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追不上「時代」了?(文:嚴振邦@好青年荼毒室) (16:00) - 20200108 - 文摘 - 即時新聞 - 明報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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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追不上「時代」了?(文:嚴振邦@好青年荼毒室) (16:00)

在2020年來到前的3天,梁文道宣布辭筆,不再在《蘋果日報》寫專欄。而很多人也認為,他這樣一說,也代表着他不會再像以往般恆常地評論香港時政。文化界和社運界這兩天為此掀起了不少討論,而我好奇的是,梁文道究竟代表了些什麼?很多人認為梁文道的評論「跟不上時代」這件事,又代表了些什麼?

今次我們找來了a彤來談談梁文道。a彤,90後,大學跟梁文道一樣在中大哲學系畢業,現職通識教師,現任教協理事,也算是有參與不少的社會政治運動和討論。不知他怎樣看梁文道這個「師兄」?

邦: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看梁文道?

a彤:大概2005年中四左右,當時正值學術認知能力起飛階段,開始四處找報紙雜誌的長篇大論文章來看。適逢《都市日報》當時連載梁文道有份撰寫的「兵器譜」專欄,起初沒有特別留意他,後來發現逢星期一、三、五的文章特別過癮,才注意到梁文道這名字,然後就一直追看其他專欄書籍了。

邦:他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

a彤:意義可大了,梁文道的文章著作不單是陪伴我由吊車尾考到上台攞學科獎,在2009年JUPAS選科時,我最終力排眾議把中大哲學系放在Band A的理由,就是看了《中大學生報》那篇〈梁文道令人髮指的青春〉(入學後才發現很多同學都看了)。然後我對思想工作的熱忱、哲學人投身社會的想像、如何用哲學方法思考社會議題等等,直至我選擇中學教育為事業,梁文道都一直是我的啟蒙人物,他幾乎是見證和推動了我由被教到教人的整個過程。

邦:那你喜歡梁嗎?你欣賞他什麼地方?你怎樣看他的文章?

a彤:「喜歡」或「欣賞」這些詞語或許不能把握我作為其讀者的態度;閱讀梁文道對我而言,是種介乎好辯成癮與身體檢查之間的存在。當我看其文章時,會不自覺地想挑剔其錯處與不足,用之來驗證自己思想上的進步。或許這樣說有點誇張,但其實你打開報紙文章看看,能刺激啟蒙一個十來歲青年思想的作者,其實很難搵。他的文章,刻意用最簡潔通透的字詞來撰寫,不會賣弄艱深理論概念,但又能夠觸碰你思想或價值的根本,形成一種自省的躁動,這種閱讀經驗至今仍是獨特難得的。

離地?投共?定位轉變?

邦:近年愈來愈多人批評他,你怎樣看這些批評?尤其很多人批評他離地和投共,你又怎樣看?

a彤:我相信會作這些批評的都不是其長期讀者,或者沒有認真看其文章,或者不了解其定位。首先哲學人離地本來就是理所當然之事,相對起來梁文道已經是僅次於好青年荼毒室的貼地人物了。投共之說也不過是片面之詞,沒有實質證據支持。而且你只要看看其合作或創辦的媒體,由上書局、《主場新聞》、《香港獨立媒體》到《蘋果日報》再到《南方都市報》,說其投共只能理解為笑話吧?作為一個穿梭兩岸三地的公共知識分子,梁文道文章的價值從來不在透徹了解香港的情况,基本上只要其分析未有牴觸一些基本事實,根本不值得以此作為批評他的理由。

邦:但你覺得他近年長居大陸後,定位有沒有轉變?尤其是有人會覺得,作為大陸自由派,當目光放到全中國後,重視的東西會跟香港抗爭運動的有所不同,甚至會有衝突,你怎樣看?你怎樣理解他的寫作風格和評論時政的切入點?是一種怎樣的風格?一般會怎樣切入?近年有轉變嗎?

a彤:如果單單針對其政治文章,我會認為大體沒有轉變的。他依舊是以抽離的宏觀視野及日常敘事的寫作方式,切入兩岸三地重大議題。轉變的是香港本身;你看看反國教那場和理非到不能的運動到今日勇武當道,才不過7年罷了,黃之鋒仍然是個學生,放諸世界任何地區,這種劇變也是驚人。我相信梁文道不會因目光放到全中國大陸而影響價值判斷,問題只在於他有沒有跟運動一起蛻變成長。依我的觀察,問題正正在於他還是那個梁文道,冷靜抽離不帶半點情緒,而黃之鋒都已經由大台領袖轉型為世界盃國腳了。

