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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導讀詩意花蓮

李宛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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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宛澍

200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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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導讀詩意花蓮
 

本文出自 2001 / 5月號雜誌 第179期遠見雜誌

這時日落的方向是西

越過眼前的柏樹。潮水

此岸。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從花蓮開始——那時

也曾驚問過遠方

不知有沒有一個海岸?

如今那彼岸此岸,惟有

飄零的星光

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

照我疲倦的傷感

細問洶湧而來的波浪

可懷念花蓮的沙灘?

不知道一片波浪喧嘩

向花蓮的沙灘——迴流以後

也要經過十個夏天才趕到此?

想必也是一時介入的決心

翻身剎那就已成型,忽然

是同樣一片波浪來了

寧靜地溢向這無人的海岸

(楊牧,「瓶中稿」,1974年6月)

經過北海岸,南下過了羅東,進入縱谷,右手邊的海岸山脈輪廓漸漸清晰。小雨滴答,空氣中冒著濕濕的新鮮味。

這是台灣東部的味道。

這是詩人楊牧筆下的花蓮。

這是我的家鄉

地形以純白的雪線為最高

1月平均氣溫攝氏16度

7月平均28度,年雨量3000公厘,冬季吹東北風

夏天吹西南風。物產不算豐富,但可以自給自足

※ ※ ※

容許我將你比喻為夏天回頭的海涼,翡翠色的一方手帕

帶著白色的花邊,不繡兵艦

繡六條捕漁船(如牧谿的柿子)

容許我將你比喻為冬季遙遠的山色,清玉的寒氣在懷裡

素潔呵護著一群飛鳥無聲掠過

多露水的稻草堆。讓我們一起向種植的山谷滑落。

容許我將你比喻為櫻樹的出生

3月羞澀和4月的狂烈

多飾物的洋傘在眼前打開了

讓我們向收穫的山谷滑落

這是我們的家鄉

(楊牧,「帶你回花蓮」,1975年7月)

花蓮,楊牧生命中重要的故土。

1940年,本名王靖獻的楊牧出生在花蓮市區的1棟日本房子裡,曾就讀明義國小、花蓮中學初中部、高中部,離家負笈大度山,24歲那年,少年的楊牧離開台灣,遠離了花蓮。

越過太平洋的另一端,走過愛荷華、柏克萊,盛年的楊牧曾經定居在西雅圖。5年前,楊牧回到花蓮,參與家鄉的第一所大學-東華大學。

坐在東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院4樓的研究室,楊牧臨著窗邊,指著這一片校園,「我記得花蓮的樣子,以前這邊都是甘蔗田,」他想起已經過世的吳潛誠(東華大學英美文學系創系主任)說,「別人是『早稻田』,我們東華可是『早蔗田』。」

花蓮山水,創造力的源頭 

李永平,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是楊牧1975年回台大客座時候的助教。他記得,楊牧有一個夢想,想要辦一所小小的學院,師生一起讀書、一起創作,「回來東華,多少是實現了這個夢想,」李永平說。

楊牧的母校花蓮中學就在海邊,教室旁邊就是海,高三的教室旁邊,一伸手可以浸在海水裡洗手。年少的楊牧那時常坐在短牆上看著太平洋,他暗自立誓,將來一定要飛過這片海洋,去看看世界長什麼樣子,才不要留在這裡種甘蔗、挖大理石。多年後,他做到了,他幾乎繞過大半個地球,也在太平洋彼岸安家落戶。

然而,花蓮是他不變的鄉土和創作的源頭。

「現在,我頭髮白了,只有這一片山沒有什麼變,」他指著海岸山脈說,起頭的地方看起來很醜,要到南邊的瑞穗以下才美。他記得,「青山厚厚地凝結成豐沛的命脈,率性重疊,向北綿亙而行,向南綿亙而行,」桑巴拉堪山、七腳川山、柏扥魯山、立霧主山、太魯閣大山、杜鉾山、武陵山、能高山、奇萊山……。

