伤痛。还有,在黑夜中游泳,向着灯塔。我喜欢海。喜欢海所包含的所有意象。喜欢发生在海边的一切故事。进而喜欢那些喜欢海的作家。譬如,弗吉尼亚·伍尔夫。当然还有杜拉。

然而我要说的并不是伍尔夫的小说,而是这个女人的思想和理论,以及她每日每夜在过的那种沉重的知识分子的生活。她于是很艰辛。在每天的思考和表述中,还有她不断寻找的那种表述的方式。是伍尔夫让我意识到,有时候做一个小说家并不难,他只要拥有对生活的敏锐,和他的那种天才的语言能力。但拥有思想和理论就不仅仅是天才所能够解决的了。那是思维的一个创造性的冶炼和涅槃的过程。那要通过艰苦而勤奋的思想的劳作。那要付出心血和精力,乃至于毕生。那是生命中很苦的一种煎熬。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总说理论是灰色的。灰色的意旨可想而知。理论当然如灰色般枯燥且乏味。男人做这样的思想者尚嫌疲惫,何况伍尔夫是个女人。而且她还不仅仅是个女人,她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她还不仅仅漂亮,她基本上还是富有的。一个富有的漂亮的女人为什么还要苦苦思索?

当然那是伍尔夫自愿选择的一种生活。她一定是觉得她的美丽和富有并不重要,或者,不足以使她的生命闪烁出夺目的光彩。她不想用她的美丽去取悦于男人,亦不想被她富有的生活所禁锢。如果她不能挣脱那个所有美丽富有的女人的必然的牢笼,那她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从海边回来便开始思念伍尔夫。很庆幸在海边我读到了伍尔夫的理论。那显然是一种有点功利的索取,因为当时,我正在批评的行当中奋力行走着,写一些印象式的评论。所以感谢伍尔夫那些充满了知性色彩的文字,她给了我工作的勇气和乐趣。

所以我说,伍尔夫才是真正启迪了我的那个人。她从最初的时刻就开始影响我了,她甚至塑造了我。我是在她的文学方式的笼罩下成长的,所以我一直把她视为文学的楷模。或者说,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她那样的女人。因为她不单单是一个小说家,她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并且在任何评论家面前都毫不逊色的评论家。她是兼而有之的那个作家,并且是将小说和评论都做得异常之好的那个人。

于是伍尔夫成为了理想。

也于是从此,我开始在伍尔夫的引导下寻找文学中的那个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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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译者: 王家湘

出版年: 2015-3

这就是后来我为什么会在写小说的同时,始终坚持着写一些印象式的批评或者随笔。并且能够在那种近乎灰色的写作中,感受到一种思维的欢乐。我知道那种批评的文字是无可替代的,而唯有被那样的文字不停地滋养着,也许才能保持住小说创作中的某种深度。

想不到我最初读到的伍尔夫的书是那本《论小说与小说家》。而不是《海浪》,不是《到灯塔去》,也不是《达洛维夫人》。那是一本纯粹理论的书籍,但读时的感觉却绝不艰辛甚至美丽至极。到今天,那本书已经被我读过了很多遍。很多遍之后,它才能总是那么远远近近、不离不弃地滋养着我。而当林宋瑜要我推荐世纪经典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竟还是这本书。

这本书的译者瞿世镜先生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要研究伍尔夫,那么除了她的小说之外,还必须兼顾她的理论,因为她不仅是有成就的小说家,也是著名的评论家。她是《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耶鲁评论》《纽约先驱论坛报》《大西洋月刊》等重要报刊的特约撰稿人。她一生中共写过三百五十多篇论文、随笔和书评。伍尔夫的评论范围极广,但以小说评论为主。她以小说家的身份来讨论小说艺术,对于此中甘苦自有深切的体会。因此往往能抓住关键,避免浮泛的空论。甚至一些不太喜欢“意识流”小说的读者,对于伍尔夫的文章也很欢迎,因为这些文章写得亲切、生动,可以帮助他们更深地了解和欣赏小说的艺术。对于文艺理论和小说创作的研究者而言,它们更是有价值的。因为它可以帮助他们了解西方现代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区别,了解西方现代小说的特征和局限,以及小说体裁发展变化的各种可能性。

