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殷勤為探看──許鞍華的電影之旅

談九七後的香港電影,不能不談許鞍華。大部份本地影人,CEPA後才乘着合拍片的大潮,北上淘金。她的中國之旅,卻早於1982年開始,這一年她拍了《投奔怒海》,風風火火。

《投奔怒海》是夏夢的「青鳥」出品,稍為對香港電影歷史有點認識的人,都會知道夏夢曾經是五、六十年代左派電影公司「長城」的「大公主」,紅極一時。文革時香港也染上了紅潮,左派影人都不能獨善其身,明智的夏夢於1967年9月,在一片火紅中,突然離港遠赴加拿大。據當年的報紙報導,她跟石慧、陳思思等左派電影的當家花旦曾於六七年初北上大陸,那時文革正進行得如癡如醉,她回港後不久就宣佈懷孕,未幾遠走高飛。兩年後回港,從此脫離了電影圈,八十年代初,在廖承志的統戰下重回電影界,但這次卻是以自由投資者的身份,開辦了青鳥公司,第一部拍的電影就是《投奔怒海》,整部電影在海南島拍攝,拍了三個月,這是她第一次在大陸拍片。影片上映後在香港票房口碑皆佳,但在大陸被禁,本地的左派傳媒也沒多少好話。

1975年4月越戰結束,越南難民問題困擾了香港廿多年,直至2005年香港最後一個難民營結束為止。七、八十年代,許鞍華曾為香港電台拍過一集以越南難民為題材的單元劇《來客》(1978),做過很多資料搜集,其後的《胡越的故事》(1981)就是在這個基礎上發展出來,連同《投奔怒海》三部一起,被稱為她的「越南三部曲」。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英聯合聲明還沒有簽署,香港前途未卜,香港人憂心忡忡,《胡越的故事》和《投奔怒海》當然引起很多聯想。有趣的是,出品人夏夢竟然選擇了這麼一個題材作為重出影圈的第一炮,幾年後她又找許鞍華拍金庸的《書劍恩仇錄》 (1987)和《香香公主》(1987),由香港左派的銀都出資,大陸的天津製片廠攝製,除了極少數幾個主創人員外,其他從演員到攝製隊都是大陸人,拍攝全程在內地進行,前後擾攘三年方始完成。現在驀然回首,中港合拍之路,其實早於八十年代已在大陸官方有意識的鋪排下開展了,以前是只有嫡系左派的電影公司才可以到內地拍片,這個時期非左派系統的李翰祥、張徹等導演,也都在大陸的統戰策略下相繼北上拍片,不但可以祖國的好山好水為背景,連北京故宮也大開方便之門。在這樣的一幅圖像裏,份屬新浪潮一代的許鞍華扮演了一個非常特殊的角色。

然而,《書劍》無論在評論或票房上,反應都不佳。且不論作品具體的藝術成就如何,那時候心高氣傲的許鞍華,顯然犯了商業片的大忌,她野心太大,沒有太把「類型片」的考慮放在心上,因為她真正的興趣在人,不在武俠,結果武戲文拍,買票入場看武俠片的觀眾自然大失所望,此其一。再者,全片用的都是大陸演員,除了演乾隆的達式常在內地比較有名氣外,其他演員都名不見經傳,不要說香港觀眾不認識,連大陸觀眾也感到陌生。這三年,許鞍華風塵僕僕地在大漠裏做她的春秋大夢,香港電影此時已翻天覆地,成龍的《警察故事》(1985)、徐克的《刀馬旦》(1986)、吳宇森 的《英雄本色》(1986)等作品湧現,活力充沛,看得人眼花繚亂。 無論從類型或美學上,香港電影已走進了一個新時代,雖不至於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但也足夠讓許鞍華沈寂了好幾年,不復當年勇。這幾年間,她曾回歸個人故事(《今夜星光燦爛》/1988、 《客途秋恨》/1990),重探奇情類型(《極道追蹤》/1991),到大陸尋找生機(《上海假期》/1991、《少年與英雄》/1993),然後以一部 《女人四十》(1994)收復舊山河。

接着下來的十來年,許鞍華基本上貫徹她的文藝創作路線,其中《半生緣》(1997)、《玉觀音》(2002)和《姨媽的後現代生活》 (2007)都在大陸拍攝;《半生緣》是香港出品,另外兩部則是純大陸投資或中港合拍,《玉觀音》改編自一個大陸的流行小說,《姨 媽》則由內地的李檣編劇,寫的都是當代中國,這在大片當道的年代,可說反潮流。《玉觀音》評論和票房都慘淡收場,《姨媽》在 香港的評論不錯,賣座則平平。CEPA似乎沒有為許鞍華帶來特別的機會,她看來還是依然故我,拍她想拍的故事,倒楣的時間也不少,兩片之間,她沒有拍過甚麼電影。九七後的她,倒拍了好幾部很本土的作品──以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社會運動為背景的《千言萬語》(1999)、寫中學教師婚外情的《男人四十》(2001)、白描一個單親家庭的《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講中港家庭悲劇的《天水圍的夜與霧》(2009),當然,還有《桃姐》(2010)。

