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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城裡的弱弱相依:人生最後一段,他們是唯一能辨識彼此的人

報導者

發布於 2021年10月21日02:54 • 文字/曹馥年
多年前從高雄城中城大樓廢棄樓層破窗長出的樹,被10月14日凌晨的猛烈大火烤得乾枯大半。在此相依共存的弱勢族群住戶,也在這場惡火中死傷慘重。(攝影/楊子磊)
多年前從高雄城中城大樓廢棄樓層破窗長出的樹,被10月14日凌晨的猛烈大火烤得乾枯大半。在此相依共存的弱勢族群住戶,也在這場惡火中死傷慘重。(攝影/楊子磊)

長期以來,高雄市鹽埕區「城中城」周邊居民對這棟大樓留存出入複雜、敬而遠之的印象;樓內約120戶,主要居住中高齡、獨居、做工的人,他們與社區互動有限。社區與大樓的隔閡,讓城中城住民之間只能更加緊密地弱弱相扶;周邊的社福工作者也不少,他們是少數與城中城住民聯絡的窗口。

大樓環境與管理不佳,住民多年來都心知自己住在高風險環境,多年前還有自救會主委因為熱心助人卻被電死。雖有預感「這大樓遲早要出事」,一個月3,000元不漲的房租,對住民來說已是收留他們的天堂⋯⋯。

「火燒喔!緊走喔!」凌晨近3點,住在城中城9樓的58歲廚師毛國運聽到幾聲急促的喊叫,淺眠的他立刻警醒,房裡已飄進煙味。他抓起手機往外衝,安靜的走廊空無一人,他沒多想就按電梯下樓,在8樓遇到一臉驚惶的鄰居蔡秀子。抵達1樓,電梯門一開,一股濃煙立刻將兩人嗆住,他們剛跨出電梯,「碰」一聲巨響,大樓停電。

「慢一分鐘,我們就變BBQ,」毛國運憑印象找到逃生梯,躲進還沒有火煙的地下一樓,摸索一陣,踹開一扇老舊木門,再沿樓梯回到1樓,清涼空氣撲面而來,眼前是面對大有街的大樓後門。

他與蔡秀子繞到大樓前方的府北路上,看見猛烈火舌已沿著城中城1樓的茶具藝品店往上竄,立刻拿起手機撥給通訊錄裡的所有鄰居,「唯一有接的是11樓的自救會前主委,她說她站在逃生梯旁邊,12樓跑不上去,之後電話就不通。」

火勢撲熄超過24小時,毛國運站在對面騎樓,拎著一瓶啤酒,睜著帶血絲的雙眼望著燒得焦黑的城中城,口罩上還沾著前一天逃生時的黑色灰燼。這起發生在10月14日重陽節清晨近3點的大火,最後造成46死41傷,泰半死者和他年齡相仿,多數是50歲以上的弱勢者或長輩。9樓是死傷最慘重的樓層,有20多人葬身火窟,「十幾個認識的鄰居朋友都死了,有的前天剛在一起打麻將,」他說,很多人形容城中城是鬼樓,其實住戶大多是普通勞工或獨居老人,住久了都有交情,結果一把火就燒沒了。

他北漂20年再回城中城,百萬房價商業大樓已成弱勢居所

從大火中逃出生天的廚師毛國運,是少數見證城中城繁華起落的住戶。(攝影/楊子磊)
從大火中逃出生天的廚師毛國運,是少數見證城中城繁華起落的住戶。(攝影/楊子磊)

毛國運是完整見證城中城起落的少數住戶之一。1981年,他在當餐廳學徒,老闆在剛落成的城中城7樓租了一間10坪套房給5位學徒當宿舍:

「那時城中城7樓以下是百貨商場、電影院,以上是小套房。因為地段很熱鬧,很多人買來置產,一間小套房開價120萬,可以在鄉下蓋一棟透天。」

毛國運當學徒不滿一年,餐廳就倒了。在他搬離城中城前,身邊出入的鄰居是歌廳的高級舞女、酒店小姐與她們的同居人,以及藥頭和黑道兄弟,「都是錢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很多列管人口,警察常常來衝。」

