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子里骄傲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80 个回答
我们村一姑娘,嫁去北京。
婆家条件很好,有两套房,公公还是厂长。
她并不依靠婆家,靠打零工赚钱。
有次,她还去老公单位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婆婆听说了,沉默了会,说:「我儿子配不上她。」
1
那一年,美顺 16 岁。要不是过小年那天,家里来了封信,转年春天,她就该嫁人了。
要嫁的是山背后窝洼子村的,叫栓柱。相亲时见过一面,板板实实个人。
后来的日子里想起他,美顺就好笑,白叫了回栓柱,快到手的媳妇,也没拴住呢。
那天接了信,爹娘就捧着找村里的会计念。念回了,就凑在炕角里叽咕,叽叽咕,叽叽咕,见到美顺就住口,说些闲碎话。
往后总瞅着美顺笑,笑得美顺莫名,就问:「咋个了?咋个了?」
大哥,二哥也同样,院子里,屋子外,见了美顺就藏不下满脸的喜兴,「妹呀,妹呀」叫得美顺发瘆,从没见俩哥哥这样巴结过。
过了年初五,爹娘把美顺单独叫进屋,把信给她。
美顺只上了一年学,信上的字十个认不得一。
娘说:「勿看了,勿看了。是你个舅姥爷来的!北京的,在北京给你寻下婆家喽。」
美顺一头雾水,张大嘴,瞪大眼看娘。
娘就笑:「你个娃,上辈子行善呢,好福气咯,上北京呀,享福喽。」
爹盘坐在炕中喝包谷酒,满面红光,嘿嘿地笑,嘟囔囔地说:「不枉了,不枉了,养下个金凤凰呢。」
正月十六,美顺穿上了新衣服,红底白花,米黄色长裤,还有皮鞋。皮鞋娘给美顺打了个包,嘱咐到了北京,临下车再穿。又装给美顺 200 元钱。让大哥陪着,翻了半宿一天的山路,买下火车票,去那梦里都没见过的北京,找那不知道啥样的舅姥爷。
2
美顺只出过四回山,前三回都是去镇里。和这一回比,镇里的房呀楼呀人呀,简直不算啥,县里也不行。出了北京火车站,四下一张望,眼珠子不够用了,这样才是北京!
北京没山,北京有楼,舅姥爷的家就在楼里。
舅姥爷五十几岁,挺瘦,可是红润。坐在沙发上,问美顺:「嫁到北京,愿不愿意?」
美顺依着娘的叮嘱点头:「愿,愿呢。」
舅姥爷就笑,舅姥姥也笑,大舅,二舅,小姨,都笑。连大舅妈,大舅的孩子、三岁的榕榕也笑。
只有美顺惶惶地不知他们笑啥。
舅姥爷看着美顺说:「我给你说下的这家,你公公是我老同学,我们关系不错,要不我不管这事。你要真同意就跟人家踏实过,不好半道上离的,一起过日子也别让公婆说出什么来。」
美顺点头。
大哥说:「不能,山里人不会这个的。」
舅姥爷对全家人讲:「老赵说,这个长生,他妈拿了十几个相片让他挑都不行。唯独她这张,一下就点头了。他妈说这个?这个?问了三遍。长生就啊,啊,啊!」
全家人又笑,倒是大舅妈,看见美顺难堪,说:「这叫缘分,是吧?」
舅姥姥对美顺说:「这家人可好了,你公公是个大厂长,两套楼房。过去你就知道了。你舅姥爷介绍的,错不了。」
舅姥爷说:「同意了就赶紧办,快刀斩乱麻。」
转天去登记。登记时,美顺拿的户口本是改过岁数的,16 岁改成了 22 岁。
在登记处,美顺见着了要和自己结婚的男人。男人总望着美顺笑。「嘎嘎嘎,嘎嘎嘎」,听着有些傻气。
美顺不敢抬头,只望到裤线溜直的两条腿,穿着锃明瓦亮皮鞋的两只大脚,还是外八字。心里就扑腾:别是个傻子吧?