故鄉的山水,綿延不盡。

很多人認識花蓮,是從 楊牧的詩和散文開始。他在楊牧自傳體散文《昔我往矣》中承認,花蓮是他的秘密武器。花蓮之於楊牧,就像斯萊果之於葉慈,紐約曼哈頓之於伍迪艾倫,這裡蘊育各種素材,是他們創作的源頭。

「童年、少年囤積的東西給我依靠的力量,不只是心靈的力量,也包含處理藝術題材的方法。」

從1987年陸續出版的自傳體散文《山風海雨》、《方向歸零》和《昔我往矣》(三書被稱為「奇萊書」),寫的是楊牧從小到高中畢業的故事,數篇散文,是中年的楊牧重寫少年,是離鄉的楊牧重新描畫家鄉的山水。

行走田野,穿梭山林,和大自然交接溝通是詩人的創作蘊底。 

他和年輕的詩人討論「壯遊」,歐洲17世紀以後,詩人得到歐洲大陸旅行,才算完整成長了。他的壯遊並不遙遠,但要孤獨。楊牧中學時每星期單獨騎著腳踏車,進入阿眉族部落的山區,揮霍一天的幻想和精力,「我依然相信那種野性的介入,對當時,甚至今天的我都有特別的影響。」

2000年獲得吳三連文學獎的詩人陳黎,是花蓮年輕輩的在地作家。東華大學中文系主任王文進,是中年從台北來花蓮客居的文人。他們和楊牧聚在一起,經常聊花蓮。

愛熱鬧的陳黎談的是都市的花蓮,王文進談的是外地人眼中的花蓮,楊牧則會以他記憶中的花蓮附和。3幅花蓮風景,互相呼應。

王文進記得初來東華大學任教之際,雖是被人推薦,接受楊牧的邀請,到任後,2人卻沒有私下的往來。一日,喜好大自然的王文進到七星潭看海,巧遇楊牧,當晚,楊牧帶著他最喜歡的啤酒來訪,2人這才聊開了。王文進說起他們兩人的互動關係,常會有奇怪的和諧,「大概是因為,我們都是愛好自然的同路人。」

戴著面具寫詩 

花東縱谷,山明水秀,風清水甜,山水意象,虛實幻化,是楊牧創作的根源。

老友 弦辦「創世紀詩社」時認識楊牧,那時候他是高中生,常寫現代詩,以文學為天命。多年後,楊牧在寫給年輕詩人的書簡中說道,「以詩為抱負的少年是比較落寞些,比較孤單些,」這是世間有詩人這一行難免的現象。

從年少寫詩抒情,至今40年創作不輟,這在兩岸文壇是罕見的。

老友 弦細數,楊牧每個創作過程中都幸運地碰到啟蒙老師,從高中的國文老師胡楚卿、在東海大學碰到徐復觀,柏克萊的陳世驤。大學畢業後出國,拿到博士學位,獲得教職,40多年來創作不斷,和當時寫詩的朋友相比,外在環境提供給他穩定的創作條件。

年輕時的楊牧被稱為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服膺藝術與美學,講究文字,又費心地要不著痕跡。楊牧說起寫詩,最剛開始是為了抒發少年的情感,撰成詩篇。

夢裡,都是馬槽。

夜短了,他說:我們的船駛過東經34度,

並且拋下錨,在一個子夜,同憂鬱的啟明星打燈語。

我怕了,我說:家鄉的河凍了,

你的船呢?大哥,開不到渡口。

夢裡,還是馬槽,

但多了一條河,從天上

垂下,細細地

抹過窗口。

(楊牧,「冬至」,1957年)

「冬至」是楊牧17歲的詩作。海的聯想,年少楊牧化身水手、浪子、旅人,用詩漂泊五湖四海。

「事後覺得自己滿奇怪的,」中國有詩言己志的傳統,詩的內容就是寫自己的心情,可是他卻喜歡沈緬於扮演不同角色,直到後來瞭解西方文學傳統,發現西洋敘事詩或戲劇都是這樣做,「詩人有很多假面,有時戴這個面具,有時戴那個面具。」

