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流淌的过去】

我想写些过去的事，写一个小精灵是如何在自己的生命中睁开眼睛，如何在自己的生命中觉醒。虽然当时它活在自己的生命里，亲历了每时每刻、每一片感受与情绪，但它可能一直都懵懂地存在，如不回头将生命检视。

许多往事微小，但并非无关紧要；正是粒粒微尘构成了生命拼图。一个人的过去像翻转无尽的万花筒又像边界无穷的世界，那些微小的细节，日后回看时竟发现是惊人的镜子，照见成长中的生命何以走上那样的历程。对往事的回忆像一个虫洞，带我穿越时空，跃回过去，以今日的眼，重见当时的世界。

过去是存在的，但也是可变的。过去像电影可以不断放映，所不同的是随时随地我的大脑都在裁剪那些电影。曾被昨日我忽视的角度会在今日浮现，前一天想好的故事主线和意义会在明日再度被编辑。今日的回忆不是终章，活着的记忆没有终章，叙述的终点唯有死亡。但没关系。这便是生命，流淌的、变动不居的生命。

【银屑病】

我曾以为我患有银屑病。曾有人让我以为我患有银屑病。

那年我初二。我记得清楚年龄，因为初二那年，我们身处不同的校区。我记得这一幕发生时周围的环境，我记得校区的狭小，操场的逼仄。我记得我在费劲地想要交朋友，想要融入新班级。作为借读生的我成绩还挺好，但是我并不是最好的几个，也没有成绩之外的事物让我受欢迎。我来得也晚，班上的人早已形成了小群体。交朋友，我要主动，刻意。

那天应该已是一周中比较靠后的几天，所以我的头发已经油得厉害：不是清爽的一根根，已经黏成了一缕一缕。既然头发已经油成了这样，自然，满头遍布着头皮屑，凑近看相当显眼。那天在操场上，我靠近一个同班的女孩子，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她注意到我的头发，问我，你为什么这么多头皮屑？我回答说：“因为我有这种病。”

银屑病，俗称牛皮癣。有人告诉我，我有这种病。有人让我相信，因为我有这种病，所以会满头头屑。有人让我相信，满头皮屑就是我该有的样子，因为这种病是我的一部分。

模模糊糊地，我记得中学时我长期过着一周只能洗一次头、大部分日子都满头皮屑、并相信这是因为自己有病的日子；但隔得久了，在漫长的成长史中，这段往事并不特别突出，也不特别恶劣，正逐渐坠向记忆的湖底。更何况我下意识地淡忘了许多过去的人与事，既然糟糕的它们只是沉重的、不堪的包袱。甩掉它们，向前走，创造新的生命。所以，这荒诞不已的过去，真的发生过么？

但是过去，过去总留有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像钉子，像闪电，撬动遗忘的冰面，劈开古老的回忆。它鲜活的存在我无从抵赖。比如，这段对话。和我对话的那个同学，她成绩好，家境好，为人处事也落落大方，是地位最高的女孩子，是“好生”小团体的核心，是我小心翼翼想要交上朋友的人。那一幕的尴尬和冷场让当时小小的我难受；而多年过去，我反要感谢那尴尬的时刻将那一幕刻在我心里，让我能以此为根基，撬动已开始模糊的过去。

这段往事要从两个角度叙述，一是从现在，二是从过去。

从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终于搞清楚了几个本来很简单的事实：1、每个人皮肤/头发出油的情况不同，应当根据个人的情况安排洗头的频次。2、我从来就没有什么银屑病，我的头皮健康、正常，只是比一般人油得快，需要洗得勤，最好是一天一洗。3、头皮屑是代谢的自然产物，头发油了及时洗，就不会出现；但如果该洗头却不洗，任由头发油下去，当然会出现满头皮屑。

从现在的视角回看，那时，我每个星期只能在周末的时候洗一次头。因此，在星期一，我的头发因头一天刚刚洗过，所以是清爽干净的；星期二的时候，就有些油了；到星期三，我的头发越来越油，一撮撮黏在一起，头屑也越来越多；到星期四、星期五乃至星期六（因为我们学校是衡水式的学校，到初中后期，星期六也要上学），我的头发会油得令人不忍直视，且满是头皮屑，连肩膀都落满。

为什么？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会任由自己的头发脏成那样？我不知道脏吗？

我知道。头发油得厉害，腻在一起，塌在头皮上，这让我难受。头皮太油会发痒，这让我难受。头屑满头满肩，转头一看连肩膀上都全是头屑，这让我难受。以这副样子待在学校，这让我难受。

