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諸位都很有感,在如今這世道啊,「武俠」可說是風中殘燭,是個凋零且退燒的小說類型。出版社和市面上的武俠小說可說是鳳毛麟角,提起「武俠」兩個字,多半人頭一個想到的詞就是「金庸」。幾乎可以說,金庸等同於武俠的代名詞了。
若從金庸發跡時算,大概武俠風靡約有半個世紀之久,不可謂不長。依此前提,我們是不是能說金庸算另一個J.K羅琳呢?俗話常道: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究竟是什麼緣故使華人獨俱的類型,武俠,成為連自己人都不愛的孩子?
在此溫菊先列出個清單,將以前做的田野調查做公開。受調查的人年紀約莫為八九年級生,學歷普遍落在高中、大學,且男女各占一半。這些新生代讀者,不看武俠的原因有哪些呢?大抵如下:
1.那是老一輩的東西惹。
2.故事背景都差不多。
3.同樣是幻想,魔法比氣功酷多了。
4.太制式化、太多、太雜、太平凡。
5.純粹沒興趣。
也許基數不夠廣,這些想法不能代表所有人,但至少我們懂一部分的新生代怎麼看待這件事物。好,那溫菊自己對武俠又怎麼看呢?老朋友想必聽過溫菊談論此事,但在此際,為使文章完整,我重新闡述一次。
我很怪。雖然寫《轉心訣》這個被歸類在武俠的小說,實際上對武俠小說興趣缺缺,在寫轉心訣以前,沒看過「金古溫梁黃」五家作品,就連電視播不完的武俠電視劇也沒看過,說白點,我之於武俠盛世,約莫等同邊陲塞外的夷人。後來之所以讀新武俠宗師的作品,目的只在比較我和他們的作品差異,僅看過寥寥幾本,而且多的沒看完。
相較於武俠,我倒是經常閱讀翻譯文學,以及受到日漫影響。所以,上列的田野調查只是參考,並不是溫菊碼文的出發點,而是基於我自己也是個不愛武俠的人。打這篇,單純是最近和文友討論非常有感。
首先,依照古人說法,一件事情要風生水起,必須俱備三個要素,這三個要素分別是「天時」、「地利」、「人和」。而我覺得,武俠的天時已經過了。
武俠的天時是什麼呢?其實追本溯源,我們會曉得武俠一直是華人創作歷史的老宗本,會衍生出這類型的原因,可能是在法治不公的氛圍下,人民有冤難伸,心理必須活著一位行俠仗義的俠客,他專門鋤強扶弱,讓心靈有所寄託。
我相信稍稍認識中國歷史的人對這背景都略知一二。數千年鐵打的「人治」社會,法律多麼形同虛設,有權有勢如掌免死金牌。武俠最早的始祖,大概就屬《虯髯客傳》吧,後頭的《包青天》《七俠五義》也屬此列。我們甚至能悲觀地說,只要武俠有被需要的一天,治條就是醜惡的。
滿清被推翻,民國成立後,武俠還在。也許法治越來越與西方同步的作用下,人民對武俠的期許產生質變。金庸作品那最出名的一句話「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引用自清末民初革命家梁啟超之口。
梁啟超生存的當時背景是什麼?我們曉得,鴉片戰爭後,中國如溫水煮青蛙,慢慢被列強瓜分,這段時間,香港、台灣、膠州灣一一被割讓出去,國內志士、滿清政府打著「救亡圖存」的旗號,試圖以變法讓傷痕累累的國家再次抬頭。變法失敗不幾年,滿清被推翻,中國在軍閥割據下並未好轉,反而更糟,因此著名的「五四運動」揭旗而起,領導人徐志摩、蔡元培幾位留洋學子,甚至打算施一劑「廢除中文」的猛藥。
我以為,正是在這種國家積弱的背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才走入武俠小說,像金庸的作品,大多可以見到虎視眈眈的邦外之角色,垂涎中原什麼秘寶,無時無刻存在著國家憂患意識。
我想這時期的「武俠」重心已從「公理」傾斜到「變強」:唯有富強一途,才能免於被欺侮的命運。正是在此背景,「變強」成為主旋律,武俠小說(至少金庸)的主軸泰半講述主角如何變強,像張無忌、令狐沖、郭靖......等。
當然這只是武俠「發燒」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天時」,是當時全球化程度不及現在,資訊流通也不及現在,那時候,人民的讀物相對有限,不像我們逛逛書店,就是各國書籍。其他種類就不說了,光小說,華文就被各國翻譯文學擠壓。
換言之,我們這世代小說家的競爭越來越劇烈。我常打個比方,在舊時候,想成為小說家可比擬為「在一群原始人面前秀出火柴」,你不需要太懂怎麼說故事,只要會寫、有人脈,就能獲得讀者青睞。這可能也是「地利」吧。
而今萬國萬家爭鳴的現在,局勢形同必須「在一群火柴專家面前秀出火柴,並感動他們」才有可能爭取到相等地位。
其實我很訝異說真的,作為一個讀者,文章開頭我提到自己看過部分新武俠大師的作品,有的還沒看完,原因就在於......呃,寫得很差。很抱歉這麼說啊囧。我向圖書館借閱都看不完,更遑論產生出錢購買的意願。
譬如說:黃易老師我看《邊荒傳說》,這作品有個致命傷,就是開頭寫了長之又長的世界觀,加數來個人物。這個寫作選擇以現在眼光看待,完全就是一個萌新。
古龍老師我看《絕代雙驕》《多情劍客無情劍》《三少爺的劍》,古龍怎麼寫女性我就不提了。對我完全是劇毒,大概在現在也會被罵的很慘。就說這三少爺的劍,後頭完全不知寫什麼,無限的免洗高手一個個來、一個個去。
溫瑞安老師我看四大名捕系列的《逆水寒》和幾本,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兩本,一本主軸在追捕滅絕王楚相玉,一個講有個採花大盜不斷姦殺良家婦女,兇手居然是個陰陽人。讓我雷之又雷。
第一本書,毛病在於追捕壞蛋的旅途間設計太多可以省略的打鬥,一堆鋪陳薄弱的配角大篇幅相殺,說真的誰在乎。完全使故事延宕。第二本兇手是陰陽人的,問題在於它算是個半推理小說,推理小說自有一套法則,這本書完全沒有鋪陳與線索,到後來一逕冒出個陰陽人來。
梁羽生老師的作品說教意味太濃;金庸老師,我看第一版,也就是普遍備受好評的《天龍八部》,可能是因為報章連載的關係吧,我認為存在著數萬字可以剔除的節拍。金庸老師後續還修了二版三版,聽說口碑很差,我沒看過所以不做討論。我倒好奇,為什麼越修越差?
