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字初文何象,本义何表?

关于“安”字早有一些解释,但甲骨文“安”字构形和本义是否真的已经弄清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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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可以直接看陈剑《甲骨金文考释论集》P107~P123《说“安”字》。


下面的回答基本上源自《说“安”字》,但是原文较长,而且可能有些朋友可能对甲骨文不熟。那么我这里把原文的论证稍微精简一下,把主要内容展现出来,然后再补充一些简单的文字解读,方便完全不熟悉甲骨文的朋友也能愉快地阅读。

首先:上面部分是宀,指家,但是“安”字不从女声,下面部分的构件是一个女人安坐,这个构件和女人有关,但不是女,这个构件就读“安”。

下文为方便叙述,当需要区别两个构件时。“女”字将称为女1或者不加标注,安字下面部分的构件称为女2。同样,在下文进行字形解说时,「⿱宀女1」称为安1,「⿱宀女2」称为安2。(⿱表示上下结构)

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女1和母字是象形文字,且同出一型。两者构型差不多,画的是一个跪着女性,上肢交错方于身前。为了突出表现女性突出的胸部,母字字形的上部分打了两点,以示发育成熟。不过甲骨文有时候母字和女字也不分,不打那两点,这个在释读的时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左中为女,右为母

为什么我前面要区分女1和女2呢?主要是两者构型上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差别同样体现在安1和安2上。从甲骨文开始就有,很多安2中的女2要比女1多一两笔,这一两笔多点、横、竖、折等等,多在女字下方,大概画在屁股弯弯哪里的斜下方,且通常不与女字相连。

这个多出来的笔画在简帛文字中也很明显,尤其是楚简,通常为:

在二三十年前,女2多的这一两笔都还通常被释为饰笔。《说“安”字》就在这篇文章中论证了:多的这一笔不是饰笔,而是女2这个构件的必要组成部分。


那么严密论证,就必须回答两个问题:

  • 第一,女1和女2这两个构件是否真有别?
  • 第二,女2如果和女1有别,那么女2的含义是什么?


我们先回答第一个问题:

首先,《说“安”字》这篇文章提到了重要的一点,甲骨文中的安1和安2两者的用法有区别,而且从已经释读的文字来看,两者界限还是比较明显。

安1实际上和「⿱宀卩」字包括「⿱宀万」都是宾的异体字。甲骨文卜辞有“王安1祭”和“王「⿳宀丏止」祭”,几家释读结果,这里的安1皆为宾。


宾字繁体字作賓,最下方的“贝”这个构件是后来才有的,起初不是“贝”而是”止”。賓字中间的”丏”是表音用的,先秦丏和万音近,甲骨文中也有用万作声符的写法。而宾字更早的字形则没有这个止,就是一个宀下面一个女1、卩或者万字。


后面我们会说,女1和卩这两个构件都是跪着的一个人。宾字本义是“服从”,安1和「⿱宀卩」都是会意字,都是画的一个人在屋子里跪着。

在甲骨文中,女1和卩经常是可以互换的。

在甲骨文中㛸和「⿰壴卩」是一个字,都是艰的初文,壴是鼓的初文,㛸和「⿰壴卩」最早都是画的一个人跪在鼓旁随时准备敲鼓示警,预报艰险之事,这也是艰字最初的含义。

宾组卜辞出现过同一对贞句中有针对“子安1”和“子「⿱宀卩」”两个名字的发问。所谓对贞,是卜辞一种特殊句式,通常两句,一句肯定一句否定,合在一起是针对同一人或者同一事物的正反问。所以可以肯定是子安1和子「⿱宀卩」是同一人其名字的不同写法。

另外,卜辞中还出现过安1与宾的异体字对贞。

宾的异体字

综上,我们可以把安1释为“宾”。


安2在卜辞中能够百分百确定是安2的字,目前只有一处:

这里句卜辞的意思是说大王肚子“不安”,就是肚子不舒服。安字的含义基本和现代汉语吻合。从字形和其含义可以判断,这个安字确是安2。多的一笔在安字后下方。


此外,安1和安2都在地名中出现。但是根据卜辞的释义来看:带安1的地名多为田猎之所,而带安2的地名多为宫殿、住所一类地名。


那么,结合前面所述,我们可以确定:安1和安2有别,安1可释为宾。





我们再来回答第二个问题:

在讲女2这个构件之前,我们得先熟悉一下古人的坐姿。而在讲坐姿问题之前,还得先讲几个和人有关的字。甲骨文和金文中和“人”有关的字形有好几个,而且大多体现出了人的姿态。

首先是下面这个字:

这个字是“人”,从侧面画了一个人。从这个字的造型可以看出,“人”字表现是一个站立的人。在先秦,人除了通指人类,还倾向于指“自由民”,“贵族”。而等级更低的一层人是“民”,“民”指奴隶、战俘一类人。

接着我们看这个字:

这两个字是一个字,只是写法不一样,都是画的一个人坐着。其中一个字画的人,屁股下面似乎还垫着个东西。

这个字是“尸”。

“尸”最早不是指尸体,而是指人“坐着不动”。尸位素餐这个词中的“尸”字比较贴合其本义,意思是说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做事,光吃白饭。尸位,就是坐在位子上;素餐,就是无功而受食。

“尸”这个字为什么后来和死人联系在一起,这和先秦的丧葬、祭祀风俗联系在一起。先秦有尸祭风俗,尸祭的意思是说:祭祀逝去的先祖,会选臣子及以下的人扮演要被祭祀的人,接收其他人的祭拜。这个去扮演死人的人,就叫尸。

《礼记》有云:

夏立尸, 殷坐尸, 周旅酬六尸。

夏人是站着扮演先祖,殷人是坐着扮演,周人要六个人扮演,这六个人之间还要相互敬酒。旅酬是指先秦祭祀中的一种习俗,宾客要相互敬酒。

尸字大概是根据商人的习俗而造字,表现的是“坐尸”。

“尸”字和“人”字的字形来看,“尸”字表示躯干的那一笔弯曲弧度相当大,所以不可能是站姿,应该是坐姿。一般认为是深蹲,我觉得有可能还表示半蹲,甚至可能是什么把屁股垫高了的坐姿。因为有几个尸字旁的会意字,对尸的姿态有隐约提示:

屎字甲骨文,左边构件是尸,这个字没有用表示跪的构件造字而选用了尸就是明证,没听说有跪着上大号的搞法。

还有一个“凥”字,这个字是居的古字,屁股是坐在“几”上面,被什么东西垫着。几是象形字,古代的家具,就像今天的茶几。

汉代桌几

(别给我说尿字,甲骨文的尿字是一个男人站这嘘嘘,水在身体前方,而且是人旁,不是尸旁)

所以“尸”字不大可能是一屁股直接坐地上,要坐也是有什么垫着。

接着我们说“坐”字。

坐的甲骨文如下:

“坐”字画的是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跪在席上。“坐”最早只画一个人,秦系文字中变成的两个。而且这个构件最早不是站着的“人”,而是一个跪着的人。这个跪着的人,甲骨文中是卩(卪)jié,一般认为是“节”的初文。

卩:

这个字的的字形就像一个人跪下,然后双手放于大腿上。这个人上半身可能前倾,可能微微后仰。总之,卩表现的人的姿势就是“腿弯曲,双膝触地”,这个字并不体现下跪的原因,只表现动作,没有什么因为地位低下而跪的含义在里面,诸如“即既郷”等字,都有卩这个构件,但这些字的含义,都和吃饭有关,仅仅是因为方便进食而跪下。

有时候卩字的那一竖会写成竖弯钩,比如“危”字下面被半包围的部分。“危”字甲骨文中不见,最早只有简帛文字,多是画的一个人站在山崖。

清华简

稍晚时代才有包含卩的字体

睡虎地秦简


为什么有后来这种字体呢?按照陈剑先生的说法“危是跪的初文”。古代有“危坐”一说,就是一个人双膝触地,但是膝盖以上身子笔直,即是“长跪”,也叫跽。就是我们最常见的下跪姿势,大概是这样:


先秦还有几个表示今人所说的“跪、坐、蹲”等姿势的词。那个时候几乎没有我们今天这样的坐法,我们今天所说的坐,至少是东汉以后才有。最早是“胡坐”,即是胡人的坐姿,盘腿而坐。大约唐朝才开始习惯坐凳子。

先秦这种跪姿的坐,其实非常不舒服,腿部受到压迫,供血不足,人长期跪坐双腿才能适应,而且双腿容易跪成罗圈腿。在没有凳子的年代下,其实最舒服的休息姿势莫过于像这样:

双腿分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是灵长类动物,这种姿势可以放松下肢压力,坐下瞬间感到轻松无比。这种做法叫箕坐,是最不文雅的姿势。箕坐最早写作几坐,意思就是两条腿像“几”一样分开坐。

为什么呢?

