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伊朗队在世界杯小组赛对阵英格兰的比赛前拒唱国歌,以声援国内女性?

北京时间11月21日,世界杯小组赛继续进行,英格兰和伊朗队展开对决。 在开赛前双方唱国歌环节,伊朗队全队拒绝唱国歌,以此表达他们对国内女性争取自由的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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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2022年11月21日,在伊朗队对阵英格兰队时,看台上的伊朗球迷的反应,at Khalifa International Stadium in Doha,Qatar. 美联社

伊朗国家队队长在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开支持国内的反政府运动。

照片中的最下边的一张中的球迷高喊“妇女生自由”(T-shirt 上也写着同样的内容)。

目前,伊朗境内的支持妇女运动已演变成反政府运动,范围从首都发展到了边陲小镇。

伊朗球迷在场内拉起上书“妇女生活自由”的横幅。法新社

比赛前,伊朗队长Alireza Jhanbakhsh 带领队员拒唱国歌,沉默应对。他说,球队决定了是否唱国歌旨在一致支持由宗教警察监禁导致Mahsa Amini (22)的之死而引起的反政府运动。

Amini ,库尔德血统,9月16日死于被警察逮捕后的第三天,进而引发全国性反抗行动至今

赛后,伊朗队教练Carlos Querroz 说:“参加世界杯让他们无动于衷的要求是不对的。他们想为人民带来骄傲与喜悦。你们无法想象这些天内孩子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想表达出来。不管他们怎么说,他们赢不了。当然,我们有感情和信仰,在合适的时间就要表达出来。”

稍微讲一点我了解的内容。

伊朗为何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这个国家是神权国家吗?它的建国思想是什么?今天我主要给大家介绍《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第二十七章“伊斯兰政治思想”里的相关内容,我会尽量把枯燥的思想流变写得生动有趣一点。

首先要强调的是,从20世纪初开始,中东的穆斯林主要关注的问题就是“文明停滞”,简单说就是穆斯林世界为什么被西方殖民,行动上这被表述为穆斯林社会复兴计划,思想上诞生了“伊斯兰现代主义”

和20世纪的中国一样,伊斯兰世界当时也诞生了全盘西化派,代表人物如伊朗的学者、外交家Mirza Malkam Khan,但这一派最终因为与伊朗基层现实太远等原因,并没有能占据主导地位。相比之下,埃及学者Muhammad Abduh和他的学生Rashid Rida主张的那种根植于伊斯兰传统、同时又试图迎接西方现代性挑战的“伊斯兰现代主义”,获得了更多的支持。

Muhammad Abduh

调和伊斯兰传统和现代性的努力涉及伦理、政府、哈里发制度、教法原则、宗教与政治的关系、民族主义、反殖民等一系列问题,相关领域的激烈论战持续了大半个世纪。这些争论里,最有意思的是1930-1940年代,埃及文学家和思想家搞出来的大量伊斯兰主义(Islamiyat)著作,这些著作从现代性角度阐述宗教原典。因为当时是自由主义的时代,所以这些伊斯兰主义者几乎都是自由派

“他们写作的动机源于他们写作的语境,具体表现为宗教-政治运动的兴起(穆斯林兄弟会组织)、英国人的长期占领以及政治上的分裂和西方的传教攻势。这些条件驱使他们承担起捍卫伊斯兰教,并从一种理性的人道主义出发,肯定伊斯兰教作为一种文明的诉求。”

——简单说,就是当时的伊斯兰自由派们,为了反殖民和反西方文化入侵,主动维护起了宗教的合理性,试图证明穆斯林社会道德习俗与现代伦理和人道主义是相容的。

伊斯兰现代主义是为了解决穆斯林和西方遭遇时的种种矛盾冲突而诞生的。有矛盾冲突的地方,自然而然就会激化民族主义,这方面巴基斯坦哲学家、政治家Muhammad Iqbal成了先驱。他在伊斯兰现代主义里注入了民族主义的色彩,反对西方为东方的现代化做规划,同时也批判东方传统中的弊端。Iqbal提出,既要对穆斯林的文化进行反思,也要认识到复制西方会带来种种有害后果,不能抛弃穆斯林的身份认同。