但是男人母亲见到了她,从老远走过来说:「这就是美顺吧?」弯下身,低头从下往上看美顺,仔细看了一遍,直起身,大约冲舅姥爷点头。
舅姥爷说:「看把你激动得,山里人,害羞。」
进到一间屋里,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问:「你是赵长生?」
男人应:「噢。」
「在电厂上班?」
「是发电厂呐。」
「噢,发电厂。二十七岁?」
「嘎嘎,二十七了。」
「自由恋爱呀。」
响起一个女声:「是是是,是自由恋爱。」
「没问您,问您儿子呢。是不是呀?」
「嘎嘎嘎,我不说。」
好多人在笑。
那个好听的声音又问:「你叫刘美顺?」
美顺就点头。
「外地人?」
美顺点头。
「多大了?」
美顺小声说:「二十二呢。」
「头回到北京吧?」
美顺头更低了。
那个好听的声音「唉」了一声,慢慢地说:「有些事要讲清楚,你也要听明白,记住喽。虽然你和赵长生结婚了,根据政策,你可没有北京户口,也不算北京人。北京人应当享受的一切待遇你都没有,还是农村户口。什么工作呀,住房啦,困补啦,社保啦,北京都不管,只有你们结婚十年了,岁……」
又是刚才那个女声插进来:「哎,同志,这些我们知道,说那么多干吗?」
好听的声音严肃起来:「这可不行,必须说清楚。您知道一年到头有多少添乱的?您没见呢,这外地人可矫情了。」
美顺听着,真想跑出去。
后来站在男人身边照结婚照,照相的人说:「近一点,近一点,女同志把头抬起来,抬点,再抬点,再抬一点,哎,两个人头往一块挨,对了,男同志就应当主动。好!」
灯光一闪,咔嚓一声。
发了两个本,美顺一个,男人一个,叫结婚证。被男人的母亲收走,说:「这可得搁好了。」
回到舅姥爷家,舅姥姥说:「长生他妈搁下两千块钱,让给美顺买衣服。你们谁去一趟?」
舅姥爷说:「你去吧,我可不会。」
美顺没想到结婚这样着急,三天后,说是礼拜六,双日子,就办了喜事。不像村里,鞭炮鼓乐,流水大席,差不多全村人都到。只十来个人,进饭店吃顿饭,就算成亲了,就入洞房。和老家的喜兴大不一样。
结婚那天,舅姥姥让美顺换上舅姥姥挑选买回的新衣服,说娘给美顺买的衣服会让北京人笑话。
美顺惶惶地脱掉娘的新衣,准备叠好,一摸摸到了口袋里的纸包,纸包里是娘给美顺的红绒绳,美顺想一想,没往外掏,一并叠好,装入袋中。
那天入了洞房,男人说:「关灯,关灯。」就扑到美顺身上。
美顺依了娘的叮嘱,闭了眼,憋住气,一声不响地忍。都后半夜了,到底忍不住,脱口而出,说:「疼,疼呢。」
男人「嘎嘎」笑,叫着:「说话喽,说话喽。」
日子一天天过,美顺也看清了长生的模样,不丑,可从里往外,透着一些傻气。
或许长生傻些,可不坏。知道自己娶个媳妇不易,万事总依着美顺。美顺刚来,没有工作,整天在家里,除了收拾屋子,就是看电视。
结婚后,长生父母把一套两居室让给长生和美顺,他们搬到后面新建的楼里去了。相隔不远,走几分钟就到。
