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昜」字的本义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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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是一位文字学的业余爱好者为自问自答而创造的问题,但是一方面他的回答实在不能让我满意;另一方面,就「昜」这个字而言,因为我看过不少讨论的论文,所以知道的可能比他多一点,讲的东西自然也更合理一些。

这个问题确实很有趣。而且以前我见有个问题问:汉字造字法分析的步骤是什么?正好可以展示这个步骤。

先说结论:按目前文字学界的说法,「昜」应该是个形声字


一、《说文解字》的说法

藤花榭本正篆
《說文·部》:「,開也。从日、一、勿。一曰飛揚。一曰長也。一曰彊者眾皃。」
徐鍇曰:「日,所以開明;勿,旌旗得風開展;一,所以開也。會意。」
段玉裁注:「从勿者,取開展意。」
桂馥義證:「當云:從旦、勿。旦者,開陽也;勿在日旁爲冥,勿在旦下爲開。」
朱駿聲通訓定聲:「从日;一者,雲也,蔽翳之象;勿者,旗也,展開之象。會意兼指事。」

「昜」被列于《勿部》中,在《说文》中「勿」被认为是“旗子”之形[1]所以「昜」下部向来都被认为是与“旌旗展开”之类的意义有关。

说上部从「日」、「一」有些费解。桂馥认为实际上是從「旦」,理据不足;朱骏声认为「一」是“云”之形,是遮挡住太阳的东西。

总之,最初文字学家们都认为「昜」从「勿」。如果就只看篆隶楷,会这么想也很自然。


二、近代的说法

旧说不确

对于一个字的构型(为什么这么写?)的分析,往往来源于对字形的新认识。

到甲骨金文大量涌现后,利用这些材料的学者们很快(?)就发现「昜」下面其实并不是「勿」:

「昜」「勿」的金文字形,字形来源于小学堂

「昜」下面有时候不加点,而且除去「日」的下部作为一个整体,与「勿」不同。那么旧说就很不可信了。

诸说纷纭

于是,学者们提出了诸多说法:

【1】.「昜」从「日」在「丂」上(「丂」是指「可」除去「口」的部分,是“枝柯”之{柯}的初文),会“太阳从枝柯上升起”之意。

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說文》:『昜,開也。从日、一、勿。一曰飛揚。一曰長也。一曰彊者眾皃。』眾說並陳,許君蓋亦不知其本義也。段氏以爲『陰陽正字』。契文从日在丂,此疑可之異體。可,古柯字,上像日初昇之形,段說近之。」
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李孝定謂:丂疑古柯字,象日初昇之形(甲骨文中集釋卷九),其說可參。」
季旭昇《說文新證2014》:「甲骨文从日在丂上(丂爲柯之初文)會旭日初昇之形(李孝定《甲骨文中集釋》2973頁)。」

【2】.「昜」象“太阳渐次升高”之形。下部构形未详说。

張世超《金文形義通解》:「甲骨文『昜』字(即『陽』之初文)...疑其本象太陽漸次升高之形。表日始出之『旦』字...象日始出而尚未離地之形,『昜』斯昇高之形矣。」

【3】.「昜」从「日」从「示」,会“太阳在祭坛上出现”之意。

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从日,从示,會日出祭壇上方之意,示亦聲。昜、示,均屬定紐,昜爲示之準聲首,暘之初文。」
黃德寬《古文字譜系疏證》:「...構型不明,頗疑从日从示,會日出祭壇上方之義,爲暘之初文。」

【4】.「昜」像个“灯”之形。

朱芳圃《殷周文中釋叢》:「字象⊙在庪T上...⊙,鐙缸也,傳世西京宮鐙,即其遺制。金文或增彡,像燈光之下射也。本義當訓光明。」

【5】.「昜」从「日」从「丂」,「丂」通「九」「告」。

魯實先《文字析義注》:「...乃從日丂會意。猶旭晧之從九告諧聲,俱以示日出之義。良以丂與九告同音,故相通作丂九告古音同屬幽攝,丂屬溪紐,九告並屬見紐,見溪二紐古相通轉。

上面的排序不以时间,而是我以为的可信度降序。

【5】没有以通假字作会意部件的旁证,且以其他形声字的声符证会意,未知其可也。

【4】脱离字形的部件分析,流于想象。

【3】甲骨文中「昜」下与「示」(「主」「示」本一形之分化)不同,后者笔画垂直、多加横笔饰符,前者完全不加横笔且多倾斜。

甲骨文字形,来源于《新甲骨文编(增订本)》

总之都不能让人满意。暂时只能以【1】说为较优。

「丂」的细分

但【1】也有问题。这与我们对「丂」字的认识有关。

传统所谓的「丂」,最初有两个来源:

A.「丂¹」歌部见系*KAI

小徐本《說文·可部》:「可,肎也。從口、亦聲。凡可之屬皆从可。」大徐本从反丂亦聲,其字「讀若呵」。

一类指「可」除去「口」的部分(记作「丂¹」),因为被认为是「可」*kʰa̠iʔ的声符,所以古音在歌部见系*KAI。「丂¹」与甲骨文中“斧斤”的「斤」除去头部的部分完全一致,那么应该认为「丂¹」是“斧柯”之{柯}*ka̠i的初文,本义是“斧柄”;这显然比以为是“枝柯”之形有据。

可以看出,「丂¹」柄部有曲折且始于上端末尾部,与「昜」下部在甲骨文中完全不同,【1】说的形体分析在甲骨文中证伪。

「可」「斤」的甲骨文字形,来源于《新甲骨文编(增订本)》

B.「丂²」幽部见系*K(L)U

《說文·老部》:「考,老也。从老省,聲。」《說文·工部》:「巧,技也。从工,聲。」《說文·攴部》:「攷,敂也。从攴,聲。」《說文·歺部》:「㱙,腐也。从歺,聲。」

一类指「考」下所从的部分(记作「丂²」),因为传统上被认为是「考」*kʰlu̠ʔ、「巧」*kʰru̠ʔ等字的声符,所以古音在幽部见系*K(L)U。

通常认为古文字的「考」就是一个长发的老者驻杖之形,就整体来看「丂²」其实就是“拐杖”之形。它怎么在「考」中又表意又表音呢?这一直没有好的解释(更糟糕的是:可能部分人根本没意识到这点有什么不对劲的)。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丂²」与「昜」下的部件几乎完全一致。这本来正是【1】偏旁分析的根本,只是早期学者没有把「丂¹」「丂²」分开,误将「昜」下的「丂²」与「丂¹(柯)」混言了而已。

「考」「昜」的西周早期金文字形,来源于《西周金文字编》

不过「丂²」与「昜」读音和意义都完全不一样,字形为什么有关呢?到底能不能说有关系呢?

对「丂²」认识的深入,正是后来新说的开始。


三、新的说法(可为定说)

认识「丂²」的新读音

新说始于对一些从「丂²」之字的考释:

上面的两张铭文,经过诸多学者的讨论[2][3][4],现在应当认为字M2来源于字M1的讹变,M1与N1同声符,都是「昜」省声,释为「觴」;「M2弔夨」讀爲{叔虞}。

以上的序号本自李春桃《從斗形爵的稱謂談到三足爵的命名》,此文可以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官网上找到。

这些早期古文字怎么都作「昜」省声而不是「昜」声,何苦每次用作声符时都要把「日」去掉呢?啊,如果「昜」本来就是个形声字,去掉「日」的部分是声符,那不就很自然了吗!?

于是对「丂²」的读音有了新的认识,它最初应当还有个阳部以组*LAŊ的读音:

李春桃《釋甲骨文中的“觴”字》(节选)

「丂²」的得音源流

我们之前说过,「考」中的「丂²」与「昜」读音和意义都完全不一样,但是字形却是几乎完全一样的。这个线索被稍早些的学者把握住了,因此对「丂²」的认识朝着正确的方向进行了推进[5]

李春桃《甲骨文中的“丂”字新释》

现在我们知道「丂²」有个阳部以组*LAŊ的读音,回过头来看其说显然极具启发性。

于是,这个 读音是阳部以组*LAŊ的、在「考」中作为“拐杖”的「丂²」被认为就是{杖}的表意初文[6]。「丂²」就是为{杖}*[l]raŋʔ这个词造的,那么作为「昜」*laŋ的声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陳劍.以一些例子談談甲骨文字考釋可注意的問題

「丂²」在传世文字系统里作为「巧」「攷」等字的声符,所具有的幽部见系的读音是哪儿来的呢?陈剑先生认为这应该来源于「考」的截取分化:

「考」中的「丂²(杖)」原本只作为“拐杖”来表意,后来「考」省去「耂」分化出一个保留了幽部读音的「丂²」,后来该部件的阳部读音不存、而它的幽部读音被频繁使用,在战国秦汉时期产生了诸多以之为声符的形声字[7]。于是看上去像是「考」本来就是一个有声符字了,其实从源头上讲并不是这样的:是先有了「考」字才有了音同{考}的「丂」字,而不是反之。

「昜」是个形声字

至此,「昜」作为形声字,从「日」、「丂²(杖)」声,已经被认识得很透彻了(这大概是在两三年前或稍早诸多文字学学者共同意识到的事情)。

「昜」是个形声字

以上内容也可以参考最新的文章:李春桃《甲骨文中的“丂”字新释》[8]


总结:

如何去找一个字的构型本义呢?