那我为什么不每个星期多洗几次头呢？为什么一个星期只洗一次头，是有什么客观条件限制吗？

没有。不是因为缺水缺电缺钱没条件。

为什么我会相信自己有病？为什么在相信自己有病之前，不先多洗几次头试试看？况且，就算真的相信了自己有病，怎么不去寻求治疗呢？

还有，谁说的我有病？凭什么这么说？既然觉得我有病，怎么不要我去治病呢？

这些今日看来不可理喻的事，要理解，需要借助另一个视角。

从过去。

【天条】

我的家里曾有无数天条。这天条由“大人”掌握，要“小孩”服从。从应该穿多少衣服，多久洗一次澡、洗一次头，到应该如何行事，如何生活，数不清的天条规训着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些天条的建立，我不能参与；这些天条的存在，我不能质疑。其中，关于洗头的天条说，一个人应该一周只洗一次头。

我不记得我是不是从小一直如此了；我的猜测是，我可能一直是一周只洗一次头的，但小时候估计皮肤还没那么油，所以状况还没那么糟糕。初中进入青春期，头发可能比小时候油得更快了，一周只洗一次会让我的头发从周中就开始不像样，到周四周五干脆不像人。在一周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和别人不一样，脏兮兮的，顶着塌在头皮上的油头发和满头满肩头皮屑，既有生理上的不适还有心理上的难堪，当时的我是知道的。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我有没有试图抗议过，争取过更频繁的洗头次数。我能记得的只是当时的不适、难堪、憋屈感，还有家中天条的永恒与不可撼动性。我家的天条是不可撼动的，对我来说。我印象里从没有一次，这些天条会因为不利于我、不适合我而有任何修正。我的要求、我的声音，没有任何人当回事。我只应服从，我只是被规训的对象。

就算没有直接抗议，但我的脑袋脏兮兮的，我很难受，也很难堪，这些感受我应该试图和“大人”——也就是我妈妈或者奶奶，我爸才不管我的生活问题——说过。但我不确定她们是如何向我解释洗头天条的了。检索回忆，除了“洗头太多会不健康”之类的很可能出现过的家长通用款解释以外，我印象里最可能出现过的解释是：我们都是一周洗一次头，所以你也应该一周只洗一次头。人就应该一周只洗一次头。讨论结束。没有别的选择。

【被规训的人】

每个家里都充斥着“天条”，每一个小孩都是在“天条”的规训中长大的。对此，社会学泰斗费孝通在民国时就有很精彩的论述：“一个孩子在一小时中所受到的干涉，一定会超过成年人一年中所受社会指摘的次数。在最专制的君王手下做老百姓，也不会比一个孩子在最疼他的父母手下过日子更难过。吃的，拉的，哪一件事不会横受打击？要吃的偏偏夺走，不想吃的苦水却会拧着鼻子灌。生理上的节奏都说不上自由，全得在别人允许之下进行。从小畜牲变成人，就得经过这十万八千个磨劫。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就是一个担子，孩子们怎能不受罪？在一个抚育是父母的责任的社会中，父母就得代表社会来征服孩子不合于社会的本性……”

诚然，从原始的小动物变成能为社会所容的成员，我们必经规训。必要的规训是为了社会化。

可是，规训只是为了社会化吗？

不是。比如，我被规训的洗头天条，显然不是为了让我能够社会化，而恰恰让我陷入了社交窘迫和困境，脏兮兮的，像个没有家的流浪儿。

那么，这些无助于社会化、反而有害于社会化的天条，是为了什么？

在思考这个困难的问题之前，我意识到了一个更简单的问题：这些天条看起来是只为我存在的。

洗头天条的适用范围，包括我，但不一定囊括“大人”。我突然想到，我印象里，从我的奶奶到我的妈妈，在我少时，她们都向我申明“一个人一周只应该洗一次头”的天条。但是她们自己遵循了吗？未见得。我的奶奶应该是在洗澡时顺带洗头的，并且她是短发，洗头也不明显，所以她到底几天洗一次头，我到今天都压根不知道；我妈妈则干脆会在洗澡之外单独洗头，因为她洗澡频率不高，会出现还不打算洗澡、但需要洗头了的情况，所以会单洗头，动静还很大。因此，很明显，她自己是知道照顾自己的，会在头发脏了的时候就去洗头。

但是这条天条对我成立。一个人就该一周洗一次澡，在洗澡的时候一起洗头，所以一周就该洗一次头，不能多洗。尽管每个大人都会为自己拿主意，根据自己的情况决定什么时候洗头，只是他们恰好头发不油，所以一般情况下只需要一周洗一次就够了，但他们偶然的习惯，必是我严格的天条。他们如此，我也应当如此，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这是规律，这是应然。

