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十二时辰里有哪些真实的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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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基于刚刚某些答主的基础上,我再填几名。(不过是基于电视剧的基础上,小说我几年前看过,挺不错的。)

虽说有些真实人物因为这部剧不得不“改了名字”,但有些人在这部剧里没改名字。(或许是因为跑龙套吧,但这些人在玄宗朝也是炽手可热的人)

这是第三集一晃而过的几个人,他们的名字可是真实的,历史上也能找得到。

一、吉温

吉温是武则天时代大名鼎鼎的酷吏吉顼的从子(相当于侄子)。这里说的“新丰县丞”是史书中第一次记载他显示的官位。他先与高力士结交,后在萧炅的推荐下,他正式成为了李林甫的人。

而吉温的第一次出手,让李林甫非常满意。

會(李)林甫與左相李適之、駙馬張垍不葉,適之兼兵部尚書,垍兄均為兵部侍郎,林甫遣人訐出兵部銓曹主簿事令史六十餘人偽濫事,圖覆其官長,詔出付京兆府與憲司對問。數日,竟不究其由。(萧)炅使溫劾之。溫於院中分囚於兩處,溫於後廳佯取兩重囚訊之,或杖或壓,痛苦之聲,所不忍聞。即云:「若存性命,乞紙盡答。」【1】(这可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之后的吉温,作为李林甫的鹰犬,四处“咬人”,逼人就范。比如:柳勣一案(柳勣是太子李亨的妻子杜良娣的妹夫,吉温不仅查他还查其他相关人士。),杨慎矜一案。但他因为跟安禄山有交结,被之后替代李林甫的杨国忠记恨在心,再加上贪污受贿的事实被人举报,死在狱中。

二、罗希奭

罗希奭是与吉温一起进入“酷吏传”的人,他原是杭州人,后移居洛阳。与吉温共为李林甫的鹰犬,陆续编织“韋堅、皇甫惟明、李適之、柳勣、裴敦復、李邕、鄔元昌、楊慎矜、趙奉璋”等案件。被人称为“罗钳吉网”。后因李林甫的倒台,被放任外地当职,又被判为杖刑处理(应该被打死了)。

三、王鉷

王鉷是唐初名将王方翼的孙子,跟这个好打仗的爷爷不同。他是个喜欢财政的人。专门帮皇帝敛聚钱财。(另外他也是李林甫的人,不过同吉温罗希奭不同,他还可以多次取悦皇帝,深得皇帝的信任)

時右相李林甫怙權用事。誌謀不利於東儲,以除不附己者,而鉷有吏幹,倚之轉深,以為己用。既為戶口色役使,時有敕給百姓一年復。鉷即奏征其腳錢,廣張其數,又市輕貨,乃甚於不放。輸納物者有浸漬,折估皆下本郡征納。又敕本郡高戶為租庸腳士,皆破其家產,彌年不了。恣行割剝,以媚於時,人用嗟怨。古制,天子六宮,皆有品秩高下,其俸物因有等差。唐法沿於周、隋,妃嬪宮官,位有尊卑,亦隨其品而給授,以供衣服鉛粉之費,以奉於宸極。玄宗在位多載,妃禦承恩多賞賜,不欲頻於左右藏取之。鉷探旨意,歲進錢寶百億萬,便貯於內庫,以恣主恩錫賫。鉷云:「此是常年額外物,非征稅物。」玄宗以為鉷有富國之術,利於王用,益厚待之。丁嫡母憂,起復舊職,使如故。【2】

但是,他也有软肋,那就他的弟弟----时任户部郎中的王銲。为了他“亲爱的弟弟”,他甚至去杀人。

鉷與弟戶部郎中銲,召術士任海川遊其門,問其相命,言有王否。海川震懼,潛匿不出。鉷懼泄其事,令逐之,至馮翊郡,得,誣以他事杖殺之。定安公主男韋會任王府司馬,聞之,話於私庭,乃被侍兒說於傭保者。或有憾於會,告於鉷,鉷遣賈季鄰收於長安獄,入夜縊之,明辰載屍還其家。會皇堂外甥,同產兄王繇尚永穆公主,而惕息不敢言。【3】

但是他的弟弟仍然向着“作死”的尽头不断前进。最后终于谋反,还害了他。

(天宝)十一載四月,銲與故鴻臚少卿邢璹子糸宰情密累年,縡潛構逆謀,引右龍武軍萬騎刻取十一月殺龍武將軍,因燒諸城門及市,分數百人殺楊國忠及右相李林甫、左相陳希烈等。先期二日事發,玄宗臨朝,召鉷,上於玉案前過狀與鉷。鉷好弈棋,縡善棋,鉷因銲與之交故,至是意銲在縡處金城坊,密召之,日晏,始令捕賊官捕之。萬年尉薛榮光、長安尉賈季鄰等捕之,逢銲於化度寺門。季鄰為鉷所引用,為赤尉,銲謂之曰:「我與邢縡故舊,縡今反,恐事急妄相引,請足下勿受其言。」榮先等至縡門,縡等十餘人持弓刃突出,榮先等遂與格戰。季鄰以銲語白鉷,鉷肐謂之曰:「我弟何得與之有謀乎!」鉷與國忠共討逐縡,縡下人曰:「勿損大夫下人。(这里指王鉷的人)」【4】

最后的结局,就是谋反案告破,王銲被处以杖决,王鉷被处以自尽。他的死,也开启了他的“恩主”李林甫的末日之路。

四、陈希烈

陈希烈附录在《旧唐书 卷97》的最后。他是宋州(应该是今天的商丘)人,精通老庄学说,后代张九龄专判集贤院事。他在之后和李林甫成为好友,李林甫能够升任宰相并能长久,在某些程度上也有着陈希烈的举荐与辅助。陈希烈最高曾任兵部尚书兼左相,但在李林甫的倒台后,被杨国忠贬官。后安禄山叛乱,他投靠了安禄山,最后唐肃宗收复两京追查到他时,被判为赐死。

五、裴敦复

这个人记载的比较少,他确实曾任刑部尚书。以及联合李林甫告发裴宽。但后来,他与李邕因为杜良娣一事,一同被杖毙。


上面说了李林甫的人,再说一下太子(李亨)身边的人。

一、韦坚

韦坚是个出身高贵之人

堅姊為贈惠宣太子(唐睿宗的儿子)妃,堅妻又楚國公姜皎女,堅妹又為皇太子(李亨)妃,中外榮盛,故早從官敘。【5】

当他看到宇文融等人的发家经过(靠管财政),他也有样学样。在天宝年间,创造出了一段“广运潭”盛会。(相当于把来自唐朝各地的奇珍异宝以及粮食输送到长安)

天寶元年三月,擢為陜郡太守、水陸轉運使。自西漢及隋,有運渠自關門西抵長安,以通山東租賦。奏請於咸陽擁渭水作興成堰,截灞、浐水傍渭東註,至關西永豐倉下與渭合。於長安東九里長樂坡下、浐水之上架苑墻,東面有望春樓,樓下穿廣運潭以通舟楫,二年而成。堅預於東京、汴、宋取小斛底船三二百只置於潭側,其船皆署牌表之。若廣陵郡船,即於栿背上堆積廣陵所出錦、鏡、銅器、海味;丹陽郡船,即京口綾衫段;晉陵郡船,即折造官端綾繡,會稽郡船,即銅器、羅、吳綾、絳紗;南海郡船,即玳瑁、真珠、象牙、沈香;豫章郡船,即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宣城郡船,即空青石、紙筆、黃連;始安郡船,即蕉葛、蚺蛇膽、翡翠。船中皆有米,吳郡即三破糯米、方丈綾。凡數十郡。駕船人皆大笠子、寬袖衫、芒屨,如吳、楚之制。【6】