在现代文学史中,被公认的意识流小说代表人物有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夫和福克纳。普鲁斯特比伍尔夫早生了十一年,又早死了十九年。即是说当普鲁斯特在法国去世时,英国的伍尔夫已经四十岁了。尽管他们不曾相识,但他们在世界的不同角落,一定共享了那西方现代主义的空气。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始终是伍尔夫最为欣赏的作品。作者混乱的思维刚好是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理论的最好注解。她并不认为那是普鲁斯特因致命的肺病所导致的患者的呓语,而恰恰是他有悖于他那个时代其他作家们正常表述方式的偏执和大胆创新,才引起了伍尔夫的极大兴趣。还也许是他们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的身体都不够强健。伍尔夫患有神经病,她一生几乎都是在与精神失常做斗争中度过的,就如同普鲁斯特是在各种医治肺病的疗养院中度过的一样。

而乔伊斯和伍尔夫几乎是同一代人。他们不仅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他们甚至是同一年出生,又同一年谢世。但是伍尔夫却宁愿把乔伊斯说成是年轻人,是那个时代青年作家中的佼佼者。尽管伍尔夫对这个有着无限颠覆勇气的《尤利西斯》的作者多少持一点保留的态度,甚至批评过他的思想贫乏,和写作方式上的某种做作。但是基于他们对意识流小说这种流派的共同追求,伍尔夫便还是满怀热诚地赞赏了这位与她同龄的“青年作家”。她承认他的创作无疑是更接近生活的,是开拓了小说新样式的。她说,无论什么人,只要他阅读过《一个画家青年时代的肖像》或是有趣得多的那部《尤利西斯》,你都会觉得不论全书的意图是什么,它毫无疑问是极端真诚,也是非常重要的。和我们称之为物质主义者的那些人相反,乔伊斯先生是精神主义者。他不惜任何代价来揭示内心火焰的闪光,那种内心火焰所传递的信息在头脑中一闪而过,为了把它纪录和保存下来,乔伊斯先生鼓足勇气,他为此甚至不惜抛弃一般小说家所遵循的大部分常规,将那些按照原子纷纷坠落到人们心灵上的顺序把它们记录下来,让我们来追踪这种不论从表面上看来多么不连贯又是多么不一致的模式。而按照这种模式,每一个情景和细节都会在人的意识中留下痕迹。毫无疑问,这将更接近于内心活动的本质。伍尔夫甚至在她为她的新书《普通读者》所做的序言中,还特地满怀热诚地谈到了乔伊斯。而就在她如此赞赏乔伊斯的独创性时,这个“年轻人”的《尤利西斯》还正在《小说评论》杂志上连载着,他甚至正在遭受着评论界无情的批评和诋毁。

稍晚的那个意识流小说代表人物是美国的福克纳。在艺术的表现方面,他无疑是一个更具探索精神的大胆的尝试者。《喧哗与骚动》堪称福克纳意识流小说的登峰造极之作。而他的意识流较之他的前辈们显然又有了新的拓展和开创。他似乎已经不再满足于那种线性的意识的流动,而是让来自四面八方的不同人物的不同思绪不停地跳跃和转换着。那是一种环绕着的流动的声音,复杂的,模糊的,多元的,由此便造成了他小说中的那种非常独特的立体的感觉。这无疑也是更接近生活的原生态的。可惜伍尔夫也许根本就没有读到过福克纳的作品,否则,她一定会说,福克纳是美国乃至世界当之无愧的那个最伟大的作家。

是的,普鲁斯特、乔伊斯和福克纳都写出过最优秀的意识流小说。但是他们却不曾有过对这种写作方式的详尽、系统,而又精辟的论述。而伍尔夫不同。伍尔夫写作,写作并且阐述。她希望她的理论和创作并行。因为她的知性,她的思考的能力,以及她所拥有的那种思想的力量和深度。所以,她在写着《海浪》、写着《到灯塔去》的时候,就不能不对这种崭新的写作方式进行分析和总结。或许,她唯有想得清楚,做得才能更清楚。

然后让我们跟随着那本《论小说与小说家》,跟随着伍尔夫的眼睛,去解读历史中的那些不朽的小说和小说家们。她读了那么多,又写了那么多。而不论她写谁,都会在行云流水的文字中,闪烁出智慧的光芒,透露出深刻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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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英] 弗吉尼亚·吴尔夫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原作名: To the lighthouse

译者: 马爱农

记得一个晚上我和女儿独自在家。我们独自在家的那个晚上令人难忘。那时候女儿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时候她读了《简爱》和《呼啸山庄》。她觉得她更喜欢艾米莉的《呼啸山庄》,但是她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这对勃朗特姐妹是那么不同。但又说不清她们的差异究竟在哪里。于是她拿着这两本书来找我,她问我,妈妈你是怎么看这两部小说的。