写到上面这些，我还想到了点更关键的。除了这天条的适用范围只有我以外，这天条的执行对象，也只有我。只有我的一举一动是被人盯住的，只有我的一举一动是处于规训之下的。没人会想到、会敢于、会无聊到盯住我奶奶，看她一周到底洗了几次头，要是超过一次了，就拿洗头天条说事。同样的，没人会去盯我爹，那可是家里的男人——没什么人有权力管教他；唯一有权力管教他的我奶奶心疼他都来不及。我妈妈倒是有可能被我奶奶盯住，但是她是成年人，自己应付得来；并且她最多只会吸引我奶奶——她婆婆——一个人的注意力，只有一双眼睛盯住她。

但我可就惨咯。我是全方位地、被所有眼睛，事无巨细地盯住的。意识到这一点，甚至都能帮助回应“长大后的我”对“弱小时的我”可能产生的疑问：就算她们不让你多洗头，你不会自己洗吗，多洗个澡多洗个头，这有什么难的？

不能。不可能。我的一举一动都是被盯住的。在洗手间多洗了次澡、多洗了次头，这是瞒不住的。敢不听话，违抗天条，那是嫌自己活得太好了。

【房间里的国王】

如果天条只用来规训我，并不适用于其他人，它们就不太可能是合理的规则。如果天条对社会化只有反作用，它们就不可能是合理的规训。现在我可以回答那个困难的问题了：这些无助于社会化、反而有害于社会化的规训，是为了什么？

往好了说，有时候，“大人”可能不是故意的，而是受自己认知所限。他们可能意识不到自己的观念有问题，误以为那是唯一正确的观念，并认为所有人都应该遵从：比如我曾经历的洗头天条的例子，也许，我家的“家长”们可能因为自己头发不油、基本只需要一周一洗，就误以为所有人都是同样情况，觉得超出一周一次的洗头是错的，意识不到每个人头发出油的情况不同。

但，往坏了说，答案可能是不堪的。

规训他人是有快感的。扭曲的灵魂需要权力。

这能解释为什么我的奶奶事无巨细地花了那么多精力在家里、为什么她的眼睛永远盯住我和我妈妈不放、为什么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为什么，生命的前二十多年，我感到自己生活在永恒的窥视之眼之下。总有人盯住我，等待着揪出我的错处，教训我。

因为这巨大的世界，没有任何一处受一个普通人的控制，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一个普通人驱使。你不能让星星为你闪耀，花朵为你开放，公交车为你停下，他人对你言听计从。你存在着，渺小地，无力地，随波逐流地，在这个轰隆隆的、复杂的大世界。你配合着这个世界。你只能配合这个世界。

但是，一个人可以扭转这个局面，只要他生下一个孩子。若一个人有了孩子，又恰好能控制他的配偶，或者他的配偶已经不在，那么，他将成为三室一厅里的君王。这是他的世界，所有人由他揉捏；这是他的疆土，他高居众人之上。他是国王，他是尊长，他是太后，他是领主。

你掌管的人不多，只有晚辈这么几个人；但是，你拥有国王都难以想象的便利条件：这孩子出生在这里，你构造的世界是他最初的世界，是他已知的唯一世界，是他当作天经地义接纳下来的世界。

任何王国都有邻国；任何臣民，纵然不能亲眼见到异国的生活，至少可以听闻、可以想象、可以比较不同王国的生活；而出生在这三室一厅里的孩子，他降生在你的王国里，在此度过与世隔绝的幼年，不假思索地接纳你构造的世界。并且，就像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一样，越是变态的国王，越会让自己的三室一厅与世隔绝、孤立，不被外界影响——换句话说，让孩子只受自己影响。听过那些话吗？“外面的人都会害你，只有我们是真心为你好”；“除了父母，没有人会真心对你好”。

这些像大丽花般开放的话语，色彩绚烂，散发出诱人的魅惑香气。放弃你的思考，放弃你的感觉，放弃你的理智，放弃你的质疑。放弃它们，大丽花喃喃低语，像毒蛇吐出信子，相信我们，相信我们不会害你。相信我们，交出自己。

放弃自我，交出自己。对于变态的国王来说，这三室一厅的空间不仅是他物理意义上的王国，也是他的精神畅行无阻的疆域。在这三室一厅之内，国王不容忍独立的灵魂，不容忍不同的声音。外面的世界他无从置喙，没有人会重视一个普通人的絮语。所以，当这个普通人回到他王国的疆域，这便是他找补的时刻：他要让他的意志、他的想法、他的自我，在这三室一厅之内，无所不及。

更何况，助这房间内的国王盘踞宝座之上的，不仅仅是孩童的天真无助和王国的与世隔绝。和传统的王国相比，国王掌握着血缘和感情的利器；更重要的是，有发展千年的伦理、价值、思想体系，助他驯化奴隶，让奴隶只能在既定的轨道之内思考，从来不会去想：国王说的对吗？有别的说法吗？如何衡量不同说法的合理性？国王为什么这么说？按国王的说法，谁会获益？