但是,由于他跟李亨的关系,又加上他与李适之的关系又很紧密。导致了他成为李林甫的“废除太子”计划的人员名单中。在天宝五年,当他与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对,就是剧中跟他一起见太子的那个人)交流时,被李林甫的人告发。在被贬职到岭南之时,又被罗希奭杀死。

二、皇甫惟明

皇甫惟明是唐朝的大将,也是李亨的朋友。曾派兵御敌吐蕃。后在天宝五年从陇右节度使兼任河西节度使。但就如同我刚刚在前面说的,因为跟韦坚的谈话,导致被贬为播川太守,后来同为酷吏所杀。

三、李静忠(同为李辅国)

李辅国(原名李静忠),入宦官前曾是管马人家的小孩。曾为高力士的仆人,后因王鉷的推荐,他进入东宫,成为李亨的随从(《旧唐书》没给出具体时间,只说“天宝中”),后安史之乱的马嵬坡之变后,他极力劝服李亨离开玄宗北上至朔方。李亨成为肃宗后,对他大肆提拔并给他很大的信任。并在肃宗的默许下,对玄宗和高力士开始飞扬跋扈了起来。也从他开始,唐朝的阉宦之祸,也正式开启。

肅宗即位,擢為太子家令,判元帥府行軍司馬事,以心腹委之。仍賜名護國,四方奏事,御前符印軍號,一以委之。輔國不茹葷血,常為僧行,視事之隙,手持念珠,人皆信以為善。從幸鳳翔,授太子詹事,改名輔國。
肅宗還京,拜殿中監,閑廄、五坊、宮苑、營田、栽接、總監等使。又兼隴右群牧、京畿鑄錢、長春宮等使,勾當少府、殿中二監都使。至德二年十二月,加開府儀同三司,進封郕國公,食實封五百戶。
宰臣百司,不時奏事,皆因輔國上決。常在銀臺門受事,置察事廳子數十人,官吏有小過,無不伺知,即加推訊。府縣按鞫,三司制獄,必詣輔國取決,隨意區分,皆稱制敕,無敢異議者。每出則甲士數百人衛從。中貴人不敢呼其官,但呼五郎。宰相李揆,山東甲族,位居臺輔,見輔國執子弟之禮,謂之五父。肅宗又為輔國娶故吏部侍郎元希聲侄擢女為妻。擢弟挹,時並引入臺省,擢為梁州長史。輔國判元帥行軍司馬,專掌禁兵,賜內宅居止。【7】

在肃宗死后,因有册立代宗之功。被代宗尊称为“尚父”,大小政事皆委托他参预决定。后代宗联合另外一个宦官程元振,将他贬官并刺杀了他。

更新一下。因为剧情更新,我再加几个,四、韩朝宗


韩朝宗可能大家不太明白。但是大家如果读过点李白的诗文(当然剧里面也提到),就是那个《与韩荆州书》所称赞的那位韩荆州: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价十倍!【8】(但这里注意,韩荆州不是指韩朝宗是荆州人,他跟他爸韩思复一样是京兆长安人,荆州应该是曾任荆州长史的原因吧)(另外韩朝宗也经常提拔一些后辈,崔宗之与严武就是由他向朝廷推荐的,也是这个原因,他颇受当时士人的推崇)

根据《大唐吳興郡別駕前荊州大都督府長史山南東道采訪使京兆尹韓公墓誌銘》(作者王维)中的显示,他的户籍是“本出昌黎,今為京兆人也。”(要是照这么说,怕是和韩愈一个族的吧,毕竟韩愈人称“韩昌黎”嘛)。曾任许州刺史,荆州大都督长史,在襄州刺史的基础上兼任山南东道采访使,在其任上还是办了件好事:

襄州南楚故城有昭王井,傳言汲者死,行人雖暍困,不敢視,朝宗移書諭神,自是飲者亡恙,人更號韓公井。【9】

虽然偶尔被贬为洪州都督,但因为政绩突出被黜陟使评为第一的原因,他升为剧中所提到的“京兆尹”。但是因为跟李适之的关系(因为李适之是李林甫要“拔除”的目标),又加上自己想要避世一事被人翻开(因为听信谣言有战事之祸所以盖房子),触犯了唐玄宗,他被侍御史王鉷(就是我上面提到的李林甫的死党)审讯,先被贬为高平太守,又被贬至吴兴别驾。最后在65岁时(天宝九载)死在任上。


五、李适之

李适之,原名李昌,唐代宗室之后。可能有人嘀咕,那李林甫也不是宗室之后嘛,怎么又来一个呢?是这么回事,李林甫的先辈,可追溯到唐高祖从父的弟弟李叔良。而这位李适之,他可以追溯到唐太宗那里,因为他的祖父(爷爷),正是唐太宗时期的被废太子--李承乾。

李适之是在神龙初年开始当官,初始时为左卫郎将【注10】,任职期间,做事不拘小节,简朴直率,深得当时的给事中韩朝宗的器重,并向朝廷推荐了他。据《新唐书 李适之传》记载:

玄宗患谷、洛歲暴耗徭力,詔(李)適之以禁錢作三大防,曰上陽、積翠、月陂,自是水不能患。刻石著功,詔永王璘書,皇太子瑛署額。進御史大夫。【11】(可见他虽为宗室后裔,但确实也干了很多实事)

李适之有一个喜好,那就是非常好客:晚上的时候,他宴请宾客喝酒吃饭。虽说可能会误事,但是一到白天,他照样能办理好每一件事并处理的非常圆满。这种高效率的工作,让他日后成功代替牛仙客,担任左相。但是这个时候,他碰到了比他更精细,做事更阴险的李林甫。而李林甫这个人一直讲究“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所以面对这种人,他决定对这个做事不拘小节的李适之一个绊子。

林甫嘗謂適之曰:「華山有金鑛,采之可以富國,上未之知。」適之心善其言,他日從容奏之。玄宗大悅,顧問林甫,對曰:「臣知之久矣。然華山陛下本命,王氣所在,不可穿鑿,臣故不敢上言。」帝以為愛己,薄適之言疏。【12】

后来,由于李林甫等人攻击太子身边的韦坚,皇甫惟明等人,而跟他们关系非常好的李适之被牵连了进去,虽然李适之曾以为只要罢相就能免除自己的祸端,但之后仍然被贬为宜春太守。最后在天宝六载,当他在宜春得到了李林甫的“鹰犬”罗希奭即将到来的消息以及韦坚皇甫惟明的遭遇时,惶恐的他只得自杀身亡。

不过还好,他其中一个儿子叫李季卿,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经历肃代两朝。曾任中书舍人,吏部侍郎,御史大夫等职。做人做事非常有风度,也擅长与人交流,颇得当时士人的称赞。【注13】


以上材料摘录于:

【1】:《旧唐书 卷186 酷吏传》

【2】,【3】,【4】:《旧唐书 卷105 王鉷传部分》

【5】,【6】:《旧唐书 卷105 韦坚传部分》

【7】:《旧唐书 卷184 宦官传》

【8】:李白《与韩荆州书》

【9】:《新唐书 卷118 韩朝宗传部分 》

【10】:《旧唐书 卷99 李适之传》记载李适之最初官职为左卫郎将,但我后来看了由房琯书写的《李适之墓志》记载“未弱冠起家授朝散大夫、尚衣奉御,出摄金州别驾。按察使、户部尚书毕构委以澄清/,转湖州别驾,入拜右卫郎将。”如果我们以墓志为准,则《旧唐书》中所载的左卫郎将实为误。李适之的初始职务为“朝散大夫”。

