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市,被稱為「泉城」,是山東省省會,也是山東省政經中心,北臨黃河,南依泰山。濟南意為「濟水之南」,自西漢時期即有此名,古濟水發源於河南省濟源市,流域與現今黃河山東段重疊,與濟水相關的地名還有濟源、濟寧、濟陽等。

為什麼濟南被叫作「泉城」呢?這就不得不說說它的地質結構了。

原來濟南的地形南高北低,南方是丘陵地(千佛山區),北方是平原,濟南市恰好就位在丘陵和平原的交界處,北部丘陵由質地緊密的石灰岩構成,水以三十度的傾角自丘陵流向平原,不巧的是,水來到平原後卻被岩漿岩阻擋,平原的上方是不透水的黏土層,一時水壓巨大,只能藉由黏土層的裂縫湧出以宣泄壓力,高密度的裂縫與湧泉造就濟南獨特的景觀和人文風情。

濟南市號稱有七十二名泉,只要騷人墨客留下字跡,平凡的地表裂縫就有非凡的意義,其實濟南的泉不止這個數,許多泉隱藏在家戶的圍牆之內,外人無法輕易見到。

泉城裡最得歷代文人喜愛的,莫過於七十二名泉之首─「趵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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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在趵突泉南門停下,在地圖上,趵突泉公園夾在濼源大街和趵突泉北路的三角地帶,隔一條街就是泉城廣場和五龍潭公園,濼源大街上矗立高樓大廈,我猜想那些上班族沒事望窗外一望,定可看到汩汩流出的豐沛泉水,比起看車輛如蟑螂般在大街上穿行,定是有趣多了。

走進趵突泉公園,園區裡的的節奏與外界迥異,一座傳統園林式的公園布滿了怪石與小徑,沒有哪條路筆直到底,視線僅能局限在前方彎路之前,繁複與曲折的路線減緩了訊息接收的頻率,於是,菊花或是流泉就變成可以花大把時間賞玩的事物了。

一片枯黃的柳葉在面前落下,我很清楚地算它在空中轉了六圈才觸到地面,這便是園裡的節奏。

園裡不時可見各種顏色的菊花與怪石並立展出,十一月的濟南,仍是「金秋十月」,黃一塊、紅一塊、綠一片……,端的是異彩紛呈,各種品種和各種顏色顛覆了文學作品裡菊花給我的印象,這裡的菊花展,彷彿是陶淵明褪下粗布短褐,換上各種樣式的比基尼進行一場泳裝模特走秀。

它們是園區裡唯一能和流泉分庭抗禮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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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乏了,坐在一處名為「濯纓」的池旁,池子依舊被菊花叢圍繞,池水來自趵突泉,無比清澈,池中錦鯉群進群出,背上鮮豔的紅色、橘色快速竄馳,像一坨倏地即逝的火球,周而復返,牠們樂此不疲。我想,只有如此清澈的池水才不致辜負錦鯉的美麗背紋,倘若當年莊子與惠施不是在濠梁之上,而是在趵突泉畔,他們定可迅速達成共識─

魚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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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人流和水流,我來到公園的中心地帶─趵突泉。

所謂「趵突」,即跳躍奔突之意,趵突泉由三鼓泉水匯聚噴出,最大湧出量可達每日二十四萬立方米,為泉城湧出量第一,「趵突」除了反映泉水噴湧不息的姿態,也同時摹擬了泉水「卜嘟、卜嘟」的聲音,愈是接近趵突泉,愈是聽不見人聲和鳥鳴聲了。

這正是濟南人眼中的趵突泉─「雲霧潤蒸華不住,波濤聲震大明湖」。

當年老殘經過趵突泉,又是怎樣的光景?

《老殘遊記》第三回:

這趵突泉是濟南府七十二泉中之第一泉,在大池之中,有四五畝地寬闊,兩頭均通溪河。池中流水,汩汩有聲。池子正中間,有三股大泉,從池底冒出,翻上水面有兩三尺高。據土人云:當年冒起有五六尺高,後來修池,不知怎樣就低下去了。這三股水,均比吊桶倒出更粗……。(呂祖)殿前高搭涼棚,設著四五張桌子,十幾條板凳賣茶,以便遊人歇息。

老殘所見和我相同,只不過他記著的呂祖殿變成現在的觀瀾亭,賣茶人仍在,只不過現在改用電磁爐燒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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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園中隨意轉繞,從翠綠的樹蔭走到黃澄澄的金秋景色,來到一處涼亭,涼亭裡聚集「大叔」─看起來並不甚老,約莫是領退休金五年內的年紀─神態悠閒地聊天,一句話講完旁人也不急著接話,話題像初冒的泉水般漫無目的的流淌,隨時走人也不算是冒犯。

我坐在大叔們中間傾聽,聽著聽著,腦袋漸漸空白,卻是什麼也不願想了。

涼亭的背後是一片光禿的小樹林,樹葉是新落的,在草地上聚成一沓一沓,保潔員還不及清掃,園中,唯有這片小樹林最早入冬。

小樹林仍留存生機,急切的鳥鳴傳來耳際,定神一看,只見無數的鳥籠掛在光禿的樹梢上,我向前探看,心裡冒出疑惑:

這難道是趵突泉裡的掛飾?

