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資本市場的金融工程與金融創新，是將不同的資產與現金流分解結合，組裝成一系列可供投資人持有收利息或炒作賺差價的結構金融商品。華爾街老鳥常常挖苦自己幹的是包裝業，更黑色幽默的說法是食品加工業。資產證券化的製程，確實有點像香腸工廠：豬隻大量輸入，香腸自動產出。香腸好不好吃、能不能吃、該不該吃，往往取決於金融資產證券化廠商的良心與信譽。歷史雖然證明這些廠商並不總是可靠，但市場仍然需要結構金融。金融工程將「風險」加工成可用以投資或投機的商品，讓市場中願意承擔風險的資本能為有融資需求的客戶所用，確實為活絡市面提供了必要的功能。當然，如果資本市場中次等香腸太多，投資人也會消化不良。結構金融商品最大的風險，其實是另類的食品安全問題。一旦供應鏈拉得太長，沒人敢打包票一定沒事。
如果金融工程不是在加工香腸，而是在堆樂高積木，又會如何？一個很好的思想實驗，就是YouBike。
像YouBike一樣的供台北市民自由租用的自行車隊，與其說是共享經濟，毋寧說是廉價版大眾捷運系統。究其本質，每一台YouBike其實就是根據一份定型化契約服務消費者的兩輪自動販賣機。自動販賣機商業模式不是高科技，但如果佈建策略到位、維持費用控制得當，有了一定的使用量之後，現金流滾起來很可觀。這個模式最大的問題，就是不夠「聰明」。想像每台YouBike都內建一套智能系統，不僅可以透過各種程式覺察身處何方，還能與雲端系統連線，了解其他YouBike目前的運動狀態，並且透過互聯網將自己現在有空出租的資訊廣播出去。得知此一訊息的消費者可以即時透過其手機錢包付一筆小額訂金預約，訂金直接匯入該台YouBike配備的專屬移動錢包。如果每台YouBike都能配備有限的機器智能，依循智能合約自主管理，我們不僅可能針對每台YouBike的使用頻率及路線做大數據分析，還能將這些YouBike打成一包，以其服務市民所得的現金流作為擔保品，在與區塊鏈相容的資本市場發行結構債券。因為這些YouBike基本上是彼此的副本，YouBike結構債就比較像是堆樂高積木，而不是灌香腸。
一旦YouBike車隊取得融資之後，還可以從自己的移動錢包付費給向廠商訂購定期更換的零部件，甚至讓整個YouBike自行車隊定期汰舊換新。儼然一群自負盈虧的個體戶。這個乍聽之下如同科幻小說情節的場景，可以透過承載比特幣的區塊鏈技術實現，而且完全可以推廣到Gogoro。試想：Gogoro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快速建置的充電站。傳統的做法，不是由Gogoro公司的人類經營團隊利用發展願景向股市或債市融資，然後再將融得資金拿來擴充充電站網點。如果每一台Gogoro都是一間公司，完全可以依循前述YouBike的例子，出租自己，融資發展充電站，無須等待人類高抬貴手。這樣的新型組織，就是所謂的多中心化自治體（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 DAO）。
DAO要能順利營運，需要新型態的金融基礎建設。去年11月，MaiCoin公司執行長劉世偉、中研院管中閔院士、台大資工系廖世偉教授與我共同提出了一個基於區塊鏈技術的新概念：多中心化共享帳簿互聯網，簡稱「帳聯網」。我們相信，帳聯網科技的快速演進，是全球金融體系在內外交逼下自我革新的大趨勢，必須高度重視。
互聯互通、可管可控的帳聯網核心，是一組經公權力認許的節點，以及維護交易歷史的加密通訊協定。只要認同這套通訊協定並符合相關的入網資格，都能成為帳聯網的清算節點。帳聯網將帳戶的概念以公開/私密金鑰技術實現：帳戶地址就是公開金鑰，由所有帳聯網清算節點共享，但要存取修改帳戶內容，需要用戶相配對的私密金鑰，加密的數位錢包相當於用戶專屬的金融資訊瀏覽器。帳聯網用戶要為手機錢包充值，必須在銀行帳聯網帳戶中存入新台幣；若想提取現金，只能從帳聯網銀行中提現，手機錢包中的數位現金餘額與實體現金帳戶之間同額增減。帳聯網並未改變貨幣供給，僅僅降低交易摩擦力。在此架構中，銀行不再獨佔金融服務的用戶體驗，但在維持交易安全與監護資產等功能上更加重要。原因很簡單：銀行如果願意透過帳聯網將累積多年、歷久彌新的信用向世界開放，不僅降低金融科技新創團隊取得與維持信用的成本，同時將加速金融創新被市場「信」而樂「用」的進程，這對社會是非常正面的發展。