【11】:《新唐书 卷131 宗室宰相传 李适之部分》

【12】:《旧唐书 卷99 李适之部分》

【13】:李适之之子李季卿,其事迹经历附录于《旧唐书 李适之传》。但房氏《李适之墓志》关于阐述他的儿子的章句为“一子霅,朝议大夫、太常丞,终巴陵郡别/驾。霅子鼎,未立。”这段话只告诉我们李适之实有一子,但不是李季卿。那么《旧唐书》关于李季卿在肃宗朝之前的事迹记录,曾有“應制舉,登博學宏詞科,再遷京兆府鄠縣尉。”,而跟《墓志》关于“李霅”的记载,实有矛盾。所以,李季卿与“李霅”绝不是一人。

那么根据我在网上找到的文章,使我去翻阅《新唐书 第202卷 文艺传》,里面有一个叫李适的人物(额,不是唐德宗,只是姓名一样,其他无任何关系,大概生活在唐高宗至唐睿宗年间)。他有一个儿子,叫李季卿。(“子季卿,亦能文,舉明經、博學宏辭,調鄠尉。肅宗時,為中書舍人,以累貶通州別駕。代宗立,還為京兆少尹,復授舍人,進吏部侍郎、河南江淮宣慰使。”)基本上跟《旧唐书》的记载一模一样。那么如果《旧唐书》记载李季卿为李适之之子的话,他在玄宗时期的“鄠縣尉”一定会附录于《李适之墓志》上,可是没有。所以我认为:李季卿大概不是李适之的儿子。《旧唐书 李适之传》可能有误。(在假设《墓志》和《新唐书》的记载为真的基础上。)

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兴亡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啊,变幻了时空。 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担当生前事啊,何计身后评。 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历史的天空》(词/王健)

有些歌曲越品越有味道,比如这首《历史的天空》。王健的歌词,私以为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也配得上。天宝三载正月十六,张小敬、李泌和檀棋在长安郊外的小路上分道扬镳;偌大一场劫难下来,经历了生死考验、最终幸存下来的,实际上也不止他们三个。跟惊心动魄的剧情相比,真实的日子往往更平淡,更枯燥,也更残酷,更狰狞;毕竟,历史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十二时辰以后,在更久的时间里,等待这些幸存者们的,又会是什么呢?

天宝三载的上元节,并没有在后来的史书上留下什么痕迹。史书上只说,这一年的正月初六,圣人就去了骊山温泉,到下个月的初六才回宫。当然了,史书也并非全无出入,但区别只在于去温泉的那天到底是初六还是初七。除此之外就大同小异了——圣人在去骊山前,办了这么三件事:改“年”为“载”;赦免囚徒;还有就是,带着除右相、左相以外的百官,在长乐坡上,送别老臣贺知章。

圣人若是地下有知,肯定会指着史册,骄傲地讲:说朕在上元灯节的深夜,流落民间,忍饥受冻,差点儿死在自己的官军手里,还被污蔑偷猪,简直是无稽之谈嘛!

可不吗。按《旧唐书》的说法,正月十六,长安还照常开市燃灯了呢。这句话写的,总不能是圣人示众、徐宾自焚吧。

不过,耐人寻味的是,晚出的《资治通鉴》,偏偏还录了这么两条;虽然没有办法记下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只能写上一笔“初”——“起初”,“原先”,口吻听上去,也很像讲故事。一条是圣人如何看上的杨太真,并带她入宫;还有一条是,圣人想要高居无为,委政给右相,被高力士劝谏得一脸不高兴。据说,圣人面露愠色后,还刻意赐了高力士一杯酒,左右高呼万岁,而高力士则再也不敢深谈政事。这细节,忒编剧了。

也许那个被《现代汉语词典》改得面目模糊的成语,最适合描述上述这种场面:空穴来风。

只可惜,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处理得像故事。有些文字本身,就是冷冰冰的、坚硬无比的事实:

三月初五,圣人下诏,命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任范阳节度使。

用现在的区划理解,就是安禄山的势力,从东北渗透到了华北;其治所距离长安的直线距离,缩短了400多公里。

这则任命,很难不让我们想到贺知章的酒友焦遂莫须有起的那卦,即:长安只能保十年太平。不过,十年这个数太整了;安禄山攻入长安、致使大唐都城生灵涂炭,到底是在十二年后的六月。在野史笔记的边角料里,焦遂并不以占算见长,他的酒后吹牛感染了贺诗狂,倒是颇为符合两者各自的人设。

只是,如果贺知章的一生,真的致力于扳倒右相李林甫的话——不用纠缠这个家伙在戏里叫“林九郎”啦,没看演员的口型还“腐腐腐”的吗——他绝不可能想到的是,这个口蜜腹剑、结党营私、嫉贤妒能,尤其恨不得置太子于死地的权奸,恰恰是那个巨大火药桶的安全阀:李林甫在世的时候,安禄山对他又敬又怕,根本不敢动什么歪心思;反倒是李林甫死后,安禄山才被实质性地推上了颠倒乾坤的不归路。

这大概得算是造化弄人了吧?

这样看来,八年以后,李林甫过世,圣人又把国事托付给了杨太真的族兄杨国忠,局势才真正开始不可收拾。焦遂若是真有那个本事,却不讲八年、偏讲十年,就只能理解为不想给酒友添堵。否则,真要细究十年以后发生的事情,顶多只能找出个象征意义来:天宝十三载正月,安禄山非但没有起事造反,反而身正不怕影子斜地入了朝,还当着圣人的面痛哭流涕。圣人可怜这个看上去憨憨的胡人,赐给了这个胡人一件御衣——《左传》上说:“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圣人连衣服都送出去了,江山,恐怕也就是捎带脚的事。

真能这样解释吗?反正焦遂起卦的时候,逼反安禄山的杨国忠还叫杨钊,挺大的个子,在扶风县郁郁不得志地当着公安局长。这种玄幻的推锅方法,不知道会不会令杨大人产生兴趣。

但我们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有一件事对于贺知章来说,估计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自己已经时日无多。就在天宝三载这一年,贺知章回到故乡四明,他的生命,也最终定格在了八十六岁。临走之前,圣人准许他将镜湖剡川的一角作为放生池,贺老看着镜湖,内心恐怕是五味杂陈: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这首诗的题目,也叫《回乡偶书》;《回乡偶书》有两首,我们大多数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顺便提一嘴,“少小离家老大回”的结尾两笔,剧情里也没有明说是圣人续的。看圣人正月初五饯行宴上的文笔,大概很难续出那种言浅意深:

遗荣期入道,辞老竟抽簪。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 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独有青门饯,群僚怅别深。

龙椅坐久了,一张嘴就能闻见点儿高高在上的土味儿。

在《旧唐书》里,贺知章被归在《文苑传》,《新唐书》则是《隐逸传》。真论起来,一个当代小学语文教育的常识,在史书里的位置,远不如万千观众求下线的元载高:《旧唐书》里,元载比贺知章早出现了七十二卷;《新唐书》里,元载也比贺知章早出现了六十一卷——事实上,《旧唐书》中,比起李林甫,元载也只晚出现了十来卷而已,比李泌还要早上十二卷。