瞧了許久,只見一位大叔從樹梢取下鳥籠,走了。我才會意,原來這些鳥是有主人的,主人在涼亭歇著,小鳥在各自的籠中呼朋引伴。清宮劇中,這嗜好專屬於那些皇公阿哥們,有個名兒叫「遛鳥」。

我問一位大叔:「你們是天天來趵突泉嗎?」

「是阿!這兒空氣好、水好……」

「但這兒門票一次就要20元,怎捨得花啊?」

「您不是本地人吧,六十歲以上免費入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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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裡悠閒的濟南大叔)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人在趵突泉享受他們的退休生活,聽泉聲、賞百花、結交同愛「遛鳥」的朋友。我又回到小樹林裡看鳥,繞著鳥籠走一圈,有時是楓紅做了背襯,有時是枯枝做了布景,畫眉鳥在籠中跳上跳下、吱喳鳴囀,卻飛不出竹籠的框限。

一時,我覺得那些涼亭裡的大叔就像這些籠中鳥兒,他們年輕時辛苦,退休後和三五好友相約下午的趵突泉,閒聊漫無邊際的話題,或許,他們覺得退休生活更自在了,不用錢的門票、泉清水淨的公園,還有竹籠裡被圈限的自由,這讓他們很安心。

其實,他們都逃不出每次趵突泉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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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起個大早,我延續對泉城的探索,這次我將拜訪另一名泉─黑虎泉。

1路公交抵達青龍橋站,我沿著石板路走進前方小徑,小徑一側是石欄杆,另一側是高聳的牆面,只見小徑中央據著兩人,一人坐著拉胡琴,另一人站在旁邊瞧著,地上也不見盛錢的碗砵,應該不是賣藝的。

我走上前問:「請問黑虎泉怎麼走?」

二胡哥將手向背後指了指:「往那走一段再下樓梯就是了。」

「下樓梯?」我納悶。

「往前走就看見樓梯了。」

我繞過二胡哥沿小徑繼續走,納悶還是存在─難道黑虎泉在哪間百貨大樓的地下一層?

想著想著,右邊的牆面竟斷了連續,一列階梯赫然出現在眼前,抬頭望望,階梯通往一座古典別緻的高閣,雙層的四角攢尖頂,若在旁邊種植櫻花,就頗有日本銀閣寺的風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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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城河沿岸的人行步道)

 

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老殘遊記中的「土人」。

我問:「請問這座是啥?」

「喔!這座叫『潔芳』閣。您不是本地人吧!」

「我不是本地人,請問『潔芳』是這裡的人嗎?做過什麼事?」

「『潔芳』不是人,但『潔芳』是件事……,咦!您上學沒有學嗎?」土人眉頭悄悄皺起。

「喔!我自己不認真,回去再翻翻課本,」我笑呵呵打圓場,又想到另個問題:「我從那邊走來,發現牆上寫滿了人名,但好像沒有看到捐款的金額……」

我朝牆上指了指,當時我想起台灣各大廟宇通常會在牆上刻上「捐款芳名錄」,捐同樣金額的人就寫在一塊兒。

土人疑惑的面孔又更深了,「那些是烈士的名字,你不知道濟南是第一個被『潔芳』的城市。」

我努力搜索腹中貧乏的歷史知識,關於濟南歷史事件我只知道五三慘案,五三慘案紀念館在趵突泉公園內,昨天是見過的,照他的用法『潔芳』似乎是動詞,而不是名詞……

「謝謝哥,我自己再邊走邊想看看。」我謝過土人。

沿著小徑繼續走,高閣的面貌逐漸清晰,古文中出現過不少藉亭台樓閣來表明心志的散文,我期待這座「潔芳閣」只是土人口音太重,待我看到文字定能想起某篇有口難言的課文。

只見閣樓下寫著三個金色大字─「解放閣」。

一時間,我被這充滿「後現代」風格的名字驚呆了,鼻孔瞬間瀰漫著血腥氣,那是從巨幅的「捐款芳名錄」飄過來。

「呵呵!」我乾笑在心裡。

過了不久,我看到二胡哥說的「下樓梯」,原來黑虎泉群被闢為護城河的一部份,下了樓梯就到了護城河,但見河旁聚集了戲水的人群,一塊大石上用綠色字寫著:「白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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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的護城河和一般護城河很不同,水面處於流動狀態,河魚清晰可見,原因在於它的水源來自乾淨的地下水,多處的湧泉連成一氣,就變成護城河了。