區塊鏈技術「多中心化」的特性，讓彼此具有交易需求卻又缺乏互信的節點，無需依賴具公信力的中心節點、亦能透過加密的網絡通訊協定安全迅速的實現價值傳遞。一旦進入到YouBike、Gogoro都能與彼此或消費者互相通聯、甚至自行組成DAO 向自動化工廠購買LED防撞燈的時代，因為長尾效應而衍生的點對點小額移動支付交易成本可能只有幾分錢，但交易次數可能是目前總量的數萬倍，傳統單一中心架構的金融平台將難以負荷。多中心化的認許帳聯網將可協助解決這個問題。
帳聯網最大的奧妙，就是讓聯網用戶不以現金交易，而是以數位化的現金「籌碼」收付。彷彿黃金與黃金存摺之間的關係，用戶移動錢包中所儲存的是數位化的現金，與實體現金之間存在一對一的對應關係。數位現金雖不像實體現金具有無限法償的法律地位，卻因為帳聯網節點的共識，可以在帳聯網內作為交易媒介與儲值單位流通，非常實用。帳聯網因此將「記帳」與「轉帳」在本質上屬於資訊服務的職能，以互聯網思維與技術落實到金融基礎建設之中，從而讓連結銀行、證券、保險、電商、手機與捷運的金融物聯網有機會成為人類社會調動資源的組職架構新典範。
人類社會是否已經準備好接受一個不區分「人的信用」與「物的信用」的帳聯網，以及如何迅速針對帳聯網上人與人、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金融交易態樣制定規則，是金融科技產業能否持續發展的關鍵議題。信用風險的評估重點就是某一筆交易現金流的頻率、強度與確定性。銀行提供資本促進交易，是在不同時空跨度的信用風險之間「搭橋」，至於這座橋上走的人還是機器人，純粹從金融的角度來看，不應該是限制因素。假使YouBike或Gogoro成立的DAO可以在人類協助下為自己融資，或是透過智能合約在帳聯網上融資，並接受資本市場的檢驗，這些DAO的法人格就事實上存在，但現有的法律體系能否處理這些新型法律關係及其衍生問題，將會對各種政體的人類社會構成持續挑戰。
比方說：如果一台YouBike先被某名用戶預約，卻因為事故而無法履約，能否臨時透過區塊鏈僱另一台YouBike代位服務？如果一台YouBike自己透過感測器決定需要更換零件，能否自行上帳聯網向合規廠商購買，無須人類介入？這樣的行為是否意味著機器與程式也具備了自由意志？機器與機器之間的智能合約如何強制執行？這些法哲學問題，隨著無人車、無人機與各種物聯網程式的髮展，可能在不久的未來成為人類社會必須面對的難題。而在人類處理這些問題之時，我們不禁懷疑，假如DAO愈來愈聰明，而且在帳聯網的協助自治能力（至少在收付方面）愈來愈完整，控制魔果終結者的SkyNet，究竟離我們還有多遠？
一間金融公司，不論是銀行、券商、保險公司或是投資基金公司，都需要與愈多人交易愈好。這個網絡效應是一把雙面刃：either you are in, or you are out。知名金融學者Charles Kindleberger在《國際貨幣政治學與世界語言》中說過：貨幣是語言。所以交易對手都需要有共同語言才能談生意，但如果既有詞彙已經不夠用，發明新語言與新文法就有其必要。正如我在《金融科技投資漫談》一文中提到，金融科技領域可能是未來十年內最重要的投資領域之一，不僅僅是因為金融服務深深影響了人類日常生活的各種層面，而是金融業的過度膨脹與不思創新，很大程度上阻撓了許多產業的變革，因此非常需要新創投資。區塊鏈與帳聯網作為自人類發明複式簿記以來最根本的金融創新，必須高度重視。
＊作者為金融市場觀察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