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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圖》:一首關於一切的魔幻愛情史詩

【本文披露劇情】《長江圖》口碑兩極分化嚴重,喜歡的人認為這部電影內涵豐富值得回味,不喜歡的人認為這部電影故弄玄虛除了攝影幾乎一無所長,少有中立者。引發爭議,也許已經從某種程度上完成了電影作品「引人思考」的作用。無論如何,這部電影的重要性及意義都不應該被低估。《長江圖》的標籤是「魔幻愛情史詩」,首先來明確電影裡「詩」的概念。它遭人詬病的原因之一,是有人認為導演楊超在影片裡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而沒有重點,影片的懸疑基調以及對愛情、宗教、生命甚至環保的思考,沒有深入主題以致落入大而空的窠臼之中。這個似有偏頗的觀點可以反映現今大家的閱讀習慣:喜讀小說而不喜讀詩。小說會把出現的人物、故事情節及環境交代得清清楚楚,而詩則看似堆疊意象實則意象之間各有聯繫並引人思考深化主題。《長江圖》就是一部「詩電影」。歸功於李屏賓的攝影,這部號稱「中國最後一部膠片電影」的影片著實拍出了長江深邃而蕩氣迴腸的美,在柏林影展得獎可謂實至名歸。電影中長江的美,不僅僅只是簡單的風景美,鏡頭裡的長江是有靈魂的,貨船上的燈掃過江面的時候,讓人似乎能隔著銀幕感受到她的凝視與長歎,從而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在中國大陸的正式版海報中,一條貨船在水墨畫般的長江中前行,岸上的山、江邊的岸和長江一起構成了一具女性的身體,在這具身體裡穿梭、尋找,最後找到出口,即是重生。重生,是這部電影所表達的最為重要的主題。長江在影片中除了是男主人公高淳尋找女主人公安陸的線索外,還是一個貫穿全片的線索。要理解長江線索的作用,需要先明白這部影片之所以魔幻,是因為影片中時空的交錯(這也正是造成很多觀眾「看不懂」的原因),高淳的時間線是順序,安陸的時間線是倒敘。兩條時間線在長江上匯合交織在一起,產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若按順序的時間線簡單進行故事的梳理,則能更好理解長江在影片中是一個怎樣的意象。反叛的安陸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選擇離開母親,逃離她認為枯燥無趣的家開始漂泊,而她和母親的家正位於長江源頭。漂泊到宜賓時,在船上和高淳相遇,他送她一本詩集,讓生性熱烈而自由的安陸愛上了高淳。兩人分別後,安陸按詩中所記錄的地點繼續漂泊,期待再次與高淳相遇,卻沒有再見。安陸流落到宜昌的觀音閣時,孤獨無助,也許正是這時候信仰給了她力量,於是開始修行,還遇到了全心全意愛她的丈夫。然而此時跟高淳的重聚讓她重新沉浸於瘋狂的愛情之中,忘記了修行,忘記了丈夫。而撞破她背叛的丈夫,選擇了自殺。於是被高淳留在岸上的安陸,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罪人。沒有了高淳,又被愧疚感折磨,安陸再次落入絕望的境地,甚至嘗試自殺,未果,便繼續流浪,最後在佛塔裡和僧人辯難時,放下了執著,開始了真正的修行,而她選擇的修行方式,是做一個妓女,以身修行。長江作為一個媒介,將兩條時間線串在一起,使兩條線的故事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那在這樣一部魔幻史詩中,主題又是什麼呢?現在可以解釋「愛情」這個標籤了,男女主角相遇相知相愛,因為對高淳的愛,安陸釀下惡果選擇放逐自己,而後來安陸對高淳的愛又在她贖罪的以身修行之路上轉化為一種大愛;因為對安陸的愛,高淳沿著長江一路追尋安陸的蹤跡。船至江陰時,高淳上岸與「妓女」安陸相會,他說:「一定有很多人愛你吧。」安陸注視著鏡頭說:「我也愛很多人。」眼裡滿是溫柔和悲憫的光。赫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悉達多》講悉達多在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最後在河邊體會到萬事萬物的圓融統一,終於將自我融入瞬間的永恆之中,成為了釋迦牟尼。書中悉達多在河邊由河水啟發正悟之時,有這樣一段描述:「他愛世上的一切,他對他目光所觸及的一切都充滿著愉悅的愛。此時他覺得,以前他之所以如此病態,正是因為他不能夠愛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對比之下不難看出,在以身修行的過程中,安陸到達江陰時已懂得大愛。到這裡,後知後覺的高淳剛剛開始自己的旅途,而安陸顯然已經接近了正悟,長江的盡頭,是海,而海是沒有盡頭的。得到正悟的安陸,回到了源頭,回到了母親身邊。此時死亡已不再是終結,而是另一種延續和開始。安陸代替母親,成為了長江,成為了新的母親。此時高淳才意識到自己對安陸的深情和愧疚,開始沿途尋找安陸,回到和她相遇的地方,撕毀了那本詩集,希望沒有開始,就沒有給安陸帶來苦難,但他還是在被仇家重傷以為一切都結束、自己已經完成贖罪之時,再一次看到了安陸。於是他繼續溯流而上,來到源頭,看到安陸和母親合葬的墓與在一旁守護的喇嘛,明白安陸已經完成了成長和重生,於是他也和自己完成了和解。因此,長江作為母親的意象,引導、包容和承載了安陸與高淳先後的成長,安陸更是在隨著母體長江一路向東的流淌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認識、救贖和超越,最後自己成為了長江本身,長江因此而源源不息。《長江圖》至此完成了對長江這個意象的女性化和對「重生」主題的升華。安陸這角色本身也是一個十分魔幻的存在,在高淳的時間線,安陸是妓女、是為愛瘋狂的女子、是帶給他快樂的愛人、是行走在山間的山鬼、是江中跟隨著他悲鳴的江豚、是他的執著、是母親一般的長江,她似乎不存在,卻又是一切。楊超導演對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塑造了這樣一個濃墨重彩的角色,足見其功力。同為2016年引起熱議的「詩電影」,《長江圖》常被拿來與由青年導演畢贛的《路邊野餐》比較。《路邊野餐》的喜愛者常以此片的輕盈自然與《長江圖》作比,並得出《長江圖》用力過猛、矯揉造作的結論。其實《路邊野餐》就像是一首充滿靈氣、無須雕琢的小詩,而《長江圖》則更似一首宏偉壯闊、沉重悠長的史詩,兩者都令人回味無窮,同樣都是優秀的作品,但本身的情感基調有所不同,並不適合進行對比評論。總而言之,2016年出現《長江圖》及《路邊野餐》這樣的作品,讓人對中國電影的前景保有憧憬:沉下心來創作這樣具有詩歌般特色和韻味的電影,也許是中國電影一條別出心裁的出路。

