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音近日忙得團團轉。
一路上護著她前往庭州的青年名為岩桐,對方自稱是她兄長的好友,對她照顧有加,且擔憂孤男寡女同行不便,還專門雇了一名老婆子打點衛音的生活起居。
儘管衛音一再強調自己並不嬌貴,岩桐卻很堅持。
「向柏是我的至交,我自然必須好好照顧你。」他道。
不知是不是衛音的錯覺,岩桐提起向柏時,更多的是敬意,而非友誼。
就在他們安全抵達庭州後,衛音被安排住在人人會集會堂旁的宅院中,一切都極為陌生。
向柏的樣貌與兩年前分別時並無二致,衛音迅速尋回了當初那種親人的依賴感,只是當她偶爾瞧見向柏眼底的冷漠,都會再次意識到對方早已不是從前那略為天真而直率的少年了。
衛音問起向柏希望她離開霖州的原因,後者輕巧地繞開了話題。
「你很快就會知道。」向柏的雙眼是清淺的藍,不笑時看上去特別不近人情。
他拍了拍衛音的頭,「相信我,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走吧,我介紹朋友給你認識。」
向柏所謂的朋友,便是人人會的成員。衛音後來才得知,向柏在這兩年間已成為人人會的中心成員,目前位居會長一職。
衛音單純卻不愚笨,她沒有多問。
那些事情不是現在的她能夠知道的,如若追問到底,只是在為難向柏罷了。
她決定先做些力能所及的事。
不久,在向柏的安排之下,岩桐成了她的侍衛,幾乎寸步不離跟著她。
他經常提醒她參加人人會的集會及演講,也主動出借相關書籍,然後詢問她的讀後感。
衛音認識的字不多,讀得很是吃力,但她十分勤奮。
討論書中的內容時,她總是能夠從岩桐的眼神中捕捉到熱切的光芒,那讓她感到害怕。
她知道那是什麼,卻不欲點破。
「聽說你今天讀完了一本書?」結束工作後,向柏會依據岩桐的彙報與衛音聊天。
衛音答了聲是,向柏又道:「不必太認真,做你想做的事就行了。」
衛音乖巧地應下,從此更加用功。向柏見她沒有別的心思,也就隨她去了。
一日清晨,戎璿來到宅院中拜訪。
他獨自前來,一身水色長袍被洗得發白,眼角罕見地含著一抹笑意。
向柏沉默地將他迎進書房。
房內沒有任何座椅,只有一張竹榻,中間擺著小幾,上頭有一縲書。
兩人在榻上相對而坐,向柏親自為戎璿斟茶。
戎璿注視著杯中清澈的茶水,知曉水溫必定恰好可入口,既不過燙,也不過冷,正如向柏的為人一般,周到又不諂媚。
「霖州並無動靜。」
良久,向柏才道。
戎璿啜了一口茶,嗓音被水氣浸得朦朧,「我知道。」
他從衣襟中取出一封迭好的信,用指尖壓在幾上。
「查一查落款者。」他轉動著茶杯,低頭輕嗅茶香,「勿要驚動其他人。」
「敝人明白了。」向柏將書信妥善收起,冷冽的藍眼被眼睫遮住一半,看不真切。
「如無意外,三日後通知那些人行動。」戎璿雙手交握,撐著下頷,「霖州私下恐有小動作。」
「是。」
兩人閒聊了一陣,戎璿準備告辭離去。
他整了整袖口的褶痕,忽道:「對了……我聽聞衛音學得很不錯?」
「尚可。」
戎璿朗朗一笑,「自家妹妹被誇讚,豈有否認的道理?」
向柏沒有答話。
這看似失禮的行徑卻並無惹戎璿不快,他笑道:「既然如此,也許她會希望在會中任職。」
「她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會上的工作。」向柏道。
「她可以先跟你學習。」戎璿背對著向柏拉開房門,跨出書房,微涼的空氣煞是清新。
由於衛音有早起的習慣,這會已醒了,正披著一件外衣在庭院中澆花,見戎璿二人走出書房,遂停下動作,朝戎璿彎身致意。
戎璿報以溫潤的笑容。
衛音下意識別過眼,她總覺得那表情有些滲人。
*
人人會每隔七日舉行一次講堂,地點位於庭州容諼鄉最負盛名之雒棠書院。
書院庭中有一樹,葉如幼童掌寬,呈赤色,樹高約三尺,樹身上有多處橫向裂口,裂口處之樹皮微微向外翻起,形成一奇景。
此樹名為雒棠,相傳當賢王即位時,其便生出能夠作為衣料之樹皮供百姓穿著,而書院亦以樹為名。
衛音每回步入書院,都會不由自主地望著雒棠樹。
人人會為何以雒棠書院作為講課地點,除卻書院的知名度外,或許也有些許諷刺君王的意味。
衛音撿了幾片完整的雒棠樹葉,打算製作書簽。
「進去吧?」岩桐拍了拍她的肩。
「好的。」
兩人並肩進入書院,來往均是熟稔面孔,紛紛互相招呼。
由於來得早了,空位仍有許多,衛音熟練地尋了自己的老位置席地而坐。
一張桌子可納二人,衛音的鄰座通常是岩桐,只是今日卻有些不同,岩桐甫進門便被人喚走,衛音身側坐了一男孩。
男孩紮著髻,白淨的臉上面無表情,約莫十二三歲,雙手交叉抱胸,墨綠色的夾襖陳舊乾淨,盤著腿一副小大人樣兒。
衛音第一次在此處遇見年齡這麼小的孩子,不由得逗弄對方道:「早安,你可是自己來的?我此前並無看過你。」
男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大抵沒想到有人會向自己搭話。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呶了呶不遠處正在與人攀談的岩桐,「姐姐呢?跟那人一起來的?」
衛音沒想太多,一面取出自己的書冊,一面點頭,「是呀,兄長的友人。」
「你們是夫婦?」男孩冷不防道。
衛音為他驚天動地的言論咳到差點岔氣,「不,算是……朋友吧。」
「男女之間不存在友誼。」男孩老氣橫秋道:「我姓羅名進,字英煥,庭州棉谷鄉人士。」
衛音被他逗樂了,也自我介紹:「我是林宛樂,你喊我的表字衛音便可。若你是棉穀鄉來的,離這可有一段距離呢。」
「反正趕路的人不是我。」英煥道:「為了這七日一次的講堂,我哥願意驅車前來。」說著,他指了指坐在前排,只能看見一個後腦杓的青年,「喏,在那。」
「但我來一個月了,並無見過你。」
英煥淡淡道:「出了些事……大伯及敬重的先生慘遭賊人之手,有些無心聽課。」
在這混亂的時代,普通人死於天災、妖魔或盜匪是很常見的事,衛音「哦」了聲,憋了半天,乾巴巴道:「那,若你需要前幾堂的筆記,我可以借你。」
英煥湊過去看她書上歪歪扭扭的狗爬字,揶揄道:「給我也看不懂。罷了,落下便落下,左右也不差這幾次。」
衛音奇道:「令兄每七日均特地驅車來,你們不介意落下?」
她直來直往慣了,見英煥年紀還小,也沒有講究太多禮數,想問什麼直接問出口。
英煥聽了她的問題,神色微妙,「總是家裡的事更重要一些。」
衛音心道也是,便沒有繼續追問。
隔了一會,岩桐回來了,發現自己的位子被別人占去,聳聳肩道:「看來我今日只能坐在哪個旮旯裡聽課了。」
衛音沒有與他調笑,只是很平常地點頭,指指附近的空位,「那裡的位子還多著。」
岩桐不太介懷坐哪兒,依言去了。
待他離開,英煥翻開自己的書,小心翼翼道:「你跟兄長的友人吵架了?」
衛音楞了一下。
「並無,只是說不上親昵罷了。」
討論關於人人會的主張時,岩桐的神情總是虔誠狂熱到令人恐懼,然而這話卻是不能對英煥說的,因為會來到這個講堂的人,多半都是如同岩桐一般的人。
衛音也從來沒有接納過那些思想,無論她做的功課再多、再瞭解,總覺得有哪裡不是真正讓她信服的。
「是嗎?姐姐你……」英煥小聲道:「不是很喜歡來這兒吧?」
衛音幾乎想下意識地同意,她看了看英煥,咽下原本的話語,詫異道:「你怎麼會這麼想?難道這裡不是一個向人們自由開放的地方嗎?不喜的人又怎會前來。」
英煥嘟了嘟嘴,「姐姐說的是。」
衛音沒說,自己正好是不喜卻又主動來這裡聽課的人,不過這事沒必要說得如此詳盡。
忽然,英煥指著衛音的書冊一角道:「咦,這是什麼?」
衛音低頭一看,原來是自己在複習時無聊畫上去的圖,羞得瞬間把書闔上,「只是些打發時間的東西。」
「看著像一條狗?」
「不是狗……」衛音猶豫了片刻,壓低聲音道:「是麒麟!」
在兩人說話的當兒,一名中年男子負手走進室內,眾人立刻恭敬地起立行禮。
衛音的話被打斷,她也不打算重新說明,只裝作沒說過。
「姐姐對台輔有信心嗎?」英煥眼神閃爍。
衛音咬牙,刻意翻過有畫圖那頁,「先生來了,專心聽課。」
在支持人人會論點的人面前談論麒麟、天命以及王,不亞於自尋死路,屆時被攻擊的人是她,岩桐也會察覺不妥的。
英煥發出小小的「呿」聲,終究不再詢問那張畫得奇醜無比的圖了。
好不容易按捺到一個時辰後的下課,衛音聽得頭昏眼花,筆記也有幾行寫歪了。
她細心地將書闔上收妥,卻漏掉了那片夾在書頁中的雒棠葉。
巴掌大的葉片落在席子上,她正欲彎身去撿,卻被英煥先一步撿了起來。
「給你。」
衛音微微一笑:「多謝。」
英煥仗著衛音的笑容,膽子一時大了,又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衛音臉色一僵,繼而笑道:「那你倒是先告訴我,何謂信心?」
英煥支著下巴思考,眼角瞥見岩桐已經頻頻朝這處張望了,便朝衛音勾勾手指,要她附耳過來。
衛音的心裡其實是矛盾的。
她自然明白台輔選出來的王不可能代代皆賢王,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可不需要王這樣的說法,又相當不切實際。許多人人會的成員並不相信台輔的選擇,殊不知這與台輔本人的意願並無關聯,而是天帝的指令。
否認台輔,等同於否認天帝。
歷經約十六年的發展,人人會的核心思維早已脫離單純的無王論,而是進一步指向天帝,成員們開始思索其對於王之人選的干涉是否正確。
這一名從未於人前現身、只存在於上古神話中的造物主,確實神秘。
衛音的腦中閃過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她半信半疑地湊近英煥,聽聽看對方想說什麼。
幾次吐息,英煥稚嫩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似乎還帶著些許笑意,「你想知道信心是什麼?我覺得啊,若一個人對於看不見而又真實的事抱有希望,那就是信心了。」
*
接連兩日天氣均燥熱無比,衛音讀不進書,乾脆問下人取了一把鏟子、一小袋肥料,到庭院做起了老本行。
她的腦中不斷回蕩著先前英煥說過的話。
何謂信心?如此虛無飄渺的問題,竟真有實質的回答。
衛音為花草鬆了土,將額上的汗珠抹去。
倘若那是英煥對於信心的定義,那麼如今仔細想來,的確有些怪異之處。
看不見卻又真實的,是天帝,而對天帝抱有希望,那不就等同於……支持王?
英煥為何對她說這些?他又為何出現在雒棠書院中?
難道是因為她看上去對人人會的論點興致缺缺,他才以那些話來試探她嗎?
