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需要蹲點靜候──青藏高原、雪豹與我 - 報導者 The Reporter

精選書摘

這世界需要蹲點靜候──青藏高原、雪豹與我
(攝影/CORDIER Sylvain/Hemis via A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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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牠是誰?」 「雪豹。」他說。 「我以為牠已經消失了。」我說。 「牠讓我們這樣覺得。」

《貝加爾湖隱居札記》作者席爾凡・戴松(Sylvain Tesson),和一對情侶:野生動物攝影師(木尼葉)、野生動物紀錄片導演(馬希),以及一名哲學家兼攝影助理(理奧),在攝氏零下30度、海拔5千公尺高的青藏荒原上,展開一段拍攝雪豹──這位世界古老住客的奇異之旅。在山間,獸的聲音如琴瑟和鳴,這群浪遊的孤獨者的心靈也彷彿更加清明起來。

遠離都市的戴松,在守候中讚頌自然,也讚頌沉默。「生命中第一次,我如此靜靜地蹲點守候,盼望著能有一場邂逅,以及沉默所帶來的禮物。」

本文為《在雪豹峽谷中等待:這世界需要蹲點靜候,我去青藏高原拍雪豹》章節書摘,經木馬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藝術與動物
世間剩5千隻雪豹。統計上我們得出,穿著毛皮大衣的人類還比較多。從阿富汗帕米爾到圖博東部,從阿爾泰山脈(Altaï)
位於西伯利亞南方,橫跨蒙古、俄羅斯、哈薩克、中國的一道山脈。
到喜馬拉雅山脈,雪豹伏藏在中央眾山脈間。雪豹分布的疆域重合了高亞洲歷史上冒險的版圖。蒙古帝國的擴張,恩琴─史登伯格男爵(baron Ungern-Sternberg)
1886~1921,沙俄將軍,俄國內戰時身屬白軍、對抗紅軍,曾進軍蒙古,驅逐中國人,恢復博克多汗(Bogdo Khan)政權。外號「瘋狂男爵」、「戰神」、「高貴戰士」。第十三世達賴喇嘛描述其為密宗重要神祇──大黑天的化身。
精神病般瘋狂的進襲,聶斯脫里派(nestorianisme)
君士坦丁堡牧首聶斯脫里(386~451)教義與主流教派不同,被認定為異端;其及追隨者的教會通稱聶斯脫里派,以波斯為中心,稱「波斯教會」、「東方教會」或「亞述教會」,向西亞、中亞、東亞傳布,唐時入中國,稱「景教」,當時傳教狀況有「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等文物記載。
教士橫越塞林迪亞(Sérinde)
約當今日所稱之「突厥斯坦」或中文所稱之「西域」
的途程,蘇聯對其偏遠地帶下的工夫,伯希和(Paul Peillot)
1878~1945,法國漢學家、圖博學家、敦煌學家、東方學家、語言學家、探險家、人類學家、考古學家、藝術史學家、法蘭西公學院教授,通曉13種語言,考察敦煌時為法國購入大量文物珍品,對法國漢學界影響重大。
突厥斯坦(Turkestan)
中亞的一個地區,約當於裏海與戈壁沙漠之間,為突厥語族各民族所居之地。伯希和最著名的考古行動是敦煌考察,敦煌即位於突厥斯坦。
的考古遠征:這些行動涵蓋了雪豹的疆域。人類在雪豹的版圖裡表現得像是非常值得稱道的野獸。木尼葉他呢,4年來在雪豹領地的東方邊界徘徊巡行。在這塊有歐亞大陸四分之一大的域地要瞥見牠的一個影子,機會素來渺茫。為什麼我這位夥伴不是專攻人像攝影這門前程似錦的行當呢。15億中國人,對上5千隻雪豹:他這個少年仔自找麻煩。
禿鷲輪番飛舞。牠們是安魂曲的衛哨。山脊最先接收陽光。一頭隼在小山谷灑落牠的祝福。這些食腐的飛禽輪流監視,令我迷醉入神。牠們留心著地球上是否一切順利;也就是說,死亡是否帶走它該帶走的那些動物,並提供牠們份內的配給。下方,斜削峽谷的險峻斜坡上,犛牛嚼著草。理奧臥倒在草裡,蹲著他平靜又冰冷的點,用望遠鏡細細觀察每一面岩壁。我比較不細心。耐性有其極限,我耐性的極限就到小山谷為止了。我為每種動物各自賦予了王國中的社會階級。雪豹是女攝政王
雪豹在法文中有panthere des neiges、once、leopard des neiges、irbis等名稱,前兩者是陰性詞,後兩者是陽性詞。作者稱雪豹「女皇」、「女攝政王」應有兩個原因:
  1. 作者選用來指稱雪豹的panthere des neiges在法文是陰性詞;
  2. 作者將自身對離去的伴侶、逝世的母親的回憶,與雪豹重合為一。
,牠隱杳不可見,這證成了牠的地位。牠掌權執政,也就不必現身。狼呢,以叛逆王子之姿遊蕩尋食。犛牛是穿得暖呼呼的肥胖中產階級,猞猁是火槍手,狐狸是鄉下的小貴族,藍羊與野驢則是平民百姓的化身。猛禽呢,象徵教士,牠們是蒼穹與死亡的主宰,高深莫測。萬一有什麼壞事臨到我們頭上,這些身披羽衣的神職人員可是樂觀其成。

