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韓舉國譁然、撼動政壇的大事，即是首爾特別市市長朴元淳（박원순，1956-2020）輕生事件。而這恐怕也是南韓史上第一樁現任首都市長，以此極端方式結束政治與個人生命的不幸案例。
朴元淳的過往政績有目共睹，過去一直頗受首爾民眾支持。這點從他「連三任」首爾市長可見：南韓民眾過去經常津津樂道的，是他曾自嘲自己可能是自朝鮮王朝（1392-1897）後，任期最久的首爾市長。在 2018 年 6 月朴元淳再度成功連任首爾市長後，已經成為該市史上首位連續當選 3 次的市長──若是無此輕生事件，外人估計自他上任到 2022 年任期屆滿為止，其任職時間將長達 11 年又 8 個月，換算成天數是 3900 天。
且朴元淳的政治發展之路也備受外人期待，甚至盛傳他卸任首爾市長後，將成為未來投身總統大選的黑馬。但隨著他於 9 日以「身體不便、不得已」因素未去上班，並於上午 10 點 44 分許離開自身居住的官邸後；下午 5 點 17 分左右，警方接獲朴元淳女兒報警申報「失蹤」，南韓相關當局立即投入近 700 多位警消人力、近 7 小時搜尋。
接著，於 10 日淩晨 12 點鐘，警方於北嶽山肅靖門附近，發現已經輕生的朴元淳遺體，引起世人譁然。
而當他的遺體被送到首爾大學醫院時，透過新聞轉播畫面，還可以看到許多支持者「呼天搶地」地不願相信此一事實，他們紛紛淚眼喊道：「朴元淳，起來啊！」、「朴元淳，不要死啊！」⋯⋯
戲劇性的事件背後：輕生通常不僅一個原因
這一個南韓重要政治人物的輕生事件，不僅在首爾、南韓當地掀起巨大波浪，甚至連臺灣民眾都在媒體密集報導下，十分「有感」：原因除了朴元淳作為鄰國首都市長，台北市長柯文哲也曾於 2015 與之見面交流外；更「吸引人關注」的恐怕是其輕生背後的「眾說紛紜」，甚至「於公於私都有關連」⋯⋯。
個人長期研究南韓社會，與當中包括「自殺」在內的社會議題。我認為人選擇以此極端手段結束自身生命，原因通常不會僅有一個──不論是所謂的「性侵疑雲說」或「地產政策失效說」皆然：單一突發事件通常僅是導火線，長時間的精神壓力或憂鬱、身體不適；甚至社會結構造成的壓力因子等，都有可能是輕生背後的多重面向。
而回到事件本身：想必許多讀者經過多日新聞轟炸，抑或「趨於戲劇化」的朴元淳死因「解析報導」後已經備感疲乏。因此接下來的文章，來談談此事件中唯一最引起我關注的「當事人說法」，即那封已經公開的朴元淳遺書：
根據韓媒報導，朴元淳於 9 日出門前，早已預先寫好遺書放置在官邸辦公桌上，靜靜地等待他人發現。而警方尋獲他的屍體，判定無他殺狀況下，全案亦往輕生方向調查。
依家人共同決議，10 日上午約 11 點 50 分，首爾特別市秘書室長高漢錫等成員在鍾路區首爾大學醫院葬禮場前方召開記者會，公開經證實由朴元淳生前親自執筆，所寫下的最後一段文字：僅僅 67 字的「遺言狀」（유언장）。
文內寫道：「我對不起所有的人。我誠心感謝在我生命中幫過我的所有人。對除了給予他們痛苦之外，我什麼也給不出的家人，我時常感到抱歉。火化後，將我的骨灰灑在父母親的墓上。大家再見。」（備註）
遺書中留給世人的訊息
朴元淳最後留給世人什麼訊息呢？
遺書以第一人稱寫成，分成四段，既有他誠心感謝（감사드리다）者，也有深感對不起（죄송하다，漢字為「罪悚」）、抱歉（미안하다，漢字為「未安」，就程度而言，比起前者「罪悚」較輕）的人士。
易言之，朴元淳決定輕生前最深的感受，是對「所有的人」的愧疚之感，而這恐怕也是他死前最強烈的心情──對不起。