美顺做不来城里人的饭。在娘家时,不炒菜,至多贴饼子或蒸窝头时,在锅底化点荤油,倒些水,放上菜。
长生做菜一律小锅炒,素油,酱油,好几样小料,能不好吃?长生爱吃肉,到了休息日就炖一回,不重样,猪肉、鸡肉、牛肉、鱼,换着做,味儿也不一样。每次做完,都要美顺吃第一口。
美顺爱吃米饭,在家时没有米饭吃。家乡只种玉米,白面都要跑到镇里用玉米换。现在美顺也会做米饭了,洗后放进电饭煲,摁一下就行。
可是,这些都挡不住美顺见了长生样子时的委屈和窝糟,她从心里厌烦他。
可长生到了夜里总是腻着美顺不放,加上年轻,身子壮,火力旺,要了又要,总没够。兴奋了就鸭子一样在美顺身上张开两手一上一下扇乎着叫:「哎呀,我的小媳妇儿呀,哎呀,小媳妇儿呀。」
美顺厌恨得不行,回数多了,黑暗里的美顺就会想到长生傻乎乎的样子,越想越恶心,越恶心还越想,每每就要吐,硬生生地忍住。
有一夜,终于忍不住,正干事呢,「哇」地吐了一床。长生吓一跳,黑暗中盯着美顺问:「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愈发忍不住,急忙往卫生间跑,一路跑,一路吐。
长生追着问了两句,突然住口,傻愣了一时,「嘎嘎」笑起来,说:「小媳妇儿哎,你怀孕啦,怀孕啦。」
3
婆婆来了。
和长生结婚已经三个多月,婆婆没到这个家来过。都是小两口到婆家去。
婆婆和公公都在电厂工作。婆婆是会计,公公是个什么技术厂长,工程师。公公不大爱说话。每次和长生到了婆家,公公面皮带笑地和美顺打个招呼,就躲到他的房间看书,直到吃饭。
婆婆能跟美顺说几句,比如来了?怎么样?胖点了,又白了。有一回说美顺:「脸色滋润了啊。」滋润二字,让美顺寻思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看电视剧才似乎明白。
因此美顺不敢主动和婆婆说什么,婆婆有文化,上午到了婆婆家,往往婆婆都在看报。美顺不主动讲什么,是怕讲出来被公婆笑话。只有公婆问了,才会回答,一个字也不多讲。
美顺没听见过公公和长生说话,也就长生叫爸时公公答应一声。长生和婆婆也没有话,顶多说儿子来啦,就像说美顺来了一样。一起吃饭时说儿子做得真好吃。或者长生干活,说儿子歇会儿。
但是不管怎样,从婆婆的语气中能听出婆婆喜欢长生,对自己只是客气,这让美顺到了婆婆家总是手足无措,饭也吃不饱,回到自家再找补。
婆婆领着美顺去医院,一路没什么话。到了医院,领着美顺楼上楼下跑。婆婆认识一个 B 超室的大夫,说是老同学。
大夫让美顺躺在床上,掀开上衣,往美顺的肚皮上抹层凉凉的油,拿个东西在上面移过来,移过去。和婆婆两个把头紧贴在脸前的小电视上,叽叽咕,叽叽咕。就听婆婆低声叫:「呦,喂!真的真的……哪儿呢,……哪儿……哎哟喂,太棒了……真的嘿!……请,一定请客……肯定的……大三元!」