衛音甩了甩頭。
即使有疑問,她也知道這些事是不能對向柏或岩桐說的,必須靠自己找出解答。
在庭院待了半個上午,實在無聊得很,衛音便與岩桐商量,打算出門採買些日常用品。
岩桐自是同意,前提是要在他的陪伴下。
衛音細心地擬了張清單,岩桐閱畢後詫異道:「就這些?」
「是的。怎麼了嗎?」
岩桐眯著眼笑了,「我以為女孩子都會想買些脂粉首飾之類的。」他拍拍衛音頭頂,別有深意道:「說起來,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我記得向柏說過,是……十七?」
衛音沒有想太多,點頭道:「今年生辰滿十八。」
岩桐的笑容乍看之下與向柏相同,都是恰到好處的弧度,但氣質截然不同,向柏的更加疏離冷淡,而岩桐則是處於壓抑狀態,仿佛下一秒便會突然爆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衛音不只一次注意到,岩桐在模仿向柏。
平心而論,岩桐的相貌並不差,甚至可說是俊逸,然而在他無懈可擊的外表下,卻極力壓制著什麼,令人感到相當違和。
待準備妥當後,兩人便出門了。
街上一片繁華景致,衛音伸出一隻手遮擋陽光,眼珠在日照下呈現琉璃般的質地。
一路走走停停,衛音花了不少時間比較各處物價。岩桐認為這些事無關緊要,衛音卻堅持如此。
「怎麼樣?我們去那處瞧瞧吧?」好不容易買齊清單上的物品,岩桐見衛音意猶未盡,忍不住笑了,指著轉角一間嶄新的書局道:「那間新開的,我也沒去過。你近來識得許多字了,想來讀其他書也不成問題。」
衛音欣然同意。
老實說,除了人人會的書籍,她確實也想讀別的書。
兩人信步走進書局,其格局方正,敞亮潔淨,第一眼帶給衛音的印象頗佳。
掌櫃是一名儒雅的中年男子,皮膚白淨,神色柔和,看上去學識豐富,每當客人找不著書時,他總是能夠迅速地從書架上將那書尋出來;而好些客人並無目標書籍,掌櫃見狀,也會主動推薦適合的書目。
「……掌櫃的,幫幫我吧,昨日學堂的先生出了一份作業,要求我等比較長豐(暴王)及祝妍(懦王)年間的政策,並詳述利弊。」說話的是一名年輕學子,看那幾乎撓破頭的模樣,不難想像這份作業對他而言有多麼困難。
掌櫃悠悠道:「既是如此,不妨找找最後那排書架上的書,上頭有正史供參考,底層有野史、評論集等,興許有你需要的。」
那學子忙不迭去尋,衛音原本沒有特別想買的書,這下聽了掌櫃的話,倒是對野史軼聞起了些興趣,遂跟著到書架前尋找。
她不挑那些枯燥的正史,反而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暴王時期的鄉野怪談,看得津津有味。
岩桐對這些書不感興趣,見內容無傷大雅,便隨衛音去了。
衛音挑了怪談,正打算去結帳時,卻在書櫃的角落偶然發現一本灰白色封皮的舊書,書背上沒有書名、作者名,什麼都沒有。
「咦?這是……」
少女纖細的手指抽出了那本薄書,它的厚度甚至不及怪談的一半,封皮也不新,似有數十年歷史。
翻開第一頁,上頭才寫著四字:「宮中秘聞」,作者名叫化隱子。
向後翻了翻,體裁為日記,作者化隱子是暴王時期宮中的宦官,將其一生於宮中的所見所聞記錄下來,編輯成冊。
只是這書似乎遭到後人的刪減,僅保留精彩的部分,而那些記錄著大小瑣事的篇幅則全數移除了。
衛音徵求了岩桐的意見,決定同時買下兩本書。
結帳時,掌櫃見她選了《宮中秘聞》,眉頭一挑,道:「這可不是女孩子家家喜愛的書。」
衛音明白他的意思。暴王在妻與子遭到叛軍屠殺後,終其一生未再娶妻,並且精神上也受到嚴重創傷,因此這《宮中秘聞》可不會是君王與妃嬪之間風花雪月的故事。
「就要這本。」衛音堅決道。
掌櫃聳肩,沒有再勸。
得了新書的衛音很興奮,迫不及待回房研讀,連中途岩桐提議為她置辦新衣裳也被拒絕了。
衛音本只想看看《宮中秘聞》的前幾篇,誰知越看越放不下手,最終花了一整個下午讀完,雙眼酸澀不已。
化名化隱子的宦官與一名灑掃宮女是好友,據那宮女所言,寢殿中每晚都會傳來暴王因思念亡妻及長子發出的慟嚎聲,令行經之人不寒而慄。
關於暴王的子嗣數量,坊間也有千百種說法,不過化隱子在日記中強調,暴王除去亡故的長子,尚有一次子,而這次子被暴王下令關押於鉤月宮深處,以免如同長子一般遭遇不測。
暴王精神失常,不僅夜號,更嚴禁宮人將次子的存在洩漏出去,因此民間無人可證實暴王的次子仍存活。
衛音完全入迷了,這全是她從未聽過的事蹟。
可惜日記只到暴王下令出兵巧國的前一夜,有人用清雋的筆跡在下頭批註:「一派胡言」。
衛音瞬間從文字中清醒,定了定神。
是了,作者的身分和書中情節也可能是後人杜撰,畢竟若日記中敘述屬實,這本書哪能在坊間流傳?
她輕輕闔上書,神色怔怔,心中卻是對這件事生出了想法。
*
同時,湘州青瓦鄉。
巷弄深處的一幢宅院前,兩名不速之客牽著三騅於門口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了?」
說話的是一名面戴白色輕紗的少女,嗓音清亮,未被蒙上的深灰色杏眼透著一絲審慎。
她身旁的人戴著兜帽,看不清面容,隱約能瞧見白晰的下頷,應是少年。
「依照嘉仲給的地址,沒錯。」
少女頷首,上前拉住銅環,用力扣了扣門。
兩人屏息以待。
約莫五分鐘後仍沒有人應門,他們相視了一眼。
兜帽少年低聲道:「桓齊,你去看看。」
地上泛起微微的漣漪,好似在回應他的命令。
少年正是柳原,而輕紗少女自然是樊瑜了,他們今日來到湘州青瓦鄉,是為拜訪一位已解散的反人人會團體首領,婭憫。
嘉仲等人先前曾透過關係聯繫上婭憫,可惜對方無意與霖州合作,不久後迫於庭州的壓力而解散了。
樊瑜轉頭望瞭望四周,欲與柳原交談,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柳原本就不是話簍子,但近幾日卻變得更加沉默了。樊瑜心中猜測是由於嘉仲揭開了那層窗戶紙的緣故,讓她現在也頗感怪異。
她在觀察柳原,柳原也在觀察她。
考驗不會隨著身分被揭開而停止,恐怕這才剛開始。
樊瑜說要學習信任柳原,是因為她知道,即使全心全意信任柳原,對方也未必會敞開心房,更遑論選擇式的信任了。
先前她信任柳原的為人,卻不信他的話語,其中傳達出的戒備意味十分明確。
樊瑜不喜歡拐彎抹角,要是她真這麼做,那也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而面對柳原,將話說開興許更好一些,只是她有時說得急了會口不擇言,無法明確表達出心中所想。
樊瑜瞥了柳原一眼,「我……」
方啟唇,桓齊極輕的聲音從地下傳來:「台輔,裡面的人已經死了。」
死……?
顧不上原先要說的話,樊瑜面色一沉,目光與柳原的在空中交錯。
她迅速撇頭,「我覺得我們該進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柳原沉吟著,神色莫測,同時右手一揮。
縲鳴自地下躍出,溫順地伏低身軀,兩人順勢乘上,直接越過低矮的圍牆進入院落中。
以一位曾帶領過反人人會團體的首領而言,婭憫的宅院普通得不可思議,小而古舊,外頭木墩上放著劈好的柴,斧頭擺在一旁,像是主人突然離開,卻再也沒有回來。
桓齊龐大的豬頭動了動,望著一個方向道:「台輔,在那裡。」
柳原皺眉,以袖子掩住口鼻,但沒有顯出任何暈眩的跡象。
樊瑜放下心,朝他點點頭道:「我去看看,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出去吧。」
說完,不等對方答話便快步走去。
柳原果真沒有跟上,樊瑜美目微閃,輕輕推開了半掩的房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立時傳出。
樊瑜走進房內,首先看見的是吊在房梁上的女子,一身鵝黃色衫子半舊半新,雙手大力纂著,下方地板有淡淡的汙跡,應是因上吊失禁所致。
女子雖雙眼緊閉,卻可以清楚看出眼皮下的眼球極為突出,死狀駭人。
想必這正是婭憫了。
樊瑜撇開視線,一種稱不上舒適的感覺湧上心頭。
她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房間的擺設上,卻意外發現婭憫房中有多處被翻動過的痕跡。
闖入者顯然不夠細心,或者他根本不需要──因為婭憫也許早在闖入者進入屋內前便氣絕身亡了。
樊瑜靜靜地退出房門,心中亂成一團。
婭憫死了。
目睹屍體的震憾過後,茫然無措的情緒在頃刻間席捲了樊瑜。
婭憫的身分讓她擁有廣闊的人脈,樊瑜需要托她完成計畫,然而如今對方死亡,計畫尚未開始已失敗了一半。
無論婭憫碰上了何種麻煩,肯定都是嚴重到她不得不以死擺脫的,那又會是什麼?
樊瑜頂著豔陽走回柳原身側。
「確實……沒有呼吸了。」樊瑜的心情很沉重,胸口依舊有那種莫明的不適感。
不單是因為乍然看見死狀淒慘的死者,也是因為這簡直是命運在否定她的計畫。
柳原看了看她,或許是因為樊瑜語調中的沮喪過於明顯,那雙淺褐色的眼眸中罕見地沒有任何冰冷或嘲諷,就只是看著。
這麼一個簡單的小動作,樊瑜幾乎是瞬間感到好了許多。
柳原動了動指尖,「跟我來。」
看樣子他是要自己去一趟,樊瑜連忙阻止,「不用了吧?我已經看過了,再說裡頭還有……」
麒麟天性無法承受血氣,也對屍臭有一定的排斥,要是柳原真看見屍體,必然會極度不適。
柳原不理會她,徑行帶著使令前往,樊瑜頭疼地揉了揉額角,心知勸不動他,只得快步跟在後面。
柳原果決地推開門,動作停滯了一下,雙眼微微眯起。
除了氣味,他似乎能夠忽視屍體的存在。
他四處走走看看,卻也沒提要做什麼,樊瑜一頭霧水,強忍著與屍體共處一室的不自在感道:「要找什麼嗎?」
柳原翻開書桌的抽屜檢查了良久,才道:「信物。」
他直起身子,坦蕩蕩地望著樊瑜,隱藏在兜帽下的面孔完全顯露。
「嘉仲說過婭憫有一樣帶在身上的信物可用來聯繫端州的反人人會團體,如今她雖亡故,東西想來還是在的。」柳原指出要點,「你應該知道,這一步對我們來說很重要。」
要翻動死者的物品,樊瑜有些猶豫,可她仍點了點頭。
「我想起來了,嘉仲是說過。」她道:「他提到是像一枚硬幣般扁平的物體,銀色的……」
「台輔,主上。」
桓齊細微的嗓音陡然自地上響起,「若您們在找那物品,我一刻鐘前進來時曾見過。」
柳原問道:「在哪?」
「簪子。」
兩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去,只見婭憫整齊的髮髻上確實插著一根鐵制發簪,發簪上飾有一枚扁平圓形的物品。
「縈辰,把她放下來。」柳原下令。
女怪高大的身軀能夠輕易構到房梁,爪子輕輕一動,便將婭憫托著放下。
柳原蹲在婭憫的屍身旁,低頭合掌拜了一拜,接著取下那根發簪。
「但願我們的所作所為不是錯誤的。」樊瑜低聲道。
「對庭州而言,支援王即位是錯;對霖州而言,人人會是錯。所以哪有什麼對錯?」柳原收了簪子,語氣平平,「立場不同罷了。」
兩人在後院就地埋葬了婭憫,而後啟程前往端州。
*
子恒,原端州州侯,因與庭州州侯戎璿內鬥失利,被斬首而死,兵力亦落入對方掌中。如今無論明面或檯面下,端州的掌權者都是戎璿。
這些,是樊瑜從嘉仲那處得知的消息。
由於不曉他們不在的這段期間霖州是否會出現變故,兩人連夜趕路至端州,樊瑜的屁股幾乎被顛成兩半。
不同於其他州貧脊、飽受妖魔摧殘過的景象,端州的景況甚好,人民雖不說大富大貴,至少能夠吃飽穿暖,街邊的流民數量亦極少;郊區農地中的作物僅有些營養不良,卻不至於顆粒無收。
對比霖州的狀況,樊瑜感嘆道:「若不論其他方面,我倒覺得戎璿將端州治理得挺好。」
馬斯洛的人類需求理論中提到,在基礎生理、安全需要無法被滿足的情形下,人民不會追求更高層次的心靈需要。
儘管沒有學習過馬斯洛的理論,戎璿卻很清楚其中的關聯。他制定並推行完善的政策,使人民能夠溫飽,或許還用了其他方法抵禦妖魔襲擊。
人民體會到這些政策所帶來的益處,自會開始思考人人會的理念。他們看見的是人人會的觀念被實際實施後的成果,而那些成天嚷嚷著支持王上位的人,他們的承諾是虛無縹緲的,誰也不能保證新王會將國家治理得極好。
有人願意遵循傳統,然而對於大部分的百姓而言,他們已經厭倦這種賭注一般的行徑了。
樊瑜沿途觀察端州的人民,心中思緒萬千。
舜國九州並非全都像嘉仲說的那般混亂不堪,那只是大多數州的現況,然而端州──或許還有庭州──簡直是地獄中的天堂。
兩人尋了一間客棧住下,樊瑜住柳原的對門。
她在房內放下行囊,揉了揉臀部,又取出柳原以前給她的藥膏抹在大腿內側,以緩解因長時間騎乘三騅所感到的不適。
太陽落山后,街邊的攤販收拾著準備回家,屬於夜晚的絢麗正逐漸展露。
樊瑜無事可做,支著下巴倚在窗邊,忽然想念起被留在霖州的阿悟了。
她站直身體,撫平了裙上的皺褶,離開自己的房間,去敲柳原的房門。
「在嗎?」她輕聲問。
門「咿呀」一聲開了,柳原略顯疲憊的面容出現在後頭,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從睡眠中被吵醒的。
「有事?」
樊瑜不好意思道:「我想出去一下,既然你在睡覺……那就不打擾你了。」
柳原即使累極了,也沒有流露出一絲不耐。
他的脾氣雖然各方面都算不上好,自製力卻很強,禮節方面也少有缺失,最激動時不過冷言冷語地諷刺,絕不會破口大?或爆粗口。
他的容貌仍是那樣精緻,臉龐在微暗的房中透出微光,令樊瑜禁不住失神了一小會。
柳原嘆了一口氣,抹了一把淩亂的白髮,「武替,跟著主上。」
「是。」
其他人經常喚樊瑜「主上」,但頭一次聽見柳原說出口,竟有種怪異感。
「其實,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樊瑜低低道。
柳原頷首,打算關上門。
「等一下!」樊瑜伸手擋住,「你要跟我一起去嗎?」
她也不知道自己抽什麼風,竟然會問他。對方看上去一副很累的樣子,肯定是選擇繼續補眠了。
奇怪的是柳原沒有立刻拒絕,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樊瑜,壓下呵欠。
「等我幾分鐘。」
樊瑜怔怔地看他關上了門。
她有種感覺,仿佛他們又回到沒有開誠佈公前那段時間,彼時他們的交情算不上好,但仍會開開玩笑。
因為真相猝然被揭穿的關係,近幾日兩人相處起來總有些尷尬,樊瑜自己也有點彆扭,幾次想開口都沒成。
她發呆了片刻,柳原便又將門打開了,因為他說的「幾分鐘」真的就是幾分鐘。
樊瑜上下打量著柳原,而對方則懶懶地任她瞧。
「我有話跟你說。」樊瑜突然道。
柳原已經很習慣她那套「我們談談」的論調,側身讓出位置,方便樊瑜進入房內。
不過少女卻搖搖頭。
「不是那樣,你出來,我跟你說。」
柳原無所謂,反手關上門,雙手抱胸站在門口,「我出來了,說吧。」
樊瑜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同樣的事物,柳原知道如何應付她,也知道如何將她說得啞口無言。
所以他才無所謂。
「靠近一點。」她道。
柳原拿不准她在想什麼,但他依然靠了過去。
這下兩人之間的距離陡然縮短,不足三寸。
柳原的身高接近一米八,樊瑜也不算太矮,有一米六五,與柳原差距將近一顆頭,此時他能清楚看見她的頭頂。
樊瑜似乎張望了一下,柳原挑眉,正欲出聲,她飛快張開手臂抱住了他。
柳原楞住了。
事實上,那是個很簡單、也很短暫的擁抱,短暫到柳原還沒反應過來已經結束了。
樊瑜的身體頗為僵硬,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真這麼做似的。
她自暴自棄道:「我們不能好好相處嗎?」
她能聽見心臟在胸腔中狂跳的聲音,他絕不知道她是用盡了力氣才能說出這句話。
語畢,她抿著嘴角,抬頭看他。
他什麼表情也沒有。
樊瑜難堪地轉過頭,內心狂吼著自己肯定是吃錯藥了。
她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渴望面前有個洞可以躲進去,她努力克制住顫抖的聲音,道:「算了,我自己去,反正還有武替……」
他倏然打斷她,「我說了會去。」
「……好吧。」
樊瑜真心感覺相當詭異,畢竟她也沒有傻白甜到認為一個擁抱便能化解兩人間的疙瘩,但柳原的態度實在讓人捉摸不透。
直到上了街,柳原仍無開金口,樊瑜想了想,覺得用餐應該是此刻最不尷尬的活動了,於是乾巴巴地提議。
「可以。」柳原道。
他們走進一間熱鬧的飯館,樊瑜隨意點了幾個菜後兩人相對無言。
清了清嗓子,樊瑜問道:「那我們要如何透過那樣東西,找到那些人?」
她的意思是,他們要如何利用那根不知是否為信物的簪子,聯繫上端州的反人人會團體?