只有在《新唐书》里,李林甫因为被归到了《奸臣传》,才比贺知章晚出现了二十三卷。这可能是贺知章面对这个政治上的死敌,唯一占据上风的一回。

在生命的最后八年里,李林甫并没有放缓打压政敌的步伐——不,严格地讲,右相发起狠来,连自己的人也照整不误。

电视剧里,有个逼供贺孚和李泌的刑部尚书,叫裴敦复。历史上这个人的功劳,是平定海贼吴令光——史书上的海贼,跟“航海王”蒙奇·D·路飞,大概不是一码事。李林甫据说因为一个噩梦,忌惮户部尚书裴宽,于是就先利用裴敦复平定海贼有功,在十二时辰这年年底,设了个套,把裴宽贬到了现在的河南商丘;一年以后,还是因为这个平定海贼有功,右相看裴敦复不顺眼,找个借口,把裴尚书贬到了今天的山东淄博。再后来,裴敦复七拐八绕地跟太子产生了联系;右相对于太子的人从来都是不客气的,裴敦复于是被某个案件牵连,被判活活打死。

一个例子似乎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没关系,“牛粪有的是”。还有一个没有出现在剧集里、叫杨慎矜的人,也是因为攀附右相,才当上了御史中丞和造币的官;后来也是因为被圣人赏识,让右相心里不爽,一样被构陷至死——由此可见,对于右相的心眼,我们大可不必有任何怀疑。

这个杨慎矜,说起来还是臭名昭著的暴君杨广的玄孙,在与右相反目之前,他也算兢兢业业为右相做了不少事情。比方说,电视剧里,最早在景龙观密室跟太子密谋的两个大臣——韦坚和皇甫惟明,后来就是让杨慎矜给搞下台的。

其实,对于右相来说,韦坚也不是什么外人:韦坚的妻子姜氏,正是李林甫的亲表妹。右相要做到不避亲,靠举贤是不行了,“野无遗贤”,举贤这条路已经被右相自己给堵死了;剩下能努力的,恐怕也只有下狠手了:

先是架空表妹夫的经济实权,迁到刑部当尚书;然后又让杨慎矜兼职干个私家侦探,终于在天宝五载的正月十六,打探到了两则关键的消息:一是韦坚私会太子;二是韦坚和皇甫惟明,好死不死,又跑到景龙观密室咬耳朵。圣人忌讳什么,现在咱们这些当观众的都知道了,韦坚和皇甫惟明被杀鸡儆猴,前者贬到了如今的浙江丽水,后者更是贬到了现在的贵州——七十年后,大诗人刘禹锡也被贬到了差不离的地方,这下子,连被贬到西伯利亚里的西伯利亚(柳州)的柳宗元都看不下去了,要跟刘禹锡换。

事情当然不会完。就在这一年,同样也是太子肱骨的左相李适之,上奏圣人,说华山有金矿,开采了可以富国。圣人问李林甫的意思,右相说:我早就知道啦,可华山是王气所在,怎么能上凿子呢?圣人撇了撇嘴,埋怨李适之虑事不周,就此失了恩宠。华山有金矿这个消息,李适之是如何得知的?还不是李林甫透的风。史书上给李适之的评价是这么两个字:疏率。简单翻译一下就是没什么脑子。就这永王还羡慕太子,也是可怜。

没脑子就算了,还怂。四月的时候,因为韦坚被贬,李适之畏祸,自请远离政治中心,交出了左相的权柄,做了太子少保。如此一来,连儿子大排筵席、请客吃饭,大家畏惧右相,都没有人敢上门。本来就不是老虎,还主动卸下了自己的爪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剩下的结局,就是时间问题了:

同年秋天,韦坚的弟弟儿子伸冤告屈,还把太子搬了出来。圣人怒不可遏,太子无法可想,居然逼得跟太子妃离了婚,才算划清界线。韦坚和先前被贬的诸公被扣上了结党的帽子,包括韦坚自己、李适之、裴宽,好几十人再度被贬。

到了这步田地,就可以收网了。右相奏陈圣人,韦坚一党,赐死。

办差事的,是电视剧里匆匆露过一面的御史主簿罗希奭(读示)。本来就是个宣读诏书的事,生生地让这位酷吏,在史书里办成了追杀。

韦坚、皇甫惟明、李适之等人的死期,史书的记载稍有出入。新旧《唐书》上说是天宝五载的十月,《资治通鉴》说是天宝六载的年初。前后差不出一个季度。史书上特别说明:李适之是因为害怕,服毒自尽的。人设一以贯之。他要是能像裴宽一样叩头乞活,说不好也能留一条性命,不至于连累亲生儿子因为奔丧,被诬告、打死。

右相除恶务尽。从韦坚被贬的那天开始,去韦坚当初执政的江南、淮南地方罗织罪状,就已经提上了日程。上到漕运的官吏,下到打渔的船夫,很快就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监狱——用《旧唐书》的说法,是“溢”。哪怕畏罪潜逃,官府也会一刻不停地追索买命钱,连邻居也不能幸免。好多人死在监狱里的时候,身子都是光着的。这场运动,到了右相闭眼那天,才算是告一段落。

说到右相闭眼——当年忌惮裴宽的那个噩梦,据说是这样的:一个皮肤白、胡子多、个儿头大的男子,逼近右相,简直像粘到了身上,推都推不开。醒来以后,右相惊魂未定,说这个人长得像裴宽,这是裴宽要取代他。然后就是裴敦复当棋子的事。写八卦的人,多少总会信点儿因果什么的,在他们的笔下,还有一个人,也是皮肤白,胡子多,个儿头很大,这个人就是杨钊杨局长。杨钊在改名杨国忠之前,就已经能够成功地剪除右相的两名心腹,右相竟不能施以援手;右相死后转年,杨国忠怂恿安禄山告发李林甫谋反,在李林甫还没下葬的情况下,免爵,开棺,剥衣,从嘴里抠出含着的珠子,另换一口小棺,按平民百姓的规格下葬。子孙凡是当官的,除名,流放广东、贵州;除了贴身的衣服、粮食,财产尽数充公。

右相追杀韦坚、皇甫惟明之后,一天,儿子李岫陪父亲在后花园散步,指着打杂的仆役问:“父亲大人久居朝廷中枢,惹得天下人怨恨、仇视,要是有一天,遇到了祸事,到时候哪怕只想干个老仆,能如愿吗?”

右相一脸不乐意地说:“势已如此,又能怎么办呢?”

对了,那个帮助杨钊剪除右相羽翼的人,叫吉温。

新丰县丞吉温,在电视剧的最后,以靖安司(前而短暂)负责人的身份,被结结实实地堵上嘴巴、捆住身体,撂在了停尸房;在他的斜上方,就是一具僵硬焦烂、恶臭扑鼻的尸体。明明前一刻还在舒坦地做着春秋大梦,突然就莫名其妙地面临肉体消灭,任谁也受不了这个刺激。再想想与此同时,正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报喜、并怂恿右相独揽大权的王鉷(读宏),以及磨磨唧唧、温温吞吞的老陈,先前一力为主分忧、挺身而出的吉温,真可以称得上是命途多舛。

吉温最开始并不能算是右相的人。最早向圣人引荐吉温的,是太子文学薛嶷。可惜圣人不只像电视剧里徐宾说的那样,以官品看人品,圣人还以貌取人,他对吉温的评价就两个字:“不良”(见《新唐书》,《旧唐书》为“不良汉”,《资治通鉴》为“不良人”);翻译一下就是:不是个好东西。“坏家伙”吉温,从此被迫开始了牵牛花一般缠绕攀附的官场生涯。