我说我和你的感觉差不多。《呼啸山庄》更使我震动。然后女儿追问,为什么?是的,为什么?当我要回答这个为什么的时候,我却突然茫然了。但是倏然之间我又不再迷茫。因为我蓦地就想到了伍尔夫,就像心头亮过了一道闪电。那是我曾读过很多遍的《〈简爱〉与〈呼啸山庄〉》。于是我对女儿说,你等等。然后我就从书架上找出了伍尔夫的那本《论小说与小说家》,并开始如获至宝地在灯下为女儿读伍尔夫为勃朗特姐妹所做的那篇精彩的评论。她是那么深邃地了解着她们,我知道对女儿来说,那就是所有的答案。

在伍尔夫看来,对于像勃朗特姐妹那样的带着诗人气质的作家,她要表达的意义和她所使用的文字不可分离,而那意义本身,与其说是一种独特的观察,还不如说是一种情绪。《呼啸山庄》是一部比《简爱》更难理解的作品,因为艾米莉是一位比夏洛蒂更伟大的诗人。当夏洛蒂写作之时,她以雄辩、华丽而热情的语言来倾诉“我爱”,“我恨”,“我痛苦”。她的经验虽然更为强烈,却和我们本身的经验处于同一个水平上。然而《呼啸山庄》中却没有这个“我”。没有家庭女教师。也没有雇用教师的主人。有爱,然而却不是男女之爱。艾米莉是被某种更为广泛的思想观念所激动。那促使她去创作的动力,并非她自己所受的痛苦和伤害。她朝外面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于是她觉得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在整部作品中,从头至尾都可以感觉到那巨大的抱负——这是一场战斗,虽然受到一点挫折,但依然信心百倍。她要通过她的人物来倾诉的不仅仅是“我爱”或“我恨”,而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

是的,这就是伍尔夫心中的艾米莉。她认为艾米莉能够把我们赖以识别人们的一切外部标志都撕得粉碎,然后再把一股如此强烈的生命气息灌注到这些不可辨认的透明的幻影中去,使它们超越了现实。那么,艾米莉的力量就是一切力量中最为罕见的一种了……只要她说起荒野沼泽,我们便听到狂风呼啸,雷声隆隆。

这就是那个夜晚。和女儿在灯下。读伍尔夫。谁能说那不是一个享受的时刻呢?让伍尔夫和伍尔夫眼中的勃朗特姐妹与我们在一起。浸润着我们的思想,和我们心中的生活。

然后你听她又在满怀敬意地谈论着谁?哈代。是的,哈代。她的前辈。她曾经在1926年夏季的某一天专门去探望了这位作家。然后,她便以无比诗意的语言描述了哈代的小说。她认为,哈代比任何小说家都更能把那种物质世界的感觉带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感觉到人的生存的渺小前途被一种自然的景色所包围。这景色独立存在着,然而它又给予哈代的人生戏剧一种深沉而庄严的美。那黑色的低地,点缀着埋有尸骨的古冢和牧羊人的茅舍,它和苍穹相颉颃,像海面上的波纹一般光滑,但是坚实而永恒,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延伸过去,在它的皱褶中隐藏着幽静的村舍,它们的炊烟在白天袅袅上升,它们的灯光在夜晚广袤无垠的黑暗中闪耀。加不利艾尔·欧克(《远离尘嚣》中的人物)在大地的脊背上放牧着羊群。他就是那个永恒的牧羊人。多少年来,他一直在他的羊群旁边守望。

多美的语言。这就是伍尔夫感觉中的哈代。哈代让她觉出了大自然那宁静的力量,又让她听到了那种拉丁化的响亮音调。还有,哈代告诉我们,人类是在一种不均衡的对抗中支撑着人性的。这大概便是哈代的永恒的主题。而这主题就这样被聪慧的伍尔夫洞穿了。