Muhammad Iqbal

到了1960年代,伊斯兰现代主义开始加大对西方的批判。伊朗小说家、哲学家Jalal al Ahmad提出了“西方中毒论(Gharbazadjeh)”,这种理论认为当时的伊朗面临的种种社会问题,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肤浅地模仿西方的过程中抛弃了自己的传统遗产,模仿者是无法拥有本真的

受Ahmad的影响,一批行动家开始寻求改变,他们中有Sayyid Qutb、Ali Shariati以及当代伊朗的关键人物霍梅尼(Ayatollah Khomeini)。

先要提一下Ali Shariati。Shariati开始是作为第三世界思想家研究与写作的,后来转向研究西方与非西方国家之间的权力关系。他发现西方在殖民时代和后殖民时代,存在“强制性的现代化”问题,即通过一系列抹杀本土文化和破坏传统道德价值,西方以“现代化”的名义实现了霸权与主宰

Shariati是当时众多什叶派和逊尼派思想家中的一个,他们一起为伊斯兰现代主义注入了革命色彩

Ali Shariati

对革命家霍梅尼来说,要革命,要改变现实,就需要行动起来,要组织行动,就需要思想动员,拿什么做思想动员呢?伊斯兰教。这就是所谓的“行动作为信仰的要素”。霍梅尼坚持精英主义的立场,但是也强调通过伊斯兰教来发动大众的行动。按照《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的话说:

“伊斯兰国家是实现信仰的一项重要条件。宗教不仅仅关涉对神的认识,它还组织其信徒,激励他们采取行动。”

这里可以插一句有趣的闲话,霍梅尼以及其他伊斯兰思想家这方面的观点,其实还受到了当时英国哲学家罗素等人关于西方道德性、现代性幻灭感的启发。所以它并不是一个闭门造车的保守派产物,而是一个东西方文化交流过程中产生的同时具有自由派和保守派色彩的产物。

罗素

回到霍梅尼。网上有一些作者,把被霍梅尼推翻的巴列维王朝说成是文明开放的理想国。实际上稍微了解一点伊朗当代史的就会知道巴列维王朝晚期极度腐败,而且当时所谓的西化文明世界,只覆盖伊朗有限的城市,有限的人口,广袤的农村和非城市人口,可以说生活在非工业化的环境中,贫富差距惊人,这也是霍梅尼能一呼百应的原因。

其实巴列维王朝早期不是没有真正世俗化的机会,1951年伊朗第一位民选首相摩萨台曾经推动世俗化改革,但他因为将英国BP石油公司垄断的油田收归国有,而被军情六处联合美国CIA推翻下台,在软禁中过完一生。美国扶持的礼萨·巴列维将石油利益的大头送给了美国,成为美国利益在中东的代言人。他在1979年被霍梅尼领导的伊斯兰革命推翻,这也是伊朗与美国交恶的起因。

摩萨台

按照《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的描述:“在什叶派思想的语境下,霍梅尼探索一种在没有伊玛目(宗教领拜师)的情况下解决政府问题的方案(从10世纪开始,第12世伊玛目就隐遁了),不是把政府交给像巴列维那样的腐败统治者,霍梅尼主张有必要将统治权交给教法学家。”

“尽管传统的什叶派教义并不主张教法学家染指政治权威,但它却为行动主义留有余地……霍梅尼的革新在于将政府责任授予教法学家……这样的教法学家不仅是宗教法方面的专家,而且在政治事务中和宗教事务中一样,是神和伊玛目所指派的。”霍梅尼这里所指的教法学家,即他自己,后来成了哈梅内伊,也就是今天伊朗的最高领袖。

哈梅内伊(左)、霍梅尼(右)