因为古人没有内衣,下衣都是裳,相当于真空穿裙子。这么一坐,搞不好就是男同胞一个啤酒瓶对着人家。女同胞也一样,都辣眼睛。

还有种不文雅的姿势叫箕踞,也叫蹲踞,就是张着腿蹲下,亚洲蹲。

箕踞和箕坐,有时候古书也不太分辨。但是我个人感觉可能还是有点不同。前面分析了,“踞”用的尸字旁,暗示膝盖应该没有触地,而且现在还有不少方言还用“踞”字表示“蹲”,所以箕踞应该是蹲而不是坐在地上。但不管怎样,箕踞和箕坐因为分腿,在周人看来都很不雅。

据说殷人和夷人喜欢蹲踞,现有出土的殷商玉戴冠蹲踞人:

周人就有些看不惯东边殷人和夷人的这些习俗,认为他们这些行为不合周礼,是野蛮的象征。

但是我们想一下,老百姓因为辛苦劳作,时不时在田间蹲踞或者箕踞,无疑是最好的休息动作,也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下肢得到足够的休息。所以这个姿势在老百姓中可能有一定程度的流行,但是绝对登不上大雅之堂,贵族用这种坐姿就是在羞辱别人。

比如荆轲刺秦王,到了最后:

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

荆轲“箕踞以骂”,说白了就是荆轲刺秦王不成重伤之后,而且是靠着柱子箕踞还不是箕坐,用尽最后的力量也要用啤酒瓶正对着秦王羞辱他。


最后我们讨论“安”字:

安的本义其实是一种坐姿,就是并腿跪下之后,屁股坐在后跟上。

安在古代有今天我们所说的“坐”的含义,比如古人称坐车为安车。《逸周书·度邑》中,武王对周公说:“安,吾语汝。”庄述祖将“安”解释为“坐”。

《逸周书》是周朝早期文献。之后文献中,单独用安字表示坐的情况已经较少,口语中多用坐、居等词。安表示坐得这层含义多用于语素构成诸如安车、安坐等词。古人所说的安坐实际上就是“安”,安坐这种姿态,因为人的屁股贴着脚踝,所以坐起来身体很稳,不容易倒。安字渐渐引申出安定、安稳、安然等含义。

那么安字多出来的笔画是什么呢?这些笔画实际上是画的另一只腿,凸出了屁股是坐在脚踝之型。在《说“安”字》的补记中提到,原文即将发表之时,济南大辛庄出土的甲骨文有关资料发表,其中有一个“安”字如下面的字形:

这也是女2字形第一次单独出现,而且这个字形中,多出的一笔,表现女性胫腿之形特别明显。


写到这里,“安”字初文的含义已经很明显了。我们再来一点音韵方面的考察:

西周早期有保侃母器,其铭文为:

其中还有一个保「⿰彳女」母器,其铭文为:

这几个青铜器为同一时代所制,其持有者保侃母和保「⿰彳女」母,有些学者认为是两个人,有些学者认为是一个人。有学者也注意到了这里的「⿰彳女」实际上是「⿰彳女2」,有了前面的分析,这里释为安更准确。如果解释为保安母器,考察侃字声韵,其为溪母元部字,而安为影母元部字,影溪两声纽经常互谐,两个字在西周早期音近,那么可以基本推断保侃母和保安母是同一个人。

安字的字形,在早期的发展中,有安、女2、妟等字形,早期文字中,宀经常忽略,对于安字,有时候也有用日字旁代替宀。而晏字明显同源,意思是太阳安坐于地上,大约就是傍晚,这层含义在五色话中有保留,指晚上。