首先,得对字形材料有充分的认识。如果只看篆隶楷,那么就会永远停留在「昜」从「勿」的认识。去找一个字最古正的形体,这是字理分析的基础。

其次,得看上古汉语音韵学。否则就无法从传世谐声系统中分出上古歌部的「丂¹」与幽部的「丂²」,那就可能忽视它们最早时期形体上的差别。也无法因声求义,只能拿着一个字的字形对着它在古书里的用法团团转。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得熟悉古汉语。一般能为之造表意字的都是一些上古常用词,这些词不少在今天也常用,比如「其」的本词{箕}、还有上文说的「丂²」的本词{杖},这些很好发现;但是有些词已经不为今人熟知了,如果不熟悉古汉语词汇,又怎么能找到这些字创造时所依凭的词汇呢?

学会这些方法后,查阅了诸多文献后,确信自己对字形、字音、词义有充分的了解后,就可以去找本义了。首先根据秦汉文字上溯,找到最早的形体(如果同时期有异体还需要判断哪个更);了解它的各个部件的意义及读音;充分了解它的古音;去古汉语中找最与早期字形相符的音近词;提出假说

该字是为该词造的,该词的词义该字本义。」

今人并不比许慎、段玉裁等更聪明,只是我们看到的材料越来越多了,因此认识会更加客观。文字学的这方面与自然科学极其相似,诸多学者依据手里的材料建立假说,用后来的材料来验证,他们有说得对的、也有说得不对的,我们对前人的说法进行梳理,根据更全面的材料,建立更让人信服的假说

至于这些假说是不是真相?

没人知道什么是真相。

参考

  1. ^勿,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
  2. ^陳斯鵬.唐叔虞方鼎銘文新解[A]//張光裕,黃德寬主編.古文字學論稿[C].安徽大學出版社,2008;陳斯鵬.卓盧古文字學叢稿[M].中西書局,2018:79-83.
  3. ^李春桃.從斗形爵的稱謂談到三足爵的命名[A]//“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再認識”青年學術論壇.開封,2016/10;“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九本第一分),2018/03.
  4. ^李春桃.釋甲骨文中的“觴”字[J].古文字研究(第三十二輯).中華書局,2018:83-89.
  5. ^王正,雷建鴿.柯史簋與柯國、唐國[J].中原文物,2015(05).
  6. ^陳劍.以一些例子談談甲骨文字考釋可注意的問題.2018深波甲骨學與殷商文明學術講座,2018/11/16. http://ctld.video.nccu.edu.tw/media/1458
  7. ^(这种形体来源相同而读音来源不同的情况比如:「嘼」,原本「嘼」是「單」的异体,古文字中加口与不加无别,郭店楚簡《成之聞之》:「《君奭》曰:『唯髟(冒)不(丕)嘼(單)爯(稱)惪(德)。』22」今本《尚書·君奭》作「惟冒丕單稱德」;后来从「單」从「犬」会意的「獸」省形分化出一个读同{獸}的「嘼」字。两者形体虽同,但读音来源的词不同。)
  8. ^李春桃.甲骨文中的“丂”字新釋.甲骨文與殷商史(新十輯),2020:253-264.

布师( @布之道 )的回答往往读完让人豁然开朗、醍醐灌顶,这篇回答固然也是如此。然而,如果按陈剑先生认为「丂²」是「杖」表意初文,则会引起另一个问题——「丈」谐声系列的声母类型是 L 类还是 T 类?

我们知道「長」有《广韵》知丈切,所以「長」谐声系列是 T 类声母没问题的,而我们有「倀」和「丈」的早期通假关系(见下图),进而「丈」谐声系列的声母类型应该也是 T 类。

長字声系《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阳部第二四》第 1043 页

可是「昜」谐声系列可是妥妥的 L 类声母啊,陈先生的意见肯定是有问题的。我比较赞同成老师( @成湯咸 )的意见,即《诗经•大雅•公刘》:「弓矢斯張,干戈戚,爰方啓行。」毛傳:「揚,鉞也。」则「丂²」可以考虑其为一种兵器,进而可以理解「⿹二丂²」即加注意符「金」之初文。

「匀(鈞)」「昜」对比(字形来自《新金文编》)

至于「考」所从为何,可能真是「杖」初文,也可能只是「丂¹(柯))」与「丂²」的混形(细察「斤」「可」「考」字形可以发现「丿」形一般偏右)。

以上就是我的一点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