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1590年织田信雄为何拒绝秀吉转封东海道的要求？

谢金吾兄邀!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诸君疑问,是走进问题本身便是个误区的歧途:

“丰臣秀吉把织田信雄追放下野国理由就―定是拒绝了转封德川旧领的缘故!?”

这个理由咱们不先说“对还不对,成立不成立!”先把这事出典和考据找出来……

此事发生背景说一遍,织田信雄改易令下达为天正十八年丰臣秀吉东征北条后的奖功罚罪性质的宇都宫置仕。织田信雄也奉命参加了此次东征北条,并在攻击韭山城战役中立功。 但置仕结果却出乎意料,织田信雄纵然就算无功可也无过,却突然被从70万石持国大名减封2万石小名,这不但令很多日本历史爱好者不解, 甚至江户时代人也无法理解,一时“东海国替拒绝说”横行。

“东海国替拒绝说”这事出典最早是宽永年间(1624~1644年)姬路藩主松平忠明挂名复数文人编篡的『当代記』,这本书是根据太田牛一『信長公記』为底本进行二次加工编纂书物,实质到了天保年间还不断有人加笔进去。所以日本史家认为该书江户早期事史料可信度高,但安土桃山时代就听风便是雨。

给图中所示的史料便是『史籍雑纂.当代記.卷二』中的织田信雄拒绝了丰臣秀吉的国替方案,理由是“替国”民风社俗不好,并与之争吵,被秀吉迁怒,移置下野国那须两万石领。但通篇没有说国替家康的领土,哪个“替国”根据上下行文意思应该可以理解为丰臣秀吉是让织田信雄国替北条领,这个时间点应该在丰臣秀吉7月13日入小田原城后。然后接下去这段行文才是八月德川家康被正式安排进关东。

如果按『当代記』这段行文理解,那就成了德川家康转封关东是做了织田信雄的替属品,这不但是与现通行说法违背的，而且跟幕府侧是要有严重冲突的。

再看看幕府官史『德川実紀. 東照宮御實紀附錄六』中的描述,依样上图:

文中意思大概为小田原落城前夕,丰臣秀吉在笠挂山本阵召集信雄与家康叙议军务,因为参战大名中就他们两个官位最高,织田信雄为正二位内大臣,德川家康为从二位权大纳言。三人聊天(按实纪说法是丰德二人说话,信雄当灯泡、电线杆)谈到小田原城战后处置:

秀吉先假仁假义地说,奶奶个熊的!这小田原城既坚固又繁华可真好,便宜了北条这么多年,都可以作家,只可惜我要回京都,这样吧,家康我把小田原城给你好不好? 你替我守着。家康才不傻,这明摆着猴子套我话不是!但也看出来秀吉有意把他转封关东。于是答道这小田原城是东国咽喉要塞,自古主君守之,哪有末臣代守之理,殿下决不可拱手送人! 秀吉甚喜,算你老狐狸识相,然后过两日对家康说道此去往东有个江户的形胜之地,我看那里蛮不错的,要不你坐鎮那里,替我在关东看家护院。家康没说什么,这就算内定议了。

等小田原落城后,秀吉把关东八州交割给家康,而家康交出骏远三甲信五国。这还没完,当家康听说“骏远三甲信旧领五国”秀吉准备分割给别家大名,突然中止了搬家。秀吉大惊,派出御使浅野长政质问老狐狸你这是闹哪一出啊? 家康振振有辞说道,殿下把远三甲信四国给別人就可以了,骏河乃东西要冲,只可做殿下直领,切不可让渡! 秀吉听了差点感动得要流泪,还是老狐狸体恤我啊,大肆赞赏家康实诚忠君,于是骏河变成丰臣天领。此文尾后追评更肉麻入骨,认为德川殿如此弘怀雅量这就是我等凡夫俗子望尘不及神君的差距啊!