柳原半閉著眼,沒有說話。
樊瑜假裝望著窗外,就在她以為他會沉默到底時,他道:「需要有人出面當誘餌。」
*
樊瑜全然沒料到柳原說的「誘餌」,最後竟是由她來擔當。
兩人食不知味地吃完一頓飯,樊瑜有心想與柳原討論關於信物之事,然而出於不知名的心思,直到回了客棧她才小心翼翼地提起。
「誘餌的話,你認為具體應該怎麼做?」樊瑜道。
柳原一言不發地將銀簪塞進她手中。
「明天你戴著,我們上街。」他道:「看看能釣出什麼人。」
*
樊瑜一向不怎麼會紮頭髮,平時馬馬虎虎披散了事,或者用心些,編條辮子,就算很費工了。
因此那簪子如何插在頭上,倒是個問題。
出乎意料的是,縈辰竟然會紮幾種女式髮型,說是無事時在蓬山上和女仙們學的。
於是樊瑜的一頭黑髮被紮成了未出室少女常見的雙平髻,銀簪穩當地插在發間。
戴著婭憫的遺物令她感到有些怪異。
「既然要釣出什麼人,就必須在他們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吧?」樊瑜思索道:「例如……消息流通的店鋪,或甚至人人會的聚會處?」
反人人會團體為了搜集資訊,極有可能出沒於人人會的聚集地。
樊瑜想得固然周到,柳原卻搖頭,「不,萬一有人人會成員認出婭憫的信物,我們就危險了。這樣做風險太大。」
樊瑜細細考慮過柳原的想法,同意了。
他們選了幾條人多的大街,遊蕩約一個時辰,可惜似乎成效不彰。
樊瑜的大腿內側還痛著,都磨破皮了,這走了許久的路也沒有釣到大魚,她滿心只想回客棧歇息。
她不舒服地拉了拉裙子,直言道:「我的腿很疼,想找個地方坐下。」
之前與嘉仲等人同行前往霖州時,因為擔憂拖慢眾人的行進速度,她才鮮少提及腿疼,如今情況不同,自是不能讓自己無故受罪。
柳原毫不意外,他隨手指著一間茶樓道:「就那兒吧。」
樊瑜 鬆了一口氣,點點頭。
兩人慢慢走去,樊瑜打了個大呵欠,一不小心險些被門檻絆倒,不禁驚呼了一聲。
幸而反應得早,樊瑜僅晃了下便自行站穩了。
她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好險。」
此時眼角餘光不經意瞥見柳原的手縮了回去,她稍微呆了呆,後知後覺地發現對方應是準備扶她一把。
他到底對她不是漠不關心的。
樊瑜暗自揣測著柳原的心思,抬腳走進茶樓中。
兩人叫了一壺白毫烏龍,又點了一盤酥餅,坐著慢慢享用。
柳原沏茶的動作熟練,倒入杯中的茶量也有講究,樊瑜咬了一口酥餅,好奇道:「你以前經常泡茶嗎?」
「茶道,學過幾年。」
樊瑜差點嗆到,喝了口茶才吞下餅。
「又學過騎馬,又學過茶道,難不成你家其實很有錢?」她隨口問道。
柳原啜了口茶,沉默片刻才道:「是有點錢。」
樊瑜看出他不太想提,但她太好奇了,更何況她也需要別的事來轉移昨天那擁抱的注意力。
「冒昧請教,你們家該不會是開公司的?」在樊瑜的觀念中,開公司一般就是很富裕的了。
柳原說了一間百貨的名字。
樊瑜驚嚇地瞪圓了眼。原因無他,那是日本一間知名百貨,連歐美也有開設,幾乎遍佈了全世界。
她握住茶杯的底座,心裡清楚柳原在日本的生活其實並不幸福,看他的模樣就能明白。成年後他被女怪尋回蓬山,離開了自小生長的家庭,卻也不喜常世的規則。
如此看來,儘管他脫離日本、回到出生地蓬山,卻依舊沒有獲得歸屬感。
「夠了,不要再露出那種眼神。」柳原重重放下茶杯,驚醒了樊瑜。
少女不知自己何處惹著他了,下意識想道歉,然而瞄見對方陰鷙的神態,她知道這樣只會使他更惱怒。
然後她不曉是腦袋被門夾了還是怎麼地,竟然伸手碰了碰他放在桌面上的手。
他閃開了。還用說嗎?
樊瑜裝作鎮定地收回手,叉了一塊酥餅吃下,仿佛方才的舉動只是無心。
「抱歉,」她道:「我不是故意的。」
這下似有了正大光明道歉的藉口,樊瑜見柳原沒有拍桌走人,心中一鬆。
如今說什麼都不合適,她起身去結帳,兩人一前一後地步出茶樓。
樊瑜認為這幾天兩人的關係真的很怪異,考慮到未來仍有一段長路要同行,她不過是想做些什麼來改善而已。
可惜不盡人意。
樊瑜偷瞥柳原,對方面色不虞。
她有些後悔自己時而魯莽的舉動反倒使兩人之間愈發尷尬,可說實在,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論言語,她的口才不如柳原,屆時被大肆嘲弄,她又沒輒了。
她從小就被教導肢體動作比言論更有力。以往年幼時凡是感到沮喪,舅舅總會給她一個擁抱,她單純認為那是最迅捷獲得幸福的方法。之所以對柳原有那莫名其妙的擁抱,也是源自於此。
樊瑜只漏算了一點──擁抱在家人間看來再正常不過,放在一對年輕男女身上,卻少了幾分溫暖,多了幾分曖昧。
樊瑜的謹慎細心永遠不是用於增進人際關係上。
她嘆了一口氣,向客棧走去。
午後的陽光暖融融的,不太烈,也不太冷,小販吆喝著,行人來來往往,生氣蓬勃。
罷了,不可強求。
樊瑜不想為難人,也不想為難自己。倘若她真坐上那高位,只要確保自己的職責完成,至於與柳原的關係,就順其自然吧。
客棧離茶樓不遠,只幾步路便到了,樊瑜正要拐彎走進客棧,柳原卻徑直朝前走。
「你在做……」
柳原目不斜視,「我們被跟蹤了。」
樊瑜立刻保持緘默。
默默轉進一條人跡罕至的死巷,縲鳴有條不紊地彙報:「台輔,那人就在後面。」
兩人直到巷底才停下。
跟蹤者是一名半大少年,細瘦的軀體微微駝著,看上去很是羸弱,眼中卻滿溢著憤怒。
樊瑜被他眼中強烈的情緒嚇了一跳,少年大聲質問:「那物是哪裡得來的?」
柳原冷冷道:「既然你問了,想必對它的來歷很是熟悉。」
少年怒吼一聲,掏出匕首朝二人砍來。
柳原早有準備,只見縈辰破空而出,擋下了少年的攻勢,並輕易劈暈對方。
女怪將失去意識的少年抱至巷口。
樊瑜稍感憂心,他們不是沒預料到來人瞧見婭憫的物品會抱持警戒的態度,卻沒想到如此激烈。
將寫有客棧位置的紙條留在少年懷中,兩人離去。
*
傍晚,樊瑜在客棧內洗漱,順便洗洗兩日未洗的長髮。
此時她解了面紗,微微向右側著頭,用手掌搓揉髮尾起泡,一張美豔稚嫩的面容上有些心不在焉。
她托店小二打了兩桶水,一桶冷、一桶熱,現下熱的那桶要晚些才送來,便先就著冷的洗了洗頭髮。
下午在街上時,兩人被跟蹤了。
那少年認出了婭憫的遺物,如此簪子是否為婭憫聯繫端州反人人會團體的信物,答案似乎很明確了。
兩人要的效果就是這樣,放線釣魚──現階段無法斷言是大魚,不過確實釣出了潛伏的人。
樊瑜剛擦了一遍身子,房門被敲響了。
她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去開門,但沒敢全開,只開了一道縫隙。
知道女客在洗浴,這次換了一名頗為壯實的丫頭。雖然同性別,但丫頭仍舊看樊瑜看得出了神,直到少女一臉尷尬地道謝後她才清醒。
「奴家自出生起還沒見過如姑娘一般貌美之人。」丫頭坦承。
樊瑜矜持地笑了笑。
畢竟不是自己原先的面容,很難因為被稱讚而開心。她知道這些人讚賞的是富江的臉,而不是她樊瑜的臉。
丫頭送了熱水後便離開了,樊瑜悠閒地再次擦洗了身體,而後換上衣服。
她靠在窗邊舒了口氣,望著樓下的行人發楞。
會走到這一步,全是她的主意──他們之所以千方百計要與端州的反人人會團體接頭,也是有原因的。
*
兩日前,霖州。
「我有個想法。」樊瑜道。
霖州眾人全數看向她。
她儘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有把握一些,「既然在庭州發起動亂容易被鎮壓,那麼在端州呢?」
朱匣欲言,卻被濟邢一個手勢阻止。
「我們都知道不可能利用反人人會團體殲滅戎璿的軍隊,這太不切實際。如今庭州與端州州師合流,人數眾多,即使有了禁軍,我方仍無絕對的勝算。」樊瑜說得越來越順,「然而若能在端州引起動亂,端州州師勢必被留在端州,此時霖州州師再前往庭州,與禁軍裡應外合,興許有攻破的可能。」
「屆時戎璿一死,端州州師即使能夠平定混亂、前往庭州支援,也將群龍無首。」嘉仲道:「我認為聽上去可行。」
「正是。」樊瑜點頭,「但是此計畫還有一個缺漏。」
「不清楚端州反人人會團體究竟能夠將多少州師留在端州,是吧?若他們過於弱小,端州州師絕對能分出軍力前往庭州,那我方便沒有數量優勢了。」柳原點明。
「所以得快。」樊瑜已經想到了這一層,她道:「必須趕緊在端州引發動亂,我們私下才有餘裕前往庭州尋求禁軍的協助。如能先將庭州州師削弱一些,於我方而言大有益處。」
柳原深思,一時竟是不言不語,片刻後才道:「我支持。」
濟邢等人亦表示他們將全力配合,令樊瑜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清楚察覺肩上的重責大任。
這並非遊戲,因為各州轄下的數千數萬將士、人民,一旦失去了性命便無法讀檔重來。
*
樊瑜回想計畫的全貌,不禁又焦躁了起來。
她不能在端州久留。
依據柳原及霖州州府之侍女繡蘭所言,兩位禁軍將軍被關押於鉤月宮的大牢內,唯有他們才知禁軍去向。
樊瑜攏好外衣,又有人敲了敲房門。
她隨手戴上面紗應門,卻見外頭是一名眼角帶笑的青年。
樊瑜警惕地打量著對方,覺得他不似客棧小廝,也並無那種唯唯諾諾的模樣。
「冒昧打擾了。」青年有禮道。
樊瑜約莫猜到他的來意,瞥了對面柳原的房門一眼,「不會,有什麼事嗎?」
「明人不說暗話。」青年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他從兜中取出一張紙條,「這個,可是姑娘留下的?」
那紙條正是留在跟蹤少年身上的,樊瑜頷首。
「我等對您手中的物品有些好奇,不介意……明早巳時在那間茶樓見面如何?」
「可以。」樊瑜心知是今日去過的茶樓,對方既然沒有提供其他線索,想必接應的事程早已安排妥當了,他們只要準時赴約即可。
青年得到同意,爽快地走了。
樊瑜當初留在紙條上的訊息只有客棧位置,至於對方能夠尋到她的房間,說實話也不意外,因為面紗少女及白子少年的組合著實不多見。
她敲了敲柳原的門,無人應答,地下則傳來縈辰低低的嗓音:「台輔正在午睡。」
樊瑜無奈道:「我想也是,不吵他了。」否則那陌生青年怎可能選擇敲女客的門,而不是男客的?
