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洋採訪目擊者】大爆炸後的貝魯特街頭,黎巴嫩人談他們的憤怒和冀望 - 報導者 The Reporter

越洋採訪目擊者

大爆炸後的貝魯特街頭,黎巴嫩人談他們的憤怒和冀望
大爆炸過後滿目瘡痍的貝魯特港灣區。(攝影/REUTERS/Mohamed Azakir/達志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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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爆炸還不到48小時,一些黎巴嫩青年已等不及政府收拾災害殘局,他們在緊急狀態下再次走上街頭,揮舞雪松國旗、於國會前抗議,要求政府下台。黎巴嫩首都貝魯特在8月4日發生至今超過150人死亡、5,000人受傷,威力相當於數十顆炸彈之母的爆炸,讓黎巴嫩進入緊急狀態,並面臨可能的斷糧情況。

曾於黎巴嫩採訪的《報導者》特約記者陳映妤,透過越洋採訪5位當地人和專家,理解爆炸現場及危機背後的黎巴嫩結構性問題,也看見人民在災難中的行動,甚至對一些青年來說,災難再次激起了自去年10月以來,他們發起公民抗命的動力。

黎巴嫩8月4日當地下午6時,29歲的敘利亞籍媒體工作者阿爾哈瓦里 (Bassam Alhawari )正騎著腳踏車前往首都貝魯特,準備到朋友家進行拍攝工作。正當他靠近貝魯特港口時,先是注意到不遠處開始起火,接著是第一聲爆炸,伴隨著黑煙與閃光。他直覺有更危險的事即將發生,周圍的人也開始大喊快逃。但還是太慢,幾秒後第二個更大的爆炸鋪天蓋地而來。

「我在距離港口200公尺外,整個人飛了出去,我目睹著眼前的男子直接在空中被炸碎,當場死亡。我剛好前面有個柱體物救了我一命。我腦中第一時間想的是我朋友和他的女兒有沒有事,但爆炸後幾分鐘內完全沒有手機訊號,我試著撥打幾次電話後,回過神來,才發現我的四肢和臉全部是血。」

2,750噸硝酸銨大爆炸,30萬人流離失所

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港口區域當天發生巨大的爆炸,波及方圓約10公里的區域,甚至遠在200公里外、隔了一個海峽的賽普勒斯,都感覺得到爆炸的威力。

爆炸影響所及,隨處可見滿地的碎裂玻璃、崩塌的建築物、被轟炸到扭曲變形的車體,以及死亡與受傷人們的血跡。根據黎巴嫩衛生部統計,目前大爆炸導致的死亡人數已上升到至少157人,超過5,000人受傷,目前仍有人被埋在瓦礫堆下,社群媒體上還有人在尋找失散的家人或朋友。據《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報導,大約有75萬人居住在爆炸波及的範圍,而自爆炸發生後,已有至少30萬名貝魯特居民流離失所。

阿爾哈瓦里在朋友趕到現場後,被送往藥局,因為他知道貝魯特的醫院應該皆已超出負荷,便自行在藥局止血包紮。阿爾哈瓦里後來得知朋友和他的女兒,都因重傷在醫院急救。

去年(2019)6月,我一度到黎巴嫩做採訪,阿爾哈瓦里被炸傷的港口所在,就是我曾經與友人吃冰散步的地方;在引爆港口的幾條街外,是當時我拜訪另外兩位朋友的住處。黎巴嫩是個靠地中海東岸的中東國家,面積約是台灣的三分之一大,人口約680萬人,2019年的人均GDP(以購買力平價計算)是15,327美元,相對其他中東國家,黎巴嫩現代化程度高,受西方文化薰陶,人民擁有高教育水準。貝魯特因其豐富的文化,被形容為「中東巴黎」。爆炸發生的那一帶,更是繁華文明的標誌,特色酒吧和時尚文藝小店林立,是許多文青聚集之地。