如果我们沿用电视剧里的设定,吉温当新丰县丞的时候,就已经攀附上了右相,那么,从没能给右相办好差事算起,到再次为右相所倚重,吉温在接下来短时间内的奋斗历程,堪称传奇。他先是对河南官场的老大萧炅下手,逼得萧炅背后的右相出面庇护,方则罢休。也许是这次处心积虑的出击终究证明了吉温的才干,吉温调任万年县丞,从长安城外调入了长安城里。然而,事情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一帆风顺:吉温的顶头上司、京兆尹,正是刚刚和吉温结下梁子的萧炅。京兆尹,相当于现在的首都市长、公安局长,加人民法院院长。

简单重述一下这个故事,就是:吉温对右相的人出手,兵行险着,证明自己的价值;而右相则不动声色地重组了吉温和萧炅的关系。右相如此安排,大概就像让元载去跟踪出府的李泌一样,要看看这个人,“堪不堪用”。

吉温没有让右相失望。他逼着萧炅配合自己演了一出“不打不相识”的好戏。戏码的核心,是圣人身边的高力士——

按惯例,萧炅当上了京兆尹,得去高力士那儿拜码头。当萧炅出现在高力士面前的时候,他看到高力士正在和吉温谈笑风生。吉温抬头看见了萧炅,做出一副吃惊和避让的样子。高力士冲着吉温的背影喊:“吉老七,你不用躲!”然后扭头对萧炅说:“这也是我的熟人。”

至于后来吉温跟萧炅把酒言欢的时候,怎么冠冕堂皇地解释自己那次出手,已经不重要了。等到右相需要有人替自己干点儿脏活,而推荐吉温的人正是萧炅的时候,“林甫得之,大喜”,这种能耐,是电视剧里机关算尽的元载也不能办到的。吉温与高力士的“平素结交”,永远成了埋在史料深处的一个迷。

此时,是天宝四载三月。距离吉温被困在停尸房,仅仅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兵贵神速。

吉温办的头一件事,是在李适之担任兵部尚书、还在色厉内荏地跟右相争权的时候,查办兵部的六十多位公务员弄虚作假、滥用职权。吉温入场前,检察院的伙计们跟兵部公务员们对质了好几天,毫无收获;吉温入场后,挑了两名重犯,其他兵部的公务员们外头听着。吉温招呼重犯招呼得非常精彩,等到吉温“想起来”外面这些兵部的同僚们,大家直接都跪下招了,连刑都没有上。

吉温在电视剧里,顶多就是言语上的威胁、恫吓。天宝四载起,他身上流淌着的、源于大伯吉顼的“酷吏”之血,终于觉醒了。此后,吉大人跟前文提及的罗酷吏一起,被人称为“罗钳吉网”,既不疏,也不漏。

韦坚和皇甫惟明的案子,吉温没少出力,与他联手的,是已经愈加被圣人看重的大胡子王鉷。长胡子老陈——陈希烈,这时候已经当上了左相,主要的职责,就是在右相面前,唯唯诺诺。再到后面,裴敦复那个案子,杨慎矜那个案子,都有吉温的手笔。办裴敦复那个案子的时候,吉温还有意外的收获:裴敦复不是七拐八绕地跟太子产生了联系嘛,这个案子办下来,太子不得已,又跟自己地位仅次于太子妃的良娣,离了婚。堂堂的接班人,到了天宝五载的时候,已经折了两个老婆了。

脏了这么多次手,好像未来还得这么一直替右相脏手,吉温自己是很有想法的。同样是给右相干活,大胡子王鉷因为会搞经济——换句话说就是会敛财——已经到手了好几个肥差。论人品,王大胡子也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合力搞掉的杨慎矜,本来是最早推荐王鉷做官的恩人,只是因为对他态度不够礼貌,就被整到了家破人亡的境地;论树敌,太子同样倚仗的韩朝宗,也是王大胡子力主弹劾,最后死在了贬官的任上。手上的血一样没少沾,怎么人家就能追求进步,就我不行呢?

既然攀不上去了,那就换根藤吧。

天宝八载,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因为贪赃受贿,贬到了今天的安徽阜阳。这就是前文说的,剪除右相羽翼的事情。吉温这次出手,没打算在右相那里,给自己留任何后路。现在吉温的靠山,一年以后,圣人赐名,叫杨国忠。

这还不算完,又过了一年,吉温又与一人结为兄弟,还跟这个兄弟掏心窝子说:“右相虽然跟你关系好,但一定不会让你当上宰相;我替他干了多少事情,到头来不还是不得升迁。兄弟你若在圣人面前替我吉某美言几句,我也一定会跟圣人面陈你能力超群、能堪大任,咱兄弟俩合起伙来,把那个右相给弄出去。这样,你当宰相,肯定妥妥的。”

那个人开心得不得了。那个人刚又领了河东节度使的差事。那个人叫安禄山。

这个时候的圣人,忘性已经大到忘了自己先前以貌取人的事了。在安禄山的接连奏请下,吉温官拜河东节度副使,兼雁门太守,兼魏郡太守,兼侍御史,兼一大堆各种各样的官衔——最主要的,兼安禄山在朝廷的核心眼线。

也许,吉温这辈子最不明智的事情,就是很难在几座靠山之间游移,而只能在找到一座新的靠山后,将旧的靠山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去。李林甫之于杨国忠如此,杨国忠之于安禄山,同样如此。吉温最后死在监狱里,就是拜自己中间的这第二座靠山所赐。罪名是贪污受贿,赃物包括太原地区的一些土特产,和七千匹马。

吉温当年常说一句话,有人说是怀才不遇,有人说是意气风发:“要真遇上懂我的人,即便是南山的白额猛虎,捆上也不在话下。”可吉温用刑再严酷,也没听说哪个问罪对象是直接死在了监狱里的。不过,如果吉温真的曾经被捆在阴寒的停尸房,真的曾经与僵硬焦烂、恶臭扑鼻的尸体近在咫尺,那他对于频繁地改换门庭及其后果,应该已经做过充分的心理准备。下场再怎么糟糕,还能比得上天宝三载上元节的那个晚上吗?

吉温死后两个月,安禄山正式起兵。人们说,安禄山造反,是为了给吉温报仇——这是我至今为止,关于“安史之乱”的起因,听到的,最浪漫的说法。

吉温死前两年,曾经的户部郎中、大胡子王鉷,受弟弟谋反案牵连,被圣人赐死;此时距离他构陷恩人杨慎矜,刚好五年的时间,《旧唐书》都说这是报应。王大胡子死时,根据流传至今的、号称圣人亲撰的《赐王鉷自尽诏》,身上的职务可是不少:

“银青光禄大夫御史大夫兼京兆尹殿中监闲厩使陇右群牧监使及天下户口色役和市和籴坊作园苑长春宫栽接并京畿及关内采访等使鉷……”

不过,与先前不同,王大胡子之死,还真不是因为右相李林甫的经常性忌妒。《资治通鉴》明说:王鉷侍奉右相,“谨”;想想看,连老实巴交的陈希烈,到后来都敢跟右相明目张胆地对着干了,自始至终小心翼翼的王大胡子,确实让右相“不忍害也”。实在是因为王大胡子的弟弟摊上了一件大事,让一直视其为眼中钉的杨国忠逮住了机会,伙同陈希烈,不断地给圣人拱火,终于对这位已经位高权重的同僚下了狠手。右相不能救。

谋反案说来也简单:电视剧里的贺孚,只不过想谋杀个右相,为父母报仇;王大胡子的弟弟结交了个朋友,胃口大得狠,想把陈玄礼、杨国忠、李林甫、陈希烈,一锅全给端掉。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这瓷器活儿,结果,事发前两天,消息就捅到圣人那儿去了。杨国忠拿人的时候,还有点儿畏手畏脚,高力士一到,马上砍瓜切菜。