我呸……

虽然『德川実紀』中吹捧德川家康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从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事实,连幕府侧官定文书都没有提到过德川家康旧五国领处置给了织田信雄。

那么这则故事现有原型在哪儿呢? 在江户后期著名“历史小说家”赖山阳的大作『日本外史.卷十五徳川氏前記 豊臣氏上』中:

『日本外史』可信嘛? 当然不可信,这是当时被江户各藩儒家批驳的拿二三手史料+街巷俚说地摊文学,但在幕末明治、还有清末民初这部书却被奉为圭臬,前者是因为勤皇政治正确,后者在中国则是因为它是汉文本,通俗易懂。但这部书你只能拿他当小说读读,拿这里面的内容研史,要被专业史家笑掉大牙的。

当然考史还不能这么草率,那么比之『当代記』更前的书物是如何记载这事的呢再往前推两本书林罗山的『豊臣秀吉譜』和小瀬甫庵『甫庵太閤記』记录:

(『丰臣秀吉譜卷中.秀吉授關左八州事』中只写道这么一句:“秀吉流内大臣于出羽秋田其后归京,理由什么的都没有写明,国替东海道或关东更是半墨未书,流放地更是和下野那须并不一致)

下来是小瀬甫庵寛永3年(1626年)编成定稿的『甫庵太閤記卷十二』卷尾东国割付事最后一段:

丰臣秀吉对信长公二男北畠中将信雄说:「奥州か関東かの内を以て百万石進ぜられ候間、只今の尾張を御上げ成され候へ」 と仰せ渡され候得ば。(我如今虽然有上百万奥州至关东领土,但是如今我只想拿这些和你手上尾张国做交换!)

信雄不识趣回道:「只今の分にて国替は御免成される様に」(别的都可以商量,但就这尾张国替我希望殿下能够打消念头)

秀吉叹道:「扨は御内証天下の御望みか」(你为何要违背我意志?)随后尾张收回,另改信雄流配出羽。

除了这一本还有两本能记录小田原征伐事的军记物语,一本是大村由己的『天正記』这是己知最古的丰臣秀吉军记实录,因为这部书作者大村由己属于秀吉钦定随身御用史官,小田原征伐他也为扈从,这部书史料价值非常高。但这本书在江户前叶宽永25年前后便被幕府侧禁毁失传了,理由是这本书政治出发点是维护丰臣氏,所以里面有些内容就犯禁了。但小瀬甫庵的『太閤記』就是以此为底本,但很遗憾没有留存,无法对照。

基本上现有史家均认为世说织田信雄改易追放和拒迁德川东海道无关,属于史料二次,三次层层叠加流说。那么问题来了,织田信雄因为什么原因被追放了呢? 现在历史学家认为几无定论,有一部人认为织田信雄拒绝转封关东八州,给了德川机会同时又得罪了秀吉。但东大史料编纂所山本博文教授与岐阜市信長資料集編集委員会委員冈田正人先生在公家劝修寺晴丰的日记『晴豊公記卷六』天正十八年八月三日条里找到一处疑点:

「おわりだいふ屋かたやけだし 残らずやけ申し候 金間その外 事々しき事也 行幸申し入れ候はんとしてこしらへ候 火事也」

(惊闻织田内府邸屋突然被火,烧得一干二净。准备给天皇行幸安排招待的金间也彻底烧毁了,但比这更十万火急的恐怕是前者之事吧!)

这件事透露出来消息很不一般,最震惊的消息是织田信雄予备后阳成天皇行幸自宅，这在旨在建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丰臣公仪体制的秀吉眼中这是绝对不能容忍一件事,“他算哪根葱，敢学我？”所以这把火有可能是织田信雄侧为免祸端自纵火,也有可能是秀吉的怒火。但总之织田信雄有后阳成天皇行幸计划,这件事连京都公家都知道了,怎么可能不进秀吉耳朵呢?