她托縈辰將青年的話轉告柳原,便上街買了些小吃當晚餐。
這一天過得很是平靜,兩人在處理端州的事務時,並不知霖州的潛伏者也開始有了動作。
隔日他們依約前往茶樓,客人不多,店小二殷勤地迎了上來。
「兩位客官請。」店小二將兩人帶進包間,後彎身退出。
圓桌旁坐著兩名男子,一名年紀較大,虎背熊腰,衣著卻相當精緻,神情沉穩;另一名男子年歲稍輕,身板硬挺,指尖不斷敲打著桌面,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樊瑜不敢大意,不露痕跡地環顧包間內,視線定格在兩名男子身後的屏風上,又飛快移開。
柳原背在背後的手指輕輕一轉,潛伏於周遭的使令便悄然去了屏風後頭。
年長的男子請兩人坐下,目光直指樊瑜發間的簪子,神態淡淡,卻又透著不可忽視的銳利。
忽而,男子輕誦道:「虎號南山,北風雨雪。」
開口不是別的,正是一句暗語。
樊瑜一怔。
柳原皺眉,屏風後驀然傳來慘叫聲,兩名男子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推倒了屏風。
柳原站了起來,冷冷地退後一步。
屏風後躲著三人,縈辰徒手打暈了一人,另一人被她困在臂中,最後一人被蛇尾纏住了上半身,動彈不得。
年輕的男子臉色一變,拔劍欲砍殺制住同伴的蛇妖,年長的男子卻攔住了他。
「看來我們的客人來歷有些特殊啊。」
*
午後的風格外悶熱,衛音抄了幾句筆記,只覺昏昏欲睡。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伏在桌上,眯了眼半晌才搖搖頭,艱難地抬起眼皮。
因著那日被英煥嫌棄字跡難看,衛音花了些功夫練字,看著總算沒那麼像狗啃過一般了。
書本上的注解皆是她先腦中過了幾遍,確認無誤才謄寫上去,雖然基本不出錯,卻也多了一分死板拘束。
她撐起脖子,看向書上的內容:「……其三,妖魔出,民避於鐵房,待鑼響方離;其四,若家物有損,官府以民稅償……」
一行行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皆為庭州律法,衛音默念數次,不免對於制定此策之人心懷敬佩。
雖不喜人人會大力反王的思想,這些政策本身卻是極好的,不僅詳述王不在位時的因應措施,也保障人民於妖魔及天災的雙重打擊下安然生存。
她拍拍臉頰,自覺精神稍有振奮便繼續提筆撰寫。
時光飛逝,耗費半時辰完成今日進度後,衛音的目光掃到書桌一角,伸手抽出一本被雜物壓住的書籍,拂開封面上細細的落塵,正是《宮中秘聞》。
她剛翻開第一頁,房門忽被敲響,驚嚇之餘遂不慎將書落在地上。
「衛音,我是岩桐。」歡快的男聲自門外喊道。
衛音手忙腳亂地將書塞回原位,這才離坐應門。
岩桐頭戴青玉簪,一身墨綠色束腰常服,倒是將他襯得身姿修長。
「請問有什麼事嗎?」衛音道。
岩桐從袖中掏出一張請柬,「兩日後便是戎璿大人的生辰,向柏和你都被邀請了。」
「兩日後啊……」衛音一怔,秀眉微擰,不解戎璿為何邀請自己。
「我需要準備些什麼?」
「由於你和向柏一同出席,算作一家人,因此無須備兩份壽禮。壽禮將由向柏準備,你只要打扮整齊,懷著愉快的心情前去便可。」岩桐笑著解釋,又道:「鑒於即將到來的生辰壽宴,你或許會需要一套新衣裳。」
「……您要帶我去買新衣?」
「正是。」
衛音雖覺無什必要,口上卻道:「好的,我先收拾一下。」
以往嘉仲府上除了樊瑜及侍女外並無女性,而樊瑜又不是作為州師將軍夫人留在州府中的,因此衛音對男女之事瞭解甚少,竟不覺岩桐這樣的青年男子陪伴自己添購新衣著實有些「特殊」。
整理妥當後,兩人結伴往市集而去,岩桐在路上給她買了些吃食。
衛音也不特別在意規矩禮俗,一面走一面吃,嘴角沾黏了些碎屑。
「對了,」岩桐收起錢袋,側頭問道:「你可會女工?」
衛音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的糕餅碎屑,「那是自然,怎麼了?」
岩桐笑了起來。
「願不願為我縫製一個錢袋?我的已舊了,正想換個新的。」他舉起自己的刺繡錢袋,只見底部的布料已經磨破,「當然,工錢照付。」
衛音爽快道:「呀,哪需要工錢,我為您縫一個就是了,左右也不妨事。」
岩桐輕笑幾聲,指著她的嘴唇道:「這兒還有。」
衛音赧然一笑,用手指揩去。
「不是那兒。」岩桐伸出食指,輕觸衛音的唇,「這兒。」
衛音楞了楞,一絲不自在掠過心頭。
她很快將碎屑清除,「好了嗎?」
「嗯,乾淨了。」
所幸岩桐似乎沒將此事放在心上,依舊談笑風生。
兩人去了一間成衣店,老闆娘是岩桐的舊識,一見人便熱情地招呼。
「白公子,這位小娘子是……?」老闆娘和藹地笑道。
岩桐笑笑,並不答話,倒是老闆娘自顧自猜測起來。
「遠房表親?幹妹妹?抑或是……未婚妻?」
衛音臉色一紅,急忙想否認,卻被岩桐阻住,「她表字衛音,是友人之妹,我受她兄長之托照顧她。」
只是這番解釋並沒有說服老闆娘,她曖昧地輕笑幾聲。
「如此,我可不能怠慢了這位小娘子哦。」
她取出多套顏色嬌嫩的少女衣衫來,供衛音挑選。由於大多過於鮮豔,不符衛音的審美,她便隨手指了一套淺沙色的,試穿後也正合適。
老闆娘凝視著她青春的面龐,又額外贈了一朵自製珠花。那珠花系由灰色及雪白的布料交互縫合而成,花瓣上綴著細小的琉璃珠,乍看之下像是清晨的露水,做工很是精緻。
衛音驚喜交加,「您真是太客氣了。」
「不會的,白公子是本店常客,我這也不算什麼。」老闆娘道:「以後娘子也經常光顧就是。」
衛音點點頭,內心深處那奇怪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
從成衣店返回後,衛音將那套新衣裳妥善收起,躺在床上小憩了一會,便有人稟報向柏回來了。
衛音一下坐起身。
她思來想去,決定問問向柏那戎璿的生辰是怎麼回事。
畢竟是自己兄長,也沒什顧忌的,她隨手穿了件外衣,也不管顏色與裡衣搭不搭,便前去敲了敲向柏的書房門。
「進來。」向柏道。
衛音聽聞裡頭尚有其他人的說話聲,略感踟躕,可門已經敲了,遂硬著頭皮進入書房。
房中有向柏及岩桐。
衛音一進房,岩桐便自行告辭。
「你很少會在此時找我。」向柏沏了一杯茶,緩緩送到衛音面前。
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五臟六腑仿佛亦沐浴於茶香之下,衛音忽覺平靜了許多。
「哥,你可知曉……」她頓了頓,「關於戎璿大人生辰之事?」
「只是尋常的壽宴。」
「哦,那……」
「毋須憂慮。」向柏冷藍色的眼望向她,「壽禮也由我準備。」
衛音再度「哦」了聲,沉默地啜飲著茶水。
她好似憋了一肚子的問題,卻無從傾訴。
向柏觀察著親妹的神色,聊了會無關痛癢的話,又道:「你學習的狀況如何?」
「尚能應對。」
「雒棠書院那兒,可曾結識新朋友?」
「並無……」衛音想了想,道:「啊,倒認識了個孩子。」
──英煥,說起來,也不知他家是否安好。
向柏同時問了些衛音平時的活動,得知方才岩桐帶她去買新衣,淡淡笑了笑。
「衛音,只管記得我向你說的這事。」
衛音原先正在研究杯中豎起的葉梗,見向柏語氣鄭重,不由得怔怔抬起頭。
「什麼事呢?」
向柏撫弄著茶杯,一貫銳利的眼神柔和了下來。
「做你想做的事,任何事……衛音,我絕不希望你受制於人,甚至身不由己。有朝一日,或許你會尋得一位值得交付終身的明智之人,但是在那之前,你應先體會自由的價值。」
「你是我向柏的親妹妹,卻也是你自己。衛音,別讓任何人成為你的枷鎖,包括我。」
衛音欲言又止,不明白向柏突然說這番話的原因。
她重複著低頭與抬頭的動作,最終只在向柏無情無欲的目光中吶吶告退。
直至衛音離開良久,那被關上的書房門後方傳來一聲低低的嘆息。
六十八、撥雲見日
回房後,衛音便著手製作岩桐的錢袋,當然,繡的仍是她拿手的芍藥。
先是細細繪好圖樣,好不容易滿意了,才一針一線地繡上去。
她繡花時向來是專注無比的,只是此次卻因向柏的話而有些起伏不定。
她不太確定兄長的用意何在,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如既往關心著她,那是任何刻意的行為或神色都無法掩蓋的──向柏並非不善表達,卻是不欲讓她知道。
「啊!」
一分神,手指立即被針刺傷,一滴鮮紅的血珠滲進布料中,衛音懊惱地扔下繡框,知曉以如今浮躁的情緒,定然無法完成繡花這般精細的工作。
便乾脆換了身衣裳,到外頭散散心。
此時正是日頭最盛的時刻,衛音頂著陽光走在田間小徑上,遠遠眺望著農人或挑夫,以及那些赤腳玩耍的孩童。
這些平民大多清貧節儉,一生只考慮最單純的事──如何生活。
現今的舜國律法遠遠不到公平的地步,亦無法保障平民擁有與貴族同樣的生存權,而王權時而淩駕於法律之上,更是無法確保人人平等。因此就某方面而言,人人會的出現打破了這樣的現狀,他們使平民瞭解,每個人都有權為自己發聲,並挑戰看似不合理的常規或制度。
衛音深深地看著兩名男孩手持木枝打鬧,其中一人的木枝被打斷了,哇哇大哭,一旁大人不耐哭聲,給了他一根粗竹棍,這下情勢逆轉,粗竹棍打斷了細細的木枝。
有時,現存的道理經過試煉才能明白其是否適合當代。不適合的被淘汰,未被淘汰的,也在試煉中變得更加堅韌。
衛音希望將來能夠以自身的能力與知識,回饋這個曾經供養她成長的國家,使它壯大成長。
她的理想……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察覺了向柏話中的含意,但隨即又不確定了起來,僅有一個念頭在心中不斷膨脹。
──做正確的事。
所有紊亂的想法彙集成一道湍流,急切地奔向出口,在另一個廣袤的空間中合為一體,均勻又和諧。
衛音長出了口氣。
「正確的事。」她喃喃重複了一次,微小的聲音很快隨風而逝,那念頭卻以溫柔堅定的力量,深深紮進腦中。
是的,這正是她一直以來所想之事。
一開始來到庭州,她並沒有想明,只渴求能由多方瞭解現今制度的弊端。
現在她知道了,那是一種自我實現的渴望。正如向柏為了理想而加入人人會,她也有值得自己奉獻此生的目標,卻無關乎某位特定人物,而是為了追求真道。
再不會有任何人成為她的枷鎖,因為她所設立的高度,已經遠遠超越了那一切。
*
衛音坐在田埂上思索了半個時辰,起身後腳踝酸麻不堪,只得慢慢走著。
她踱步到市集,打算逛一圈便回,誰知正巧遇上賣藝者的演出,不禁被吸引了目光。
衣衫鮮豔的少年在空中拋球,旁邊有人吹笛伴奏,顯得好不熱鬧。
衛音掏出幾枚銅錢放入打賞的布包中,與群眾一同拍手叫好。
待表演結束,衛音轉身正欲離去,卻一頭撞上了另一人。
兩人摀著頭退開,卻在看見對方的剎那驚叫:「是你?」
撞到衛音的不是別人,正是英煥。
衛音連頭疼也忘了,驚訝地上前一步,「好巧!你不是住棉穀鄉嗎?怎會在此?」
「出門採買。」英煥揉著頭道:「我妹妹老吵著要容諼芳芬堂的香包,說是可以熏衣裳。我平素懶的出門,今日卻是她生辰,我便與哥哥一同來了,順便帶些日用品。」
「令兄呢?」
英煥吐舌,「在芳芬堂呢,我偷溜出來了,那味兒簡直能把人熏死。」
衛音原先不欲長待,她已略感疲乏,但又想與英煥聊聊,便指著前方的茶水鋪道:「不如我們去那兒坐坐吧?我請你喝茶。」
雖知對方請的只是一杯三毛錢的淡茶,英煥仍爽朗道:「好呀!」
兩人在鋪中坐下,衛音先要了幾碟小菜,用筷子挾著吃。
「你家還好嗎?」衛音道。
「還能有什麼,喪事也辦完了。」英煥低頭吃菜,「人死了,不過一口薄棺、一抔黃土罷了,什麼也帶不走,什麼也沒留下。」
衛音記得他說過敬重的長輩慘遭賊人殺害,心生同情,但畢竟是他人家事,又牽扯到逝者,便沒有多談,只換了個話題道:「那你學習的如何了?」
英煥馬上換了副表情,斜眼看著衛音:「老人家最愛問後輩的學習狀況。」
衛音咳了咳。
「你年歲與我相差無幾吧?」英煥問道。
「我今年生辰便滿十八,」衛音強調了「十八」兩字,「比你大多了。」
英煥「嗤」了聲,「才相差五歲,算不了什麼,我很快會便追上。」
衛音哈哈大笑,雙眼眯成月牙型,「待你十八,我已過花信了。」
「是個老姑娘了。」
「喂!」
英煥想了想:「說起來,你那兄長的友人竟還未娶你?是打算等到你白髮斑斑嗎?」
衛音一口氣梗在喉頭,憶起不久前和岩桐上街購置新衣之事,結巴道:「我們……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看不出你倆有別的關係。」
衛音羞惱道:「愛信不信,我說的是實話!」
英煥不理會她,撫摩著下巴,自顧自道:「我見你倒也不是特別難看,反而有幾分可親可愛,他怎就不要你呢?」
衛音一急,反駁道:「他沒有不要我!」
英煥似乎就等她這句話,狡猾地反問:「那你這是承認了?」
「我……」衛音氣鼓鼓,忽又想到不該跟十三歲的孩子計較,便閉上嘴,輕輕哼了聲。
英煥憋住笑意,「也太容易上當了。」
「……並沒有。」
正說著,門口呼啦一下湧入十幾人,頃刻間將茶鋪塞得滿滿當當。
他們全都背著大背包,行囊沉重,應是外來的旅者。
衛音瞥了英煥一眼,見他也在觀察這群突如其來的陌生人,遂悄聲問道:「他們是誰呀?」
英煥收回視線,沒有馬上回答,反倒先斟了杯剛送上的熱茶,這才不緊不慢道:「霖州來的人。」
聽聞「霖州」二字,衛音頓時留了幾分心思。
「你是如何得知的?」
「旌券,方才有人拿了出來。」英煥喝了口茶,壓低音量:「看著是投奔人人會的。我也不意外,畢竟霖州近幾日出了些事。」
衛音一無所知,忙追問道:「何事?嚴重否?」
「你沒聽人說起?」英煥訝道。
衛音搖頭,「我不常接觸外人。」
「總之是……前日開始,霖州的妖魔忽而增加至少十倍之上,毀壞了數百幢房舍,更有許多人死於妖魔襲擊中,有人趁機大肆宣揚人人會的理念。才短短兩日,卻已足夠使原本不堅定的人決意投向人人會了。」
衛音驚得打翻了手邊的茶水。
「怎會……」
*
在衛音得知霖州的現況時,樊瑜等人正於端州的茶樓中與另一夥人對峙。
空氣仿佛由無形轉為有形,沉沉籠在眾人頭頂。
「看來我們的客人來歷有些特殊啊。」
被縈辰所困的二人奮力掙扎,終究敵不過妖魔的力量,僅能以眼神表達求救訊息。
年長的男子神色銳利,「新樺,收起武器。」
他雖是對身側的年輕男子下令,眼神卻直勾勾盯著縈辰。
那名為新樺的年輕男子面上不悅,依言將劍收回劍鞘。
「縈辰。」柳原隱在兜帽下的唇微啟,女怪隨即放鬆禁錮,金色豎瞳毫無情緒地看著兩人逃回新樺腳邊。
樊瑜平復了下略顯急促的呼吸,「我們不是敵人。」
「請坐。」年長的男子並無回應,只泰然表示。
柳原站在一旁,待樊瑜落座後才坐下,縈辰則沒入地面。
「我名為吳缺,這是義弟新樺,敢問二位如何稱呼?」年長的男子道。
他隻字不提方才那事,仿若不曾發生過。
樊瑜拿不准自己該報真名或假名,轉念一想他們也不知自己的身分,便索性報了真名,「樊瑜,柳原。」
「二位既不識暗語,為何會有那物?」新樺心直口快,毫不客氣地問道。
樊瑜仔細端詳吳缺的神色,將準備好的說詞一字一句念出:「我們乃霖州之人,受巽王之命前來。」她轉頭看向柳原,「此位即台輔。」
「一派胡言!」不等吳缺發言,新樺立時大喝。
對方的反應在預料之內,樊瑜冷靜道:「若非台輔,天下又有何人能使女怪聽令於他?」
柳原的兜帽向後滑去,露出那頭雪般的白髮。
「原來你叫吳缺。」少年沒有說別的,倒說了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樊瑜忍不住道:「你認識他?」
「你們並不是升山時唯一見過我的人。」
吳缺聽了這話,微微一愣,那不變的從容才崩裂,「是您……」
他的記憶被倏然拉回兩年前的黃海。
他是最早前往黃海升山的人之一,儘管得到的僅有簾幕後一個冷冰冰的「不是此人」,他也依舊滿懷著對巽麒的盼望,期待將來有一位賢明的新君。
夜晚紮營時,他盤腿坐在岩壁下仰望滿天星斗。不久之前,那片天空還有大群妖魔飛過,他們在猛烈的攻擊下損失了好幾名同伴。
野木下談話的眾人似乎也失去了上山的精力,滿面風霜,眼中的疲憊無法遮掩。
吳缺知道自己瞧上去也是那樣。他已三天不曾淨身,五天不曾刮胡,渾身散發著一股餿味。
「哥!」新樺在不遠處喚他,手中拿著一塊餅揮了揮。
吳缺舉手示意,起身拍了拍背後的塵土,打算加入晚餐行列。
此時,一抹白影自上方的峭壁飄過,吳缺定睛一看,似是馬的尾鬃。
妖魔?