接下来伍尔夫又说到了劳伦斯。那个她同时代的作家。那个写了《儿子和情人》,写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作家。那个曾经被英国政府禁止甚而抛弃的男人。她在1932年的日记中说她是怎样带着常有的挫折感去读劳伦斯的作品。她说她觉得她与劳伦斯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想走自己的路,因而忍受着同样的压力。所以她在读着劳伦斯的时候没有逃避,她希望能从他的作品中找到一种从另一个世界中摆脱出来的声音。但是劳伦斯的沉闷与闭塞又让她失望和沮丧。因为劳伦斯到底是一个矿工的儿子,他永远不能像普鲁斯特那样真正地发出天籁一般的声音。然而,阅读劳伦斯终究让她获得了一种能够深入解读这个男人的机会。于是,在劳伦斯去世一年之后,她便写出了那篇对这个作家满怀热情又入木三分的文章。她看到了他的灵魂的深处,那是因为她能从她心中的一个很深的地方去了解这个奇特的男人。

伍尔夫认为《儿子和情人》是一部心智不凡的小说。它的奇特之处就是你会在劳伦斯的字里行间时时刻刻感觉到一种不安,一种轻微的颤动和闪光,好像它是由一些分散的闪光物体构成的。这部书中的世界,永远处于凝聚和解体的过程中。到处充满着被压抑的激动、不安和欲望,就像男主人公的躯体一样。因此,不论什么东西展现在我们面前,似乎都有片刻时间是属于它自己的。没有什么东西安心停留在那儿被人观看。所有的东西都被某种不满足的渴望,某种更高的美感或可能性所吸引开去。因此这部书兴奋、刺激、感动并改变着我们。

然后伍尔夫笔锋一转,便离开了这部小说,去谈论劳伦斯这个人了。也许她真正想要谈论的,就是这部作品的那个创作者。她似乎觉得作家本人的故事或者本质更能吸引她,并使她为他的人生而震撼。她是从矿工的儿子这一点来解释劳伦斯的。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劳伦斯对他生存的环境的不满。指出他渴望脱离他自己的阶级而进入另一个阶级。他相信中产阶级具有他所没有的东西。他觉得中产阶级有理想,有道德,或者有他希望自己具有的某种其他的东西。所以,伍尔夫认为这就是劳伦斯为什么总是心情不安的原因之一。他不喜欢他的环境,这使他对于写作的态度和别人不同。而那些拥有稳定地位的中产阶级作家则欣赏他们的环境,他们的优越条件允许他们忘却那些环境的压力,而劳伦斯不行。

伍尔夫说,劳伦斯便是从他的出身获得了一种强烈的动力。他似乎并不是为了文学本身而对文学感兴趣,所以他不附和任何人,也不继承任何传统。他无视过去,也不理会现在,除非它影响到未来。作为一个作家,这种缺乏传统的情况,对他的影响极大。于是他才能毫无禁忌地让思想直接地蓦然闯进他的头脑,让那些自由的不来自任何传承的字句迸射出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水中之时向四面八方飞溅的水珠。

这就是劳伦斯。

伍尔夫将他无情穿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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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是伍尔夫最最欣赏的普鲁斯特,也是她说得最多的作家。她读他的《追忆逝水年华》。她便禁不住地总是要谈论他。足见《追忆逝水年华》对她的震撼。她欣赏他。那是因为她和他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他们都养尊处优,他们都高贵优雅,他们都脆弱敏感,并且他们都被某种疾病侵袭着。于是她对他便有了一种深刻的亲和力,那是一种生命的相通、气质的相近。所以伍尔夫在谈论普鲁斯特的时候,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在谈论她自己。

普鲁斯特之于伍尔夫,就像是她手中的一把钻石。她总是任意将它们镶嵌在她几乎所有理论的所有地方,无论她的哪一篇文章从你的眼前闪过,你都会觉出那个普鲁斯特在闪着远远近近的耀眼的光。不管是她专门评论普鲁斯特的文章,还是她评论其他作家的文章,甚至她信手写来的那些日记,都会有普鲁斯特的字样在不断地出现着,闪烁着,诱惑着,就仿佛一个迷人的陷阱。而被陷进去的那个人,当然首先是她。

她认为,在阅读普鲁斯特的作品时所遇到的困难,大部分来自一种内涵丰富的转弯抹角的表达方法。那么普鲁斯特又是怎样表达的呢?于是伍尔夫便为我们找到了一个例子。那是在她看来最典型的那一种,那大概也是只有她和普鲁斯特才懂的一种方式,一种他们共同的追求。

当他的母亲叫他来到弥留之际的祖母病榻之旁,普鲁斯特写道:“我醒过来回答道:‘我并没有睡着。’”就这么一句。然后伍尔夫说你们看,这就是普鲁斯特。他甚至在此关键的时刻,都要停下来细致入微地解释,为什么在醒来之时,我们往往在一刹那间会觉得自己并没有睡过。伍尔夫认为作品中的这种停顿尤其引人注目,因为这不是人物“我”本人的反省,而是由叙述者非个人化地提出来的,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由此,它便给心灵留下了一种强烈的紧张感,而很自然地就把焦点集中在了隔壁房间里的那位临终的老妇人身上。

