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早上,我起得晚些,青旅大廳飄著咖啡香味,我和抱著洗衣籃的惠俐擦身而過。

「今天又去哪裡玩啦?」惠俐問。

「劉公島,」我說:「我得趕快,四點多就沒有船搭回來了。」

「也不必這麼著急,時間不夠去車站改簽,多留一天,」惠俐說:「在威海旅行就放輕鬆嘛!」

「惠俐妳去劉公島嗎?」我問。

「沒啥興趣,那裡是紅色教育。」

我本擬直接走到公交亭,但今天的晴陽實在太誘人,又忍不住折回海邊看了一陣,吹吹海風,沙灘上一個人也無,仍舊是幾隻木板船在遠方浮浮蕩蕩,風不亂,陽光也不烈,是個適合靜坐思考的時分,不知怎地,我對這彎淡靜的海水無比珍惜,只在它人煙稀落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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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都上學去了,17路娃娃車,寬敞、安靜,我到達海港客運站。

海港客運周遭是韓國人小區,我覓得一家韓式料理,隨意吃一陣,便搭上前往劉公島的渡輪。

劉公島距離威海碼頭2.1海哩,乘船20分鐘可到達,因為一場甲午戰爭讓劉公島名震天下。

1888年,中國在劉公島上建立第一支現代化海軍─北洋水師,並在島上設立電報局、水師學堂和北洋海軍提督署,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在劉公島東部爆發,中國戰敗後簽署馬關條約,割讓台灣、澎湖和遼東半島,現在的劉公島是國家5A級景區兼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一百多年前的海戰,讓相隔幾千里的台灣島和劉公島發生關係。

渡輪航行在威海灣,天朗氣清,海風和暢,不一會就看到島上巨大的雕像,雕像戴著清宮劇常見的花翎帽,兩手端著望遠鏡探視遠方的海洋,厚重的斗篷飄起,既輕盈又樸拙,頗有朱銘太極雕刻的趣味。

只見雕像與一建築連在一塊,仔細一看,上頭寫著「中國甲午戰爭博物館」,甫上岸,我直奔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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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俐口中的「紅色教育」在我腦中迴響著,其實我非常期待什麼是「紅色教育」。甲午戰爭博物館陳設非常周全,將甲午戰爭的始末講得清楚,算是一座用心經營的博物館了,我在博物館裡花上許多時間,瞭解這和台灣命運相關的海戰。

博物館對甲午戰爭的陳述和國高中所學並沒太大不同,館中的槍械和彈藥增添實境之感,如果劉公島距離台灣近,倒很適合做為校外教學地點。對於「紅色教育」,我的理解是,共產黨將歷史上的功蹟攬到自己身上,然後將自己造的罪孽推托給別人(比如說國民黨)

據經驗,當共產黨要在事件中現身時,就會出現四字代名詞─「黨和國家」,我遍尋博物館內的故事,也找不到類似「『黨和國家』帶領人民迎擊倭寇」這種句子,中國共產黨在1921年成立,再怎樣也趕不上1894年的甲午戰爭。

我站在一句話前沉思良久─「這是一場中國沒有好好準備,低估對手的戰爭」,一個國家因為驕傲而低估對手,最後嘗到苦果,整個故事說明那句老話─「驕兵必敗」,管他是中國還是日本,是兔子還是烏龜,我們應該從故事(或是歷史事件)中汲取教訓,並深自惕厲,為失敗找藉口,或是事後編織民族之間的仇恨,不是有建設性的做法。

離開甲午戰爭博物館,我來到劉公島博覽園,在這裡,我找到隱藏在威海背後的「英國性格」。

原來在18981930這段期間,英國向中國租借威海衛,為的是平衡俄國佔領旅順的影響力,並作為海軍訓練基地和療養地,威海不像香港,英人並沒有長久經營的打算,也是自英人租界開始,威海成為聞名世界的度假勝地。

也許在當時,中國人對旅游這事沒多深瞭解,英人租借威海衛,街上多了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環翠區蓋起幾座紅瓦白牆的洋房……,所有的民生工業仍比照昔日,幾乎沒人擱下手邊工作籌組反抗軍對抗英人,我滿腹疑竇,在解說文字中找尋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等字眼。