腦中頓時浮現這兩字,如夢魘般糾纏不休。吳缺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甚至連新樺的聲音也充耳不聞。
那生物探出頭來,雪白而崎嶇的獨角在月華下發出微光。
吳缺突然忘了如何呼吸。
他甚至不敢眨眼,深怕眼前所見會在下一瞬消失無蹤。
那絕非妖魔,而是更加聖潔的……
獨角兩側,黑棕色的圓眼靜靜俯瞰著吳缺,半晌,一只有著巨大蛇尾、背生雙翼的女怪手持毛氅披在那生物的背上,將其罩住。
毛氅下一陣起伏,不多時,清雋的少年代替獨角生物出現。
「巽麒……」吳缺只能喃喃念道。
那景象,終其一生也無法忘懷。
他眼中的迷霧散去,試圖將記憶中那晚的少年與柳原對在一塊,神態中流露出震驚。
新樺顯然與樊瑜一樣迷惑,他挑眉道:「哥?」
吳缺驀然推開椅子站起。
「失禮了。」聲音中的顫抖清晰可聞,他將雙手舉於額頂,恭敬地行了個大禮。
新樺來不及阻止他,大驚失色,「哥,你在做什?」
吳缺怒道:「新樺!跪下!」
「無須多禮。」柳原阻止了他,「你應該知道,我們不是害了婭憫的人。」
「回台輔,婭憫確是自盡。」吳缺抬起頭,雙眼仍望向地面,「我派去探查的人今早才從青瓦鄉歸來,他說屋內並無暴力闖入的跡象。」
「她為何自盡?」柳原追問。
這下樊瑜成了背景板,但不透露她身分是他們一開始便商議好的,以免這夥人另有打算。
吳缺坐回椅上,畢恭畢敬道:「據我推測,應是與那封遺失的信件有關。」
新樺不明自己的義兄為何忽然相信這兩人,又見他要將內部機密情事說出口,不由插嘴:「他們的身分尚未確認,我認為不該將此事告知他們……」
吳缺嘆了一口氣,「新樺,閉嘴,我回去再同你解釋,可你面前這人,真真切切便是台輔,因我兩年前曾親眼見過他。」
新樺半信半疑,但總算不再插話了。
樊瑜也想瞭解婭憫自盡的原因,然而當今最緊要的事是爭取與反人人會團體的合作,於是她偷偷扯了扯柳原的袖口。
柳原觸電般抽走了袖子,樊瑜查覺他的動作,嘴角抿了抿。
「我等自霖州前往湘州拜訪婭憫,目的是為了取得她手中的信物與反人人會團體合作,不料到達時她已氣絕身亡,只能擅自取了信物趕來端州。」柳原簡短地解釋:「方才提過,我是受陛下之命而來。」
吳缺置於桌上的雙手激動地握拳,「新王已找到了?」
「正是。」
「可否請問……陛下如今人在何處?」
「霖州,她在州師的保護之下。」
明明在現場而不在霖州的樊瑜本人略感不自在,她清清喉嚨,道:「陛下非常安全,請您無須擔心她的安危。」
吳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那兩位希望如何與我等合作?」
柳原沒有接話,樊瑜只得認命地將計畫娓娓道來。
「原來如此,這倒是個絕妙的計策。」吳缺沉吟道:「只是庭州恐怕也不會毫無反應。兩位可曾聽聞近幾日發生在霖州的事?」
「霖州?霖州怎了?」樊瑜問道。
「近日霖州及鄰近地區妖魔數量大增,」吳缺道:「許多人民逃離,並投靠人人會。」
樊瑜大吃一驚。才離開不過數日,霖州竟發生此事?
柳原的注意力則放在吳缺的前一句話,沉聲問道:「若我沒有會錯意,你是指……妖魔驟然增加與庭州有關?」
吳缺頷首。
「雖不知戎璿用了何種法門,但這事明顯是個警告。否則為何其他州都安然無恙,只有霖州遭罪?」
的確,若是普通的妖魔來襲,不大可能挑選地區,何況自從樊瑜出現後,舜國的妖魔已有逐漸減少的趨勢。
樊瑜疑惑的是,戎旋難道真有方法號令妖魔?
她道:「霖州的傷亡如何?」
吳缺答:「妖魔來勢洶洶,但幸虧州師鎮壓及時,人民的傷亡並無想像中慘重。」
樊瑜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這麼說,嘉仲和濟邢大概是無事了。
她又偷覷柳原的臉色,發現他滿目凝重。
理論上麒麟應聽命於王,在她和柳原的身上卻仿佛顛倒過來。身為一名現代人,她除了不習慣古代的封建階級外,也不希望自己下決定時全然不顧他人的意願。
柳原對她的排斥感依然很強烈。
此刻他連內心擔憂的事也不願與她商討,只端坐著思索,不言不語。
樊瑜很想把這人的腦袋撬開來看看他究竟在想什麼,可惜她不能,於是她清了清嗓子道:「霖州的事我想我們可以稍後再談,我有一件好奇的事,不知您是否願意為我解惑?」
有麒麟的光環,樊瑜就像一名婢女那樣不起眼,然而好歹是巽麒親自帶來的人,想必是極其信任的下屬,因此吳缺仍有禮道:「請說。」
「方才您提到婭憫的死亡或許與一封信件有關。」樊瑜試探性地道。
吳缺側眼看了看新樺,似是要他來解釋,可對方一副閉緊嘴的模樣,吳缺便道;「是了,確有這事。婭憫日前寫了一封信託人秘密送去我們在庭州的人,內容據說與新王相關。」
「據說?那您沒親眼讀過那信了?」樊瑜道。
吳缺搖頭,「並未,讀過那封信的人全都死了。戎璿的人馬在送信途中便盯上了信使,待他到達後目的地後便出其不意地突襲,奪信並殺了幾名重要幹部。」
「這與婭憫的自殺又有何關聯?」
「婭憫是個心智堅韌的女子,但在戎璿殘酷的逼供手段下必然撐不過一刻。我等推測她不願洩露信件的內容,於是在得知庭州的變故後隨即自盡了。戎璿的下屬中途才跟蹤信使,他們並不知這封信的落款者是何人,然他遲早會查明。」
樊瑜想起婭憫屋內遭翻動過的痕機,喃喃道:「恐怕已經查出了。」
許久不曾出聲的柳原忽道:「他們為何不逼問那信使落款者的訊息?」
「信使不知。所有聯繫的信件都是婭憫透過第三者轉交給信使的,甚至那信使並非內部之人,而婭憫在信上所用的落款亦是代號。」吳缺道:「讀過信的幹部則在護衛信件的混戰中遭到殺害。」
「等等,」樊瑜輕揉著耳垂,「既然您不曾讀過信,為何知道信件內容是關於新王的?」
吳缺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些幹部被闖入者殺害時,屏風後恰巧躲著一個孩子。他聽見了先前他們在討論信件,可模模糊糊地,並不是很清楚。」
樊瑜一怔,沉默了下來。
「敢問婭憫又是從何處得知王的消息?」柳原問。
「這便不知了。那孩子聽到一些,猜測應是從湘州得到的資訊。庭州那邊的人說,婭憫有個親近的侄兒在州師將軍方志手下做事。」吳缺道。
樊瑜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那日他們偷偷跟隨嘉仲等人前往湘州,縈辰的身影曾在樹林中被人目擊。
目擊者中恰好有人是婭憫的侄子,他認出了女怪,並傳訊告知她。至於蓬山上失蹤巽麒突然現身,除了與新王有關聯之外不做他想。
就是這麼一個推論的訊息,使幾名無辜之人被殺害。
樊瑜有些苦澀的想著,為了王位,舜國究竟還會犧牲多少人?