峽谷蜿蜒在被洞窟鑿穿的一柱柱岩塔、被陰影刺破的一座座拱門之間。陽光中,風景鎏閃著銀色的輝澤。沒有樹,沒有草原。要想風物溫和,海拔還得下降。

山脊永遠阻止不了風。狂風布置著雲朵,支配著泛白的照明光線。這是為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Louis II de Bavière)
1845~1886,以修建新天鵝堡聞名。
打造的布景,由一位熱愛幽靈的中國雕刻匠描繪而成。藍羊與金色的狐狸穿梭在斜坡上,橫越薄霧,圓滿了整體創作。地質構造、生物學,以及毀滅,這三者三管齊下,在數百萬年前創作了這些繪畫。
風景是我的藝術學院。為了欣賞形式之美,眼睛必須接受教育。學習地理學給了我打開沖積平原與冰河槽谷的鑰匙。羅浮宮學院(École du Louvre)想必能啟蒙我弗拉芒巴洛克藝術(baroque flamand)
亦譯「法蘭德斯巴洛克藝術」,有魯本斯等名家。
義大利手法主義(maniérisme italien)
「手法主義」又譯「風格主義」、「矯飾主義」。
的微妙差別。我不覺得人類的作品遠勝地貌的卓越非凡,翡冷翠一眾聖母像亦並不壓倒藍羊的優雅。對我來說,木尼葉與其說是攝影師,更像一位藝術家。
豹與一眾貓科動物,我都只見過藝術家筆下的形象。哦,畫作啊!哦,季節啊!羅馬時代,豹在帝國的南方邊境遊蕩走闖,象徵東方的精魂。「埃及豔后」克麗奧佩脫拉(Cléopâtre)與豹共享邊境女王的頭銜。在瓦盧比利斯(Volubilis)
位於今日摩洛哥境內的柏柏爾、羅馬古城,為柏柏爾人在公元前建立的茅利塔尼亞王國之首都。
帕邁拉(Palmyre)
敘利亞古城。瓦盧比利斯與帕邁拉皆名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
以及亞歷山大港(Alexandrie)
亦譯「亞歷山卓」,得名於亞歷山大大帝,為埃及第二大城、地中海大港。歷史悠久,在地中海文明舉足輕重。
,鑲嵌藝師將各式各樣的動物迤邐在地面上,豹與大象、熊、獅子、馬圍著圈圈,跳起奧菲斯教(orphisme)
古希臘、希臘化時代的一門宗教,淵源於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菲斯(Orphée)。
的舞。斑點的圖樣──「斑斕的袍子」,西元一世紀的老普林尼(Pline l’Ancien)
23~79,古羅馬作家、史學家、自然學家、羅馬政務官、軍人、哲學家、詩人,知名作品有《自然史》(Histoire naturelle,亦譯《博物志》)。
如是說──是力量與快感的紋章。普林尼自信知曉「這種動物對愛充滿了激情」。一頭豹走了過去。羅馬人看見的是一張地毯,他們跟女奴隸在上面翻滾纏綿。
1,800年後,貓科動物讓浪漫主義畫家深深痴迷。1830年代的巴黎沙龍裡,復辟時期的公眾初窺牠們的野性。德拉克洛瓦畫出了阿特拉斯的猛獸
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脈有阿特拉斯獅(lion de l'Atlas,又名巴巴里獅)、阿特拉斯棕熊、北非豹等猛獸,皆瀕危或已絕滅。德拉克洛瓦對貓科動物情有獨鍾,不少作品描繪虎、獅,如〈嬉戲中的母虎與幼虎〉、〈老虎攻擊野馬〉、〈老虎吞噬印度女人〉、〈老虎玩烏龜〉、〈母獅攻擊馬〉、〈獅吞食兔〉、〈獵獅〉等。
噬咬著馬匹的頭胸。他發表了一張張暴狂、肌肉賁張、煙霧繚捲的畫作,儘管顏料厚重,塵灰仍在畫中栩栩如生地飛揚。浪漫主義搧了古典風格的節制一個巴掌。雖說如此,德拉克洛瓦還是成功畫出一頭休息中的老虎,牠的力量在大開殺戒前垂軟放鬆。繪畫將自己獻給了殘暴野蠻,變革了昔日的聖母像。
尚─巴蒂斯.柯洛(Jean-Baptiste Corot)
1796~1875,法國寫實主義畫家、版畫家,巴比松畫派(école de Barbizon)元老。