提升浪漫精神,躍升經典詩人 

他在柏克萊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累積了一些散文,之後到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任教,又累積一些手稿,和《葉珊散文集》的風格不同,整理後題書名《年輪》,以「楊牧」為筆名,寄給當時的《純文學》月刊。

東華大學英美文學系主任曾珍珍觀察,楊牧39歲之際,在美任教、回台客座、第1次婚姻結束,經歷生命的變局,重新確定自己的方向,從浪漫派作家真正蛻變為經典詩人。

他記述一次獨自去溫哥華島旅行,在暴風雪的森林中迷路,風停雪止,他站在松蔭的懸崖上。

「許多古典詩詞的形象和節奏,中國以及國外的藝術和哲學體驗,不斷湧向我心頭,如山色谷風,又如樹梢跌落的積雪,提醒我須準確誠實地索引讚頌。然而我還是決定,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沉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古典外力的干擾,在這最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

(「搜尋者」,1981年9月) 

風雪洗滌,體悟存在,他放下舊的包袱,開始新的出發。

曾獲諾貝爾文學桂冠的愛爾蘭詩人葉慈自稱為「最後一個浪漫主義者」,葉慈狹義的浪漫結束於35歲左右,中年後他擴充探討,提升其浪漫精神,進入人神關係的探索,並且批判現實社會。葉慈終其一生是一位浪漫詩人,然而,他中年以後將浪漫的神髓擴充、發揚。楊牧用這樣的方式理解浪漫,思考葉慈和他自己。

在美國柏克萊大學念博士時,學生反對越戰,抗議美國雇主以不合理的工資剝削中南美洲裔的勞工。在充滿社會意識的環境中,溫文的楊牧在1980年代再度回台灣客座,同時也在報紙上寫專欄,談論社會問題。「我知道,這些文字有天會時過境遷,但是還是要鼓勵自己寫,」在他的想法中,知識分子不只是自己安身立命,也要幫助這個社會安身立命。

回到華盛頓大學以後,楊牧的文字風格成熟。除了學術研究外,詩作、散文和評論,創作多路並進,筆力大增。50歲以後,開始翻譯英詩和莎翁戲劇。

第2次婚姻給與詩人穩定的創作後盾。妻子盈盈是個能幹女子,懂得經營生活,楊牧跟朋友形容,現在家裡每一根針放在什麼地方,都清清楚楚。

楊牧處女座的個性,自律要求甚高。他的高中同學,也是洪範書店的負責人葉步榮形容,楊牧是不願意停留在原地的作者。

《搜索者》出版以後,他的散文久違,當他無法創造新的形式,他寧可停筆思考。1980年出版自傳體散文《奇萊書》系列,看見詩人的風格成熟又進一步。

《奇萊書》系列記述楊牧18歲以前的生活,由數篇散文串成,論文字,輕柔如印象派的音樂般,陽光閃爍於葉叢中,論格局,恢弘有度,可以讀到台灣歷史變遷,作用其間。此時,他的創作生命成熟,兒子常名誕生,台灣民主化發展的歷程,讓他從中年回頭詮釋成長歷程。

文學,安身立命的所在 

楊牧對於文字的態度認真無比,他同意用「嚴謹」「組織」「紀律」3個詞來形容他對文字的審慎的態度,這樣的態度使得他的文字風格很理性,「不管那首詩是快樂還是悲傷,文字的組織和結構都是理性運作的過程,」他的博士論文研究《詩經》,討論古典的詩歌文字。他學習詩的內容、筆法和表現方式,如何用文字將意念帶出、發展和轉折。

他對於文字的使用講究,小細節也不放過。1970年代,李永平是《中外文學》的執行編輯,楊牧投稿一首長詩「北斗行」,總編輯顏元叔將此詩放在第1篇(通常,第一篇都放重要論文,不放創作),並要楊牧用簽字筆寫「北斗行」3個字放在雜誌上。1分鐘以後,李永平敲門進去,看見楊牧還在推敲。10分鐘以後再進去,楊牧寫了一堆「北斗行」攤在桌上,比較哪個字好。