很少有人听说，有孩子会逃跑，会“背叛”。他们很难跑掉。在觉醒重生之前，他们是国王一辈子的臣民，三室一厅内永恒的奴隶。

【孤舟】

这个家里没有不同的人。当我们一周洗一次头，一周洗一次头就是规范，就是天条，就是真理。小小的孩子，仰人鼻息的孩子，不要妄想为自己决定，不要妄想挑战天条。你不是人，你是提线木偶；你不是人，你是国王意志的奴隶。

我已知道，控制提线木偶，在三室一厅内最年幼、最弱小的生命身上执行自己的意志，这能满足国王的权力欲，是“大人”对“小孩”执行天条的动机。爽快，爽快！这是对走出家门就默然无声的平庸之人的补偿，是一辈子无所成就的寒微生命的开挂游乐场。每一个角落都遍布着国王的权杖伸出的触手，在三室一厅之内，无人能与国王匹敌。

但是，还不止。

因为，后果呢？我的头发很容易油，需要天天洗。当我在青春期时因为一周只能洗一次头而满头皮屑、油发塌于头皮，我家中的大人们如何面对这个局面？如何解释这个状况？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追问下去吧，条分缕析下去。以成年人的心智和阅历，以打赢了成人之战的坚韧和勇气分析下去，去直面黑暗幽深、难以直视的真相。

在权力欲之外，还有更糟糕的一重。一种见不得光的隐秘动机。厌女。

如果你看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头发油乎乎、一头头皮屑，连肩膀都落满头屑，看起来挺恶心的，你会想什么呢？你会说什么呢？

如果这是你领居家的小孩，你认识TA，看见TA这个样子，你会想什么呢？你会说什么呢？

如果这是你自己的小孩呢？看见TA这幅模样，你会作何反应？

那个我应当称呼为奶奶的人，当她看见我，她在想什么呢？我是她唯一的孙辈，血缘的唯一继承者，没有、也几乎不可能会有第二个后代。当她看见我，看见我头发油乎乎、遍布头皮屑，脏兮兮令人恶心的时候，她心中所想的，我或许永无法确定。但我知道她说了什么。

她没有说“啊，你怎么搞得这么脏呀，快去洗头吧”；也没有说“要讲卫生，头发脏了就要洗”。她说的是两种话：

一，“一周只能洗一次头”，洗多了不好。

二，（你头屑多是）“因为你有这种病，银屑病”。

我相信了。

“这世界上只有四个人是真心对你好/真心希望你好，就是奶奶，我们，再加一个你姑姑，第五个人都不会有了。”——这是我爸爸常说的话。

我相信了。

与许多投胎不好的倒霉鬼有所区别的是，我的糟糕经历并不始于童年。为什么会这样？回首望去，我发现了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因为我是从小学中高年级开始，才被从原先相对健康饱满的社区环境里连根拔起，孤立在了变态的家庭王国的疆域之中。

一直到小学中高年级之前，我的生活都是相当不错的：我是学校里的明星学生；是所住的那一片社区的活跃小朋友；除了我自己的家庭，身边还生活着一大帮亲戚。家庭对我的负面影响并不太多，稀薄到我都记不起什么，因为那时候，学校是我的舞台，街道是我的游乐场，小城市中亲友遍布，我的世界丰富饱满。于我个人而言，不堪回首的可怖日子是从小学四五年级才开始的。

从留守儿童，到流动儿童，我的头顶曾变换戴着不同的帽子，贴着不同的标签，从小学四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可要我现在来说，最可怕的倒不是留守和流动本身，而是这种经历将我连根拔起，而是变态家庭完全地攫住了我，我成了它的囚徒。

It takes a village to raise a child. 从留守阶段，我的世界开始极速收缩。到流动阶段，在新的城市中，亲友邻里等原先的社会关系不复存在。我的家庭是城市里的孤岛，无人与之来往。这后果有两层。从我的主观角度，再也没有不同的家庭出现在我身边；没有亲友邻里的家庭，可以让我看到不一样的王国，受到启发。从客观角度，没有别人家的大人看得到我的处境，没有别人家的大人会劝阻我家的国王们，或是对我说一句理解或是宽慰的话。我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孤立在了一座我不属于的大城市里，隔绝在了一个狭小的、不得见人的世界。

但凡在以前的生活之中，总会有亲戚看见我，说一句，“啊，这孩子该多洗洗头”，或是爸妈的哪位同事看见我，或是社区里的邻居看见我，“让你爸妈给你多洗洗头呀”。或者，我也能看见亲戚朋友家孩子的生活，看见他们是如何被照顾，他们是如何起居的，他们做什么，怎么做。