这就是伍尔夫所欣赏的普鲁斯特式的方式。他的环绕着一个中心点的事物积累是如此丰富,又是如此遥远,如此难以接近和领会,以至于这个积累的过程是逐步的、艰苦的,而那最终的关系是极端复杂难解的。有许多关于它们的东西要思索,大大超乎人们原来的预料。一个人物不仅要与另一个人物发生关系,还要与气候、食物、衣服、各种气味,艺术、宗教、科学、历史以及千百种其他的影响发生关系。

所以,伍尔夫觉得,只有像普鲁斯特那样来解释人物,也许才更接近人的本质。因为一旦你分析意识,你就会发现,意识是被千百种微小的、不相关的意念所搅动着,而这意念中又充斥着杂七杂八的信息。也所以,普鲁斯特的人物才总是由一种不同的复杂而斑驳的实质构成,而在他们的身上,又总是充满了无穷无尽的思想、梦幻和信息……

当离开了个人,伍尔夫又把她评论的欲望转向了群体。转向了英国以外的那些伟大而杰出的作家的群体。而在所有的国度中,最令伍尔夫震撼的,大概就是俄国文学了。她一直为人们不能用原文来阅读伟大的俄罗斯文学而深感遗憾,她相信在俄文转化为英文的过程中,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流失了。她说拙劣的译文让那些伟大的俄国作家们好比经历了一场地震或铁路交通事故,他们不但丢失了他们所有的衣服,还失去了一些更微妙、更重要的东西——他们的风度,和他们的性格特征。所以那些盲目追逐俄国文学的人就难免显得可笑,因为他们所热衷的俄国文学已经是残缺不全的了。

然而伍尔夫还是写出了《俄国人的观点》那篇文章。那是她非常优秀、非常深刻,而且至今读来依然令人耳目一新的一篇文章。

在阅读了大量的俄国文学之后,伍尔夫终于发现:俄国小说中的主要角色是什么呢?那就是灵魂。灵魂是几乎所有俄国作家都要探究的问题。只不过在契诃夫那里,灵魂是细腻微妙的,容易被无穷无尽的幽默或愠怒所左右;而在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则有着更大的深度和容量,就仿佛始终被重病和高热所纠缠着。

显然伍尔夫更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陀斯妥耶夫斯基也被视为现代派小说的鼻祖,因为他比他同时代的作家更注重人的内心。而恰恰这也是伍尔夫所特别看重的。

听她用怎样疯狂的语言来描述俄国的这个疯子一般的作家吧。

她说,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波涛翻腾的漩涡,飞沙走石的风暴,会把我们吸进去的嘶嘶作响、沸腾滚泡的排水口。它是完全纯粹用灵魂做原料来构成的。我们被身不由己地吸了进去,在里面旋转,头昏眼花,几乎窒息,同时又充满着一种眩晕的狂喜。

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要说的唯一,就是灵魂。我们受折磨的、不幸的灵魂。而他要做的唯一,就是谈论揭露和忏悔,就是从肉体和神经的伤口中,把那些在我们心底的沙滩上蠕动着的难以辨认的罪恶拽出来。

是的,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对他来说,最要紧的就是灵魂,以及它的热情,它的骚动,它的美丽和邪恶相交织的惊人的大杂烩。它们是如此一层夹一层地纠缠在一起,无法分解地混杂为一团。原先各自分离的因素,现在互相融合在一起。人们同时是恶棍又是圣徒,他们的行为既美好又卑鄙。我们热爱他们,同时又痛恨他们。我们惯常所说的那种善恶之间明确的分界线,是不存在的。我们所最钟爱的人往往就是最大的罪犯,而那最可怜的罪人往往使我们感动,以至于产生最强烈的赞赏和爱慕。

是的,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他激烈的情绪中,使我们着迷的永远是人的心灵。而令我们关心的,也永远是那些心灵的轶事。他所向我们显示的,是粗糙外表下的混乱和复杂,而这混乱和复杂又是怎样地单纯,强烈,深刻动人。所以他的小说看上去,总像是出自一个狂热者的呓语,他甚至准备牺牲掉所有的技巧甚至艺术,以揭示灵魂的困惑和骚乱。

