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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8-01 00:32:01| 人氣1,429| 回應1 | 下一篇

張曼娟[喜歡]~*天使的咒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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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祥在電腦鍵盤上一個字一個字敲着,指甲滑過的聲音輕脆,像是敲擊着好聽的樂器,把夜晚演奏成和諧的樂曲。
  初夏的風穿越整座城市,仍然能夠分辨,是從海上來的,有星子墜落,海豚跳躍過的氣味。她深吸一口氣,遠從公園裡的茉莉已經開了。你是鼻子太靈敏?還是人有想像力?曾經有人這樣問過,她没有回答。
這樣的空氣,這樣的風,帶她回到十年前的校園,夜晚的租賃公寓總聽得見音樂系同學練琴的聲音。共租一層公寓的室友常常抱怨這樣的噪音是折磨,祥祥並不這麼想,她踮起腳尖在琴聲裡隨意舞蹈;在琴聲裡給在另一個城市讀書的馮凱寫信 :
  「有兩個星期没收到你的來信了,如果你還不出現,我很脆弱的,你也知道,我很難拒絕别人熱情的追求,所以……」
  寫到這裡,她忍不住咬着筆桿笑起来,這信一寄到,用不了一兩天馮凱肯定飛奔而來,她太了解他了。
  在補習班的時候,他就是力戰群雄,奮不顧身,才獲得祥祥青睞的。聯考一放榜,他們一北一南,馮凱的臉色難看得一塌糊塗:
  「天將亡我!天將亡我!」
他掙扎好久,不肯去注册,差點鬧家庭革命,馮家找了祥祥談話,叫她勸勸馮凱,祥祥乖乖的點頭答應,很識大體的模樣。一見馮凱就翻了瞼,把所有能掀的東西都掀了:
「你故意害我是不是?我被你爸媽當成紅顏禍水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我再也、不、理、你、了──」
「祥祥!祥祥!不要啦,拜託,你不要生氣──」
馮凱從逆來順受的站立轉變為恐懼,急急抓住祥祥手臂,不讓她走開。
「你放手。」
「你不要走……」
「放手啊!疼──」祥祥大叫。
馮凱嚇得鬆手。祥祥搥他、踢他、嘴裡一連串着的罵著:
「野蠻人!你最野蠻─我痛死了!你這個野蠻人──」
馮凱不閃不躲也不求饒,由著祥祥發洩一頓。祥祥累了,停下來,喘吁吁地瞪著馮凱,意猶未盡:「都是你,」她滿肚子委屈的抱怨:「害我變成這麼潑辣……」
馮凱第二天便南下註了冊,又馬上搭夜車回來找祥祥:
「我辦好手續了,明天就趕回去上課。」
祥祥對他不理不睬,低着頭翻鑰匙,一陣亂搞,廢然而止。
「忘了帶鑰匙?没關係,我跳進去幫你開哦。」
他提起一口氣準備翻進牆去,忽然覺得衣角被牽住了,遲疑的回過頭,看見祥祥漾著柔光的眼眸,心在一瞬間融成晶晶亮亮一大片。
「我把你打疼了吧?」
「不疼。一點也不疼,真的。」
「你騙我。」
「我没有。我好禁打的,一點也不疼──」
「那,打了等於沒打囉?」祥祥幽幽的抬起睫毛,臉上的表情忽然兇惡起來:
「我再打!反正你不疼──」
 她追著打,馮凱抱頭而逃。
她就是了解馮凱,知道他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在琴聲中寫完信,穿著睡衣,踮著腳尖從房間滑行到廚房,開了冰箱取出一罐酸梅湯,又旋轉著自己的舞步經過客廳。在旋轉中,她彷彿看見一個人影在角落裡,放慢速度,於是她看見,是一個穿白色上衣的男人。握緊酸梅湯,她站住,面對那個微笑的男人:
「你是誰?」
穿着蕾絲邊白色睡衣, 赤着脚,舞動一罐酸梅湯,這是第一次見到阿尉時,祥祥的特殊造型。