在西周金文,燕和匽字互通,燕国经常写作匽国。

燕国文字中,匽经常写作:

我们可以看出,这个L(竖折显示不了)实际上就是女2多出来那一笔,只不过燕人写在左下角,匽的匚也L演化而来。也就是说,安字初文的写法,今天我们还一定程度的保留。顺便也说一句,偃旗息鼓,所谓偃旗,一定就是要把旗帜放倒才叫偃旗,只有这样才能放得安稳。至于把旗插在地上,旗帜容易倒,危,那不叫偃旗。

“安”字所表为“三月庙见”成妇之礼:

甲骨文“安”字为下形:

《说文》释“安”:“静也。从女在宀下。”一般解释是,以女人在居室中,来会安静之义。

但本人对此有些疑问。

首先,就字义而言:

甲骨文、金文“安”字均用为“安宁”之义;我们常说的“不安”中的“安”字也是“安宁”之义;文字学家们对某字释义不太认可时,常用的“未安”一词。其中“安”字还是“安宁”之义。

可见,“安宁”才应该是“安”字本义。

“安静”与“安宁”虽有相近之处,但毕竟一指“外在状态”,一指“内心感受”。

闭目静心体味一下,“安”字是内心的“安宁”义,还是外在状态的“安静”义呢?

其实,是先有“安宁”之“安”,后有“安静”之词的——

而且,“安静”中之“安”,依然是“安宁”之义——“安静”者,“安宁”且“沉静”也。

如此说来,“安”字本身,竟无“静”义!

换言之,“安”字只有“安宁”义。

其次,就字形而言:

女子静坐屋内的外在状态的确应该是“安静”的,但未必内心“安宁”。

静坐屋内可能怀春,可能悲秋,内心可能平静如水,也可能翻江倒海。

所以,女在屋中,未必“安宁”。

那么,“女在宀下”的“安”字,其“安宁”义从何而来呢?

笔者认为,我们不应仅仅从日常生活的角度去探讨文字,因为文字是祭司们创制的,所以文字常常是“礼”的体现。

笔者在回答《女子出嫁”是“归”字初文本义吗?》时认为,“归”字本义不是“女嫁也”,而是表“凯旋之礼”即“归师之礼”。

笔者否定了“归”表“嫁女之礼”,这里就把真正的女嫁“成妇之礼”奉还:

《说文》释“宀”:“交复深屋也。”所以,“安”字所示为“女在交覆深屋中”。

何谓“交复深屋”?庙堂也。

女在庙堂,何谓?三月庙见,成妇之礼也。

《礼记·曾子问》:子曰:“三月而庙见,称来妇也。择日而祭於祢,成妇之义(仪)也。”

就是说,新嫁之女未被夫家领进家庙认祖之前,女子就算不上是人家的媳妇。名义上这是为检验女子是否能敬事舅姑(公婆)、恪守妇道而设置的“试用期”,而实际上,是父权为男性留下的更多的“可能性”。在此期间,夫家如果愿意,可以找到很多由头将女子“退回”。对女子来说,不仅自己会名誉扫地,父母家门也会因此蒙羞,再也抬不起头来。

所以,可想而知,这段期间,女子心里会多么地惴惴不安。而这,正是父权有意安排的。这是对女性的一个“下马威”。

正因如此,只有“庙见”才能使女子安下心来。

所以,“庙见为安”正是“安”字造字义理。

可能有人会以“三礼”出现时间“较晚”而怀疑此说,但孔子回答曾子问的事宜都应是有根据的。

比如关于“天子巡守,以迁庙主行,载于斋车,言必有尊也。”若无迁主,“必以币帛皮圭告于祖祢,遂奉以出。载于斋车以行,每舍奠焉,然后就舍。反必告”之述,就有甲骨文字例可以为证。

而甲骨文“安”字之“女在交复深屋中”之形,也只有在表“庙见”的情况下,才能比较必然地产生“安宁”之义。

以“庙见”之形表“安宁”之义,形义无违,逻辑密合。

周因于殷礼,殷因于夏礼。多久庙见,未必相同,至于夫家“仁义”者,或许未必到期才领女子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