是的,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哪怕是当他疲乏之时,他也绝不停止。他无法限制自己,他只能不停地写下去。因那灵魂在他的胸中郁结着,他必得要让它们热烈地、滚烫地、混杂地、惊人地、可怕地、令人压抑地向我们翻腾而来。

是的,这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将永远和他的灵魂焦灼在一起。

伍尔夫看到了这一点。她说了出来。关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最经典、最准确、最深沉也是最激动人心的评语。她代替了我的眼睛。她说出了我们的感觉。

而在伟大的俄罗斯文学中,又有谁能与陀斯妥耶夫斯基交相辉映呢?在伍尔夫看来,唯有托尔斯泰。以追求前卫思潮而著称的伍尔夫竟然宣称,托尔斯泰才是所有小说家中最伟大的一位。如此对托尔斯泰的倍加推崇,无疑证明了崇尚现代主义的伍尔夫并不是站在狭隘的现代主义的立场去判断那些优秀的写实主义的作家们的。

尽管她小说的风格和追求与托尔斯泰的相去甚远,但她还是看到了托尔斯泰的批判现实主义是怎样地深刻,而他的小说又是怎样地如史诗般壮丽辉煌。

伍尔夫在谈论这位大师的时候说,正如灵魂支配着陀斯妥耶夫斯基,是生活在支配着托尔斯泰。她说,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人物所要思考的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生活?这便成为托尔斯泰的永恒的主题。于是在他的作品中,总会有一位皮埃尔或列文,他们已经取得了所有的人生经历,能够随心所欲地对付这个世界,但他们还总是不停地问,甚至在他们享受生活的乐趣之时也还是要问: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人生的目的又应该是什么。伍尔夫认为,这可能就是托尔斯泰的为什么会崇高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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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告别了沉重的俄罗斯文学,伍尔夫又让她的声音来到了美国。她浏览那片新大陆上操着英语写作的移民作家们的作品,她知道他们是乘着“五月花”号登陆美洲的,她也知道从此他们所发出的,将是怎样来自新大陆的令人振奋的交响。

来看看伍尔夫是怎样看待新生的几乎没有历史更没有传统的美国文学吧。不知道为什么,过去读伍尔夫的理论时,我好像一直忽略了伍尔夫论美国文学的那一章。或者因为那时候我并不关心美国文学,所以当这一次重读,就像读一篇新的文章。而读过之后,才忽然发现这篇写于1925年的文章是怎样的地道和准确。因为当七十六年过去,你竟会觉得,还没有谁能超越伍尔夫当年对美国早期文学的真知灼见。这大概就是伍尔夫为什么不朽。她超越了时空。

伍尔夫在这篇1925年的文章中,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是,到一个外国的文学领域中去漫游与我们到国外旅游极其相似。于是,这便成为她看待美国文学的一个最巧妙的视角。接下来,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以一个旅游者的心态,开始对惠特曼、对霍桑、对德莱塞、对安德森和刘易士他们这些新大陆上的名士风流们品头论足、说三道四。她看待他们就像是看待美国广袤大地上的那一处处粗糙、荒蛮而又美丽的风景。而她对新生的美国文学的评价,便也是这样边走边看边感觉。她对他们的思索,就如同她的意识流小说,不停地从她的大脑坠落到文字中,散乱着,但却闪光。

伍尔夫首先指出美国是一个不同于英国的新的国家。尽管早期的美国移民大多是来自英国,但是当他们一旦开始在新大陆上的写作,他们抢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宣言他们是美国人而不是英国人,哪怕他们依然是在用英语写作。伍尔夫认为安德森就是这样的美国人的典型代表,因为自从写作开始,他急于要做的,就是把自己从英国文学那伟大而僵化而GentleMan的传统中分离出来。他甚至声嘶力竭地要让世界知道,“我就是那个美国人。”这句话意味了什么?伍尔夫以她游客的眼光解释说,这句话是带着一种被淹没的然而却是最基本的欲望,顽强不屈地涌上安德森的心头的。是的,他就是那个美国人。这是一种可怕的厄运,又是一个大大的机会。但是,不论好坏,他就是那个美国人:苦苦挣扎着,要意识到他的自我,充满对自己和别人的惊奇之感,试图悠然自得而不是假装悠然自得。