FantaJoe

【本文披露劇情】


《長江圖》口碑兩極分化嚴重,喜歡的人認為這部電影內涵豐富值得回味,不喜歡的人認為這部電影故弄玄虛除了攝影幾乎一無所長,少有中立者。引發爭議,也許已經從某種程度上完成了電影作品「引人思考」的作用。無論如何,這部電影的重要性及意義都不應該被低估。

《長江圖》的標籤是「魔幻愛情史詩」,首先來明確電影裡「詩」的概念。它遭人詬病的原因之一,是有人認為導演楊超在影片裡想要表達的東西太多而沒有重點,影片的懸疑基調以及對愛情、宗教、生命甚至環保的思考,沒有深入主題以致落入大而空的窠臼之中。這個似有偏頗的觀點可以反映現今大家的閱讀習慣:喜讀小說而不喜讀詩。小說會把出現的人物、故事情節及環境交代得清清楚楚,而詩則看似堆疊意象實則意象之間各有聯繫並引人思考深化主題。《長江圖》就是一部「詩電影」。


歸功於李屏賓的攝影,這部號稱「中國最後一部膠片電影」的影片著實拍出了長江深邃而蕩氣迴腸的美,在柏林影展得獎可謂實至名歸。電影中長江的美,不僅僅只是簡單的風景美,鏡頭裡的長江是有靈魂的,貨船上的燈掃過江面的時候,讓人似乎能隔著銀幕感受到她的凝視與長歎,從而使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在中國大陸的正式版海報中,一條貨船在水墨畫般的長江中前行,岸上的山、江邊的岸和長江一起構成了一具女性的身體,在這具身體裡穿梭、尋找,最後找到出口,即是重生。重生,是這部電影所表達的最為重要的主題。

長江在影片中除了是男主人公高淳尋找女主人公安陸的線索外,還是一個貫穿全片的線索。要理解長江線索的作用,需要先明白這部影片之所以魔幻,是因為影片中時空的交錯(這也正是造成很多觀眾「看不懂」的原因),高淳的時間線是順序,安陸的時間線是倒敘。兩條時間線在長江上匯合交織在一起,產生了奇妙的化學作用。