順着許鞍華這一路走來的電影之旅,我想趁這個機會,對其電影創作裏的中國元素,提出幾點的看法。第一,她到大陸去拍電影,從還沒有CEPA到現在有了CEPA,一切視乎機緣,哪裏有機會就到哪裏去拍,沒有特別的迎合,也沒有心理上的抗拒。第二,在合拍片的大潮裏,她沒有隨着大隊一窩蜂地去拍武俠大片,倒是順着自己所愛,一直以文藝片為主,她的兩部《書劍》其實也是文藝片,講的還是情──家國之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情。第三,自始至終,她關心的是人,觸動她的是人的流離狀態,從早期越南三部曲裏的越南人、《書劍》裏的陳家洛、《客途秋恨》裏的日本母親 到《極道追蹤》和《天水圍的夜與霧》裏的大陸女子,當然,還有正在拍攝中的《黃金時代》裏的蕭紅。第四,她對舊區舊事物的感情源自童年往事,她對不同社區生活狀態的掌握,來自深入的調查體驗,所以鏡頭下的街道樓房生活瑣事,上環長洲美孚深水埗,拍來皆一任天然,不刻意求工;她的懷舊不是一種時髦。

最近重看《客途秋恨》,陸小芬依然不好看,但當小曉恩(小時候的張曼玉)對着祖父朗朗唸起唐詩的時候,我卻感動莫名—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鳥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那是文化的根,種子在不知不覺之間埋下了,悄悄成長,幽幽邈邈地在心靈深處廻蕩着,或可名之為一種文化鄉愁。《男人四十》裏的張學友是中文老師,平日教古典詩詞,從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到蘇東坡的《念奴嬌》,朗朗上口,一家三口還在臨終的盛老師病榻前接力唸《前赤壁賦》。人到中年的男人,心心念念的是曾在歷史上出過幾許風流人物的長江三峽,可他卻從來沒踏足過。影片以驚濤拍岸的三峽景觀作結,最後一個鏡頭落在 一塊空白的黑板上。縱然影片有不少瑕疵,但那份對文化失落與人生況味的感喟,在港產片裏又到哪裏找去?應該不是巧合吧,《桃姐》也以古典詩詞作結,那是李商隱的一首七言律詩—

相見時難別亦難 春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 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 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 青鳥殷勤為探看

去年初夏到台北,拜訪一位畫家朋友。他多年來信奉佛教,生活簡樸,每天誠心畫畫,筆下的一花一草,一杯一缽,都是靜好。 到了這個境界,畫畫已是修煉。他很喜歡《桃姐》的這個結尾。 我不喜歡梁天的演繹,但這首詩放在這裏,也確是好,那是歲月沉澱的感悟。朋友沒有看過《天水圍的日與夜》,要不然,他肯定會更喜歡,作品所流露出來的生命情懷,有一份千帆過盡的通透恬淡,卻又不失悲憫體恤,呈現了一幅溫煦的人文景致,在香港電影裏難得一見。很多人都把這部作品放在本土文化的論述裏來看,許鞍華的確拍出了天水圍的生態,但那又何止是天水圍呢?

一如很多評論已指出過,跟同輩的徐克、譚家明不同,許鞍華的電影不以風格取勝,而且她的創作常不穩定,頗難捉摸,但在香港電影的版圖裏,她又確然成家。當現在大部份香港人都不願意跟歷史產生任何聯繫的時候,她的作品卻流露深入骨髓的鄉愁。《客途秋恨》裏的父母相識於戰後的東北,其後一家大小寄居澳門,祖父卻於中共建國後返回廣州居住,孫女張曼玉於七十年代回去探望兩老時,祖父輕描淡寫地說,文革期間,曾為了想買一本宋詞寄給孫女而被鬥了一場。回想起來,那也是我輩成長中的一部份。還記得六十年代,母親每月都寄郵包回江南老家,郵包以印上紅色「祝君好運」字樣的白毛巾裹着,裏面不外乎油糖之類的日常物資;毛巾洗乾淨了可以用,她說。即使在《女人四十》裏,雖然一家大小住在大埔墟的一棟戰前舊樓裏,許鞍華也不忘告訴觀眾,他們不是新界原居民,老父(喬宏飾演)是退伍的民國空軍機師,大女兒家在台北。許鞍華的電影裏沒有豪言壯語,不愛大論述,但歷史就在那不知不覺間在光影裏留下了蛛絲馬跡。

刻下,許鞍華正在拍攝《黃金時代》,蕭紅的故事。蕭紅黑龍江出生,在戰亂中輾轉流徙,卻創作不斷,1940年初南來香港,兩年後病逝。這將會是怎麼樣的一則故事?實在無從想像,但從暫定的片名看來,個人在大時代裏的命運,顯然還是許鞍華最關心的命題。無獨有偶,王家衛拍《一代宗師》,許鞍華拍《黃金時代》, 底色都是那個動亂的時代。他們的鏡頭底下,一個是武林高人,一 個是文壇才女,一武一文,一男一女,卻都將最後的歲月留在了零丁洋的一個小島上。回歸十五年有多,香港電影是應該沉澱下來,眼光放遠,不再光盯着自己的肚臍,那才能真正的看清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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