多么精辟。她说,这就是成为美国人的过程中的第一步——不当英国人。一位美国作家所接受的教育的第一步,就是把一直在已故的英国将军们指挥之下前进的整套英国话语的大军统统解散。他必须训练并且强迫那数量不多的美国文字来为他服务;他必须忘却他在菲尔丁和萨克雷的学校中所学到的一切东西;他必须学会像他在芝加哥的酒吧和印第安纳的工厂中和人们说话那样来写作。而美国文学,事实上也如伍尔夫预期的那样,是在这种“我就是那个美国人”的叫嚣中成长起来的。因为他们真的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美国的声音。

然后伍尔夫比较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美国和英国的文学。她说英国的传统建立在一片小小的国土之上,它的中心是一幢古老的住宅,其中有许多房间,每一个房间都塞满了东西,挤满了人。他们彼此之间互相熟悉,关系密切,他们的举止、思想、言论在不知不觉之间一直被过去的精神统治着。然而,在美国,棒球代替了社会活动;一片崭新的土地代替了在无数的春天和夏季激动了人们情绪的古老风景。在这片土地上,锡罐、大草原、玉米田无规则地四散分布着,就像是一件不合适的镶嵌工艺品,等待着艺术家们的手来把它整顿得井然有序。

生活在古老英国被英国的文化所浸透的伍尔夫,尽管对美国文学的太要传统和太不要传统这两种倾向进行了批评,但她对新生的美国文学还是非常欣赏的,甚至是满怀了激情的。她认为英国的文化传统尽管深厚,但它已经不足以面对一个新的时代。而要使文学能适应不断向前发展的时代,能表现现代人的心灵,就需要一种新的艺术以及一种新的传统的控制。而美国文学中不断发展的语言,就证明了这种新的传统的诞生何等重要。因为,在伍尔夫看来,那些美国人正在作着伊丽莎白时代人们所作的事情——他们正在铸造新词。而你要想在英国的小说中寻找到新词,往往会徒劳无功。伍尔夫说:“此事可谓意味深长:因为当我们想要更新我们的语言时,我们竟然要向美国借用新词。而所有那些富于表现力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生气勃勃的俚语,也竟然悄悄在我们中间通行了起来,开始只是口头使用,后来就日渐增多地见诸文字,而它们竟然都来自大西洋的彼岸。”

于是伍尔夫说:“我们不需要十分有远见就可以预言:当词汇被铸造出来之时,一种新的文学就会从这些词汇中产生出来了。”

接下来我最想说的,就是伍尔夫对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文学所采取的那种最辩证也是最宽容的立场。也许是因为她身处其中,但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种平和的心态,和她的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对本时代文学的关切与支持。所以她不满意那些对现代文学总是苛责批评、心怀不满的评论家们。当然她并不否认她所处的那个时代的英国文学不够伟大。她反复说,这是个支离破碎的时代,这个时代很荒芜,以至于没有任何一个姓名能够鹤立鸡群,也没有一位老师傅的工场,可以使年轻人在那儿当学徒而引以为荣。那么文学就更是如此。在有着司各特、华兹华斯、拜伦、奥斯汀、济慈以及雪莱的那个天才时代之后,英国文学所余的似乎就只有几节诗,几页书,这一章那一篇,这部小说的开端和那部小说的结尾,堪与任何时代或任何作家的佳作媲美了。是的,伍尔夫承认这一点,承认这种带着某种悲观主义色彩的现实。

然而,她却最终不愿以这种悲观的态度来面对今天。她是希望能张开双臂拥抱现实的那种作家,何况,她自己的思想和创作就深深置根于这样的现实中。对伍尔夫来说,那是个她与之有着亲密关系、她甚至赖以生存其中的世界。所以她不愿总是生活在那些被大师们笼罩的伟大阴影中,她不停地呼吁那种对现实的乐观主义态度,她说不错,我们确实不得不怀着嫉妒之心去回顾往昔,但毕竟,这是初春晴朗日子中的第一天,生活并非完全缺乏色彩。

伍尔夫的乐观主义是来自本能的。来自晴朗的日子,美酒和谈话,来自这样的事实——当生活每天献出这样的珍宝,每天使人想起的东西比最善辞令的人所表达的还要多,那么人们虽然十分仰慕死去的一代,但还是宁愿拥有现在这样的生活。

而当代文学亦如此。它尽管有它的不足之处,但对于人们仍有着支配能力和同样的魅力。伍尔夫认为没有任何过去时代的人,比我们这一代更需要珍惜和爱护我们当代的作家。我们需要过分鲜明地意识到现在。每天我们都会发现自己在做着、说着、想着对我们的父辈说来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新的书籍之所以能诱惑我们去阅读,就是它能反映出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能表达和过去时代相分离的差异之处,而不是去表达那些与过去时代相联系之处。而天才的时代过后,接踵而至的,必然是一个竭力挣扎的时代:人们通过纯洁而艰苦的工作,来表达他们骚乱而越轨的思想。

伍尔夫的时代和我们今天的时代难道不似曾相识吗?