與吳缺密談了半個時辰,敲定粗略計畫,樊瑜和柳原才告辭離去。
雙方下回約定的時間是兩日後,因為吳缺需要聯絡端州各據點的人手,並商討細節,待約定之日再呈予柳原定奪。
樊瑜腦中一直思考著他們的計畫。
如若端州這處進展順利,接著就要面臨前往庭州尋找禁軍的難題了。
這一路必是兇險重重,樊瑜一開始設想是她和柳原同去,可如此端州無人指揮,似也不妥。
晚些用完餐,她敲了柳原的房門,忽而懷念起那被留在霖州的耳鼠阿悟。
那毛茸茸暖呼呼的觸感,也只有到一切結束才能再次體會了吧。
柳原開了門,沒有多說,樊瑜卻能看見他臉上的疑惑。
「我是想……」樊瑜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討論。」
「什麼?」柳原終於開了金口。
看他站在門後的架勢,似乎不打算讓她進門,樊瑜考慮了幾秒,決定拋棄無謂的羞恥心。
「不請我進去嗎?」她笑了笑。
柳原面無表情了一瞬,側身讓出空間。
他的房間無論何時都很昏暗,早晨亦是。
此時入夜了,唯一的光源是桌上和床頭的油燈,自然更加看不清。
樊瑜眨巴著深灰色的杏眼,一屁股坐在床鋪上。
她低頭把玩自己的手指,忽略柳原稍顯不耐的視線,道:「你知道嗎?我怕鬼。」
「……」柳原清清冷冷的聲音響起,「所以呢?」
「所以,」樊瑜抬頭,直視著他的雙眼,「我晚上可以睡你這裡嗎?」她補充道:「打地鋪。」
柳原不敢相信她會說出這麼荒謬的謊言,他背靠門板,雙手抱胸,像是厭倦了陪她扮演君臣融洽的戲碼。
「我讓使令去陪你。」
多次受挫已經讓樊瑜差一點就要放棄了。差一點。
她厚著臉皮道:「那不一樣,反正我今天就是要睡這裡。」
「那我去睡別間房。」
樊瑜頂著對方不悅的目光,頭皮一陣發麻。
「我想跟你睡一間。」她重複道:「打地鋪。」
「你想做什麼?」柳原嘆氣:「如果只是要討論這件事,還是請回吧。」
樊瑜此舉理由非常簡單,她要讓柳原看到她的決心。既然難以溝通,那便一天十二個時辰跟著他,直到他願意正視他們的關係。
樊瑜咳了咳,「我有一件超級無敵重要的事,是關於之後去庭州尋找禁軍的事,你讓我睡在這我才要告訴你。」
房內靜了片刻。
樊瑜也不敢再正視柳原,她像等待判決的犯人,忐忑不安。
「好。」
樊瑜受驚似地抬起眼,入目所及卻是那張一貫冷淡的面孔,沒有任何軟化的跡象。
「我……我回去拿被子。」她說完,迫不及待從床上跳起來,沖出了房間。
柳原目送著她的背影,神色複雜。
樊瑜很快收拾了一床棉被回來,鋪在柳原床邊的地上。
「你要睡了嗎?」她邊鋪邊問。
「晚點。」
少年捧著一冊書,坐在床上靜靜地讀著。
樊瑜自顧自地躺進被窩,將棉被蓋住下巴。
不一會,她的聲音從被子下悶悶地傳來,「我跟你商量下。」
「嗯?」柳原連眼皮都沒抬。
「下次會面後,」樊瑜道:「我想獨自前往庭州,而你留在端州。」
「為什麼?」
樊瑜不知道柳原是否正望著她,因為此刻她已經整個人藏進棉被中了。
「端州這邊……需要有人掌控局面,萬一出了什麼事,吳缺他們會需要尋求你的建議,而尋找禁軍也很緊急。」樊瑜輕聲道:「他們還認為新王在霖州,或許戎璿也這麼認為,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會很安全的。」
不可否認的確是相當有理的分析,柳原如今身份已曝露,留在端州接受保護並主持大局是最為穩妥的做法。
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傳來,柳原道:「你真要如此?」
「是的。」
「那我會讓桓齊與你一道。」
「好,多謝。」
沒有多餘的關切,僅公事公辦。
樊瑜不知道該失望或是慶倖。
她記得自己曾聽說過,王死,麒麟不必然會死,然而麒麟死,王於一年內必死。
尋找禁軍的旅途兇險非常,倘若她不幸喪生,柳原尚有機會尋找下任新王,再次給予舜國希望。
這也是她作為王的責任。
*
這日衛音起的格外早。
宅裡也比平時熱鬧,下人進進出出,忙於準備戎璿的壽禮。
衛音在侍女的協助下穿起一身繁複的服裝,面上撲了些脂粉,瞧著愈發嬌嫩。
侍女取來一串綴有珍珠的項鍊,衛音摸摸那些小珠子,憂心道:「不會忽然斷線吧?」
侍女噗哧一笑。
「小姐請放心,不會的。」
衛音點點頭,最後仍戴上了那項鍊。
穿戴完畢,她提著裙擺,穿越回廊,正巧遇上向柏。
向柏也是一身隆重打扮,可見對於戎璿的壽宴極度重視。他朝衛音道了聲早,「你今日很美。」
衛音紅了臉,「是衣服做工精緻。」
「我們一會出門,你準備妥當了嗎?」
「妥了,不過……」衛音語氣遲疑,「我擔憂我不懂禮儀,會鬧出笑話。」
向柏道:「無妨,戎璿大人倒也不特別注重虛禮,維持基本敬重便可。」
他提點了幾件小事,衛音一一應下。
兩人用過早點,攜上一名家丁便前往戎璿府上。
戎璿邀請的人並不多,大多數是人人會成員,也是衛音在雒棠書院曾有過數面之緣的。
衛音突然回憶起常與她鬥嘴的英煥,但她明白他不可能出現在此地,因為他並非人人會的成員,身份甚至還有些成謎。
落座後衛音低下頭,不敢四處張望,很快便有人來搭話。
「向柏,這位是……?」來人望著衛音笑道。
向柏道:「這是家妹,也收到了戎璿大人的邀請。」
「令妹氣質落落大方,您家真是好福氣。」
「哪裡的話。」
衛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將目光置於那人臉上。
約莫寒暄了一刻鐘後,戎璿進入大廳,一位不苟言笑的男子緊隨於後,看來便是他的隨身護衛了。
戎璿一身象牙白衣袍,腰帶深藍,很襯赭色長髮。
他眉目間盡是笑意,率先舉杯道:「感謝各位賞臉參加鄭某的七十壽宴,不必客氣,盡情享樂!」
眾人爆出一陣喝彩,一旁有家丁將壽禮不斷呈上。
向柏準備的是一座精巧的屏風,上頭繡著一株雒棠,正是雒棠書院外的那株。戎璿似乎很喜愛這份禮物,親自對向柏道謝。
衛音酒量不佳,輩份也小,因此除卻向戎璿敬的那一杯之外,並無任何黃湯下肚。
她一面用餐,一面觀察眾人的互動,不一會感到下腹湧上陣陣尿意。
偏頭尋找向柏的身影,他正在與一名男子交談。
想著這等小事也無需勞煩自家兄長,衛音招手換來侍女,請她為自己帶路。
「小姐,這邊請。」侍女彬彬有禮道。
兩人在偌大的宅院中走了片刻後,侍女因腳滑而不慎崴了腳。衛音將她從地上扶起,轉頭尋找可幫忙之人。
「好疼……」侍女白了一張臉。
「忍一忍。」衛音安慰道:「附近可有休息處?」
「沒有……我居住的院落在宅邸東面……真是抱歉。」
「沒有可抱歉的。走,我帶你去找人。」衛音在嘉仲府裡本也是侍女,因此在她心中,與這名侍女並無衛階尊卑。
戎璿府內的下人數量少,兩人扶持著繞了一圈,才尋得侍女的友人,將她領去做應急處置。
侍女想起衛音還未如廁,臨走前道:「非常感謝,不若我再喚人帶您去茅廁吧?」
衛音確實有些急,但她不欲叨擾其他下人,便道:「你好好養傷,至於那路,口述予我即可。」
侍女見她堅持,便詳細說了前往茅廁的路。
然而……衛音是個路癡。
她記得自己按著侍女所述,在第一處岔路左拐,卻沒看見應有的馬廄。
人越急躁越容易忘事,衛音想著自己離開大廳已有好一段時間,向柏不見她,肯定會擔心。
必須趕緊完事回去才好。
衛音仿佛無頭蒼蠅般尋找正確的道路,卻遍尋不著,沿途又沒瞧見任何下人,急的她滿頭大汗。
她耐住洶湧的尿意,在宅子裡走了一遍又一遍,絕望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她瞥見戎璿同護衛自前方拐彎處走出,頭腦一熱,下意識藏在一根大柱之後。
不知為何,她怕戎璿。
戎璿停在門前懸著紫藤花藍的房間,正欲拉開紙門,後方的護衛卻不知低聲說了些什麼,戎璿停下動作,發出咯咯輕笑。
衛音頭一次看見戎璿那樣的神態,不故作溫柔,不攻於心計,像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她一時間有些茫然。
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完全顛覆了她的認知。
只見戎璿扭頭,伸手勾住護衛的頸子,護衛順從地垂下頭。
從衛音的角度看去,兩人似在親吻。
她瞪大眼,捂住嘴的手指不斷顫抖。在她的觀念中,只有夫妻才能行這等事,而且必須在房中。
兩人的動作並未持續很久,只輕輕一觸便分開了,但戎璿眼角泛出的溫柔卻清楚說明兩人不同於一般主僕的關係。
他們互相愛慕。
衛音深呼吸了數次,才總算平復下來。她無意間撞見了戎璿與護衛不可告人之事,心情很是震驚,卻並沒有厭惡的感覺。
眼見兩人進入房間,衛音又不知抽什麼風,竟然躡手躡腳地躲在紙門旁。
此刻尿意已經不算大事。她屏住氣息,發覺門上有一處約一指寬的角落沒有糊好,翹了起來,露出房內的景象。
衛音就著那處小小的縫隙向內窺視,戎璿正在更衣。
他的衣襟被淺黃色的酒水沾染了一小塊,也許是不注意時打翻的,解釋了他為何在壽宴進行至一半時中途離開。
他在護衛的服侍下除去外衣,僅存裡衣,護衛撚住他的袖口,見裡衣也被沾上了,蹙起眉心。
戎璿笑了幾聲,解開裡衣的扣子。
衛音猶豫著是否該繼續偷窺,卻見戎璿結實的身軀上佈滿大片黑紅色瘀瘢。
那不是胎記,或任何一種衛音知道的皮膚疾病。它好似蠶食著戎璿,一直延續到鎖骨上方數寸,若衣領低一些,立時便能看見。
護衛的手指輕輕拂過戎璿手臂上的瘢痕,一語不發,盡職地為他穿戴整齊。
衛音心如擂鼓,直覺自己目睹了戎璿的秘密。
在護衛彎身替戎璿整理腰帶時,一條掛著白玉牌的項鍊滑出了衣領,因著玉牌特別大,上方雕有猙獰的獸首,並不似尋常人家為孩子祈福所求的樣式,衛音禁不住多瞧了幾眼。
護衛順手將玉牌塞回胸前,被衣物穩妥地遮擋住。
趁戎璿與護衛對話時,衛音小心地起身離去。
說也奇怪,她得知戎璿的秘密後,立刻尋著了茅廁。
她被一種強烈的情緒籠罩著,既非興奮,也非恐懼,這種情緒使她處於極度激動的狀態,手心與後背皆冒出冷汗,面頰亦紅潤無比。
她迅速如廁完畢,心事重重之下反而不再迷路,順利回到大廳。
回到宴會現場,她沉默地用餐,向柏知她不慣於交際,並無發覺異處。
戎璿一刻後便出現了,仍是言笑晏晏的模樣,然唯有親眼見過他與護衛私下相處的情狀,才會明白這是多麼虛假的笑容。
渾渾噩噩地度過半日,衛音乘車回居所,越想越覺自己先前看過那玉牌,可具體在何處,卻無論如何也無印象。
她迫切地想傾吐方才所見所聞,但找誰呢……?任何人都不可,因為秘密一但說出口,便不是真正的秘密了。
衛音第一個念頭是與英煥聊天,即便不談戎璿的秘密,純粹閒聊,也是極好的。
上回他在茶樓中提及霖州的現況,衛音問了一些問題,英煥只說自己答不上,但那閃爍的眼神,分明另有隱情。
當時衛音幾度詢問,均得不到答案,只得放棄。
也許她可以再找英煥談談。
*
隔天正巧是雒棠書院講課的日子,衛音備好書籍,和岩桐一同前往。
她特意晚點過去,為的是與岩桐拆散座位。若學堂內皆為散座,岩桐便不得不和衛音分開坐了。
英煥果然已到了。
幸運的是他身旁無人,衛音自然地坐在那位子上,又自然地打招呼:「早呀。」
英煥總是不按牌理出牌,他沒有回應,卻道:「姐姐今日來晚了。」
「腹疼。」衛音騙他,「其實是你今天來早了。」
英煥哈哈大笑。
衛音注意到他衣上多了一股清淡的花香,道:「上回令妹的香包買著了嗎?」
「買了,」英煥苦著臉,「她成天同我玩耍,所以我衣裳盡是那味兒。」
「不難聞啊。」衛音湊近聞了聞他的衣襟。
英煥側身閃過,脹紅了一張臉,「你有沒有羞恥心?」
「啊?」衛音一臉迷茫,「我怎了?」
「姑娘不能隨意湊近男人的。」
「你個屁孩,還一口一個男人。」衛音不客氣地揉亂他的頭髮。
由於講課的先生來了,縱使英煥滿臉不服氣,也只能乖乖坐著。
課上至一半,衛音若有所思,便撕下書本一角,寫了張紙條遞給英煥。
英煥前一天沒睡好,正在打瞌睡,左側忽然有人撞了他的手肘一下,他頃刻驚醒,眼中殘留著尚未驅散的睡意。
衛音憋住笑聲,好心道:「擦擦口水。」
「不用你管!」英煥心虛地用手背抹了下嘴角,「叫我做什?」
衛音指了指桌上揉成一團的紙條。
英煥攤平一看,上頭寫著:【若你無意間發現一個可怕的秘密,會怎麼做?】
英煥嗤笑,在紙條上振筆疾書,衛音幾次想偷看都被擋住了。
「……真愛裝神秘。」衛音用氣音小聲道。
「管我。」英煥如是答。
寫好回復,英煥也將紙條揉成團,手指一彈,便飛向衛音那處。
衛音迫不及待地打開,英煥在她的問題下寫道:【那要看是如何可怕的秘密了。】
這不廢話嘛!