畫了一頭比例怪異的豹,牠身上騎著幼兒樣貌的巴克斯(Bacchus)
巴克斯是希臘神話的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os)的羅馬名字。
,走向一個女人 。這幅彆扭得相當詭譎的畫揭露了男人的一種恐懼。男人害怕曖昧,一點都不喜歡一頭呼嚕低吼的猛獸與一個小寶貝、還有一個肥胖的酒神女弟子玩耍耍。這是因為,女人很危險。我們再怎麼謹慎都不為過。透過豹,藝術家瞄準著致命的仙女、穿高筒靴的處女、殘酷的維納斯!眾所周知,肉食的女人一口就能輕鬆吞吃男人,所以必須提防她們的美。大仲馬筆下的米萊狄(Milady)就是這種女人。有一天,她被她小叔侮辱了,就「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直退到房間一角,好似一頭意欲退到極限以猛然前撲的豹」。
美露莘(Mélusine)
法國、盧森堡、德國等地傳說中的女妖精,形像為半人半蛇或半人半魚,某些敘事中擁有蝙蝠般的翅膀。
的傳說啟發了世紀末。比利時的費爾南.諾普夫(Fernand Khnopff)
1858~1921,比利時畫家、版畫家、素描家、攝影家,象徵主義巨匠。
──半是乞靈於夢、半是象徵主義──在1896年一幅祕奧難解、題為〈愛撫〉的畫作中,表現了一隻擁有女人頭顱的豹,正溫存著已顯蒼白的愛人。我們不敢想像這個少年仔的命運。
前拉斐爾派藝術家將豹請進他們奔淌洩流的創作裡。輕解羅衫的公主或筋疲力竭的半人神走在似糖如蜜的光線中,豹翼護身旁,像披著斑點毛皮的模型。這些畫家讚頌著圖樣獨一無二的美。埃德蒙.杜拉克(Edmund Dulac)
1882~1953,法國東方主義畫家、插畫家、郵票設計家,後入籍英國。
布烈顛.瑞維耶爾(Briton Rivière)
1840~1920,英國畫家,屬於學院派、寫實派,許多畫作以動物為主題。
將豹弄成床前小地毯,為的是要招引超絕有型的夢境降臨。
接著,豹的力量又縈迴纏擾新藝術(art nouveau)
19、20世紀之交的國際藝術運動,以曲線之美為美學特色,動物、昆蟲、花卉、草木等常為裝飾主題。大師輩出,有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i)、阿爾豐斯.慕夏(Alphonse Maria Mucha)、古斯塔夫.克林姆(Gustav Klimt)等。
諸大師的心。豹這個物種超卓無疵,與肌肉和鋼鐵的美學一拍即合。茹夫(Jouve)
保羅.茹夫(Paul Jouve,1878~1973)與其父奧古斯特.茹夫(Auguste Jouve,1854~1936)皆為法國藝術家,亦皆畫過豹。唯兒子保羅以動物主題的創作聞名,曾為吉卜林的《叢林奇譚》繪製插圖,此處的「茹夫」應指他。
將豹繃得緊緊的,像一張弓。豹成了一種武器。還更好!成了一輛保羅.莫朗(Paul Morand)
1888~1976,法國作家、外交官、法蘭西學術院院士。
的賓利轎車。豹象徵完美的行動,沒有憐憫、不生摩擦。與美洲豹相反,牠不會一頭撞上樹。憑著林布蘭.布加迪(Rembrandt Bugatti)
1884~1916,義大利雕塑家,擅長動物主題。其兄為法國超跑品牌布加迪的創辦人。
墨錫思.普侯斯特(Maurice Prost)
1894~1967,法國雕塑家,擅長以青銅媒材表現動物主題。
絕頂精工的雕塑,豹從演化的實驗室裡走了出來,有資格在1930年代一名褐髮女仕的腳邊盤捲成團;女仕呢,則在她小小尖尖的乳房前擺弄著那盞香檳。
100年後,「豹」這個圖案招搖在手提包以及帕拉瓦斯萊弗洛特(Palavas-les-Flots)
法國東南部城鎮,意譯為「帕拉瓦斯浪濤」,為著名度假勝地、海水浴場。
的壁紙上。每一年代都有其高雅,每一時期都盡其所能。我們這個時代穿著三角褲做日光浴。