以上,就是当代伊朗政治体制来源的思想脉络,真的稍微深入一点地观察它的话,我们会发现其实它有非常复杂而奇妙的演变过程,它是整个20世纪,几代伊斯兰思想家为伊斯兰世界走自己的现代化道路而想出来的解法,是在对穆斯林世界的种种现实情况做妥协的语境下得出的阶段性结论。

一个有趣的点在于,其实如果抽离伊斯兰教成分,霍梅尼强调组织能力强调现代化建设,这几乎是20世纪所有反西方殖民的第三世界国家走自己道路时强调的两样东西,不管名称是什么,叫什么主义,内核其实都是组织力和现代性。即使到今天,21世纪的莫迪要给印度做国族改造,强调的同样是此两者(《莫迪的教员梦:“25年后印度是发达国家”》)。

在这里虽然我们支持女性自由和解放,但我们不对伊朗的体制直接做盖棺定论的价值判断。我们可以结合《剑桥二十世纪政治思想史》的梳理,解读一下伊朗队世界杯上拒唱国歌的行为。

某种程度上,伊朗是一个极度割裂的国家。霍梅尼缔造的这套体制,虽然在革命阶段整合了当时反感巴列维王朝的城市人口和广大的保守农村人口,但在革命胜利以后,却无法弥合两者的矛盾。霍梅尼希望通过伊斯兰教发动民众进行现代化建设,他成功了,他和哈梅内伊把伊朗建设成了中东地区除以色列外唯一的工业化国家。这是伊朗的成就,但也成了今天伊朗社会矛盾的根源。

有意思的是,以色列和伊朗是天敌。以色列的工业化仰仗美国帮助,伊朗却是在美国制裁下完成的工业化。

怎么说呢?现代化建设需要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所以我们看到伊朗的体制在教育方面投入很多,每年在校大学生三四百万,其中一半左右是女性。但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却反过来会对伊朗这套社会动员体制产生质疑。这是世界杯上伊朗队拒唱国歌的本质原因,也是伊朗数百万知识分子移民他乡的原因。

归根结底,我们可以说伊朗的病症是穷病,如果它有钱能让农村人口过上现代化的生活,那么保守的宗教氛围就能松动,伊朗政府就不需要伊斯兰教来作为动员的工具,女性也能获得自由,城市知识分子也不用感到失望。可是正因为伊朗无法立刻让农村人口过上现代化生活,所以它必须保留教法,保留动员的力量。然而动员出的力量投入现代化建设,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又反过来对动员体制不满。

如何破解这种吊诡的循环?似乎除了日拱一卒,慢慢累积,最终量变到质变,没有一蹴而就的办法。以“自由”的名义加速伊朗内部两种群体的对立是个好主意吗?似乎不是,因为它只满足了旁观者的情绪,真闹将起来,爆发冲突,保守派人士会失去现代化的机会,自由派人士则会被剥夺已经享受到的现代化的成果。这在中东其他地区已经上演过了。某些封锁伊朗试图阻止其工业化、想继续纵横中东的国家希望看到这样(《带节奏的生意》),但这却不一定真正符合伊朗和伊朗人的利益。

真正帮助伊朗、帮助伊朗女性的做法,应该是投资伊朗,而不是封锁伊朗,是让伊朗更多人有条件进入现代化,而不是夺走他们的现代化。

实话实说,我不喜欢前几天读到那些关于伊朗的想当然的、自我感动的文章,因为某种程度上伊朗遇到的问题,我们也有,高喊“自由”固然值得尊重,但如果看不到事情从哪里来,也就无法预知事情会往哪里去,也就无法保卫我们今天来之不易的现代生活

原文:《伊朗队拒唱国歌的背后,是半部二十世纪中东史》。

再贴两个各位可能感兴趣的话题:1)一个是我们的组织+现代化模式:《景跃进等《当代中国政府与政治》:传说中啥都敢讲的大学教材丨读中国计划(二)》;2)一个是现在莫迪为印度打造的组织+现代化模式:《莫迪的教员梦:“25年后印度是发达国家”》。你会发现,本质上都是类似的东西,我们比伊朗走得快一点,伊朗又比印度走得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