此前,王大胡子的弟弟还跟别人搞封建迷信,算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能称王;摊上这样的弟弟,牵连上什么也不奇怪。当初王鉷一边脊背上冒着冷汗、一边私下里把知情人灭了口,可真碰上这种捂不住的大事,到底也没能忍心跟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划清界线。圣人于是发怒了。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太子都没有任何关系;除了一句并不起眼的话。圣人一开始并不相信王大胡子牵连,说:我这样信任王鉷,他不可能对这件事知情。太子对这种口气应该非常耳熟:当初韦坚犯事、自己主动跟太子妃离婚以后,圣人说:我一向知道太子是个好孩子,又孝顺,又谨慎。

细算起来,王大胡子得到圣人认可,并不需要先断腕表态。在圣人的心目中,太子不止是比不过右相。

时间拨回到八年前,天宝三载。上元灯节后不久的二月底,太子改名李亨。这是太子的第五个名字。太子最开始叫李嗣升;封王了,改叫李浚;立太子了,改叫李绍;在李浚和李绍中间,则是观众最为熟悉的:李玙——这是唯一一个跟身份转换无关的名字。也可能是太子最喜欢的名字;当太子在电视剧里不断地自称“李玙”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认为这是细节疏失、要回护两句,那就是:太子并非忘记自己已经改叫李绍了,而是他只想以一个与身份无关的、纯粹儿子的名字,唤起父亲内心最后一点可怜的慈爱之心。

同样是没有身份时的、作为儿子的名字,太子应该并不喜欢那个原生态的“李嗣升”;在太子得到这个名字之前,他差一点儿让当时还不是圣人的父亲杀死在娘胎里。那个时候,父亲刚被册立为太子,结果没几天就有了自己,这种情况是完全可以拿来借题发挥的:耽于女色,难当大任。隋文帝的儿子杨勇,唐太宗的儿子李承乾,都是因为这个罪名,丢了太子的身份,乃至性命。前车之鉴,殷殷在目。更何况,太子的生母并不是太子妃,而太子妃王氏,当时还没能生育。

每当回想起往事的刀光剑影,太子应该都会觉得,父亲不喜欢自己的理由,实在是太多了。

而右相不喜欢自己的理由只有一条,那就是他当初上蹿下跳,想要拥立的,是圣人宠幸的武惠妃的儿子,寿王。

树欲静而风不止。当太子的头发越掉越少、而且眼看着越来越白的时候,他遥望着龙椅上天威难测的父亲,恐怕除了想再平安地度过一天以外,并不是很在意未来将要发生什么,又会有怎样的评价。如果高力士当初不说那句:“推长而立,谁敢复争”,这六年的生活,以及这之后十二年的生活,应该不至于如此风雨飘摇吧。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公元七五六年,太子被裹挟到了马嵬驿。此时,陈玄礼怒不可遏要动杨国忠,高力士在圣人和杨太真身边保护周旋,而太子茫然四望,自己的身边,李适之、韦坚、皇甫惟明、韩朝宗……已经都不在了。四十五岁的太子,到那时为止,已经隐忍了超过十八年。日复一日的自我克制,恐怕已经让他性格里稍微积极进取一点儿的基因,都磨消掉了。陈玄礼要太子一起出面干掉杨国忠,可他迟迟拿不定主意。终于,龙武军等得不耐烦,先喊出了“杨国忠谋反”的口号。连最后一次半推半就主动的机会,也从太子手边溜走了。

唯一还在的,只剩下一个李静忠。

这一刻,太子似乎终于安心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那就是:放弃自己那些单纯甚至幼稚的个人意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报偿十八年前那个莫须有的“机会”里,李静忠的耿耿之心。

于是,在圣人一意孤行、偏要入蜀的时候,有大批父老百姓“主动”请命:圣人要走可以,太子必须留下。圣人久候太子不至,得知事情原委,仰天长叹:“天意啊!”这一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天意”,终于让太子和自己的父亲分道扬镳,让太子一步步奔波到了灵武、接管了朔方的全部兵马,让太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登基称帝,自己当了新圣人,遥尊父亲为太上皇。

李静忠,也从那时起,先改名“护国”,后又改名“辅国”,一手攥紧了军政大事。

圣人给太子改名字,或许是有点从心所欲;太子成了新圣人后给李静忠改名字,可着实是推恩及人、荣宠有加。

太子一共当了六年多的新圣人。最大的功绩,是用郭子仪、李光弼,收复了长安、洛阳这东西二京。然而,这并不能让太子在后来的史书上,留下什么漂亮的名声:

为了讨伐叛军,他征用了回纥的军队,并居然同意在收复京师之后,允许外族部队大肆劫掠。多亏后来的太子——广平王出面调停,才避免了长安的又一次劫难;

他还不信任郭子仪,在后面的战事中,安排了宦官鱼朝恩做监军。外行指挥内行,连累得郭子仪大败、一度失去兵权;而那个掣肘的鱼朝恩,后来反而把持了一支干系皇家命脉的军队,叫神策军;

以及,在他的默许和纵容下,朝中大权的把持者,宦官代表是李辅国,外戚代表是张皇后——五百多年前的东汉败局,似乎从来没有在太子脑海中留下过任何印象,贺知章这个老师,当得不能算称职……

电视剧里,圣人向贺知章解释为什么要把政务交给右相,说的是自己的儿子们都不成器,而且颇为唯物主义地分析了原因。太子顶着父亲的白眼抗争了那么久,最后仍然让父亲的断语像钉子一样,摁在了自己的棺材板上。也许就是这种死命挣扎后的突然懈怠,让这位新圣人登基次年就收复了两京,却在后面的五年多时间里,碌碌无为。

不过,或许能让太子在天之灵感到欣慰的是:关于唐朝“由盛转衰”这件事,圣人,“安史之乱”,还有太子,谁都跑不了干系。父亲再怎么看不上自己,到头来,父子两个,还是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马嵬驿的那个晚上,能让太子李亨怀念的,应该还有一个王忠嗣。圣人赐的这个名字,又翘舌又平舌,兴许对南方的朋友很不友好;到了电视剧里就简单多了——王宗汜,两个平舌,听上去就硬朗很多。

身子骨比名字硬朗的王忠嗣,在四十五岁这一年突然暴病而亡,此时距离电视剧里女儿王韫秀结识潜力股元载,只有短短五年的时间。随王忠嗣而去的,还有他一个人单骑闯阵、斩杀上百敌人的一身能耐,没有战机绝不出战、一旦出战必定告捷的战略定力,高价收购西域胡马、短时间内拉大部队优势的战术巧思,以及给每位士兵的弓箭刻上名字、战后回收查验的治军本领。同样是太原王氏出身,比起大胡子王鉷和他那位败事有余的弟弟,王忠嗣足可以称得上是光耀门楣了。

可王忠嗣死的时候,距离他身兼四镇节度使、权盛一时,只有区区三年的时间——大大咧咧的王韫秀,早在两年以前的上元灯节,就已经把自己的父亲吹到了这个位置,可后来情势的急转直下,一定不是这个又单纯又刚猛的姑娘能预料得到的。阴谋论一点,王忠嗣的突然离世,备不住就有右相斩草除根的手脚;可王忠嗣宠极而衰的过程本身,其实才更加令人唏嘘。

一切都因为圣人看上了吐蕃的石堡城。

在王忠嗣看来,现在不是打石堡城的时候。石堡城不但地势险要,而且目前云集了吐蕃的重兵,硬要蛮干的话,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甚至可能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实在得不偿失。只不过是一城一地,且无关大局,犯不上牺牲好几万人的性命。圣人不会承认自己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但他显然很不喜欢王忠嗣的反应。一个明摆着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机会,你不上,有人抢着上。圣人还是要打石堡城,王忠嗣成了接应的副手。