2002年,毛國運輾轉從台北再回到高雄,仍然選擇他熟習的城中城租屋。但經過10多年的變化,鹽埕已隨著高雄地下街大火、市府搬遷與警方大力掃蕩當地酒店等色情行業,讓當地的商圈沒落;1999年的一場火警後,讓城中城1到4樓的商場、證券行荒廢,僅存戲院播著三級片,整座大樓也失去了落成時的風華。

鄰居的故事:老人、工人、經濟弱勢者

曾經一戶上看百萬元的城中城套房,在商圈轉移、府北路沒落後房價大跌,吸引經濟弱勢者落腳。望進一扇扇窗戶,能依稀看出住戶的不同樣貌,有的打理整齊,種植盆栽,也有的雜物堆到快溢出窗台,或疑似廢棄多時。(攝影/楊子磊)
曾經一戶上看百萬元的城中城套房,在商圈轉移、府北路沒落後房價大跌,吸引經濟弱勢者落腳。望進一扇扇窗戶,能依稀看出住戶的不同樣貌,有的打理整齊,種植盆栽,也有的雜物堆到快溢出窗台,或疑似廢棄多時。(攝影/楊子磊)

重返城中城,毛國運發現鄰居的樣貌已經不同,「不是老人,就是勞工階層賺死薪水」。相對城中城落成之初,住著燈紅酒綠的生活者,已轉變成靠著微薄薪水在環境雜亂、安全堪慮的大樓裡棲身的人。

也因環境變糟,昔日一戶10坪開價上百萬,房價跌至一戶20到60萬元,最便宜2,000多元就可租到一間套房,低廉的租金對經濟弱勢者而言是一大誘因。蔡秀子15年前急需現金周轉,賣掉房子改以每月2,000元承租城中城11坪套房;毛國運的9坪套房月租是3,000元,多年來,他們的房租不曾調漲。今年COVID-19本土疫情期間,毛國運工作的釣蝦場餐廳暫停營業,他過了5個月吃老本的日子:

「還好房租便宜,否則要變街友!」

光是「經濟弱勢」,城中城每戶都有說不完的故事。例如罹癌久病、積欠債務、仰賴社福津貼過活的高齡者,或在外打拼想存錢的青年。與毛國運交好的祝姓鄰居,則是20年前在台北經營酒店生意失敗,回到城中城買下一戶小套房安頓全家,做鋤草工將兒子拉拔到大學畢業,不料一家三口都因這場大火喪命。

毛國運強調,社區裡有工作能力的人大都持續工作,只是收入沒那麼高,「有幾個打零工,過得比較鬆懈自由,就存不到錢。」他的鄰居幾乎是做工的人,多數獨居,有些跟他一樣有家庭,但就喜歡一個人無拘無束,「有交情的鄰居,下工就去外面喝酒唱歌,打個小麻將就很快活。」

讓他不滿的是沒有住在大樓,卻在1樓公共空間群聚喝酒的民眾,「那些人和住戶不一樣,一喝酒就鬧事,把環境弄得很差。」衝突都是私人小恩怨,他從未料到有一天會鬧出大事。

社工觀點:對外與社區少互動、對內互助網絡有限

人安基金會高雄站就設置在城中城後方,站長林松柏心知,一些平日到基金會用餐、領餐的行動不便服務對象,恐怕沒有逃過火劫。(攝影/楊子磊)
人安基金會高雄站就設置在城中城後方,站長林松柏心知,一些平日到基金會用餐、領餐的行動不便服務對象,恐怕沒有逃過火劫。(攝影/楊子磊)