我生活在了孤岛之中；不幸的是，那孤岛恰是一个变态的世界。但是，当时的我不会知道，因为我看不见、不知道别的世界。我只有这个世界。后来，从阅读中，我才知道，越是变态的家庭，越会故意隔绝家中弱小的受害者，使之与世隔绝，永处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因为你有这种病，银屑病”。我相信了。没有其他人对我说话；那是唯一的声音，那是我唯一的世界。

【厌女】

但是，我的奶奶真的觉得我有病吗？我之前没想过。直到开始写这篇文章，我才意识到这个问题，让过去更加黢黑幽暗，人心不可直视——她应该是知道我没病的。

首先，银屑病，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牛皮癣，其典型症状是皮肤病变，起红斑、红疹、鳞屑，极为显眼。我只是头发油、头屑多，红斑红疹在哪？皮肤起鳞屑和头发上有头皮屑，看起来是一回事吗？——她读过两年卫生学校，最后一份职业是工厂医务室里的医生。退休之后，她和我爸妈一起经营家庭诊所多年。她当真认不出银屑病吗？除了她，没人说我有银屑病。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出我得了银屑病吗？

其次，每周洗完头发之后的一两天，我的脑袋干净清爽，毫无异样。是从周中开始，我的头发会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油，头屑会从无到有地越来越多。等到周日洗完头发，又会恢复干净清爽。哪种银屑病、哪种皮肤病，是靠着洗个头就能恢复正常的？还有，哪个正常人见到这种情况，会首先怀疑对方有皮肤病，而不是建议对方多洗头看看效果？

最后，如果我真的有病，不管是银屑病，还是别的什么癣，她怎么从不提去看病的事呢？谁会放任一个有皮肤病的人生活在家里而不去治疗呢？我和她共用一个洗手间，在同一个空间洗漱。触摸过我“患有银屑病的”头皮的我的手，会去触摸洗发露、护发素、花洒、水龙头，等等一切。是，医学界近年来的共识是，银屑病是免疫系统疾病，不传染。可是倒退回我少年时，如果她真的相信我有银屑病，也就是俗称的牛皮癣，她一点都不怕被我影响吗？

如果真的是传染病，她怕的，怕得很。我见过她对传染病的小心防备。比如说，沙眼。我童年时，沙眼还是相当常见的传染病，我见过眼睛通红的病人上门求诊。我见到过，见到过她如何站远一点，尽量和双眼通红的病人保持距离，哪怕为病人看诊都不肯靠近；生怕病人碰到什么东西；待病人走后，拿酒精棉球小心地多次消毒病人接触过的物体。

你好啊，医生。你害怕沙眼病人传染给你，怕的要死，站得远远的，用酒精多次消毒病人可能接触过的物体。但是，你不害怕你的孙女患有银屑病，满头皮屑，却一直和你共用洗手间，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你甚至都不要求她去治疗。“治疗”、“看病”等等字眼，从未从这个家中任何人嘴里出现过。

所以，这件事经不起深思——她真的觉得我有病吗？

我不知道。其实这也不重要。不论她内心深处真的相信我有病与否，重要的是：她希望我有病。

她希望我有病。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女孩。因为我是女孩。因为我是女孩。

我的奶奶是厌女的。不论她在嘴上如何否认这一点，不论现实中我是她唯一的孙辈、唯一的后代，这不影响她是个厌女的人。

当看见一个女孩时，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呢？那心中所想却不能说出的，是什么呢？我的猜想是——我最善意的猜想是，“你怎么可能没病？你就是有病”。这肮脏、下贱的女孩，怎么可能是好端端的，怎么可能是健康的，怎么可能是天地间的珍宝，有一颗活着、感受着、思想着的灵魂。

所以，她看见的我是有病的：每一片头屑都是我身患慢性病的铁证，每一个特点都是我低贱丑陋的特征。

我头上有头皮屑——“你有银屑病。”

我吃到太烫或太辣的东西会流鼻涕——“你有鼻炎。”

我的衣服、我的床单枕套、任何接触我皮肤的纺织品——“一股油臭味。”后来我才知道，她自己才是有狐臭的人，偷偷摸摸使用祛狐臭喷剂。

我的翘臀——“大屁股，丑死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原来天生翘臀竟是令人羡慕的特征。

我的身材丰满圆润，进入青春期后开始前凸后翘——“跟你妈一样，圆身干（方言，指身躯），亏衣服（方言，指做衣服需要更多布，浪费衣服布匹）。”这个时代不需要买布做衣服了，但是，她怎么会放弃一个可以作践我以及我妈妈的点呢？

我交往了男朋友，听说男朋友很优秀——“他这么好，怎么会看上你？”