回家时,婆婆叫了出租,和美顺一同坐在后座上。简直换了一个人,上上下下看着美顺笑。美顺从没和婆婆这么近地坐着,又被婆婆这样看,周身的汗毛都起来了,磕磕巴巴问:「妈呀,咋样子呢?」婆婆搂住美顺,说:「咋样了?好着呢。」把嘴贴住美顺耳朵,小声说:「小子!小子!」
美顺没听懂,懵懂地望婆婆:「咋?」
婆婆松开美顺,哈哈笑,又一推,说:「你呀,你呀,好比刚从土里出来的玉,喜欢死我了。」竖大拇指,说,「真牛!想吃什么?快说。哎,对对对,咱下饭店,下饭店!」
饭店好大。门大,屋子大,窗户也大,十分敞亮。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好大一块。桌上的菜,一盘又一盘,鸡鸭鱼肉,又香又好看,好想吃。但是刚把一块肉放进嘴里,突然想吐,捂也捂不住。婆婆大笑,啪啪地拍着公公的肩说:「怎么样,怎么样,绝对了吧?」
公公呷着酒,笑若桃花,道:「别绝对,别绝对。」婆婆扭身向后大叫:「服务员,服务员,上份糖醋鱼,告诉后厨多放醋,少放糖。」长生也站起来抻着脖子喊:「多放醋,多放醋!」
公公呵斥长生:「叫唤什么!」婆婆说:「儿子也很棒,值得表扬。」冲长生竖大拇指,惹得长生仰头大笑。
从此,长生和美顺住到了婆婆家。
婆婆家是套大三居,一间是公婆睡觉的房间,一间公公读书。另一间长生美顺住。
晚上要睡觉了,美顺耳语长生:「你要教我做饭呢。」长生笑,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你不会!」美顺看一看关严的屋门,说:「小点声呢。会!咋不会?教我就会呢。」
长生想了想,两眼珠斜向隔断墙,学着美顺,特别小声说:「我不要你做。」那样子,美顺以前看到,会讨厌,现在差点笑出来,使劲忍住,说:「我得干点啥呢,要不爸妈说呢。」长生还是刚才的样子,特别小声说:「不用。」
第二天,长生特别早就起来,美顺也跟着起,因为公婆还没起,便悄没声地和长生一起收拾房间,进厨房跟他学做早起饭。长生几次推美顺回房,美顺不出,又不敢出声,就打长生手,招得长生笑。
结果婆婆起来后问长生:「你干什么?嘎嘎嘎,嘎嘎嘎。」美顺很怕长生说出什么,不想长生只嘎嘎,什么都不说,往桌子上放早饭。
吃过早饭,婆婆锁上她和公公睡觉的房间先走了。长生收拾了碗筷下楼,家里就剰下美顺。公婆睡觉的房间锁着,公公读书写字的房间不锁,门敞开。书柜里,桌子上,尽是书,还有写了字、画着图的纸、本,美顺不敢进去。进了厨房,拿起土豆,洗净,学长生的样子削皮,切起来。
第一次吃长生炒的土豆丝时,美顺根本不知道这是土豆做的。家里土豆除过年炖肉时放进一起炖,从不做菜。蒸、煮,或搁灶灰里煨熟,当饭吃。
美顺第一次觉出自己比长生笨了不知多少,一连三个土豆,都没切出长生那样的细丝,土豆却没了。她装好门钥匙,下楼,将没切好的土豆装进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到小区外的农贸市场又挑十来个土豆回来。心想:咋不信,切不出那个样的细丝!