阿尉是祥祥室友的表哥,他說:
「我以為你是一個舞蹈家。」
祥祥每次一想到就覺得好糗。在校園裡遇見,阿尉總笑笑的望著她,她忽然覺得舉步維艱起來,腿脚僵硬得不像自己的,索性站住了,倚在走廊邊。
「祥祥。在做甚麼?」阿尉和她一樣的姿勢,靠着走廊欄杆。
「看海。」
「這裡看得到海嗎?」
「這裡有海上吹來的風。」祥祥歪着頭,很挑剔的看着阿尉:
「一定要看見海了,才知道海在那裡嗎?」
 後來,阿尉每次見到她就問:
「祥祥,看見甚麼了?」
「流星。」大白天她這麼說。
「飛魚。」坐在教室裡她這麼說。
「祥祥,告訴我,你看見甚麼了?」
阿尉專注的看着祥祥的眼睛,祥祥眨了眨眼,好像被强光刺激到了,很不舒服的样子。
她没有回答。
「你一定看得見的,告訴我,你看見甚麼?」
祥祥蹙了蹙眉,下定決心的說:
「馮凱。我看見馮凱。」
「還有呢?」阿尉不肯放棄。
 「馮凱。」祥祥堅定的:「就是馮凱。」
  阿尉嘆息地:
「除了馮凱,你真的看不見别人了?」
祥祥抿緊嘴唇,顯得倔強。
阿尉深吸一口氣:「你應該看見一個守護你的天使,你應該看見……」
大三那年,馮凱北上的次數愈來愈少,他在學校参加的活動很多,有消息傳來,說馮凱和校花走得很近,迎新舞會上是他們倆開的舞。祥祥忽然吃壞了東西,半夜裡胃絞痛,她掙扎著叫醒室友,室友叫來了阿尉。阿尉看見她慘白的臉色,蜷縮成一團的痛楚,眼眶紅起來:
「我們去醫院,來,我們去醫院……」
祥祥勉強在攙扶下邁幾步,一次狂暴的痛席捲割裂她的身軀,她俯倒,地板伸展手臂要擁抱她,無助絕望的呻吟,止不住的嘔吐,她想,这這很接近死亡了,就要死了,要死了……她看見一張發亮的天使的臉孔靠近,彷彿還有搧動的羽翼,眉目眼神很像阿尉。是了,他說過要成為她的守護天使的。
出院以後,她變得有些厭食,食量跟麻雀差不多,而且憂鬱。馮凱聽說了傳言,又聽說她病了,要北上看她,她說要準備報告沒時間見面,於是連電話也不接了。馮凱忙著系學會的選舉,實在不可能立即抽身北上,祥祥漸漸不上課,很迅速的消瘦了。
「祥祥,陪我吃點東西好嗎?」
阿尉一定能找到她,不管她躲在那裡。
「我吃不下。」
「你一天都没吃東西了。」
「我吃了。」
  「你今天吃過甚麼?」
  「天使不管人家吃甚麼的。」
「那,天使管甚麼?」
「阿尉。帶我去海邊好不好?」
他們趕到海邊去看落日。
  阿尉問:「你不快樂,是不是?」
「好像是。我現在要靠海這麼近,才能看見海耶。」
「是因為馮凱?」
「阿尉。」祥祥轉頭看他:
「我覺得很抱歉,你每次看到我都是不太好的狀態,不是奇形怪状,就是半死不活……」
「可能是我們不常見面的緣故。如果我們更常見面,你想,會不會好一些?」
祥祥不說話,縮起身子。
「怎麼了?」
「胃痛。」
  「我們再回醫院檢查一次,好不好?」
祥祥搖頭,過了一會兒,她笑起來:
「有天使看著我,我不會有事的。」
秋天的海岸有些凉,阿尉的外套一直穿在祥祥身上,他載她回去,在公寓門口,看見馮凱背著背包坐在那兒。阿尉身後的祥祥明顯的震動了,但,她仍坐着, 並不打算下車,好像阿尉調轉車頭離開,她也不會有異議的樣子。這念頭確實在阿尉的心頭萌生,十分強烈,他用力握住車把,深吸一口會,側頭對祥祥說:
「去吧。」
祥祥離開摩托車後座,緩緩走向馮凱,挺直脊背,很優雅的,仍穿著阿尉的外套,阿尉不想停留,加速遁逃於夜色之中。
按着,天蠍座的祥祥過二十一歲生日,由馮凱主辦生日party,也邀了阿尉參加。
「我得想想,有甚麼特别的禮物送給你。」阿尉說。
  「你來就好,我介紹馮凱給你認識,他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要叩謝你的大恩呢。」
那一天,阿尉没有來。祥祥覺得也好,讓他做守護天使太辛苦,也太不公平了。第二天,阿尉在教室外面等她:
  「昨天的party很棒吧,抱歉我没趕上。」