然而,這一切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當局於爆炸後,宣布貝魯特為「災難城市」。

政府怠惰釀禍?3個部門知情、6年來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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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魯特爆炸事故發生後,進入災區滅火的消防隊員。(攝影/REUTERS/Mohamed Azakir/達志影像)
貝魯特爆炸事故發生後,進入災區滅火的消防隊員。(攝影/REUTERS/Mohamed Azakir/達志影像)

爆炸的初步原因,依照黎巴嫩政府的說法,是港口倉庫中儲放約6年之久的2,750噸硝酸銨。硝酸銨可製成肥料,也可做成炸藥。1995年死亡數高達168人的奧克拉荷馬市聯邦大樓恐怖攻擊案,以及2015年造成約150人身亡的天津爆炸案,皆與硝酸銨有關。

但硝酸銨為何會引爆、責任歸屬、由誰引爆等問題,當局仍在密切調查當中,尚未正式發表聲明。即便如此,根據《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報導,黎巴嫩海關署表示這批硝酸銨原本並非運往黎巴嫩,過去6年海關署數度寫信至上級單位,要求處理這批硝酸銨,並警告其可能帶來的致命危險。政府單位明顯知情,卻直到爆炸發生前,都無採取任何行動,直至今日釀成重大災難。

在海關署的文件於媒體上曝光後,政府隨即宣布國家進入「緊急狀態」,幾名海關署官員被即刻逮捕,至今有16位港口工作人員被拘留(註)
共有18位被審問,16位被拘留。
。此舉卻引來外界更多對於政府調查能否公正透明的質疑。

在黎巴嫩,政府忽視人民需求和安居權利是深根的結構性問題。政治倡議家暨貝魯特美國大學教授道歐(Mark Daou)指出:「這些化學材料本不應該儲放在港口,但是很不幸地,這反映了政府長年腐敗的一部分──至少3個政府部門知情,但6年皆無行動。這和去年公民抗爭改革的訴求,是同一個問題根源。」

人民長年不滿當局腐敗,10個月前早已爆發抗爭

黎巴嫩的治理問題有其歷史地理背景。地理上雖然緊鄰地中海、遙望歐洲,但卻因夾在兩大強國敘利亞以及以色列之間,在國土與國力懸殊之下,黎巴嫩的近代史充滿戰火。1975年黎巴嫩內戰起因於政治派別之間的武裝衝突,引發15年的內戰,讓境外勢力有機可趁,敘利亞與以色列紛紛在黎巴嫩駐軍,以代理人方式在黎巴嫩國土上對戰。

黎巴嫩面臨的挑戰,還包括伊朗扶植的反以色列什葉派武裝組織真主黨(Hezbollah)。真主黨在黎巴嫩勢力龐大,至今仍非常活躍,是黎巴嫩非常有威脅性的反對派政黨。而以色列也兩度
分別為1978與1982年。
入侵黎巴嫩進行箝制與報復,直到2000年才開始撤軍。再加上當地有許多教派坐擁的民兵,讓黎巴嫩的政治、軍事上長年動盪。
1990年內戰結束後,各派系簽訂塔伊夫協議(Taif Agreement),規定什葉派、遜尼派、基督馬龍教派、德魯茲教派等各宗教群體
黎巴嫩官方認定的即有18個教派,其中以什葉派、遜尼派、基督馬龍教派為數最多。
共同劃分政治權力,例如黎巴嫩議會所佔席次在選舉前就已依照教派分配比例,以及總統、總理與議會首長也須維持「三權鼎立
什葉派代表、遜尼派代表以及基督馬龍教派代表需各掌一職。
」。名義上是為了平衡權力,避免一派獨大以維持和平;然而長期下來,教派政治從中央政府深根到地方,派系為各自利益產生分歧,貪腐嚴重,也讓政府決策長期裹足不前。

尤其在2005年黎巴嫩總理哈里里(Rafik al-Hariri)遭到炸彈暗殺後,引發了「雪松革命」,政黨教派形成兩大對立聯盟,政府推出政策、解決問題的能力幾乎進入癱瘓,像是地方電力短缺、垃圾處理不當、缺乏大眾交通、經濟萎靡不振、失業率居高不下等長年的社會與民生問題,都未受政府正視和獲得改善。