伍尔夫半个多世纪之前的话语,难道不是对我们今天的启迪吗?

然后,再让我们听一听伍尔夫对那些以当代文学评论为己任的评论家们(她承认那些评论家所说的,一位伟大的评论家是最为罕见的人物。但,那要他自己就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而不是从时代的挥霍浪费中孵化繁殖出来的)是怎样评价的:“让我们承认,他们的工作是困难的,危险的,而且往往是讨厌乏味的。让我们恳求他们慷慨大方地给人以鼓励,但要节约花环和桂冠。因为它们很容易扭曲枯萎,在六个月之内,就会使戴上它们的人看上去有点滑稽。让他们对于现代文学采取一种更为宽广而较少个人色彩的见解,并且确实把作家们看作正从事某项宏伟建筑的人们,这座建筑是由集体共同努力完成的,那么作为个体的工人就不妨默默无闻。让我们请求他们仔细眺望远处的地平线,为未来的杰作准备道路吧。”

这是伍尔夫的肺腑之言。是的,难道不是那个时代的乔伊斯、劳伦斯,还有亲爱的弗吉尼亚·伍尔夫铸造了那个时代的英国文学的辉煌吗?

时间会拯救真正伟大的文学,并让它们成为不朽。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生活。这是她每日读书、每日思考的结果。可以为她的这些理论作注脚的,还有她的那本日记选。那是当那个被思想所困的女人投河自尽之后,由她的丈夫为她编选的。同样的思想。每天很累的生活。精神的劳累。和与灵魂的抗争。不,我不是想说伍尔夫是在用怎样的方式来写她的日记,我只是想说读了她的日记才会更了解这个女人是怎样生活的。因为她在她的日记中所写的,几乎全是她怎样读书,又是怎样写作。她似乎只有这一种生活的样式,独自坐在花园的玻璃房子中,读书并且思考。日复一日。又年复一年。

她便是这样选择了她自己的生活。自己与自己在一起。自己用文字诉说自己的心灵。自己平静地过独自灿烂的精神生活。平静而充实,便铸造了她的一生。

所以伍尔夫才堪称知识分子。她所具有的知识分子的特征之一,就是她内心的平静。不是说她的作品中没有激情和热烈,而是说她的能够接受平静并肯于平静就证明了她所拥有的那种深邃的力量。一个知识分子的力量。

于是便要说到杜拉。因为比起伍尔夫,杜拉几乎就不是知识分子,她甚至算不上一个知识的女性。杜拉的小说更多地是来自物质的世界。如果说杜拉有思想,那她的思想也是来自感觉。因为她更多地是生活在感觉中。感觉就足以让她成为一个小说家了。她甚至无需读书,无需费力地去思考什么,也无需一定要成为一个理论家。

大概因为有了杜拉做比较,伍尔夫才显得更知识。她就是那样永远生活在理性中,并且面对一切时,她只选择知性的态度和立场。所以她的生存才会很平静,至少看上去是平静的。她总是被纠缠在思考和读书中。她因此而不会放纵自己,更不允许自己任情任性,无休无止地去恋爱,或是做出什么越轨的事。她更不会像杜拉那样去酗酒,糟踏自己,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伍尔夫是智者。哪怕是在最最痛苦和无望的时刻,在自己的精神彻底崩溃的时刻,在不能读书也不能思想的时刻,伍尔夫也只是让纯净的河水淹没自己的生命和烦恼,从此结束那沉重的智慧和美丽,结束那不能再平静下去的深邃的一生。你看,就是死,伍尔夫也选择了知识分子的死。

伍尔夫是个美丽的女人。她美丽是因为有思想和知识在她的容貌中驻足。是因为她拥有着知识分子的烙印和立场。

去读伍尔夫的《论小说和小说家》和《伍尔夫日记选》吧。那一定是人生的一种最深沉的享受。然后,你会觉得你拥有了一个美丽的精神家园。伍尔夫将与你永远相伴。

(本文载于《世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