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與鮑姐的合作，至今都覺得無比夢幻。

最初寫劇本時，最擔心的莫過於找不到飾演葉蘭心的理想面孔。首先葉蘭心是年約六十、即將退休的年齡段設定，整部電影每場戲都有她、是情緒轉折層次豐富的大女主，演技、經驗、體力缺一不可。這個年齡段的女演員，在台灣的電影體系中被栽培出能獨當大局並仍然活躍線上者，屈指可數。更何況我希望《一家之主》表現的，不是傳統悲情形象，而是能凸顯當代台灣女人，具備行動力也有著知性典雅的一面。某天，朋友跟我大力推薦了鮑姐——被許鞍華導演譽為「演員的典範」的香港影后：鮑起靜小姐。

飛到香港去拜訪鮑姐，在見面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就是葉蘭心。那天她與她的丈夫方平（香港知名監製），跟我約在一個靜謐的老式西餐廳。相見時，她眼中的善良靦腆，瞬間就吸引了我。

我看過她的各種訪談，知道她本性是位颯爽俠氣、在各種場合都是活力十足笑語如珠的女子、有著對社會和朋友的天然熱情。但我不知是不是因為劇本的原因，我看到她時，她用她的方式讓我知道，她是葉蘭心。她是個充滿愛與包容力的媽媽、一位平凡溫暖的老師、既有主婦煙火氣，又有自己內斂觀點。素昧平生，但她彷彿就是我的母親。我確定鮑姐是一位看到劇本就能迅速創造出嶄新角色形象的演員。她能在最短時間之內，看到導演的需要。她也讓我知道她會力挺我到底，無需擔心。

近日許多訪談，都問我作為一個新導演，如何調度影后和資深老戲骨。我想老戲骨們，自有一套調度導演的方式，她們會用最不著痕跡的方式完成導演夢想，賦予作品靈魂。我很喜歡觀察表演藝術家們的星座，比方處女座演員的框架難打破，導演必須欣賞並善用他們本身框架，雙子座有瞬間切換狀態的平衡感，再瘋狂的角色都能細緻掌控。摩羯座演員只要給足欣賞和接納，他們一自信就好看到不行。

鮑姐的星座是我最喜歡的演員星座：巨蟹座。巨蟹座演員身上都有個隱藏的秘密開關，開始時總是不爭不搶不伎不求，他會給你時間觀察並尋找它，如果你是個有慧根的導演，你找到開關了，她就會給妳一個發光的全新宇宙。這是一個建立彼此默契的過程，非常好玩。

鮑姐的表演，是可以從0到1000的刻度去區分細緻程度的。可以爆炸、可以準確落定，每一個take之間，如果你不調整指令，無論你重複拍攝多少次，她都可以完美保持在同一能量狀態無所偏移。但更多時候，你也只需要告訴她你的情感，她用她的共情能力，快速幫你找到精準落點。鮑姐這種在情感和技巧間任意流動的能力，就是一位天才演員的創造力。

片尾一場戲，蘭心在母親的養老院病房中醒來，鏡頭對在鮑姐臉孔上十公分內，機器運動和她睜開雙眼後的動作走位必須配合精準，但螢幕之外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鏡位和技術上鮑姐的配合有多難，觀眾只會完全被她對母親的真情流露帶領、以及她串連非線性跳躍場次間、仍保持在一致高點的情緒而難忍落淚。

鏡頭外，鮑姐更像劇組大家長。沒有一天中斷地買飲料水果、甜點鹹點給劇組加餐加菜，用最溫暖的方式鼓勵一幫年輕人的辛勞。殺青酒還包了許多紅包，透過組織遊戲順理成章讓大家收紅包討吉利。六十天幾乎不間斷地每天工作12小時，我幾乎不知道她的精力和給予能力是哪裡來的，似乎，那六十天之中，她完全把葉蘭心內化，永不說不，只怕自己給的不夠。

而我對鮑姐的情感，很像「一家之主」電影裡玫瑰花夢中夢的戲，女兒對母親的矛盾心情，接受付出時充滿愧疚，但又忍不住持續拿取，拿取後卻因為愧疚一溜煙就跑掉了。

現場一次次磨人的重來又重來，她總會有意無意告訴大家，導演很知道自己要什麼，剪出效果一定很好。鮑姐也用她美麗的眼睛，挖掘我身上所有的閃光點，一再給我肯定，幫新導演拂去生澀和不自信，建立自己的聲音，成為自己的燈塔。

我曾厚著臉皮讓鮑姐幫我捎帶一整個行李箱的硬碟去香港，也曾在假期間找鮑姐出來錄ADR時，本來以為只要錄半天，最後從早錄到晚，讓她放了家中滿滿一桌客人鴿子。從戲裡到戲外，她從來不曾拒絕我過。我其實不知道，她為何對我如此耐性？究竟是什麼樣的信念讓她始終如一？

2018年拍完，劇組製片落跑，我花很長一段時間才按心中標準完成影片。原訂2021年6月11日上映，五月初辦完第一場活動後一週，全台三級警戒，戲院關閉。再等整整一年，終於再敲到心儀的母親節檔期，但2022年，是台灣疫情最嚴峻的一年，五月份上映時，台灣每天確診的人數量已是世界第一。

電影一延再延，影展也石沈大海，我幾乎不知道怎麼面對鮑姐。但每次鼓起勇氣打電話給她，她總是會告訴我「我對妳很有信心！你是非常有才華的導演，妳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繼續拍下去。」電影裡，她如何跟女兒說「別擔心，妳去做妳該做的事，錢的事媽媽來想辦法。」電影外，她就如何讓我知道，我只要做好我想做、該做的事，其他的事，不必有壓力。這五年間，她的相信，給了「一家之主」這部電影最大的祝福。

電影上映後第二週，我捎了一則簡訊給鮑姐：「台灣快到疫情高峰，每天確診7萬人，票房不妙。」鮑姐回我：「沒關係！我們志不在此刻票房，妳要打出去全世界！」

※王希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台灣新銳導演、編劇與製片。2010 年從劇場編導跨界，開始以影像媒材創作，自學電影製片、企劃開發、編劇、導演到剪接等後期製作。兩部劇情短片《小偷》、《划船》分獲金馬獎與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獎，及國內外十多項影展獎項肯定。《一家之主》為她的首部編導的劇情長片，在開發階段即獲釜山影展亞洲創投單元百萬大獎，文化部優良劇本獎， 與105 年國產電影長片輔導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