豹對藝術的貢獻,木尼葉並非無動於衷。他自己呼朋引伴著猛獸。單調乏味的人指責我們這位朋友禮讚純粹之美、且唯獨禮讚如此的美。在一個焦慮的、道德為尚的時代,這被認為是一宗罪。「要傳達的訊息呢?」人們跟他說,「冰山的融化呢?」木尼葉的書裡,狼凌浮在北極的虛空中央,丹頂鶴互相織纏、翩翩起舞,輕盈一如雪花的熊隱沒在霧氣後方。沒有被塑膠袋窒息的烏龜,唯有動物盛放在自身的美裡。我們差一點就相信自己置身伊甸園。「大家討厭我唯美了動物世界,」他辯解。「可是災難的見證已經夠多了!我追捕美,我致敬美。這是我捍衛美的方式。」

每一個早晨,在小山谷中,我們等著美蒞降這方至福樂土(les Champs-Élysées)。

第一次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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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戴松眼裡,雪豹,是翩然蒞訪地球的山神。人類暴狂以逞,逼得牠這位古老的住客,退居世界的邊陲。(©Vincent Munier/木馬文化提供)

我們知道牠正漫遊。有時候,我看見了牠:只是一方岩石,只是一朵雲。我活在對牠的等待之中。彼得.馬修森(Peter Matthiessen)在1973年遠行尼泊爾,從未邂逅雪豹。有人問他是不是見到牠了,他回答:「沒有!這不是很棒嗎? 」呃,當然不啊,我親愛的彼得!這沒有「很棒」。我完全不了解為什麼人有辦法對挫折感到慶幸。那是精神勝利法。我想見到雪豹,我是為了牠才來的。因為牠的顯現將是我對離別我的這位女人獻上的禮物。還有,儘管我的禮貌,也就是我的口是心非,讓木尼葉相信我只是因為仰慕他的攝影作品才跟他一起來,我還是渴望著一頭雪豹。我有我的理由,它們只屬於我。

三位朋友用望遠鏡仔細觀察現場,一刻也不休歇。木尼葉有辦法檢查峭壁檢查個一整天,一公分、一公分詳加審視。「我只要在岩壁上發現一絲尿痕就夠了,」他說。抵達峽谷的第二個傍晚,我們返回圖博人營地的時候,遇見牠了。木尼葉認出了牠,就在離我們150公尺處,正南方。他將單筒望遠鏡遞給我,明確指示我要瞄準哪裡,但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發現牠,換句話說,才弄清楚我正在觀看什麼。這頭雪豹明明單純,活生生,龐大魁梧,卻是一種我自己從未見過的形態。我的意識要花上一些時間去接受它不認識的事物。眼睛接收了朝它正面撲來的影像,理智卻拒絕承認。