王忠嗣终于犯了一回轴。他拒绝出兵。后来与郭子仪齐名的李光弼去劝解他,晓之以利害,最后反而折服于王忠嗣的大义凛然。

石堡城当然拿不下来。

加上右相火上浇油,说王忠嗣曾表明心迹,心里没有圣人,只有太子。要不是一位圣人眼前的红人仗义求情,王忠嗣就直接折在牢狱里了。

此时此刻,王忠嗣那位胸中满是锦绣的女婿、大理寺评事元载,只不过刚刚完成了一次微不足道的升迁。官场险恶,仕途艰难。不管是老丈人大难不死,还是连遭贬谪,他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每到这样的时候,他应该会更加想要出人头地。

元载本不姓元。他之所以成了“元载”,是因为母亲改嫁。而更绕的地方在于,元载的这个继父,采信《新唐书》更为详细的说法,也不姓元。这个收取田租的仆人,本来叫景昇,因为跟随自己的主人、唐太宗十四子的媳妇元妃,才改姓了元。绕来绕去的结果就是,这个削尖了脑袋、孜孜以求向上爬的年轻人,的确跟北魏拓跋氏搭不上任何血脉联系,当然也就跟白居易的密友元稹无关。元载是个货真价实的草根。

真正的机会来自于东西二京收复以后。元载进入中央,担任了度支郎中,讨得了新圣人的欢喜——新圣人可能想象不到,正是眼前这位脑子快、会说话的人,当年差点儿拿自己当了巴结右相的垫脚石。同时进入中央的,还有早在天宝三载当年就以第二名的身份中了进士、却一直蹉跎至今的岑参;联名举荐岑参的官员之一,叫杜甫。此时,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已经完成,而杜甫的很多名作,还有待于作者日后流离坎坷的命运。

顺理成章地,元载逐渐有了更高的职务,而新圣人的身体,眼看着一天天地不行。在此之前,李辅国在与张皇后联手干掉了威胁广平王太子地位的建宁王后,于朝中已经是说一不二。据说,奇丑无比的宦官李辅国,此时居然还有了一位妻室,也姓元。李辅国的元氏妻,跟元载的继父的主人,怎么那么巧,正是一枝。

元载于是搭上了李辅国。

不知道李辅国在干掉张皇后的过程中,是否得到了元载的助力。总而言之,广平王有惊无险地继位以后,李辅国打算让元载去干京兆尹。

元载不干。他不想做京官。他要做宰相。

李辅国明白了元载的心意。元载终于成功拜相,主抓经济——因为李辅国的存在,元载并不可能主抓点儿别的什么。不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比起电视剧里的随机应变和见风使舵,元载在经济领域的天分能耐也一点儿不差:从他精打细算地倾家荡产、孤注一掷拿下王韫秀,其实就已经可以窥视一二了。

可元载不想一直抓经济。钱啊粮啊,无数的数目字,太过伤神了。他举荐了历史上著名的理财大臣刘晏接班,而自己,则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广平王要对李辅国下手了。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听从这样的安排:“您就踏踏实实坐在宫里就行,外头的事,老奴都给你办了。”这不成后宫总管了吗。这样的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广平王偷袭了李辅国的权力中枢,缴下了唐代第一名封王拜相的宦官的兵权。李辅国被罢免后,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黑风高的深夜,被一名刺客袭杀,脑袋扔到了臭气熏天的茅厕里。不愧是能摆平回纥部队的皇子,手段如此老辣又江湖。

应该想象得到,李辅国刚被罢免,我们的元载大人,就理所应当地又进步了。他这时候的身份,已经是天下元帅行军司马。李辅国之前的官。这个时候的元载,终于可以坦然地庇护自己跋扈的娇妻王韫秀,以及三个纨绔浪荡的儿子了。哪怕是先前败坏过郭子仪、引领过神策军的鱼朝恩,最后还不是乖乖地栽在元载的手里。

元载扫清政敌的前一年,岑参落寞地死在成都一间旅社里,享年五十二岁。

不管怎么说,常年于底层摸爬滚打的穷小子,终于彻彻底底地翻身了。登天到无限风光。贪腐的权臣,史书上写起来,其实都差不多,无非是多少大而华丽的房子,无数穿金戴玉的仆人,任用的无非贪赃枉法的小人,陷害的全是勤恳报国的忠良,防民之口,道路以目,就不翻译了;就算翻译出来,也肯定不及当时实际情景之万一。比方说,后来被治罪抄家时,元载被抄出了六十四吨胡椒,这种从西域南亚进口的调料,在当时的售价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三百五十多年后,李清照写《金石录后序》,还有这样的句子:“自王播、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力。

就在元载汲汲然为广平王谋划西域经营的战略时,广平王出手了。李辅国和鱼朝恩都收拾了,也不差元载这一个。檀棋在生命最绝望的顶点时诅咒元载,说他将来必横死;论“横”,广平王可比他父亲强太多了。

负责审讯元载的,是他亲手推荐的接班人刘晏。刘晏知趣地没有独自审问这个已经成为人民公敌的老领导,找了五名同事,雨露均沾。

元载四十九岁拜相,六十四岁自尽。他应该会认为,这十五年,非常、非常值。

他不会有李斯“东门黄犬”的遗憾。如果他那份经营西域的战略是认真的,他只可能为此而感到壮志未酬。

按照唐代律法,王韫秀可免于一死,只要没入宫廷、当个做粗活的奴婢就行。王韫秀没认。她在王家排名十二,她最后的遗言是:“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王韫秀选择了被活活打死。

当年元载没有熬出头的时候,王韫秀写过《同夫游秦》诗:“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后来元载发达了、抖起来了,王韫秀想起当年表妹的白眼,又写了一首《夫入相寄姨妹》:“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真是一点儿亏都不吃呵。

据说王韫秀还写过一首劝谏丈夫的诗,以这两位的人品,半斤八两,即便“知道浮荣不久长”,到底还是贪得无厌得作,谁劝谏谁呢。倒是元载,尽管死后连累父亲和祖父被开棺弃尸,但他到底仍然先见之明地步了一着触底反弹的棋:元载夫妇死后七年,广平王的太子登基后五年,因为感念元载的拥立之功,追复元载官职,并同意将其改葬。

这可比《白鹿原》里多智近妖的朱先生,高明得多了。啧啧。

李辅国、元载前赴后继地在历史舞台上叱咤风云、耀武扬威的时候,舞台的中心上,并不同时存在一个叫李泌的人。

电视剧里,大家都说这个仙风道骨的年轻人聪明;连刚认识不久的张小敬,也不知道怎的,管他叫小狐狸。这样的口碑,恐怕更多地来自于开元年间一代明相张九龄的器重,或者七岁那年就“动静方面”的命题写出来的赋;单看剧集里他的表现,不管是错信徐宾,还是被偷袭并血洗靖安司,亦或披头散发地受困于右相,以及最后被龙波吊、被张小敬掐,甚至被贺知章下药,给人的感觉并不聪明,而是窝囊。加上李泌一个劲儿地“长源”“长源”自称,如果不算贡献了剧集里最大的常识BUG,那就只能认为,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论为人处世,火候还差得远着呢。

所以,李泌当时的才能,不止是对付不了老谋深算的右相那么简单,面对嚣张跋扈的杨国忠,李泌一样占不了上风:人家动动嘴皮子,说李泌曾写《感遇诗》、讽刺时政,罪名一出,就算李神童有圣人亲自邀请讲授《老子》的面子,也一样被打发到了现在的湖北蕲春。没多久,李泌就又进山了。烟雾缭绕的深山老林,可以给他疗愈。