五位大師看完,我不意外為何金庸老師能長青垂古半個世紀久。
朋友,記得我自述看翻譯文學長大嗎?讀過新武俠大師的作品之所以讓我訝異,在於以上提到的問題在我讀過的翻譯文學幾乎沒出現。我覺得這不是口味、喜好問題,而是「說故事」這個身為小說家應具備的技藝熟不熟練。
可是,「金古溫梁黃」就是我們熟知的武俠頂點。雖然不很精確,但我把寫作技藝歸類在「人和」,也就是人為。
「天時地利人和」這順序,同時表達三者的重要性,得到天時天助,是最夢寐以求的助力。面對全球化的今天,能供大眾選擇的娛樂多如繁星,天時已過,地利也沒有了,身為創作者,我們只能向內自省,求好「人和」。
也就是說,寫好作品(人脈不在此討論)。
話說回來,為什麼新生代讀者(包含我)對武俠本能地抱持排斥?我想一來是中國這時候已經夠強盛,誰都比須看他臉色,從原本訴求「變強」,演變為蛻變後的「屠日滅美」這種帶有復仇調性的民族主義。同時「變強」也不是台灣當前最突出的氛圍,所以新一代的人對新武俠倡導的主題無感。
當然這只是一種推測,我想最重要的,還得檢視到創作者身上。
真的,這是身為不喜歡「武俠」的我最最奇怪的一點。我就奇怪,為什麼寫武俠的,多數總寫什麼峨嵋、少林、崑崙、武當這些門派呢?有些雖然沒寫,也是換湯不換藥。這一點正中上列清單的「故事背景都差不多」一條。然後來來去去都是什麼輕功、內功,真的,為什麼你們的「江湖」都長得差不多?數年來從沒變過。
可能這和華人教育有關吧。我想是這樣的。我們被教育要服從權威;各種考試,又被要求填寫「正確答案」;還被教育,「聽先人的話比較好」。我們被教育,不要問「為什麼?」聽話就對了。
偏偏,創作不是考試,根本沒有「正確答案」。為什麼你的小說和金庸一樣有丐幫?為什麼你的故事背景需設於古代?為什麼腳色在吃飯時總有人生事,就像老一輩武俠小說家的作品?為什麼你的腳色要有武功?為什麼?
為什麼你覺得那是你的「正確答案」?如果那不是你的「正確答案」,為何你寫出來的東西和前人不差多少?如果只是二創(不論你是不是有這個意識),那讀者何不看金庸就好?你的角色為何而「武」?你心中的「俠」又長什麼模樣?
「武」指的是一種形式,武力、武打,幾乎我們見到各國創作都不乏「武」的成分,日漫《幽遊白書》、《哈利波特》的魔法、美漫漫威不外如是,但為何華人武俠總上一個「XX劍法」、下一個「OO刀法」這種東西,難道非得要這樣才叫武俠嗎?
再回顧新生代讀者怎麼看武俠:
1.那是老一輩的東西惹。
2.故事背景都差不多。
3.同樣是幻想,魔法比氣功酷多了。
4.太制式化、太多、太雜、太平凡。
5.純粹沒興趣。
當全世界身懷絕藝的創作者絞盡腦汁給讀者新東西,武俠創作者仍追尋「金古溫梁黃」五大頭的吐息,寫差不多的角度,差不多的氛圍,故事說的不如金庸,就連最重要的核心:「寫這篇故事,你想說什麼?」都沒有的話,後一輩讀者怎麼可能對這武俠有好感?
最後以兩句我們耳熟能詳的話作結:時勢造英雄,因佔有天時,才出了這麼個五大頭,即使他們部分作品仍未能臻美。今天,武俠的時勢已過,但英雄造時勢,有沒有那個英雄能打破半世紀來華人對武俠的刻板印象,再掀武俠時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