第二是织田信雄长女小姬与德川家康嫡子秀忠的连盟婚姻:

『多聞院日記』记载关东出阵前正月十一日,德川家康与织田信雄为加固感情,正上洛的12岁秀忠与6岁小姬结亲,这场婚姻得到或没有得到丰臣秀吉同意历来有两说,认为的人理由是小牧山长久之战后丰臣秀吉收小姬为养女,所以当时虽然没有明确规定大名诸候间婚姻必须关白秀吉点头,但以丰臣养女关系,秀吉肯定主持介入这场婚姻,因为这背后是70万+150万石七国两强势力的嫡緣婚配,不可能秀吉不插手。而认为这场婚姻是织德私下谋合是当年8月秀吉亲自命令二人离婚,第二年七月小姬便不明原因死亡。如果事前秀吉主导这次婚姻,何必这么快自己打自己脸。

当然织田信雄也不是被不明原因大幅易地的丰臣政权第一人，1585年丹羽长秀的长子丹羽长重若狭、越前、加賀三国123万石高，被秀吉指疑为串通佐佐成政，被减封至若狭15万石,这是有先例再前的。

再者德川旧领国替说不成立原因看看势力图就知道了,织田信雄和德川家康势力基盘实在太大,未转封前能两人共有伊势、尾张、三河、远江、信浓、甲斐、骏河七国220万石,基本把持了日本中腹域,对秀吉未来向东国方向军政施力有着不小影响,如果这时把东海和关东十三州土地330万石领地都交给不久前还相争的对手,秀吉脑子不好了哇。

两强中他肯定选择要削藩一个,灭藩一个,借口只要想要总会有的。德川家康实力选手,这个你一拳打不死他,他肯定会反咬一口,所以这个只能请君易地,削弱其地域影响力，让他疲于新领地的政务，而无法蓄兵聚力，实际上『德川実紀』中真写不少江户初期关八州民风整顿，最多的是赌博成风，百姓以此为业，荒废农事。织田信雄就惨了,虽然他承继了父兄「威加海内」的朱印,但实力与魄力差太多,最多也只能威加伊势湾。天正十四年开始,原织田系家臣骨干羽翼被剪得差不多了,所以柿子肯定捡软的捏，算他倒霉。而且秀吉时机选的非常不错,在天下平定,大军围伺中,这种环境下无论哪个从军大名都像是刀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忍是唯一选择。

关于信雄被流放的原因，按照《当代记》等史料的记载，就是通说的信雄拒绝转封令秀吉大怒而遭到改易。但现在网上流传的说法是根据冈田正人的指摘，按照《晴丰公记》所载，身为内大臣的信雄想请后阳成天皇行幸，这对天下人秀吉权威是个直接挑战，因此找个理由将信雄改易。而另一学者加藤益干则认为在小田原落城前，尾张就已流传着信雄可能被转封的消息，信雄还否认有这种事（《埴原文书》）。恐是信雄还较为乐观的以秀吉主家自居，而实际上，信雄的作用对于完成了天下统一的秀吉来说已经极度弱化，为了巩固自身权力，秀吉要消除信雄对于织田氏起家之地尾张的依附，将其转封的同时意为将织田和丰臣的关系倒挂，把信雄纳入丰臣体系之下。如此的话，接受和不接受对于信雄来说都不能说是有利的。我自己再无责任脑补一下，信雄被改易后，入封尾张的是秀次，作为信长和秀吉起家的尾张，拥有伊势神宫和大凑的伊势，以及尾张、伊势所包夹的换伊势湾沿岸，从经济、海运、政治上对于秀吉来说都是极其重要的存在，因此将秀次放在尾张，秀次的宿老（秀吉的直臣）田中吉政、山内一丰、堀尾吉晴等人放在了东海一线，也能看出一些秀吉的考量，也就是严格把东海、浓尾、伊势一线抓在自己手里（东海诸国与伊势之间的密切关系，在我翻的一篇武田水军的文章中有所提及），而且信雄的家臣团大部为秀次所吸收（根据堀越祐一的指摘，从《织田信雄分限帐》中列记之人不少都成了秀次家臣）。同时，从《驹井日记》的记载，秀吉方曾向秀次方征询过自己在尾张国内藏入地的情况。所以从上述种种来看，无论信雄做出何种选择，秀吉的目标就是把尾张一线拿在自己手里，同时清除曾为主家的信雄的影响力，可谓一石二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