若按順序的時間線簡單進行故事的梳理,則能更好理解長江在影片中是一個怎樣的意象。反叛的安陸為了尋找生命的意義選擇離開母親,逃離她認為枯燥無趣的家開始漂泊,而她和母親的家正位於長江源頭。漂泊到宜賓時,在船上和高淳相遇,他送她一本詩集,讓生性熱烈而自由的安陸愛上了高淳。兩人分別後,安陸按詩中所記錄的地點繼續漂泊,期待再次與高淳相遇,卻沒有再見。安陸流落到宜昌的觀音閣時,孤獨無助,也許正是這時候信仰給了她力量,於是開始修行,還遇到了全心全意愛她的丈夫。然而此時跟高淳的重聚讓她重新沉浸於瘋狂的愛情之中,忘記了修行,忘記了丈夫。而撞破她背叛的丈夫,選擇了自殺。於是被高淳留在岸上的安陸,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罪人。沒有了高淳,又被愧疚感折磨,安陸再次落入絕望的境地,甚至嘗試自殺,未果,便繼續流浪,最後在佛塔裡和僧人辯難時,放下了執著,開始了真正的修行,而她選擇的修行方式,是做一個妓女,以身修行。長江作為一個媒介,將兩條時間線串在一起,使兩條線的故事成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那在這樣一部魔幻史詩中,主題又是什麼呢?現在可以解釋「愛情」這個標籤了,男女主角相遇相知相愛,因為對高淳的愛,安陸釀下惡果選擇放逐自己,而後來安陸對高淳的愛又在她贖罪的以身修行之路上轉化為一種大愛;因為對安陸的愛,高淳沿著長江一路追尋安陸的蹤跡。船至江陰時,高淳上岸與「妓女」安陸相會,他說:「一定有很多人愛你吧。」安陸注視著鏡頭說:「我也愛很多人。」眼裡滿是溫柔和悲憫的光。赫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悉達多》講悉達多在有限的生命追求無限,最後在河邊體會到萬事萬物的圓融統一,終於將自我融入瞬間的永恆之中,成為了釋迦牟尼。書中悉達多在河邊由河水啟發正悟之時,有這樣一段描述:「他愛世上的一切,他對他目光所觸及的一切都充滿著愉悅的愛。此時他覺得,以前他之所以如此病態,正是因為他不能夠愛任何人和任何事物。」對比之下不難看出,在以身修行的過程中,安陸到達江陰時已懂得大愛。到這裡,後知後覺的高淳剛剛開始自己的旅途,而安陸顯然已經接近了正悟,長江的盡頭,是海,而海是沒有盡頭的。


得到正悟的安陸,回到了源頭,回到了母親身邊。此時死亡已不再是終結,而是另一種延續和開始。安陸代替母親,成為了長江,成為了新的母親。此時高淳才意識到自己對安陸的深情和愧疚,開始沿途尋找安陸,回到和她相遇的地方,撕毀了那本詩集,希望沒有開始,就沒有給安陸帶來苦難,但他還是在被仇家重傷以為一切都結束、自己已經完成贖罪之時,再一次看到了安陸。於是他繼續溯流而上,來到源頭,看到安陸和母親合葬的墓與在一旁守護的喇嘛,明白安陸已經完成了成長和重生,於是他也和自己完成了和解。因此,長江作為母親的意象,引導、包容和承載了安陸與高淳先後的成長,安陸更是在隨著母體長江一路向東的流淌中完成了對自我的認識、救贖和超越,最後自己成為了長江本身,長江因此而源源不息。《長江圖》至此完成了對長江這個意象的女性化和對「重生」主題的升華。

安陸這角色本身也是一個十分魔幻的存在,在高淳的時間線,安陸是妓女、是為愛瘋狂的女子、是帶給他快樂的愛人、是行走在山間的山鬼、是江中跟隨著他悲鳴的江豚、是他的執著、是母親一般的長江,她似乎不存在,卻又是一切。楊超導演對以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塑造了這樣一個濃墨重彩的角色,足見其功力。

同為2016年引起熱議的「詩電影」,《長江圖》常被拿來與由青年導演畢贛的《路邊野餐》比較。《路邊野餐》的喜愛者常以此片的輕盈自然與《長江圖》作比,並得出《長江圖》用力過猛、矯揉造作的結論。其實《路邊野餐》就像是一首充滿靈氣、無須雕琢的小詩,而《長江圖》則更似一首宏偉壯闊、沉重悠長的史詩,兩者都令人回味無窮,同樣都是優秀的作品,但本身的情感基調有所不同,並不適合進行對比評論。總而言之,2016年出現《長江圖》及《路邊野餐》這樣的作品,讓人對中國電影的前景保有憧憬:沉下心來創作這樣具有詩歌般特色和韻味的電影,也許是中國電影一條別出心裁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