牠休息著,臥在一面已經昏暗的絕險峭壁之腳,隱伏在灌木叢中。下方100公尺,峽谷的小溪蜿蜒。我們很可能經過牠身旁一步之遙,渾然不見。這是一場宗教性的顯現。如今在我心中,這夢幻的一幕,它的回憶蒙披了一層神聖的色彩。

牠抬起頭,嗅著空氣。牠承載著一身圖博風景的紋章學。牠的毛皮──金與青銅的細木鑲嵌,屬於日,屬於夜,屬於天,屬於地。牠披起山脊,披起積雪,披起峽谷的陰影,披起蒼穹的水晶,披起山壁的秋光與永恆的雪,披起斜坡的荊棘與艾屬(armoise)灌木叢,披起暴風雨和銀色烏雲的祕密,披起乾草原的黃金與冰霜的屍衣,披起摩弗侖野綿羊的臨終,披起岩羚羊的鮮血。牠活在世界的濃密毛皮底下。牠穿上了各種「表現」(représentation)
或譯「再現」,即抓住目標事物的精髓,以媒材重新展現出來。此處應是指雪豹的毛皮圖樣及其精神濃縮、表現了繁多物象的精華。
雪豹,雪之精魂,牠穿上了地球。
我以為,是牠隱藏在風景中。風景在牠顯現時,消逝化為無。憑依一種媲美電影裡鏡頭拉遠(zoom arrière)的視覺效果,每一次我的目光棲上牠,周遭的景色就後退,接著漸漸全消失在牠臉孔的線條中。牠生於這面地層,成為山,又從中而出。牠在此,世界就解消。牠體現了古希臘的Physis、拉丁文的natura,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Remarques sur Art-Sculpture-Espace.
為之下了宗教性的定義:「從己身湧出,並如此顯現」。

總之,一隻披著斑點的大貓從虛空中湧出,占據了牠的風景。

我們待到了夜深。雪豹半夢半醒,不受一切威脅侵擾。其餘動物像是活在危殆裡的可憐生命。朝馬輕輕一動,馬就劇烈踢腿;聽見微弱聲響,貓就拔腳開溜;聞到不明氣味,狗就猛然起身;昆蟲逃向牠匿藏的所在;草食動物懼怕背後的風吹草動;人類自己呢,進到一座房間時絕不忘看看各個角落。妄想症(paranoïa)是生命的一種先決條件。然而,雪豹確定自己是絕對至上的。牠在休息,牠澈底放鬆,因為牠無上不可及。

在雙筒望遠鏡中,我看見牠伸伸懶腰,然後又臥了下去。牠統治自己的生命。牠是這個地方的真言。牠單單只是在場,就已意味著牠的「權力」。世界是牠的王座,牠充滿牠所在之處。牠體現了「國王的身體」這一個祕奧難言的概念。一名真正的君王,其存有即足矣。他不必行動,毋庸出場。他的存在就是他的權力基礎。民主政體的總統呢,則必須不停拋頭露面,是一名圓環上炒熱氣氛的主持人。

50公尺外,犛牛吃著草,不憂不懼。牠們擁有無上的幸福,因為牠們並不知道牠們的獵食者潛伏在岩堆之中。沒有獵物心理上承受得了自己命懸一線。忽略掉危險,生命才過得下去。生命來到世界上,都戴著屬於自己的眼罩。

木尼葉把最強大的望遠鏡遞給我。我細細觀看雪豹,一直看到眼睛在寒冷中漸漸乾澀。那張臉孔的線條宛如力線(ligne de force)
又稱「場線」,如磁力線、電場線等。
,匯聚在口鼻處。牠轉過頭來,正臉對著我。那對眼睛凝視著我。兩球輕鄙的、灼燒的、冰霜的水晶。牠直起身子,將頭胸轉向我們。「牠發現我們了。」我想。「牠會做什麼?撲過來?」