李泌再出山的时候,杨国忠已经不在了,太子也已经成了新圣人。贺知章告老还乡之前嘱咐过太子,说李泌赤诚,日后定能有助于他。不知道太子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在基本待遇方面,新圣人的确给到了李泌极致:出门就马头挨着马头,睡觉则卧榻对着卧榻,言听计从不说,还要让李泌当右相;就连吃东西,因为李泌戒荤,新圣人就亲自为李泌烧梨吃——这可不是两颗普通的梨子啊,哪怕是后来登基继位的广平王,亦或是能力不下于广平王的建宁王,都讨要不着,吃了一鼻子灰。

然而,真到了关键时刻,李泌的话就没有那么好使了。在收复两京这件事情上,新圣人比谁都要心急,几乎一刻都等不了,完全无法采纳李泌的战略。他找郭子仪借回纥兵,然后批准了可以让长安永世不得翻身的犒赏方案。与此同时,李泌的身后,出现了李辅国冷冷的眼睛。

李泌又回到了山里。这段日子,他错过了好多事情:

李辅国带着新圣人的意思,对好容易回到身边的太上皇步步紧逼:先是传了一道命令,把太上皇在兴庆宫的三百匹爱马只留下十匹,其余没收;再往后,连兴庆宫都不让太上皇住了,硬逼着老人家搬迁到甘露殿,半押半送的路上,还搞出来五百名骑兵,抽刀亮刃给老人家“助兴”,吓得先前的圣人差点儿跌下马来。多亏了李泌的高力士叔叔挺身而出,大叱一声:“李辅国何得无礼!”震住了一干宵小,到最后才算有惊无险地保着太上皇离开了自己的“王地”。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高力士再也不能侍奉圣人左右。因为李辅国发派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被流放到贵州,两年后赶上大赦。回京的途中,高力士偶然听到太上皇已经驾崩的消息,嚎啕痛哭,直致吐血而亡。

太上皇崩前,身边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的人侍奉。李泌的另一位陈玄礼叔叔,在太上皇迁居甘露殿的同年被勒令退休,没多久也病死了。此处可以阴谋论,或者以抑郁症论。

李泌当初在新圣人身边的时候,还能保全右相李林甫的遗骸;李泌一不在,新圣人连父子感情也不能维系了。

顺便提一句:也是李泌不在的时候,当年的左相陈希烈,因为安禄山盘踞长安的时候附逆,两京光复以后被斩首。力主“明正典刑”的官员,名字叫崔器。这个崔器出现在历史上,是在天宝三载后三年,起步的官职是万年县公安局长。《旧唐书》上说,此人性格独特,与人少交往,行为分明;最重要的是,“阴刻乐祸,残忍寡恩”,最后据说是被同陈希烈一起被斩的另一位降官索命而死,《新唐书》把他归到了《酷吏传》。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希望崔器在保卫靖安司的那个晚上真的死了,这个家伙只不过凑巧是同名同姓;但即便真是同一个崔器,“长安崔器”,我也理解。

以及,永王李璘妄想割据一方,然后迅速兵败殒命。从未在电视剧里露出过正脸的李太白,也因为一度依附永王,而遭到流放。

李泌再度出山的时候,已经是广平王的天下。跟父亲不同,广平王喜爱李泌的方式,是逼他吃肉,还有逼他结婚。因为元载的缘故,李泌很快又离开了中央——不知道这种跟右相身份紧紧绑定的忌恨,能不能真让李泌躲开肥肉和媳妇。肥肉兴许可以,媳妇够呛。

再后来,广平王也驾崩了。

直到广平王的儿子主政的时候,李泌才算真正施展开了拳脚。内政上,他主张裁去冗余的京官,同时上调京官的俸禄;用人上,他力保大将功臣,调和文武官员关系;外交上,他运筹帷幄,与回纥、大食结盟,携手打压吐蕃……在李泌五十五岁正式拜相以前,他还以一人之智,先后平定了河南陕县和陕西富县一带的叛乱:小狐狸已经长成了老狐狸,有了天宝三载的经验,四十多年后的这两次小打小闹,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长大成人的李泌,不再窝囊。而依然赤诚。贯穿他从政生涯始终的,是不论谁当圣人,他都坚定而果决地保护太子,从不犹豫。

安史之乱尚未平定的时候,新圣人想让建宁王当元帅,此时广平王已经被立为太子。哪怕我们距离历史现场如此遥远,也能并不费劲地想起来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故事:李建成并非平话演义里讲的那样暗弱无能,可李世民毕竟通过赫赫战功取得了以下犯上的合法性。新圣人想不明白这个道理,觉得广平王已经当上太子了,又何必做什么元帅呢?李泌替贺知章,给新圣人补上了这一课。

等到广平王的儿子当上皇帝、成为了后来的唐德宗,一样对太子不满意,想把弟弟的儿子扶上皇位。又是李泌,在德宗把话挑明以前,就义正辞严地把圣人的心思死死地堵在了心里。最危急的时候,圣人威胁李泌说:“你违背朕的心意,难道不顾及你的家族吗?”即便如此,李泌也还是寸步不让。他在圣人面前据理力争了好几十次,不惜破坏高冷的形象痛哭流涕,还一边不断地给太子加油打气,苦劝太子千万不要自裁。这个太子也保住了。

六十八岁那年,李泌病逝,死后追赠太子太傅,并在将近一千年后的康熙朝中,得以从祀历代帝王庙。一代纯臣青史留名,看上去,是最好的结局。

只是李泌在德宗面前力保的那个太子李诵,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中风皇帝,龙椅只坐了一百八十六天,并在四个多月后撒手人寰。留给历史的,是虎头蛇尾的“永贞革新”,以及苦难深重的“二王八司马”。

哪怕就是李泌在没有任何掣肘的情况下辅佐的这个德宗,也大幅度地提升了宦官的地位,让神策军的军权牢牢地把持在了宦官手中,贻害后代,流毒无穷。像什么后来被白居易写成《卖炭翁》而被讽刺得家喻户晓的“宫市”,以及把大书法家兼国家栋梁颜真卿推到虎口、让人勒死,也都是这位圣人的好手笔。

传来传去,已经不知道这句话最开始是谁说的了:

个人奋斗固然重要,但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

对于张小敬来说,他才不会在乎上面那句话是谁说的。爱谁谁。

他现在只想把那个祸国殃民的畜生给干掉。

那个叫杨国忠的混账,就骑着马,在他的眼前。

拈弓。搭箭。

中了。

就算你是装死也没有用。我现在就割下你的脑袋。

这并非马亲王脑洞的延续。这是对一句野史笔记的扩写。这句话叫:“骑士张小敬先射国忠落马,便即枭首,屠割其尸。”

这本野史笔记叫《安禄山事迹》。

作者,叫姚汝能。

我必须坦率地承认,我只看过《长安十二时辰》的剧,没看过原著的书。在打算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本来想完全抛开马亲王不谈的。

但当我查索到张小敬和姚汝能真的在历史上留下了这样的痕迹以后,我全身颤栗,不能自已。

我愿意为这两个人物在历史留下的这抹淡淡的痕迹,向马亲王致以最高的敬意。

史书上没说杨太真死后,她身边的婢从怎么样了。即便有难,张小敬,也是一定会把檀棋救走的吧。

剩下的,就无所谓了。

用一句偶然看来的剧评做结吧:

“台词的倒数并不是终结,只是一本书翻到了最后一页,一场戏演到了最后一幕。”

大幕缓缓落下。

剧终。

2019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