他把手掌打開,一張火車票躺在掌心:              
「送給你。生日快樂。」
 「謝謝。」祥祥接過來,車票上寫著站名:
   永康站

保安站
看她端詳著車票,阿尉問:
「祥祥,你看見了甚麼?」
我看見你寧願大老遠去搭火車,也不願意陪我過生日──祥祥覺著一種惆悵的失落,但,這是應該的,她對自己說,阿尉是個好人,他若決定放手,我應該高興,於是她笑起來:
「我看見火車,我明白你的意思,謝謝你。」
 「你明白就好了。」阿尉的笑容裡有欣慰的神情。
一切到此為止了。祥祥將車票放進收藏紀念品的盒子裡,用一種告别的心情。
  然而,大三剛结束,馮凱就確定要結婚了,一個學妹懷了他的孩子。
 「你怎麼能結婚呢?你自己都只是一個小孩。」
  祥祥教訓的口吻,聽起來完全不像情人,倒像師長或者家長,她把自己的情緒抽離得好遠好遠才不會太痛楚。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大堆不該結婚的理由,可是,馮凱似乎並不接受。
 「反正,你就一定要這麼做了,對不對?」她氣得發抖。
  馮凱忽然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抓住祥祥的手: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打我!你踢我好不好?祥祥!你打我啊──」
 「你放手。」
 「求求你!你打我吧!」
 「放手啊!疼──」從肺腑發出的尖銳喊叫。
祥祥雙臂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肯碰觸馮凱,一點也不肯。
  她覺得是因為阿尉離開,並且入伍當兵去了,再没有天使看守,才會發生這些事。那麼,她絕望的想,噩運是不是會接踵而來?
  她也知道馮凱的離開,終结了她在情愛中的任性和蠻横。她是任性的,因為覺得自己愛得那麼誠摯,撒嬌或者撒賴都是可以被允許的。
  原來不是這樣的。  
  阿尉努力要和她取得連絡,她用僅剩的任性抵禦他。
  反正都是一樣的,所有的愛情都是不穩靠的,阿尉把火車票交給她的那一刻,就已經夠清楚了,還有甚麼好說的。
祥祥變成一個普通的女人,把那些特殊的質素都深深埋藏起來,在看得到而且看得很清楚的世界裡過生活。她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公關部門的工作,每天要接很多電話,與很多人熱絡交談,其他時候,她幾乎都是沉默的。初夏的午後,她喜歡推開窗,在窗邊站一會兒,没人知道她在想甚麼。
公司有一場開發新軟件的發表會,她企劃活動,監督連繫事宜,忙得團團轉,在應付媒體訪問的時候,覺得角落裡有一個人影,已經佇立許久,她偷空轉過頭去尋找,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人,對她微笑,是阿尉。
她楞了片刻,直直朝阿尉走去,盯着他的臉看:
「真的是你!」
「如假包換。」
兩個人都笑起來。祥祥才知道阿尉是他們公司極力爭取的客戶:
「天啊!我得對你阿諛奉承才行了。」
「我等了好久,終於有機會了。」
 「但我準備離職了。」她故意說。
「真的?怎麼沒聽說?」
「你打聽我?」祥祥忽然變得蠻橫:
「太過分了。」
「你看起來真的很好。現在身體好嗎?」
「強壯如牛。」
「好極了。」阿尉笑著。
祥祥現在知道當年為什麼喜歡看見阿尉,因為他有很真誠好看的笑容。
「可見,當年的咒語果然有效。」
「甚麼咒語?」
「那張車票啊,那張火車票。」
 「喔……是呀。」祥祥笑得迷迷糊糊。
又是那張火車票,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張票是一個咒語嗎?有甚麼玄機是她一直沒有看見的嗎?