解說文字給我來自統治者方面的解答,原來英人租借威海衛時,特別向地方漢儒學習,以孔孟之道治理華人。

牆上掛著一個菸盒,上頭寫著「三貓牌,色質味三美俱全」,盒上的美女穿著薄薄的內衣,露出修長的大腿,看相貌應該是中國人,這樣的尺度就算在今天,也是略嫌清涼,我想像那時的中國人抽著這包「前衛的」三貓牌香菸,坐在海濱吞雲吐霧,他很有可能對兩哩外新樹立起來的英文招牌一字不識,但他會背幾首唐詩,哼幾句元曲,肯定知曉幾句聖人的話─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說不定,他是這麼看待這些英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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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公島作為英國的海軍基地,沒有新穎的洋房,只有樸拙的土黃色建築,似乎是一百多年前,英人硬生生將它們自鄉村搬來劉公島,卻忘記帶來大片綠茵茵的草地,房屋依照口字型排列,屋簷重疊雜沓,竟頗有傳統四合院的味道,來自中西的建築樣式於此混血,提醒我威海過往的租借歷史,在彼岸,隔著一水的威海市,關於英人的血液已經沉得好深、好深了。

現在,中國海軍成為這些建築的主人,幾位穿迷彩裝的阿兵哥在裡頭忙進忙出,從高處的步道,我看見這些阿兵哥生活的一面,也許是離陸地太近吧,軍旅生活也清閒不起來,下午三點許,一群阿兵哥從我面前跑過,似乎是體能操練,從海岸跑到小山頂再跑回來,往復了幾次,一位跟不上隊伍的阿兵哥被長官叫下來呵斥,喘了一陣,又跟上隊伍。

他們是島上最忙碌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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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造飯的阿兵哥)

等待最後一班開往威海的客船,頭上烏雲漸漸聚集,月亮還沒昇到中天,劉公島已寂靜無聲,我看著無數的海鷗在堤岸翱翔,牠們約好自高處向海水面俯衝,劃出完滿的弧線切過水面,這樣高超的技術也不知練幾次了,我沒見到一隻海鷗濕透了羽毛。

待我們一行遊人離去,島上只剩下海鷗和阿兵哥,此刻,阿兵哥也差不多要升火造飯了。

匆匆,我竟忘了拜訪梅花鹿和台灣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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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威海的前幾個小時,我又回到古陌路閒晃。

古陌路緊臨主要幹道文化東路,文化東路上人車來往,卻無法干擾古陌路由綠意包圍起來的閒適氛圍,古陌路兩側是小市集,小販們在此坐上一整天,早上,家庭主婦來採買生鮮,中午,上班族經過買幾顆橙子,到了傍晚,趁著等待公交的空檔,某戶人家的父親來幫小孩買雙絨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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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屬於威海市民的市集,它向我展示威海人最鮮活的生活百態。

我在水果攤挑橙子打算帶上火車吃,我不是很瞭解怎麼挑這種小顆的無籽橙子,老闆見我困難,掰開一顆橙子給我吃。

「沒事,不要錢。」

我吃完一顆,甜中帶酸,也不知是不是我中意的口味。

「你要買多少,我幫你挑吧!」

10塊。」我說。

只見他東捏西揀,把一袋橙子拿到秤上,「多吃以後就會知道怎麼挑啦!多送你三顆。」他說,又從橙子堆裡揀三顆丟進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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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謝過老闆後,又再古陌路上兜了幾圈,下班人潮幾近散去,公交亭只剩零星幾人,我在家家悅購物廣場站等待17路娃娃車回金海灘的青旅。

我在想:威海,一個被視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除了空氣好、水質佳、街道乾淨和傍山臨海的優美風景,還有什麼讓它如此適合居住?

我想起昨天下午自天鵝湖回到威海,在客運站附近溜達了一小時後,走進肯德基,點了一杯玉米湯,找一處空座位寫筆記,周遭人群愉快地交談,只見兩點鐘方向的妹子頻頻朝我這望,並以眼神示意她對面的朋友,「快看,那人穿成那樣。」乾淨的桌面上擺了兩杯可樂,我朝她們打了招呼,兩人趕緊裝忙聊天,卻難掩嘴角的笑意。

前方的桌面、後方的桌面上也只是兩杯可樂,右邊的桌面多了一盒炸雞塊,我能感受到身旁的人們正在享受這溫煦的下午,在餐廳裡,我沒看見帶作業來寫的學生,或是西裝筆挺洽談生意的白領族,全部人裡,只有我手不是閒著。

也許在威海人的日程表中,有好幾天的下午寫著速食店的名字,他們隨時維持悠游的心境,只等待那個下午來報到,找一好友,擇一晒得到陽光的座位,一個美好的下午,只要一杯可樂的代價。