「落後於時代」的地方……

邦:之前一篇問「攬炒然後怎樣」更是受到很多人非議,你怎樣看?

a彤:那篇文章的正名是〈結局之路由此開始〉,梁文道說的是負責任的政治,說的是美國利益及習近平思想,用以推論勇武不應升溫。從結果看來,幾乎都錯到盡了;《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已通過並簽署,中共政權自區議會大敗後亦變得溫和。但當時文章出街,很多人非議的並不在於其分析,而是那種冷氣軍師式的潑冷水行為。香港這場運動至今產生的規模及影響力,是國際級史詩級程度;be water成為年度字詞,是充滿血與淚的成果。任何高高在上試圖指揮運動方向的,都會予人自大而不負責任的感覺。真正在運動中掌權的,是站在前線用青春生命,背負人身安全牢獄風險奮鬥的香港人,我們這些只懂望着屏幕的鍵盤戰士,是沒有話語權的;要話事,就落水參與。這是中共及港府一直不明白的,令人失望的是原來連梁文道也不明白。

邦:對,這正是我在想的問題。梁文道常說「不脫離政治現實」,但究竟在社會運動中,所謂的政治現實應扮演什麼角色?我之前在其他文章也討論過,我認為「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的精髓之一,就在於大家都認同,其實沒有人能完全把握何謂「政治現實」,所以大家就各自用自己認為有機會的方法去嘗試,不論在政治現實看起來多麼不可能。運動中常說的口號「不是因為看見希望所以堅持,而是因為堅持才會看見希望」,我都是一樣地理解。在社會運動中太着重現實的話,其實大家什麼都不用做了。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是梁文道「落後於時代」的地方了。

a彤:同意,所以這跟理性和實效的比較無關。

邦:我覺得理性上我們在這些抗爭運動中,不免也要放低一下所謂的「現實」和「實效」。我們永遠不知真正的政治現實是怎樣,如果因為你自己認為的現實就限定了自己的可能,有時反而不理性。所以有時看到,有論者認為梁文道讀哲學出身,太着重理性,不重實效,所以才落後於時勢,我就有點不以為然。

a彤:對,這跟讀哲學講理性無關。傳聞中大哲學系的師生在運動中,無論是罷課罷教,都是走得最前最成功的。那天中大二號橋之戰早上,我還在直播視頻中見到王啟義教授。

邦:那你覺得梁文道跟不上時代了嗎?

a彤:他明顯是跟不上這場時代革命了,如果要說哪一點跟不上,必然是那種以思想理論為本去詮釋及討論運動方向的思路;那種想通算法才解題、編好大綱才落筆的套路,就如戴耀廷的佔領中環一樣,已經是完全不合時宜的分析方法。但沒有辦法的,那種由宏觀到微觀的廣闊視野正正是其長處。作為讀者,只望他能保住光環,犯錯的地方乾脆認錯就可以了。他不必勉強自己回應這場運動的。梁文道對香港的價值在於其往往與時代保持一點距離。惟今天這距離實在變得愈來愈遠了,與他一直堅持的抽離無關,問題出在他的執著而已。

邦:你覺得梁文道現在的論說方式,是不是比較適合大陸,而不是香港?

a彤:這又太過了,香港還是很需要梁文道的,不少身邊朋友也表示很珍惜梁文道的分析角度。而且如上述所言,梁文道就是要穿梭兩岸三地才夠梁文道,他是不應該在任何一個土地或制度中消失的。

邦:如果連梁文道對抗爭運動的反思都追不上時代了,那我們在運動中還可以怎樣的反思?怎樣的反思才算追得上時代?

a彤:這問題我實在沒有資格作答,也沒有能力作答,自己也在不住地閱讀與思考當中。不同公共知識分子也在用其行動作嘗試摸索,正如這場運動一樣。像練乙錚已轉型為運動文膽,嘗試為行動正名或提供具體建議;陳冠中也很努力向中國大陸說明香港情况。但坦白說,這些都不算是反思,更似是退居幕後的感覺。我初步的想法是,或許有需要重新思考「思考」本身在政治參與中的角色。在一個放棄說理甚至國際形象的威權體制面前,思想、事實、邏輯等等都是很無力的。當然我們仍然需要一個着重論述能力的公民社會,以揭穿謊言及制衡各種暴力,但單單只靠思想或論述是不足的,至少要加上那麼一點其他東西,這也是我決定去加入工會、做特首選委,以至讀人權法的原因。我認為,到了最後,還是要依賴權力去制衡權力,我們不去思考如何運用制度所賦予僅餘的正當權力,是件很侮辱思考的事情。

(原文刊於2020年1月3日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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