哦，对了，甚至还有我妈妈经常说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上清华大学、牛津大学；你长大了上青蛙大学、牛蛙大学。”

这些话语，这些论断，背后是什么呢？你们是怎么看待这个孩子的，才让你们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子，你们还会这样看待他吗？

不会的。不会的。如果我是一个男孩子，我会成为小一辈的我爹：被宠溺，被供起，被看作珍宝，溺爱如家中的天神。我的需要将被摆在所有人之前。我将相信我值得，我应该，他人要为我考虑、为我让道、为我牺牲，理当如此，天经地义。

一旦打开一个口子，意识到过去的一个诡异之处，记忆魔盒便被撬开，同类的事件就像奔逸的魔鬼从中涌出。桩桩件件，我理解了当时发生的事情；点点滴滴，我串起了这些零散事件的逻辑。只要抓住“厌女”这个核心，那些言语，那些操作，那些事件，那些对待，都有了意义。

【作践与催眠】

退回青春期。我知道我没有鼻炎，我愤懑地反击但反击只被无视；我相信了我有银屑病，满头油发与皮屑就是我该有的样子。

那些曾镌刻在我生命中的话语，尽管我本能地拒绝过其中一些，反感过其中一些，但那些话语，那些驯化，曾是我生命中的背景音。它们中的一些，曾一度被我深信不疑；它们中的太多，被刻进了我的生命里，成为了我潜意识中、心灵深处，对自己的判断、对世界的认知。

那些话语，它们有些作为斩钉截铁的断言加在我头上，还有些以玩笑的形式出现，但是，那既不是对真相的断言，也不是无害的玩笑。那是催眠。那些想让我相信的假话，那些想让我吞下的毒汁。那些充满令人不寒而栗的恶意的谎言，却偏偏披上了来自亲人的爱的伪装。吐向我，倒向我，浇灌给一个无法逃走的未成年的孩子。

那些催眠曾加诸我的头顶，镌刻在我生命之中。我是肮脏的，我是不值得的，我是不可靠的，我是阴险的，我是卑劣的，我是疾病缠身的。我有病，我有许多病；我不配，不配被当回事，不配被当作一整个人，不配提要求，不配为自己考虑。要为别人想，要把别人排在自己前面；为自己想是大逆不道的，为自己提要求是极度自私的。你怎么敢！你是罪人！你这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那些催眠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发出催眠的当事人自己恐怕都不会全然知晓。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呢，为了什么你们这样说自己的孩子；为了什么当你们看见自己的孩子，看见的竟是如此不堪的样子。人心复杂，也许有许多理由，层层剥开，如一只无心的洋葱，未见得能找到所谓最核心的、最深层的理由。但我知道其中有一个目的，尽管也许是下意识的目的，但它就在那里，它很常见。那就是厌女。那就是作践。

那是作践。来自每一个人的作践，未被意识到的作践，从女人到女人的作践，由女人给女人的作践。

那张写满嫌恶的脸，带着嫌弃的表情，说出我有病、我难闻、我满身缺陷的断语。在嫌恶的表情之下，我猜，她有的不仅仅是厌恶。还有开心。能作践人，让她开心；能作践女人，这让她尤其开心。我想起了一个我印象深刻的场景。

估摸着是我读大学的时候，《甄嬛传》正在电视中上映。我奶奶没事干，看电视从早到晚。那天，正好播到了养母甄嬛劝不情愿的四阿哥接受被三阿哥拒绝的皇后表侄女青樱做侧福晋。甄嬛有两个主要理由：1、三阿哥拒绝你接受，正好显得你大度；2、她只是个侧福晋，你接回来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行了，又没人逼你和她举案齐眉。

那时我正从旁边走过。听到甄嬛说出的理由二时，目不转睛地看电视的我奶奶高兴极了，大笑着说：“怎么样！”一脸得意。

旁人可能不知道她在得意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我熟悉她。《甄嬛传》是清宫戏，甄嬛教导四阿哥的那些话，是清朝价值观：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已，给吃给喝，让旁人没什么好说的就行了。至于这个女人的感情需求、她的幸福快乐——放心吧，没人能逼你好好对她，你不喜欢就直接甭搭理。

所以，我奶奶得意的是，“怎么样！”女人就该被作践，女人就配这个待遇。清宫戏演出了她的观念，被认同的感觉就像找到知音。所以，她爆笑。她开心。

这是一个怎样扭曲的灵魂，她有一颗怎样黑暗的心。

那背后的恶意有时回看时会让我难过，有时在看到别的孩子是如何被珍爱时我会心生复杂的自怜和钦羡。但更多的时候，穿越十年二十年的时空回头而视，这些只是让我恍然大悟，让我明白过去发生了什么，当年的我是如何在那样的日子里存活，如何在那样的日子中熬过，在那样的日子里我被灌输了什么，把什么样的声音当成了爱的真理，把什么样的感受当成了生命的真谛。