衛音沒好氣地回道:【很可怕,十分可怕,相當可怕,極度可怕。】
傳給英煥。
英煥嘖嘖兩聲,不久又傳回來:【你不動那秘密,它一樣會在暗處腐爛,不若告訴需要之人。】
【告訴誰?】
【不知。自己想。】
【你如此敷衍的回答對得起我對你的信任嗎?】
衛音惱怒地彈送紙條,卻因誤算角度而打到英煥的額頭,他「哎」了一聲,不巧被先生聽見了。
「衛音,英煥!」先生怒吼,「是不是你倆在惹事?」
結果兩人被罰站。
衛音站在學堂外,垂著頭,面上像要燒起來一般。
樹葉颯颯的響動被微風吹入雙耳,學堂內先生講課的聲音愈發聽不清了。
「這時候反倒有羞恥心了。」英煥幽幽道。
衛音知道是自己的錯,倔強地哼了聲,也不說話。
「你那秘密,」英煥道:「要不要告訴我呀?」
「……不要。」
「我很好奇,是你兄長友人的嗎?他喜歡你?」
衛音張牙舞爪,「不許胡說!」
英煥雖然只十三歲,心智卻很成熟,他奸笑道:「怎麼,你遞紙條予我,不就是想找人說那秘密嗎?真夠虛偽的。」
衛音被他說的抬不起頭,局促地扭絞著手指。
英煥又道:「不然我們交換怎樣?」
「交換……什麼?」
「交換秘密。我說一個秘密,你也告訴我你的秘密。」
「那不許說真實名字。」衛音強調。
英煥好笑道:「好,不說。」他鬼鬼祟祟地朝學堂內看去,「你可要仔細聽了,因為我會很小聲。」
衛音禁不住點點頭,卻見英煥的表情驀然淡了下來。
「其實,我是個比誰都懦弱的懦夫。」
衛音正要開口,英煥接著道:「那日我躲在屏風後,我想知道他們背地裡在商議些什麼……父親一直不讓我參與,他說是大人的事兒。我緊張又興奮,心道自己要是能知道那些事,便能成為大人的一份子了。」
「我母親是一名普通婦人,平時忙於農事,閒暇時會去山上采野菜或藥草獲取微薄的報酬,日子倒也過得去。可有一陣子父親病了,長兄幹活的酬薪抵不上全家花用,於是母親執意要到山裡,就那一次出事了……她被妖魔攻擊,村裡人發現時甚至找不全她的四肢。」
衛音不知說些什麼。她端詳著英煥的面容,他總是笑容滿面,看上去並不像經歷了那麼多的孩子。
「從那時開始父親便投入了我不明白的事情中。他好似想為母親的死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卻從不向我說明。」英煥顫抖道:「所以我才想……才想為他分擔一些。」
「我藏在屏風後邊,無人知曉。父親、大伯和幾個我從未見過的人在討論一封信。他們相當謹慎,並無提到這封信是何處寄來的,他們用我不懂的暗語交談,我努力記了一些,卻不清楚含義。」
「不久,廳內傳出混亂的聲響,有人闖了進來。我聽見父親大聲質問來者何人,對方沒有答話,雙方開始混戰。」英煥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我不敢出去,那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無能為力。」
「直至破曉的雞鳴聲響起,我才在屏風後脫力昏迷過去,醒來時是兄長在照料我。我問他父親如何了,他不說,只讓我好好休息。」
衛音握住了英煥無意識纂緊的拳頭,他掙扎了一下,沒掙開。
「父親走了,我沒有看見他的死狀。我只聽聞,那晚在廳內的人都死了,我成了唯一知道信件內容的人。」
英煥鬆開拳頭,「我學了暗語才知,父親他們說的是,新王的下落有眉目了。」
*
會面之日,吳缺得知樊瑜將前往庭州與禁軍聯繫,便特意撥出人手保護她。
而此名「人手」,正是新樺。
基於對方上次見面時表現出的不屑與防備,樊瑜對他有些難以信任。吳缺似乎也知曉她的顧慮,再三保證新樺非常忠誠。
雙方核對計畫的細節後,樊瑜領著新樺回到客棧,新樺在門口等待,樊瑜則在房內收拾行囊,兩人即刻啟程。
柳原默默望著她整理,道:「你那雲鼓帶在身邊嗎?」
樊瑜始終收在行囊中,儘管已許久不曾派上用場。她不知他是何意,只答:「帶了,怎麼?」
「保存好,我有預感你這一路上會用到它。」
樊瑜有些意外他竟會主動提醒自己,心中微微暖了暖,「好,我會隨時帶著。」
柳原點點頭,喚道:「桓齊。」
「是。」使令那巨大的豬首自地面浮現。
「跟著陛下,並在這一路上聽她差遣。」
「是。」使令再度隱匿了起來。
樊瑜整理好行囊,聽柳原又道:「你需要縲鳴嗎?」
縲鳴的確是比三錐好騎一些,也更平穩。樊瑜思考了一下,「你把縲鳴借給我,你怎麼辦?」
「還有武替。」
化蛇是能夠飛翔的蛇型妖魔,行動力較駁高,缺點是引人注目。
「那就謝謝你了,我會很需要縲鳴的。」
柳原依言召喚出縲鳴,並要它同樣聽從樊瑜的指令,接著道:「有件事你需注意,那就是要調動禁軍,必須先找到左中右三位將軍。將軍持有的虎符可號令禁軍。」
這與樊瑜過往聽聞的不同,她疑惑道:「禁軍不是直屬於王的軍隊嗎?還需要虎符?」
柳原伸出兩根手指,「有兩個原因。其一,暴王時期,王因精神疾病私自出兵巧國而釀成悲劇,繼任的懦王為安撫百官,修改了規定:即使是王,也需要虎符及至少兩位元將軍同意,才可調動禁軍;其二,即使這規定隨著懦王的死亡而廢棄,你也無法證明自己便是新任巽王,因此需要將軍的支援與虎符。」
樊瑜倒是沒想過這事,她在心中思索一番,道:「這麼說我無論如何都要先找到他們了。」
沒了玉璽,唯一能夠證明她是巽王的方法便是柳原,因為麒麟只能向真正的君王磕頭。
此法兩人都心裡有數,只是樊瑜依舊不願意讓柳原與她同去。
樊瑜模模糊糊地憶起,當初方至霖州州府時,濟邢的一名侍女繡蘭曾提過(正文三十五章),兩位將軍被關押於鉤月宮的大牢中,另一位則不知去向。
「他們在王宮的大牢裡對吧?」樊瑜凝神思考。
柳原有些意外她竟然知曉,「沒錯。清秋與清河,他們是一對姐弟。」
樊瑜睜大眼,比他更加訝異,「你是怎麼知道那麼詳細的?」
「我有使令可以打探。」柳原道。
樊瑜噎住,又突發奇想道:「既然這樣,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戎璿,解決這一切紛亂的源頭。」
柳原默不作聲。
半晌,他道:「那人,深不可測。」
他不是不曾試圖這樣做,然而使令打探的結果是,戎璿的住宅周圍潛伏著許多兇惡的妖魔,若試圖攻擊,使令將面臨危險。
彼時吳缺猜測戎璿有特殊方法控制妖魔,柳原才不曾提出異議。
戎璿確實能夠號令妖魔。
是以柳原才會建議樊瑜帶上雲鼓,這舜國的寶重雖然不起眼,卻相當強大。
他自己未曾注意到,但是他的的確確關心著樊瑜。
樊瑜不知柳原是沒有嘗試刺殺戎璿,或他曾這麼做,卻因某些原因而失敗。
「小心戎璿。」柳原提醒道。
樊瑜輕輕應下了,「好。」
在這臨別的時刻,兩人一時都詞窮了。
「那……」
樊瑜等了一會,見柳原沒有開口的打算,便尷尬道:「你討厭我嗎?」
她不想在出行前留下遺憾,她想知道。
「不討厭。」出乎意料地,柳原如是道。
樊瑜凝視著他柔軟的銀白色頭髮、小而精巧的耳廓,最後定格在那雙淺褐色眼眸上,他的話讓她不自覺嚴肅了起來。
「我在意的,是你是否有身為王的決心。這不是遊戲,不是童話,更不是一場夢。我本不欲揭穿你的真實身份,但是現實如此,不得不接受。如今你背負重大的責任,又能否應對?」
樊瑜頓了頓,鄭重道:「我說過,我會努力的。我會用實際行動向你證明。」
她忽然有股衝動想擁抱柳原,然後也真的這麼做了。
柳原出奇地順從。
控制著發熱的臉頰,樊瑜在他耳側道:「你知道,其實我根本不必向你證明什麼,但是我想要。從今以後我們必須一起努力,並且還會一直持續下去。」
最後,她道:「你對我說的話,我記住了,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面對我,面對這個國家,面對所有人民,面對你的責任。你的身旁有我,而我永遠與你同在。好嗎?」
樊瑜揪住了柳原背後的衣裳,臉埋在他肩上,鼻端嗅到淡淡的皂角味。
此行她已經做好了不測的準備,可那番話確是真心話。
正當她鬆手放開柳原時,耳朵敏感地捕捉到對方說了個字。
「好。」
樊瑜拉開距離,搜尋著少年的雙眼,見他冷漠的面具出現裂痕,才微微露出笑容,深邃的雙眸剎那光彩奪目。
「那我出發了。」
「去吧。」
不多時,樊瑜攜著行囊在窗外揮手致意,柳原沒有回應。
新樺轉頭對她說了什麼,樊瑜點頭,兩人乘上騎獸揚長而去。
直到樊瑜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上,柳原才旋身離開窗邊。
*
新樺所屬的反人人會團體名為雒棠,於庭州、端州各有據點。兩人經歷近一日的路程,終於抵達庭州的雒棠集會處。
說是集會所,其實不過是一處古舊的院落。那屋宅中平時住著一名負責灑掃的老婦,眾集會時則為他們備齊茶水食物。
樊瑜將暫時在這宅院落腳,老婦對外宣稱樊瑜是遠房親戚,並負責照料她的生活起居。
「我們只緊要的大事才會在這處聚會,平素是私下交換訊息。畢竟這麼多人聚集在同一地,似乎太顯眼了點。」新樺道:「特別是經過了那信的事之後,聚會頻率已大大降低,所有成員的住所也換過了。」
不知吳缺私底下如何說服新樺,此次後者表現出的敵意已減少大半,同時樊瑜亦察覺到,對方只是臉臭了點,脾氣沖了點。除去這兩樣,他人還是挺不錯的。
新樺急吼吼地把人送來,又急吼吼地出門了,說是去通知庭州的負責人。
老婦助樊瑜安頓下來,並領著她熟悉整座院落。從老婦的自述中,樊瑜知道其他人都稱她明姨,於是便也如此稱呼她。
明姨見樊瑜始終戴著面紗,奇怪道:「姑娘,您……這面紗不取下麼?」
「我面上長了疹子,大夫說見不得光。」樊瑜淡定地撒謊。
明姨見面紗質地輕薄,隱約透出秀美的五官及毫無瑕疵的肌膚,並不是樊瑜說的那樣長了疹子,不免更加疑惑了。
明姨也不是個愛窺探人隱私的,既然樊瑜不肯說實話,她也不好再問了,只道:「若無聊的話,您可在宅院附近四處看看,不過還請您在傍晚前回來。新樺大人說今晚有集會,請您務必出席。」
「好的,我瞭解了。」樊瑜道:「對了,明姨知道王宮離這裡大約多遠嗎?」
明姨蹙著眉努力想了下,「有一段距離,約……二百里路。」
二百里路,縲鳴以一般速度可在一個時辰內到達,全力奔馳也許半個時辰。
樊瑜道了謝,伸了伸懶腰,慢吞吞地踱步到屋子外頭。
此時是正午,樊瑜用手背遮擋住刺目的陽光,望著院落前青綠的農田。
「縲鳴。」她道。
「主上。」縲鳴非男非女的聲音立時響起。
「你可知道去往鉤月宮的路?」
「屬下知道,當時是台輔命屬下前去探查的。」
「除了清秋清河,剩下那名將軍呢?」
「不見蹤影。」
那答案也許只有清秋與清河才知曉了。
樊瑜在宅院附近轉了轉,發現庭州的狀況相較於端州,可謂欣欣向榮。農作生長良好,人民富足安康,幾乎可算得上是天堂。
而人人會的宣傳則不似在其他州那樣隨處可見,因為居住在庭州的人民,絕大多數均為人人會的成員或支持者。
樊瑜只在村中的佈告板上看見一張傳單,有些字她不識得,但仍可看出這是人人會某種講堂或課程的資訊。
「容……什麼鄉,每週四……」樊瑜湊近了讀,可那些文字仿佛外星文一般,看的她痛苦不已。
一個稍顯稚嫩的聲音在背後道:「容諼鄉雒棠書院,每週四巳時。」
樊瑜扭頭,一名男孩老神在在地望向她。
男孩約十三四歲,滾圓的雙眼特別有神,一身藏青色袍服,可想見將來必是身姿挺拔的文士。
「這位姐姐。」男孩道:「方才我見你從明姨家出來,你是明姨的什麼人呀?她沒有親戚的。」
明姨姓白名明,村裡人多半稱她為白夫人,見男孩稱明姨,樊瑜心中對他的身份已經有底。
看著對方那小大人的樣兒,樊瑜笑道:「我是……遠房親戚,因為家鄉發生了動亂,便來投靠明姨。」
「姐姐的家鄉在何處?」男孩追問。
「哎呀,你這小孩,問題還挺多的。」樊瑜蹲下身,拍拍他的頭,臉上笑意加深了一些。
「偏要問!」男孩做了個鬼臉,「姐姐你能不能站起來?」
「為何?」
「如此我倆才會一樣高。」
樊瑜被他逗笑了,「幾年後你就會抽條似地長高啦,哦,不用太自卑。」
男孩惱怒道:「我現在就很高!」
「好好。」樊瑜站了起來,又摸摸他的發頂,「還有,謝謝你告訴我那幾個字的意思,我自幼家境貧困,沒讀過什麼書,讓你見笑了。」
「不會就學。」男孩氣定神閑道:「我可以紆尊降貴教你。」
樊瑜曝露在面紗外的眼眸彎成月牙形,「好呀。」
「但是先生不能沒見過弟子的真容,所以我要請你把面紗脫下!」男孩指出。
樊瑜不答,巧妙地頂了回去:「弟子才是不能不知先生的名姓,所以我想請先生自我介紹。」
男孩一愣,氣哼哼道:「敝姓羅,字英煥,你喚我表字即可。」
「我是樊瑜,沒有字。」樊瑜逗他,「你認為我因何戴上面紗?」
「其貌不揚。」英煥道。
樊瑜好笑道:「錯錯錯,因為我太美了,男人見到我都發瘋似地愛上我,不得已只好遮住了真容。」
雖然是實話,但是這樣說出口……尋常人都不會信。
英煥果然嘲笑她,「姐姐未免太自傲了些。」
樊瑜無奈道:「跟你說實話又不信,小屁孩。」
英煥跺腳,「我也不是小屁孩!」
樊瑜瞎扯了幾句,遠遠看見明姨在宅院門口東張西望,知她或許在尋找自己,便對英煥道:「時候不早,我先回去用飯了。」
英煥應了聲,見樊瑜隨明姨進門,才悠閒地回家。
他有預感,他們很快會再見的。
*
將近傍晚時,雒棠的幹部們先後來到宅院內,新樺也回來了。