沿著河畔走,一路欣賞河岸旁的垂楊柳,將近冬季,垂楊柳黃了四成,河面上灑落黃黃的楊柳葉,水流不快,柳葉隨意東西,當真是「縱一葦之所如」,葦上盛滿了金黃的稻穗。

好一幅河上秋穫的景致。

走在河畔,常可見到路面上濕一片、乾一片,多是土人到泉邊提水灑落所致,濕地面積愈大,代表這個泉愈受歡迎,比如說,「福泉」方圓二十公尺的地面全濕透了,約有四十來人提著超大飲水桶排隊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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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很有秩序地排成長方形隊陣,有的人將水桶擱在地上,稍息站立,彷彿是在聆聽領導對他們講話。

我湊熱鬧排進隊伍中,只聽見泉聲如流瀑般震耳欲聾,我拍了拍前面大爺的肩,大吼:

「您天天來這打水嗎?」

「打一次就夠喝兩三天了。」他也提高音量。

「福泉的水真的比較好喝嗎?」

「這個泉水喝了可以治病,不用吃藥,很神奇的!」

過了十分鐘終於輪到大爺,他熱心地先將我600毫升的水壺注滿。

「謝謝大爺,祝你長命百歲。」

「沒事,小伙子。」

福泉的隔壁就是名聞遐邇的黑虎泉,適才的震耳欲聾就是來自這裡。福泉的排隊者較黑虎泉多,但論平均年齡,還是黑虎泉比較年輕。我猜這或許和泉的名字有關罷,同樣是地下水,從福泉流出就被理解為多福多壽,老人悅之,從黑虎泉流出來就變成紅牛或是白馬馬力夯,年輕人愛之。

黑虎泉的構造比較複雜,水源來自一深凹的天然洞穴,洞穴和泉池相接,泉池南壁並列三個石虎頭,泉水通過暗溝,從三個石虎口中噴出,水聲喧騰,因為「聲如虎嘯」,故名黑虎泉,湧水量僅次於趵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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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見到黑虎泉又是怎樣呢?當時,老殘坐在黑虎泉上的茶館吃茶。

老殘坐定,問茶房道:「聽說你們這裡有個黑虎泉,可知道在什麼地方?」那茶房笑道:「先生,你伏到窗台上朝外看,不就是黑虎泉嗎?」

老殘果然朝外一看,原來就在自己腳底下,有個石頭雕的老虎頭,約二尺長,倒有尺五六寸寬徑。從那老虎口中噴出一股泉來,力量很大,從池子這裡直衝到池子那面,然後轉到兩邊,流入城河去了。

在黑虎泉打水顯然比在其它泉池費勁,因為石虎頭嵌在河畔步道的垂直面上,必須懸吊桶下去汲水,再拉上來,黑虎泉的愛用者常常是全家出動,由父親吊桶子到虎口處提水,再分配給捧著容器的母親和孩子。

也許,「全家到黑虎泉打水」是濟南人共同的回憶,有那麼一天,當濟南人離鄉背井到異地求學、工作,買了人生第一桶包裝飲用水,心間的感受,定是五味雜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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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濟南人的共同記憶─打水)

 

在護城河畔,我看到濟南人最珍貴的生活切片。離開黑虎泉,一路上又遇到五蓮泉、一虎泉……,地面乾乾的,人氣大不如福泉和黑虎泉,有些泉水鑲在住家的圍牆上,只露出半邊,沒有人光顧,我想泉水品質和人氣是有點關係的,湧量愈大、故事愈多或是口碑愈好的泉愈能得到人們青睞,泉池清澈可見底,池底積了一層亮晃晃的人民幣,至於沒啥來歷的「小泉」,只能淪為凡人的洗筆池,養著一團又一團黑黝黝的水藻。

我在護城河南門橋段上了階梯,尖刺的喇叭聲響喚醒我遲鈍的神經,張望了十秒鐘才從護城河的舒懶轉回都市浮躁節奏,半層樓的距離,因為泉水的緣故,分割成兩個迥異的世界。

「凡有泉水處,必能老不死。」我在筆記中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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