楊牧堅持文學的路子,將其視為安身立命所在。

李安導演的電影「臥虎藏龍」剛獲得奧斯卡獎加冕,楊牧生平第一次看完的文字書就是王度廬的武俠小說《臥虎藏龍》,那時他們家還住在花蓮福安的日式房子,父親在後院的竹床午睡,起身後掉下的一本書,他拾來讀,看著有趣。日後他想,這可能不是最高級的文學,就開始讀古典章回小說《水滸傳》和上海時期的翻譯小說《塊肉餘生記》《約翰克利斯多夫》等。

他曾告訴父親,以後要當文學家。「那就是像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的文豪吧!」開印刷廠的父親這樣說,楊牧心裡疑問,文豪怎麼全是日本人呢?當時中國的文豪魯迅、沈從文、巴金,全是禁書,念高中時,管圖書館的管理老師偷偷地把櫃子裡的禁書借給他看,沈從文的《八駿圖》《邊城》《龍朱》《湘行散記》在那時候看完的。

文學,也是楊牧心目中另一片故土。

去年參加「花蓮文學座談會」時,他在結束前的座談會說,「聽了2天在講花蓮文學,我們可以來談談文學嗎?」對他來說,文學就是文學,哪有這個文學、那個文學的差別呢!去年領國家文藝獎的時候,他也是這麼說。

楊牧的文學大器恢弘,有鄉土的感情,卻沒有鄉土的矯作。 

曾經分析過楊牧文章的曾珍珍說,楊牧對於台灣的感情特殊,她記得,1996年第1次總統直選時,他回來參加文學研討會,同時回花蓮投票。而當時,中共的導彈事件讓他很生氣,他氣到說不要再教唐詩了。

有人曾經批評楊牧的文學「鄉土味不夠」,然而,時過境遷,通過時代變遷的考驗而留下來的作品,才是文學。李永平是馬來西亞僑生,他稱讚都是花蓮出身的楊牧和王禎和2人的作品。楊牧幾乎不曾在文字中使用台語,然而鄉土瀰漫文間;王禎和的文字雖然使用台語,然而已將台文當成藝術運用,即使如他不懂閩南語,讀王禎和的作品也能享受文字的魅力。

邁入慈祥期 

今年夏天,楊牧即將卸下院長的行政責任,之後擔任東華大學的講座教授。他很欣慰地看到英文系、中文系、運動與休閒系、經濟系、歷史系和創作研究所在他任上成立。創作所的概念類似愛荷華大學的寫作workshop(工作坊),招收專注寫作的學生,在台灣屬於首創,也讓其他學校有意跟進。

每天,從學校宿舍開車到教學區,走在校園裡,他愈來愈滿意,「以前,我的朋友王文興說最美麗的女生在台大,我現在覺得東華的女生最有氣質。」和楊牧相交數十載的 弦表示,年輕的楊牧狂狷桀傲,遇有不平之事,或是駑鈍乏靈之人,不吝於反譏,「現在,他進入慈祥期,看到學生好像老祖父一樣。」楊牧笑著表示,「我愈來愈老,對學生愈來愈好,」他的學生說,以前楊牧見學生不開竅,可是會說重話的。

楊牧的狂狷帶著俠情,愈見敦厚。去年,他去馬來西亞參加華文研討會,見到華文在馬來西亞的發展受到政治上的打壓,資源缺乏,回來後跟同事提到,有生之年,要為馬華盡點心力。這樣的承諾就像楊牧每次在校園演講中,偶遇有志於文學創作的青年,他總不忘捎上鼓勵。

年少時,楊牧以身體和想像力具體體驗這片土地,盛年再回花蓮,許多市招和街景,已經變化,但無妨,這片土地在他心裡。

詩人的生活單純規律,傍晚時分,偶爾見到楊牧的身影在文學院長廊踽踽獨行,或是眺望遠處的海岸山脈。學院一方不大,但花蓮山水自在他的心中,有機幻化成文學的生命,他在每一次創作前重新歸零,全新嘗試與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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