【谎言】

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我的父母——从初一下学期我结束了留守儿童的日子，改流动儿童了，和父母住在了一起——当他们看见一个头发油乎乎、遍布头皮屑，连肩膀都落满头屑，脏兮兮的小孩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回应的？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没有什么。他们看不见。他们看不见我。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孩子脏兮兮，油乎乎，头发已经成了一缕一缕，遍布头皮屑。

他们看不见我。留守，流动，从滋养我的、完整的环境中连根拔起，将我置于恶魔之手。去插班，去借读，去体会居无定所的恐惧，去直面睡大街的威胁，去在清晨被妈妈匆忙叫醒，睁眼发现几个陌生男人已经走进了我的房间。赶快起床！你爸爸要把住房抵押出去，贷款公司的人上门看房了。起床，在几个陌生男人的注视下起床，去骑车上学，哭着骑，边哭边骑，在宽阔的、静无人烟的上学路。

他们甚至想不到在打开大门，放贷款公司的陌生男人进来之前，先喊醒还在睡梦中的，十四岁的我。

但他们说是为我好。但他们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不是为了自己的发财梦，不是为了想跃居人前。都是为了你。高尚，光荣，牺牲，奉献，从无私心私念。

家国同构。有多少谎言飘荡，飘荡在宣传里，也飘荡在亲人的嘴间。

【反催眠：听，身体的声音】

吐出那些催眠。吐出那些作践。吐出那些恶意。吐出那些旨在折断我翅膀、使我奄奄一息的毒汁。

活在自己的身体里，倾听自己的感受，肯定自己的声音。长出“我”。感受“我”。肯定“我”。

中学时我曾喜欢的男生经常讲起这件事，他说我太神奇了。那是春末夏初，温度已然飙升，怕是快三十度了。他说，那天大家都穿起了短袖还嫌热，你竟然穿着两件毛衣，一件还是高领的，坐着纹丝不动。

其实是三件，傻瓜。是三件毛衣。

我热。我当然热。但我妈妈说，“心静自然凉”；“春捂秋冻”。她要我穿什么，我就得穿什么。大人没让增减，就不可以改变。我不能自行决定脱衣服。

我不是“不敢脱”；我在那时甚至没有“可以自行脱衣服”的概念。

我曾是傀儡，是蜷缩的生命，是执行“大人”意志的木偶。当我坐在教室里，离家七公里，也不曾想过要脱下厚重的毛衣。

我忍惯了。

2022年的春节，我躲在灵泉寺的禅修班，在那里学习正念。山中气候偏冷，打坐要脱去鞋子，很是冻脚。于是，我穿了新的厚连裤袜，还额外套上厚袜子，一共好几层。可新裤袜太紧了，使得五个脚趾蜷在一起，很快就不舒服了起来，像绑了小脚似的难受。并且紧身裤袜还束缚了腰腹部，对以打坐姿势静坐的我来说，难受极了。整整受了一天的折磨，到晚上我才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我为什么要忍？我应该换衣服，把这裤袜脱掉！

忍了整整一个白天，从早到晚，持续一天的痛苦才让我意识到，我不需要忍受过紧的袜子。我可以自行决定穿脱增减。我不需要忍受。

我忍惯了。从小就习惯了。太热了，不能脱，忍着。太脏了，不能洗，忍着。听大人的话，不要自行其是。

活到三十岁，我才知道尊重自己身体的感受，倾听自己身体的声音。我能听到、能感到的越来越多了。我能感到过紧的衣服的束缚了，我能感到过窄的鞋子挤住了我的脚掌、过小的鞋子顶住了我的拇指，我知道了轻微的腹痛意味着肚肠在提示我去厕所。这些在以前，我都不知道。我曾麻木地居于自己的身体。我活着，听从指令，听从安排，像一具无法自行行动的木偶。我活着，躯干活着，但灵魂、心灵、感受、意识、自我，一切精神性的存在都被幽禁于沉默。

现在我可以平静地说，我没有银屑病，我从未有过。把时光往回退一些年，退回我刚刚发现我成长于多么封闭、多么变态的家庭时，逐渐意识到被愚弄、被作践的我曾跟朋友们讲起我的发现，那时我是悲愤地说，我没有银屑病。再把时光往回推，推回青春期推回中学时代，推回那个一周七天里，从每周三开始就顶着不能见人的油头和满头满肩皮屑去上学的小女孩，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有病的，她真的以为自己是天生脏的。她真以为在一群家境优渥、吃穿用度都攀比名牌的同学里，自己不仅是从“乡下来的”，是没有学籍的借读的，是衣着寒酸的，还是患有令人恶心的疾病的。她真的以为自己除了才华和成绩就一无所有，她真的以为自己的价值维系于成绩。