同部門的小青來找祥祥,看他們聊天,顯得很興奮:
「啊!尉經理跟祥姐真的認識呀?怪不得尉經理總打聽祥姐呢。」
發表會結束時,阿尉找到祥祥:
「希望你别介意,我只是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祥祥頓了頓:
「守護天使嘛。」
「是啊。」
阿尉還未進電梯,小青擠到祥祥身邊,一面應酬的笑着,一面咬耳朵:
 「他是今天出現的,最有價值的單身漢。」
祥祥飛回南部老家,翻箱倒櫃,把大學時代收藏保留的東西找出来,一張火車票,那樣一張小紙片,很容易遺失吧,很可能不見了吧,恐怕找不到了……火車票落在眼前的時候,她還有些遲疑。
就是它了。
祥祥仔细看著上面每一個字,八年前的十一月十五日,她的二十一歲生日,永康站至保安站,她忽然看見一種新的排列組合的方式,她無聲的俯倒,像急病的那一夜,像看見守護天使的一刹那──
  「永保安康」,是生日的祝福咒語。
原來有着這樣執著的深情,她卻一直没有看見。因為阿尉相信她能看見,結果,她被自己蒙蔽這麼久。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那些,曾經不明白的事。
天使的咒語,令她孤單許多年,卻也指引她找到真愛。
阿尉並没有邀約她,甚至也不連絡,但祥祥始終沉浸在一種奇妙的喜悅感覺中,連敲打電腦鍵盤,也像演奏樂器的心情。阿尉曾經以為它是舞蹈家呢,想起過去的事便忍不住想笑。
祥祥覺得過去的自己一點一點回來了,她又可以看見、聽見或者感覺一些别人無法感覺到的事。比方說,從海上吹來的風,有潮濕的氣味,雖然海在看不見的遠方。
聽說阿尉他們下了單子,公司在墾丁舉行慶功宴。祥祥和同事游過泳,喝過下午茶,又吃了豐富的晚餐,聽阿尉的同事說他去了新加坡,沒法來參加。祥祥並不覺得惆悵或失落,她覺得這樣的重逢已經帶給她一些很珍貴的力量了,像是重新認知了一些事。
晚餐後是舞會,熱烈而瘋狂,祥祥不想跳舞,一個人溜到陽台上,坐進藤椅,把腳抬高,交叉著放在欄杆上,看着遠遠近近闃暗的森林,她確定知道,穿過森林有一片海。
「祥祥,在看甚麼?」
她聽見這個聲音的時候就笑了。
「看天使啊。」她回答,並不轉頭。
阿尉搬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的眼神裡,又有令她難以承受的光炬了。
「我聽說你去新加坡了。」
「我趕回來了。」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好笨,那張火車票,那個咒語,你知道,我竟然花了八年的時間才看明白。」
「我真的有點意外。」
「要怪你啊。」祥祥兇惡起來:
「誰能相信天使會下咒語的?」
「幸福的咒語,天使也得準備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你準備了很多嗎?」
「那得看你的需要量大不大?」
 祥祥收回腳,格格笑出聲音。阿尉忍不住伸出手去觸摸,他一直很想撫觸的,祥祥細軟的髮絲,祥祥一動也不動,任他的手輕輕滑過她的肩膀和手臂,來到她的手腕。
「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在這兒?」
「就在這兒。」
 祥祥站起來的時候,阿尉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想和你跳舞了。」
祥祥没有說話,只是緩緩的貼近他,他們在無伴奏的星光下共舞。
 祥祥聽見一大群飛魚躍出海面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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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久液
2020-01-14 01:2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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