我想起曾經風靡一時的法文「C'est La Vie 」─這就是生活,這就是威海人的生活,威海人的生活符合我們想像中的輕快、閒適和慢條斯理,卻不等同於疲軟或是意志消沉,它大方地向我們展現「生活進行式」的步調,舉目所及,人們正在生活著,因為過著自己屬意的生活,他們滿懷熱情。

因為對生活懷有熱情,所以威海適合人居,這個解釋挺起來不賴。

我猜,這和地理孤絕性有點關係吧,我想起威海站前清晰明瞭的時刻表,每天,只有四班火車往返威海,兩班去往濟南,一班去往漢口,一班去往北京,全是k字開頭的普通快車,因為這個緣故,威海得以保持英國人奠基下來的緩慢步調,外在的競爭和商業化一時間也難以催促它的腳步。

「適合人居」,並不是偶然的結果,我想。

回到青旅,打包完,我拎著行李到吧台辦理退房。

「瞧你開心的,」惠俐笑說:「感受到威海緩慢的生活節奏了嗎?」

「挺喜歡的,和北京與台北的感覺真的不太一樣,但它又不像墾丁那麼旅游導向……」我詞窮,實在找不出能匹配這種生活節奏的形容詞。

「你課應該很少吧!有沒有想再多留幾天?」

我看著窗外微暗的天空,想了半晌。

「雖然我真的很喜歡威海,但還是想早點回去上課,」我說:「畢竟景點都玩完了。」

我認為身為「旅人」的任務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如果還想繼續待在威海,我必須要想出明確的「生活提案」,像是去附近的哈工大修個學分、在金海灘學習觀測潮汐,或是像惠俐一樣找份事來做,在如此愜意的氛圍下,沒有生活提案,我會覺得自己在游手好閒,白白呼吸人家的新鮮空氣。

威海,它以強大的魔力將我襲捲,並告訴我:

「這裡是生活的地方」。

惠俐說:「嗯,你一走,今天店裡就沒客人囉,路上小心。」

「希望我們都能順利在今年畢業。」我說。

我走出青旅,海風呼呼吹著,較昨天更冷了些,金海灘上已是一片黑暗,幾盞路燈打在環海路上,聽了一陣海濤,卻沒有車輛經過,我想,此刻的金海灘是真正靜寂了,馬路對面的青旅,獨自撐起冷風中唯一的溫度。

我看見設計師老闆坐在沙發上滑手機,惠俐坐在吧台上用電腦,大廳裡響起哪一首慵懶、沙啞的音樂,我不知道,只聽見冷風在耳畔呼呼作響,突然間,青旅像是嘴裡一顆蛀蝕的牙齒,被冷風一刮就隱隱作痛。

冬天,又更近了一步。

這是威海冬天的海濱,黑夜將白日的庸容拉成虛無與頹靡,一時間,青旅彷彿愈縮愈小、愈縮愈小,直到成為黑暗中的一個小點,此時的黑暗無比貪婪,容不下丁點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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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下雪的濱海路)

我突然看清所謂輕鬆與愉快之間的極大差距,在威海這三天,身體細胞與周圍的空氣一起慢了下來,彷彿是隻冬眠的大熊遲緩地消耗夏秋的儲存,我忘記晚餐、忘記睡覺、忘記三週後的期末考,但我畢竟不是冬眠的熊,當意識像條久未使用的鬆弛彈簧,生滿了鐵鏽,如許輕鬆的風景和節奏日漸令我不安─我終究不是追逐海浪、追逐海風的那種人。

「適合人居」的生活依憑的不是輕鬆而是「愉快」,愉快來自人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努力工作,並因此自豪,有人嚮往衣食無虞的空白時程表、空無一人的下午茶餐廳,在我看來,那樣的生活僅適用於冬眠的大熊。

對人來說,珍貴的東西總是得來不易。

17路娃娃車開往威海站,我倒數著路過的站點,神道口小學、長征小學、鯨園小學……,街道上的燈火愈來愈亮,無數的臉孔在路燈下倒退,或是歡悅、或是淡然、或是沮喪,它們標誌著一天生活的暫時句點。

我知道我又回到了人居住的地方,登上火車後,我將去往北京、三週後的期末考、七個月後的畢業季……,生命隆隆前行,我和車窗外無數的臉孔將會努力使自己保持「愉快」─

努力活著,儘管偶有挫折,我們知道生活該如何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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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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