可我有很多。可我有很多，即使在幼时。

我有敏锐的心灵，天赋的才华，这让我能看到、能表达出，层层叠叠、细微氤氲的世界。我有不是最顶尖但也相当不错的头脑，从小到大一直有老师赏识。我还有不错的身体素质，在学习好和体育好泾渭分明的填鸭式学校里，是少有的学习和体育都好的人。我气质不俗，充满灵气，招老师喜欢，出去访问或是当学生代表接待考察团，露脸的事情经常有我。不论家庭如何作践我，或是势利眼的同学群体和糟糕的环境氛围如何有毒、如何压抑，总有这么多正面证据证明我的价值。还有我出众的童年，那些饱满的、闪着光的成长史，滋养了我。可没有这些的人呢？没有闪光史的女孩呢？没有闪光史的男孩呢？没有闪光史的每一个灵魂呢？

【真心英雄】

大学时对我帮助最大的人，是我的心理咨询师。我曾向他描述，描述一件我长大以后才意识到性质的事情：小学六年级时，留守的我曾多次想要跳下楼去。

那时我还小，只是个十一岁的儿童。和成人想要结束生命不一样，那不是主动的、清醒的自杀企图；那是现实生活的痛苦混合上孩童的想象能力，二者结合起来，产生了一种像愉快的童话一般吸引着儿童的幻梦。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话，有种想法在诱惑我，有种力量在劝我，走到阳台，翻上去，跳下楼去。有种感觉在告诉我，尽管跳吧，我不会死，不会受伤，不会直直跌下。跳下的一瞬间我会像梦里一样具有飞翔的力量，我会沿着院子里的杉树飞翔。我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图，围着一颗杉树的树干转着圈往下飞，或是在几棵杉树之间绕来绕去。我会像一个掌握了滑翔能力的松鼠，轻盈灵动，在这片院子里滑翔，还可以飞到天空中去。楼层不是问题，只要跳下去，我不会摔，会自然地飞起，具有梦中的能力。只有三楼而已，没关系的，跳吧，跳吧，没关系的。

那种感觉好真实；真实，并且强大。它一阵一阵地袭来，越来越强。可十一岁的我残存有一丝理智，我知道不能跳，不能跳。当那感觉越来越强，我怕抵挡不了，只能坐在桌前，双臂交叠，把头埋在胳膊里，绷紧全身，咬紧牙关顶住，顶住，等待这种感觉过去。

那种冲动最强的时候，我真怕我会支撑不住，会疯了似的冲出去。好在最后，我顶住了。我熬了过去。

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咨询师听。他在听。我在笑。我讲的时候，脸上带着笑。

我讲完了，还带着笑。他严肃地看着我，缓慢地说：“你为什么要笑？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我愣住了。我无法给出回答。他问的那一瞬间我知道了回答。但我说不出。

我知道了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笑？

因为那时的我觉得，生命就该这么残酷。我的生活就该这么残酷。

这是谁的声音？是谁在告诉我，这是我应得的人生？是谁在得意地笑，笑一个十一岁小女孩难以活下去，痛苦地以残存的理性求生？

是我奶奶的声音。是被我内化的她的声音。

我总是记得，总是感慨，总是感恩，大学时对我帮助最大的三个人。我的心理咨询师，我的前男友，我的一位社工老师。他们启迪了我的观念，影响了我的自我，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感谢他们。

不过，谁是我最该感谢的人？

在大学要毕业时，咨询必须结束。我记下了咨询师给我的临别赠语。他说我这样歪歪扭扭地长大了，奄奄一息，丢失活泼快乐的天性，没有半点生命力。他也说我是很能扛的，很多事情虽然痛苦但都扛过了。最后，他建议我常常往回看，看看自己走过的路，知道自己走了多么远。他还建议我去理解别人的生活，去理解人生的多面多样，会改变自己的世界。

十年了，我再次翻出了记下的这段话。他说的对。我走了多么远啊。我熬过了毁灭的困局，我打过了艰难的战役。我面对了不堪的真相，我修复了离轨的人生。

像一只曾干瘪脱水的海星在潮汐的唤醒里向星空伸出触手，我醒来了。我真正活着。我正再活一次。填补上歪歪扭扭的灵魂空洞，重塑健壮饱满的自我根基，从奄奄一息中修复自己，一点一点探索世界，长出生命的活力。我面对了废墟。我开始了复建。我做到了重生。我是我最该感谢的人。我生命里的真心英雄，是我自己。

gougou gGRE336分。GRE阅读解析公众号：李大猫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