牠打了哈欠。

這就是人類對圖博的雪豹造成的效果。

牠背過身子,伸了伸懶腰,然後消失。

我把望遠鏡還給木尼葉。自我死去以來,這是我生命中最美的一天。

「我們在這裡看見雪豹以後,這座小山谷就再也不一樣了,」木尼葉說。

他啊,也是個保王派(royaliste),相信一個現場若蒙「存有」佇足,就會發生質變(註)
此處或用天主教感恩(聖體)聖事的典故:天主教認為,經過祝聖的餅與酒會質變為基督的肉與血。
。我們在夜色中下山。我盼望這個幻夢般的景象,我終於獲得了它。雪豹現身,感孕豐繁了這個地方;從此,在這裡,再沒什麼與昔往等量齊觀了。在我內心深處也是。
臥倒在時空之中

從那以後,每個早晨,在圖博人營地方圓6公里以內,我們攀登著高地。我們知道牠就在其中,我們還能瞥見牠。每一天,我們踏遍山脊,付出與狩獵旅行(safari)的獵人不相上下的力氣。我們行進,尋索蹤跡,我們埋伏。有時候,我們會分成兩隊,用無線電聯繫搜尋成果。再小的動作,我們都追蹤。一隻鳥的飛行可能就足夠了。

「去年,」木尼葉述說著,「我對看見雪豹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折疊著蹲點的器材,這時,一隻大烏鴉在山脊上發出了警報。我留下來觀察牠,忽然,雪豹現身。烏鴉通知了我。」

「人要有怎樣詭異的心靈活動,才會去朝如此的生命當頭開上一槍?」馬希說。

「獵人的論點,是『對自然之愛』,」木尼葉說。

「該讓獵人進博物館嗎,」我說。「憑著『對藝術之愛』,他們會撕爛一幅維拉斯奎茲(Vélasquez)
Diego Vélasquez,1599~1660,西班牙藝壇代表人物、巴洛克藝術大家,影響了哥雅、馬內、畢卡索、達利等後進。
。可是,憑著對自己的愛,奇怪了,他們倒滿少人朝自己嘴裡開一槍的。」

那幾天,光是一天之中,我們就為馬希的鏡頭、木尼葉的底片、我們自己的眼睛、我們唯一無二的記憶、我們的感悟啟發,積累了幾百幀如夢似幻的場景。也許是為了我們的救贖吧?誰最先看到動物,就通知其他人。瞧見動物的瞬間,安寧在我們心中升起,一道顫慄雷擊般激動我們。興奮與圓滿,兩種情緒地北天南。邂逅動物令人重返青春。眼睛捕捉到一縷閃爍之光。動物是鑰匙,通往一扇門。門後面,無可言傳。

這些靜候祕觀的時光與我旅行者的步調互為悖反的兩極。在巴黎,我蒐羅著零亂的興趣。「我們太匆匆的人生,」一個詩人曾說。在這裡,峽谷之中,我們細密審視風景,不一定有所收穫。寂靜中,面對虛空,我們等待一個影子。這與廣告承諾(promesse publicitaire)
賣方在廣告中對消費者做出的物質利益的保證,如產品效能、價格、軟硬體設施等。
背道而馳:我們忍受著寒冷,成果卻是未知。與「全都要,馬上要」這一種現代癲癇病相背反的,是蹲點靜候的「恐怕沒,永遠沒」。盼待那一絲渺茫,就這樣度過一整天,啊,這豪奢!

我發誓,一旦回到法國,我會繼續實踐蹲點等待。完全不必身處海拔5千公尺的喜馬拉雅山脈中。這項無處不可實行的練習,它的偉大之處在於它總是給出我們要它給出的。自己房間的窗邊,一間餐廳的露天雅座中,森林裡或水之畔,有人為伴或孤身坐凳,只要睜大眼睛,等待著什麼閃現就好。這個「什麼」,如果我們沒有維持在埋伏窺伺的狀態裡,就永遠不會注意到。就算什麼都沒發生,逝去時光的品質仍藉著有所指向的注意力,獲得了提升。蹲點靜候是一套操作方式。該把它變成一種生活風格。

在雪豹峽谷中等待:這世界需要蹲點靜候,我去青藏高原拍雪豹,木馬文化出版
《在雪豹峽谷中等待:這世界需要蹲點靜候,我去青藏高原拍雪豹》,席爾凡.戴松(Sylvain Tesson)著,林佑軒譯,木馬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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