去年10月,人民再也無法忍受官員長期的腐敗無能與治理不當,幾十萬民眾上街表達憤怒,大聲疾呼要求政府官員全面下台、徹底改革,高漲的聲勢創下黎巴嫩近代史上最有規模且首次跨越教派隔閡的公民抗爭,許多抗爭者更在長年的失望中看到改革的一絲希望,抗爭的能量持續至今。

雪上加霜:爆炸前的通膨與疫情、爆炸後更陷缺糧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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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摧毀了大量房舍,一名男子在災區內露天就寢。(攝影/REUTERS/Aziz Taher/達志影像)
爆炸摧毀了大量房舍,一名男子在災區內露天就寢。(攝影/REUTERS/Aziz Taher/達志影像)

但抗爭沒有換來足夠的改變。街頭上的民意,雖成功讓前總理薩德.哈里里(Saad Hariri)與幾位官員下台,多數政治菁英仍握緊權力不放,政府承諾的改革淪為口號,同時政治的動盪、長期的經濟蕭條,換來自1990年內戰後最嚴重的惡性通貨膨脹。

從2019年開始,黎巴嫩鎊幣值開始明顯下跌,直至今年7月貶值85%(註)
在黑市,鎊幣換美金的幣值更低。
,導致通膨率高達89%,官方1美元本來等於1,515黎巴嫩鎊,但黑市價格已飆升到6,000到10,000黎巴嫩鎊;原因除了國內政治與經濟危機,也受鄰國敘利亞的局勢波動(註)
7月15日美國通過《凱撒法案》(Caesar Syria Civil Protection Act),制裁敘利亞阿薩德政府,將制裁所有幫助過敘利亞阿薩德政權的外國實體與個人,包括禁止入境美國、凍結在美國境內的資產,以及拒絕使用美元的金融體系。緊鄰敘利亞的黎國,因此面臨黎巴嫩鎊大貶,陷入金融混亂的局勢。
。在黎巴嫩鎊暴貶的情況下,許多人不只面臨實值薪資幾乎減半,銀行也開始禁止人民提領美金。加上該國高度仰賴進口,超商食品與民生必需品價格也隨之飆漲,使得短短一年時間,黎巴嫩估計已有5成人口生活在貧窮線以下,在COVID-19疫情爆發之前已有22萬人口失業,幾個月內若未獲改善,可能會重演一個世紀前的饑荒

雖然黎巴嫩COVID-19疫情相對受到控制──目前5,400多人確診、68人死亡──但疫情仍對黎巴嫩的醫療與經濟體系帶來相當的負荷。

黎巴嫩已處在危機中的危機,首都這一爆,讓情況更加搖搖欲墜。除了30萬人民無家可歸,爆炸事發的港口遭關閉,將影響糧食供給的穩定,因為該港口占了全國65%~85%的糧食進口,其中有15,000噸小麥當時儲存在港口的糧倉中,讓糧食已面臨短缺的黎巴嫩更添霜雪。

多年在貝魯特協助當地病患做心理治療的55歲黎巴嫩籍資深心理醫生蘇斯(Bernard Sousse )表示,因為經濟危機導致人民承受生活的巨大壓力,個案有自殺傾向的情況比過去高出許多,這次的爆炸,他認為是另一波對當地人的創傷。

國際援手卻不信任當局,青年自發救國

世界衛生組織(WHO)、國際貨幣基金(IMF)與世界銀行(WB)皆表示願意評估貝魯特當前所需資源,協助恢復與重建,歐盟與聯合國則分別承諾提供貝魯特金援;歐洲、中東多國及其他國家也紛紛表態會協助黎巴嫩度過此次難關,但援助項目主要以物資為止,包括糧食、能源與醫療物資,雖有少數金援,但像是丹麥政府就是直接捐款給非政府團體,這背後代表著國際對黎巴嫩政府的不信任。