眾人似乎都已知曉樊瑜的身份,落座後分別前來打昭呼。
幹部內年紀最輕的是一名男孩,樊瑜驚訝地認出他便是英煥,兩人不久前才見過一面。
「姐姐,又見面了。」英煥笑嘻嘻道。
「你怎會在這?」
儘管已經隱約明白他是雒棠的成員,卻想不到會是如此特殊的身份。
「我接替了父親的位置。」英煥垂首,「負責參加人人會在雒棠書院舉行的講堂,交換並搜集情報。」
樊瑜有心同他多聊,卻因人已到齊,只得放下打算,先召開會議。
庭州這處的人主要協助樊瑜尋找禁軍,餘下的則分流前往端州,參與動亂。
兩日,樊瑜只有兩日。
最後一次的會面中,吳缺與樊瑜、柳原提及的日期是三日後,他們將在三日後發起大規模的叛亂。
樊瑜由端州趕往庭州的時間已花費一日,這意味著她最多還有兩日。
她將計畫同眾人說了,幾名幹部再三商議,推選出一名魁梧健碩的男子容熙與樊瑜、新樺同行,三人決定今日入夜後前往鉤月宮。
「調動禁軍,還需要三位元將軍的支援與虎符。」樊瑜解釋道。
容熙疑道:「但若不是王,也能夠如此嗎?三位將軍不知外頭情形,也許不會輕易相信我等。」
樊瑜先前也有考慮到這點,她點頭,「那便說服他們。」柳原將使令暫借給她,也有說明樊瑜確實是巽麒所派之人的意思,畢竟除了麒鱗的使令,沒有其他妖魔可遁入地下,並與人溝通。
新樺道:「鉤月宮內外仍有許多妖魔,我和容熙為你開路,你便盡力去大牢中尋找將軍。」
樊瑜也曉得三人很可能有去無回,沉默地頷首。
眾人討論完畢,容熙與新樺留在宅中為即將到來的惡戰準備,其餘的成員則告辭離開。
樊瑜不會武,只將新樺交給她的利刃收進懷中。
臨行前,英煥對樊瑜眨了眨眼,口型無聲說道:「保重。」
樊瑜微微一笑,將英煥送出大門。
她再三深呼吸,試圖去除那種無以言喻的焦躁,卻作用甚微。想了想,她回房翻找行囊,一併帶了雲鼓,心中才勉強安心些。
但願這趟旅程只是有驚無險。
*
那日衛音與英煥在雒棠書院的廊上罰站,英煥道出了自己心中最黑暗的秘密,側頭望著衛音,似在催促她兌現以秘密交換秘密的承諾。
衛音沉浸在秘密的震撼中無法自拔。
「新……王?」
她望進英煥深不見底的瞳仁中,只看見一名無所遁形的少女。
那是她自己。衛音雙唇囁嚅著,卻說不出話來。
英煥自始至終都明瞭於心。
「你早就知道了,是吧?」衛音聲調微顫,「知道我不信人人會的主張。」
否則英煥不會將自己的秘密說出口。
他悲傷地笑了笑,看來一點不像十三歲的孩子,「我察覺到了,但那個秘密,的確是真實的故事。」
衛音低頭一瞧,兩人的手還纂在一塊,然而英煥的顫抖已經止住了,反而是她的手滲出了細汗,幾乎要脫力。
英煥放開了她的手,然後露齒一笑。
那笑容十分平靜,仿佛大雨過後洗淨的蒼穹,澄澈無比。
「如今巽王已現世,這是天帝的意旨。我們要持續違抗天命,或是合力迎來下一次盛世?」
衛音驀然有種落淚的欲望。
不僅是因為在這全是人人會支持者的場所,她終於被識破而感到放鬆,也是因為英煥的話語中有著她最渴望的事物。
那小心翼翼呵護著的、舜國人民皆不敢希冀的夢想。
所有流離失所的人們、被妖魔毀壞的四分五裂的家庭、前來投靠人人會的流民……這正是眾人求之不得的希望。
衛音重重地一字一句道:「那一天真有可能來臨嗎?」
「信心,就是對看不見而又真實的事抱有希望。」英煥道:「會的,我們會一起改變它。」
恍然之間,衛音想起自己曾經許下的誓言,她要做正確的事。
「我會做正確的事。」她伸手抹去眼角溢出的一滴淚珠。
英煥見衛音哭了,不安地用腳尖攆著地面,複而抬起頭。
他大約是想轉移話題,以遲疑的語氣道:「對了,你的秘密該告訴我了吧?」
衛音用泛紅的眸子瞪了他一眼,壓低聲量將自己在戎璿壽宴上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
*
衛音沉浸在思索中,下午恍恍惚惚,連岩桐來尋她,也是寥寥數語打發了。
雖然將秘密告訴了英煥,她卻並沒有感到輕鬆,反倒因為多一人知曉那秘密而愈發緊繃了。
她趴在床鋪上,使勁撲騰了幾下,感覺心情略略好轉,才起身,隨手捧著先前於書局購買的《宮中秘聞》翻了翻。
那書早便被她讀的滾瓜爛熟了,衛音一面翻著,一面心不在焉地想道,要是有本《戎璿秘聞》就好了。
若說她身邊最瞭解戎璿的,莫過於向柏了。
即便是自己的親兄長,衛音也明白有些問題是無法說出口的──要是說來到庭州前她還不確定人人會與戎璿有何關聯,現在一切就有如攤在陽光下那樣明朗。
人人會會長與一州之侯關係密切,說明了人人會的主張分明是州侯授意的,也許是他一手創辦的。人人會像是第二個戎璿,更貼近民間、分佈範圍更廣、更具有傳染力與煽動性。
向柏並非戎璿的走狗,但是他們的命運已然緊緊系在一起。
衛音的理念註定與戎璿相違背,也將與向柏背道而馳。
若詢問向柏戎璿之事,倒有些為難他的意味在裡頭。衛音不知道,甚至不保證這些訊息不會被用作對抗戎璿等人。
她摩挲著《宮中秘聞》,心中忽然一個激靈。
書局掌櫃!
她可以請教書局掌櫃!
衛音回憶起對方精准指出另一名學子所需的書籍,可見他已熟悉所有書了,那麼對於戎璿的過往,他應當也有所瞭解。
衛音興沖沖地帶上錢袋,?了下人與向柏回報,便出門了。
然後──再度迷路。
所幸路上有許多行人,衛音恰巧遇上了一個善心的,直接領著她到了書局。
「姑娘,就是這兒了。」那人爽朗地笑道。
衛音感激不盡,「多謝!」
她迫不及待地踩進書局,書卷的氣味迎面而來,有陳舊的,也有嶄新的,衛音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覺疲憊減少了些許。
掌櫃仍是同樣的那位,儒雅的中年男子。
衛音東張西望了一下,竄到櫃檯前,「掌櫃。」
掌櫃顯然對這名帶走《宮中秘聞》的少女記憶猶新,一手輕輕捋著下頷的鬍鬚,道:「姑娘有何事?」
衛音羞赧地笑了笑。
她放低了聲音,「不知此處可有……關於戎璿大人的書籍?」
掌櫃精明的雙眼閃了閃。
「姑娘想要什麼樣的?」
衛音比畫了下,隨即紅著臉放下手,「像《宮中秘聞》那樣的……」
一句話說的摸不著頭腦,然而掌櫃已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嘆息道:「此書本店並無。」
衛音失望地「哦」了聲,掌櫃又道:「不過敝人對此略有涉獵。」
衛音頓時打起了精神,直勾勾盯著掌櫃。
掌櫃步出櫃檯後方,同時喚了另一名少年讓他照看著店面。
「姑娘請隨敝人來。」掌櫃沒有多作解釋,只示意衛音與他同行。
好奇與興奮驅使著衛音跟上掌櫃的步伐,兩人穿過層層書架,來到書局後邊,那處有一扇掩著的木門,掌櫃伸手在兜裡掏了掏,取出一串鑰匙開門。
撲面襲來的灰塵讓衛音忍不住掩住了口鼻,掌櫃回首,歉意道:「抱歉,這房間許久未清掃,委曲姑娘了。」
衛音咳了咳,吸吸鼻子,鼻頭嗆的通紅,「無妨。」
掌櫃點了燈,虛掩上房門,衛音才發現這是間私人藏書室,中央有一張圓桌,兩張矮凳。架上擺著珍貴的孤本與劄記,有些用木盒保存了起來。
「容敝人冒昧一問,姑娘為何想瞭解戎璿大人?」掌櫃問道。
衛音自然不好說出實情,便道:「好奇。戎璿大人過於神秘,想知道他先前如何。」
「如此,倒也不是不可……」掌櫃微笑,從書架上抽出一冊手劄。
手劄角落處已起了毛邊,看來被人翻閱過無數次。
「姑娘請坐。」掌櫃說著,自己亦坐在那矮凳上。
衛音依言坐下,見掌櫃翻開手劄,也湊近瞧。
上頭滿是雋逸的字跡,衛音越看越覺眼熟……不正是在《宮中秘聞》最末頁下了批註的那人嗎?
「這可是您的字跡?」衛音指著手劄道。
「是。」掌櫃笑道:「想必姑娘見過了我的批註吧。」
衛音點點頭。
掌櫃道:「書局的書,我都讀過了。有些下了批註,有些則無。」他輕巧地轉了話題,「那麼,請姑娘看這手劄。」
衛音將目光轉至手劄上。
「戎璿最早的記錄始於長豐(暴王年號)末年,父母不詳,是名孤兒,後被鄉人收養改姓鄭,名凡,自取字戎璿。」掌櫃的手指撫過紙頁,「假朝時期成為庭州令尹,祝妍(懦王年號)二年即被提拔為州侯。」
衛音好奇道:「這些您都是如何得知的?」
「走訪鄉野、閱讀史料,」掌櫃道:「只是敝人不值得一提的嗜好。」
衛音想了想,盡可能不曝露地道:「那您是否曾經聽聞,戎璿大人有特殊疾病?關於皮膚的。」
「不曾。」
「伴侶呢?婚姻?」
掌櫃翻翻手劄,深思道:「亦不曾。就敝人研究的結果,戎璿大人青年時期並無成婚,成了仙人後也沒有伴侶或貪圖美色的傳聞,很是潔身自好。」
衛音將手置於膝上,苦惱地嘟嚷道:「這樣啊……」
「只有一件未經證實的傳聞。」
「是什麼呢?」
「姑娘可曾聽過楊懷儷?」
衛音細細在腦中搜索了一遍,才道:「並未。」
「楊懷儷名道貞。」
掌櫃稍加提點,衛音登時一拍掌,「懦王的長姐!」
由於衛音出生時懦王已駕崩近兩年,是以對於懦王生前種種,她也算不上瞭解。
「正是,」掌櫃點頭,「懦王在位時對長姐言聽計從,因此楊懷儷把持著大權。而戎璿大人於兩年內自令尹被提拔為州侯,實在奇怪,坊間便傳他與楊懷儷私下有染。」
衛音下意識道:「那不可能,因為……」話未畢,她??噤了聲。
戎璿喜歡的分明是男子。
掌櫃不知她心思,停下了翻頁的動作,疑惑道:「姑娘說什麼?」
「無事。」衛音趕緊道:「掌櫃您繼續說吧。」
「儘管未經證實,但敝人認為此事極可能屬實,」掌櫃嘆了口氣道:「因為戎璿大人可是不擇手段也得達成目的之人。」
戎璿的笑容再次浮現,衛音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反駁掌櫃的言論。
若說成為州侯僅僅是達到目的前的過程,那麼戎璿的最終目的又會是什麼?
衛音向掌櫃鄭重道謝,離開了書局。
一路上她只覺疑問不僅沒被解開,反而越積越沉。
戎旋與護衛的親密舉止、遍佈全身的瘢痕……那些畫面在衛音腦海中盤桓不去。
她只想弄明白一切。
衛音想的投入,卻沒有察覺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後方快步追上。
「衛音!」
衛音受驚地回頭一瞧,那氣喘吁吁的青年不是岩桐又是何人?
岩桐的衣襟已經被汗水打濕了,他將額上的碎發向後捋,「你出門怎也不和我說聲?」
「我……」衛音緊張的舌頭打結,「抱歉。」
「向柏讓我時刻看著你。你隨意上街,我很是擔憂。」岩桐自然而然地攬著她一邊肩。
衛音有種道不清的怪異感,她嘗試側身閃避,卻被岩桐以不容置疑的態度鉗住。
無奈地回到宅院,衛音換了身衣裳,還來不及喘口氣,又被向柏找了去。
向柏在書房內讀書,姿態端正,修長的手指掃過一行行文字,當真專注無比。
衛音跪坐在他正前方。
小幾上盛著一壺熱茶,衛音微微直起身子為兩人斟茶,左手手指按著壺蓋,平穩地放回幾上。
茶方沖好,此時水氣冉冉上升,消散於空中。
衛音伸手觸了觸茶盞,極為燙手,並非能入口的溫度。
向柏不介意,擎起茶盞飲下,只是再熱的茶水似也無法使他冷藍色的眸中多一絲溫度。
「哥。」衛音輕喚。
向柏注視著她。
衛音掙扎再三,沒有提起今日自己臨時外出的舉動,只道:「岩桐有些異樣……」
「哪兒的異樣?」向柏道。
自從目睹了戎璿與護衛的舉動,衛音不開竅的那部份總算有些鬆動,逐漸覺察出岩桐的異常。
「他對我,舉止似親密了些……」親口說出這話,衛音的臉紅了紅,「我覺得不自在。」
向柏緩聲道:「你的意思是,把他調離嗎?」
衛音道:「由哥做主。」
向柏低頭摩挲著杯緣。
「待你生辰滿十八,岩桐將會是你的夫婿。」
衛音的笑容倏然消失,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向柏頓了頓,靜靜地捧著茶盞。
「這是戎璿大人親口指派的婚事。」他溫聲道。
衛音沒有忽視兄長眼中一閃即視的歉意與憐惜,她驚怒交加,重重放下茶盞。
「為何?」她質問,聲音已有些打顫。
「為了護你一生。」向柏答道。
衛音只聽見腦袋「轟」一聲,耳邊嗡嗡作響。
「哥……」她難以置信地道:「那樣是為我好?」
儘管被怒火、失望與沮喪席捲,然而略一思索便能猜到,戎璿這是想用婚事將她與人人會捆在一塊,確保她永不叛變。
向柏道:「我想你都明瞭了。」
「可我不能接受!」仿佛有根刺卡進喉嚨,衛音哽咽著道:「讓我回霖州!」
「那處已不再安全。」
「總比與不喜之人成婚好。」眼眶無法承載淚水的重量,終於順著臉頰滑落。
衛音今日第二次哭泣,卻不同於第一次,此刻她滿心惶然無措。
絕不接受!
她胡亂用袖口擦了擦,面上一片狼狽,「我先告辭了。」
說著,不等向柏發話,跌跌撞撞地離開書房。
向柏凝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終究嘆了口氣,將冒著白霧的茶盞放回幾上。
*
衛音回到房間關上門,眼淚才禁不住潰堤而出。
除了不告而別以外,向柏一直很疼她,來到庭州後也相差無幾,只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與岩桐成婚。
瞥見桌上準備贈與岩桐的錢袋,衛音氣得一把摔在地上,精緻的芍藥刺繡頓時被灰塵染得烏黑。
她一定要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