遺書內訴求的對象，從「所有的人」、「幫助過我的人」、到他「只能給於苦痛」的家人，至已過世的雙親等，一段一段地縮小範圍，且加以侷限與具體化。每段內寓含的情感也不同，分別是對不起、感謝、抱歉，最後則表達求死意志堅定。
而從韓文原文而非中譯觀之，我們可以相對更精確地解讀朴市長生命最後自述的想法：舉例來說，第三段中朴元淳所「抱歉」（미안하다）的對象，指明就是他的「家人」（가족），且這些家人對他而言，是他一直給予「苦痛」（고통）的對象。
至於他給了家人何種深沈苦痛，遺書內並未寫到。但外人可從這段內加了不少描寫自身內心感受與想法的修飾語中觀察：不論是特別強調程度的副詞「只」（오직），或全然表否定意涵「只有…除了」（밖에 加否定詞）的用法，亦或是內心「時常」（내내）對家人感到抱歉⋯⋯等，我們應可判斷朴元淳決定輕生時的「內疚感」並非只在當下，而是累積了好長一段時間了。並且，他必須在死前向家人坦露這樣的壓力。
另外，遺書全文沒有任何塗改或草率書寫的痕跡。可見全篇各句幾乎都是在深思熟慮下所寫成，而最後的四字「大家再見」（모두 안녕），筆跡最淡最輕最無力，如同預告在人生劃上句號卻無力落款，令人不勝唏噓。
「所有的人」是誰？格外引人深思
然而，即使從韓文原字句中推敲也無法得知的資訊，莫過於遺書中開頭所闡述的「我對不起所有的人。」
無疑地以語意來說，首段「所有的人」顯然是朴元淳最在意的人，也是他深感「罪悚」──亦即虧欠之意甚至高於家人的對象。
然而，若對比底下三段所提到的人士，均能指涉或令人聯想到具體對象，「所有人」指的是誰，卻顯然模糊不清。而這點也引發朴元淳死後，外人對於朴元淳死因的眾多歧異與爭論──甚至有著所謂「各自解讀」的現象：
究竟「所有的人」是誰呢？是朴元淳認為自己造成世人、尤其首爾市民的損失嗎？或是對他有過期待的「所有人」？還是如韓國部分媒體所述，正因為他生前有「不可告人之事」，對已經傷害過的「所有人」感到抱歉？甚至又是怎麼樣的「傷害」，必須讓他只能選擇此方式，跟這「所有人」謝罪呢？
這一點，我們恐怕永遠無法得知。朴市長以最短的文字，以最不具名、最抽象的「所有的人」開頭，完成這封沒有陳述任何事實，僅有自我感受的 67 字遺書，也內斂地隱藏了自身悲痛與尋短主因。
但若是讀者朋友問我個人意見，我想這「所有的人」，指的即是所謂的「整個社會」：亦即不論於公或於私、不論是長期困境或醜聞東窗事發，朴元淳在自身感到「深深對不起整個社會」的「罪悚」之下，做出了這個令人遺憾的決定。
在外界公布朴元淳遺書後，與他關係友好的朴洪根（박홍근，音譯）與共同民主黨議員，也代替朴家家屬發表簡短發言，言及故人已死，希望大家不要任意發表沒有根據或惡意中傷死者的話，讓死者安息。
然而，南韓媒體至今仍從各個不同管道、眾多真假莫辨的線索中去「推敲」朴元淳突然輕生之因。單就朴元淳遺書，我們則只能解讀出他對「所有的人」的難言之隱。
7 月 13 日，共計任職首爾市長一職長達 3180 天的「前」朴元淳出殯了。但隨著他的突然辭世、短短 67 字遺言與耐人尋味的友人發言，再加上持續至今媒體仍鋪天蓋地的「調查」與「追蹤」其生前所為⋯⋯。
朴元淳究竟「對不起誰？為何深感對不起？又是何種程度上的對不起？」，才使得他選擇以此極端手段，走下人生舞台？
這些問題，儘管我們已經無從確切得知，卻或許都能藉此深思。
備註：原文為「모든 분에게 죄송하다. 내 삶에서 함께 해주신 모든 분들에게 감사드리다. 오직 고통밖에 주지못한 가족에게 내내 미안하다. 화장해서 부모님 산소에 뿌려달라. 모두 안녕.」，中文為筆者翻譯
執行編輯：邱佑寧
核稿編輯：張翔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