「黎巴嫩政府的貪腐長期未獲國際社會的信任。國際社會有意願幫忙,但是黎巴嫩政府是非常困難合作的對象,」道歐認為當前國際援助只能短暫止血,但是否能協助減緩黎巴嫩通膨帶來的後遺症,他並不樂觀。

同時,國內的民間青年,因為憤怒而在線上、線下快速團結起來。

災後不到一天,民間就建立開放給全世界的線上捐款系統,舉列紅十字會以及數個多年獲得地方信任的當地非政府組織。被列為其一的Basmeh & Zeitooneh共同創辦人哈利索(Fadi Hallisso),在爆炸隔日一早便到現場搭建臨時帳篷,提供人道援助。一開始是10幾個志工,一下子變成100多人,還有好幾個其他的組織都在現場,民眾自發性協助患者送醫、在瓦礫堆中搶救倖存者,在一線提供物資,或協助恢復家中遭到破壞的部分。

「大家跑來問我,希望他們怎麼幫忙?那幾個瞬間讓我感受到民間美好的團結,這是在災難中你可以看到來自黎巴嫩青年的正向力量,」哈利索說。

另一位黎巴嫩青年薩卡(Salma Saker)從第一天開始就在協助家中被破壞的人們打掃清理,她與許多朋友也預計到醫院協助記錄失蹤人口,並確保醫院內大家仍遵照防疫標準,避免疫情進一步散播。像薩卡這樣的年輕人,每天都可以在貝魯特街上看到。

「我們年輕人願意做任何事,讓大家能趕快振作起來,」薩卡邊準備趕往現場,邊沉著地和我說,「我們這一代青年是一群知識分子,已經準備好,要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

馬克宏的大動作,有助改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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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6日晚間,鎮暴警察以催淚瓦斯驅散貝魯特街頭的示威者。(攝影/AP Photo/Hassan Ammar/達志影像)
8月6日晚間,鎮暴警察以催淚瓦斯驅散貝魯特街頭的示威者。(攝影/AP Photo/Hassan Ammar/達志影像)

當地青年們有的加入救災行列,有的忍不住對政府發出怒吼。8月6日晚上,數十名反政府示威者聚集在議會外,揮舞著國旗,與去年10月開始的革命訴求一致,他們要求包含總統在內的政府官員全面下台,安全部隊則以催淚彈控制抗爭場面。

第一位前往災後現場了解狀況的政治人物,竟是法國總統馬克宏(Emmanuel Macron)。他在6日前往貝魯特表達支持,強調會確保援助送到百姓手上,同時呼籲黎巴嫩政府針對巨大爆炸進行獨立透明審查,並且正視官員貪腐問題,要求在幾個月內做出結構性的改革。馬克宏少數的大動作可能與黎巴嫩是法國前殖民地,與黎巴嫩仍有後殖民情結有關,當地民眾對此也有正反兩極的反應。

除了馬克宏積極表態,IMF此時也強調黎巴嫩政府必須打破僵局,正視改革的必要。

從地緣政治角度來看,國際社會、尤其是歐洲各國,近幾年都盡可能協助黎巴嫩處於平和狀態,因為黎巴嫩境內有超過100萬的難民,是全世界難民密度最高的國家,扮演著難民往歐洲前重要的門戶之一;黎巴嫩國內安穩,才能協助安置百萬的難民。然而這次大爆炸讓黎巴嫩境內人民流離失所,和今年經濟危機帶來的傷害,很可能導致難民再度往外尋求庇護。

這次爆炸,如駭人的濃煙火光震驚世界,然而如何面對長年教派政治導致深根的貪腐問題與空前的經濟危機,是黎巴嫩能否度過難關的關鍵。隨著爆炸而來的全球關注,能否促使國際社會、黎巴嫩政府採取相對積極的行動,將危機化為轉機,讓改革真正如青年所期盼的發生,眼前的挑戰仍極為艱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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