若毛國運看見的是城中城裡工薪階級的生活樣貌,在城中城後方設點服務的「人安基金會」高雄站看見的,就是住戶間更幽微的的弱弱相依。

人安基金會的服務對象,包括街友、邊緣戶、中低收入戶等「寒士」,以及單親媽媽。週一到週五,人安的社工在社區的「平安站」定點供餐,重大節日則會發放物資。平安站與城中城只有一巷之隔,約80名來取餐的寒士,四分之一住在城中城,均齡超過70歲。「很多是傷病、撐拐杖、推輪椅來吃飯的人,靠社福補助生活,沒能力換到好一點的住所,」站長林松柏說。

林松柏發現,鹽埕的社區老舊、人口高齡化,加上周邊居民常對城中城這樣的大樓懷抱出入複雜、敬而遠之印象,導致大樓與社區的關係疏離,住戶只能更倚賴彼此。他觀察,以城中城來說,弱勢住戶會相互幫忙,但貧窮之故,交情時常依存在利益關係上,「比如邊緣戶急需用錢,知道中低收鄰居的社福補助金發放了,就借一點來周轉,等零工工資發下來,再多幫對方一點,但不免衍伸許多借貸糾紛。」反之,若雙方無從各取所需,就不太主動結交:

「很現實,也很理所當然。這就是為何鹽埕一帶的社福團體這麼多,因為居民的互助網絡搭不起來。」

府北里長林傳富的經驗呼應林松柏的觀點,他當里長7年,已送走近10位孤獨死的老人,「有時味道已很明顯,住戶路過卻以為是死老鼠。」城中城邊緣戶長輩至少有20人,他每隔幾天就要打電話確認平安,也請城中城自救會總幹事李太明每天敲門關懷。

大樓產權複雜,管理、維護有心無力

產權複雜與住戶普遍經濟不佳,讓城中城無法成立管委會或健全的管理制度,也很難從根本解決大樓的環境與安全問題。(攝影/楊子磊)
產權複雜與住戶普遍經濟不佳,讓城中城無法成立管委會或健全的管理制度,也很難從根本解決大樓的環境與安全問題。(攝影/楊子磊)

其實城中城周邊鄰里,都清楚「這棟大樓遲早會出事」。許多這次逃出火劫的住戶,也提到城中城消防、公安有問題,兩台電梯只有一台還在運作,但運作的那台,有時故障,人常常受困在電梯內。此外,大樓產權複雜,所有權人有的擁有土地,有的只有50年的地上權;又有所有權人已經過世,繼承者眾多,有些所甚至搬到國外失聯,無從成立管委會管理、改善環境。

住戶也曾設法尋求解套,10多年前發起「城中城自救會」互助組織,由主委每月收取管理費作為垃圾清運、電梯維護等費用,不過住戶繳費情況不佳。

毛國運回憶,10多年前有位船員退休、綽號大俠的自救會主委,乾脆將大樓裡的空間私自租給電信業者當無照基地台,「一個月租金10幾萬,哪需要跟住戶計較管理費?」

毛國運說,大俠的個性海派又盡責,每天早上6點起床打掃大樓環境,把大樓管理得很好。可惜好景不常,「大樓管線鏽蝕,一定要定期去抽積在地下室和6樓的積水。他就是熱心過頭,有次颱風天冒雨去抽,被電死在戲院的放映室。」大俠死後,違法基地台撤離,大樓回到欠缺維護經費的原點。

去年被里長林傳富請來當自救會總幹事的李太明表示,城中城每戶每月應繳管理費500元,照理說每月要收到5萬多元,實收2萬多元,最後繳公共水、電費都入不敷出,要再添消防設備更是有心無力。林傳富則表示,曾有人捐贈一批住宅用火災警報器,可是住戶聽到要留身分證字號就打退堂鼓,最後全數退回。

大樓的管理多年來斷斷續續,原本登記在冊的72戶住戶,不知何時增加到120戶。故障電梯零件、電梯門被拆去變賣,連防火安全門都消失,這次大火發生時,高熱濃煙循安全梯與電梯井的煙囪效應往上灌,火雖沒燒到住宅樓層,但仍導致住戶死傷慘重。

大火前後,底層租屋者的困境皆未解:「去哪找月租2千元又不漲價的房子?」

消防員清理火場後,受災住民回到大樓收拾生活用品。接下來,他們該何去何從?(攝影/楊子磊)
消防員清理火場後,受災住民回到大樓收拾生活用品。接下來,他們該何去何從?(攝影/楊子磊)

一名不願具名的地方人士指出,要根本解決城中城的難題,就會面臨大樓產權複雜與居民經濟弱勢的兩大關卡,所以里長只能做些添購滅火器、加強弱勢關懷等,改善很表層的問題。長期以來,一直都有建商有意收購城中城,民代也曾與市府磋商與建商共同整頓都更的可能,最後都因這兩大關卡不了了之。

該名地方人士指出,其實已有一家建設公司握有城中城一半坪數的所有權人委託書,餘下的另一半坪數,絕大部分掌握在一個大家族手中,建商與該家族協調多次,最終因價格談不攏破局。火警前,也有建商鎖定只有地上權的所有權人,開出1坪15,000元的收購價,「就算城中城的環境不好,至少能勉強住人,開這價格叫弱勢搬去哪?」

林松柏曾在華山基金會服務老人6年,只成功為一對老夫妻媒合到友善房東,還是靠當地里長去拜託自家親戚。他表示,經濟困頓加上高齡,是租屋市場弱勢中的弱勢:

「今天是有類似城中城這樣的大樓,才有辦法容納這些弱勢者,不然這120戶居民何去何從?去哪找月租2千元而且不漲價的房子?難道要他們流落街頭?人家說這裡是鬼樓,其實對住戶來說是天堂,但這個天堂沒有好好維護,就瞬間變成地獄。」

林松柏說,有時生命中一場病、一起意外,就會讓一個人從小康落入社會底層。這群人因為經濟拮据,才會住進消防公安不完善、沒有管委會的老舊建築。目前高雄有兩處社會住宅,都已滿租,7,500元起的租金對底層租客而言恐難以負擔。另一種由房屋所有權人參與的「社會住宅包租代管」,出租與否的決定權仍掌握在房東手上,高齡弱勢租客的排序永遠落在(相對更有工作能力)的年輕人之後。他認為,加速興辦社會住宅與租金補貼雙管齊下,將底層租客引導到安全且能負擔的棲身之所,才能阻止悲劇再現。

曲終人散的最後一次點名

城中城大火隔天,現場擺放的花束。(攝影/楊子磊)
城中城大火隔天,現場擺放的花束。(攝影/楊子磊)

火警當天,林松柏一早就趕到現場,上午10點半,一具具遺體被雲梯車運送下來,他最掛心的是一對城中城相依為命的母女──70多歲母親以輪椅代步,50多歲女兒很瘦弱,帶媽媽出門不方便,後來大都是住母女隔壁的一位大哥幫她們代拿便當。那天的供餐,來的人少了一半,這對母女與大哥都沒出現。

人安服務的20位城中城個案,只有3人有手機,林松柏打了都沒人接,就不敢再打,「我害怕面對現實。」

城中城的獨居戶多,有些住民與家人失聯已久,警方遂請林傳富協助認屍,「認了10幾位,真的很難受。」火災第二天傍晚,認屍作業還在進行,員警拿遺體照片給在城中城現場忙碌的林傳富指認,一旁倖存住戶也湊上前幫忙。人生最後一段,這群弱弱相依的住戶,成為唯一能辨識彼此的人。

毛國運與蔡秀子各自在騎樓下站了許久,不時有媒體上前採訪。一次又一次,他們喃喃死去鄰居老友的名字,複誦他們住在幾樓之幾,像一場悲傷的點名。

16日上午,高雄市府宣布受理城中城住戶的依親或租屋補助申請,每戶可申請6個月共計9萬元。倖存租戶一陣忙亂尋找租賃契約,有人發現自己根本沒簽。

「這樣大家就要散了,」毛國運還沒想好自己接著要去哪,說到一半卻悲從中來,「好多好多朋友都死了,老了沒有老朋友相陪,會很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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