结果,傍晚长生到家后,厨房里已经有切好待炒的莱,电饭煲里的米饭也快熟了。尤其切罢投过水的土豆丝,用水泡着,晶莹如发。长生拿着土豆丝让婆婆看,大声说:「我媳妇切的!」
美顺就觉得这一天过得真累、真好。
这以后,长生归来后,就直接炒菜。美顺看过一阵后,中午饭就自己做了。因为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长生的味道,只敢自己吃,不敢让公婆尝,他们只喜欢长生做的菜。
怀孕至四个多月,吃过晚上饭,长生每天陪着美顺遛弯。但是走到活动广场,还是要冲进篮球场疯一会儿。美顺就找个椅子坐下,看长生疯。
长生很怪,比如在自己家里,片刻不离美顺,腻得人烦。住在婆家,尤其出门后在小区里遛弯,从不和美顺挨着,或前或后或左或右,拉开一两步距离。
小区的道路边间有一两把长椅,倘美顺坐下休息,长生一定不坐,站着,身前左右晃。美顺以为长生因为自己是外地来的媳妇,才故意不和自己太近。
但是一回睡觉屋,关上房门就另一样了,离不开美顺。招得美顺烦,忍不住了就小声说:「干啥?」「躲呢。」长生不急不恼,笑笑,离开一会儿又回来。
将近六个月时,儿子第一次动。当时美顺正上床,吓了一跳,捂着肚子,说:「哎呀。」长生赶忙过来,两眼紧张,看着美顺。美顺看着肚子,抚一抚,说:「动了,他动呢。」
长生就笑了,帮助美顺躺好,美顺正要撩被,长生突然把耳朵贴到美顺肚子上,说:「我听听。」美顺竟然没烦,看看长生。只可惜儿子动那一下便安静起来,害长生弯腰撅腚俯了好长时间,也没听见。看长生聚精会神,贼一样,耳朵到这,到那,把美顺气笑了,说:「哎哟,起来,不动了,压到他呢。」长生一听,赶紧抬起头,看着美顺又气又笑的样子,才明白没压到,问:「小媳妇呀,刚才真动了?」
这以后,每天临睡前,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的肚子上听一听。有一天长生刚把耳朵贴到肚子上,儿子又动了,长生就像被人打了一下,差点坐地上。
自那以后,怎么说都不行了,每天晚上,长生都要把耳朵贴到美顺肚皮上听上一会儿。这个时候肚里的儿子也爱动了,这鼓一下,那鼓一下,长生就追着听,拿嘴亲,惹得美顺笑。美顺也不再烦,甚至喜欢长生脸贴上肚子的感觉,任他亲,偶尔抚肚皮连带还要把长生的脸摸一摸。
七个月以后,美顺渐有发福,脸、身子,都圆,小腿、两脚渐浮肿。走路时,长生便一手拉着美顺的胳膊,但是决不挨着,拉开一点距离,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美顺。晚上走路,越是走到没人处,越频频回望美顺,抿着嘴笑。美顺烦了,说:「啥呢?」长生小声说:「小媳妇呀,你更好看了。」美顺瞪了长生一下。长生便笑,笑得手脚颤。
快到家时,美顺实在累了,找一长椅坐了一会儿,要起来时,肚里的小家伙突然蹬了一脚,疼得美顺哎哟一声,眼泪都出来了。长生说:「你怎么了,怎么了?」美顺捂着肚子,也不说话。
长生说:「哎呀。」上下齐手,抄起美顺就向家走,嘴里不住地哎呀哎呀。横在长生怀中,被他几步一颤,美顺竟然好了,急说:「别叫呢。快把我放下呢。」长生看美顺,美顺说:「刚刚孩子蹬了我一下。好了,快放我。」长生稍一愣,突然大笑:「嘎嘎嘎。」
哪里舍得放,抱着美顺快走,后来小跑,急得美顺拍他,却瞬间进了自己住的单元楼门、两居室,把美顺平平地放在床上……
那天回到三居室,刚一插钥匙,婆婆就出来了,问:「你们两个去哪儿了?这么老晚?」长生笑,躲着婆婆说:「肚子里小宝宝把她踢疼了。」婆婆说:「呦,有没有事?」美顺满脸通红。
第二天周六,全家人都去商场,为将要出生的孩子准备一些用品。婆婆看中一件适合长生的上衣。长生穿上走出试衣间,婆婆叫美顺,说:「你帮他整理一下,我过去他跑。」美顺就走过去帮着长生拽拽。婆婆就对公公说:「看看,媳妇过去就行。」公公微笑。
完事后,美顺总为婆婆说过的话奇怪,不免就时刻注意,便发现长生不只对自己,和公婆走路也要保持一两步的距离。公婆也不觉得奇怪,好像习惯长生这样。仔细一想,就是在婆婆家时长生也这样,从不到公婆身边去,不在同一个沙发上坐着。
晚间两个人遛弯,美顺说:「你干啥总躲着爸妈?」长生说:「没有。」美顺便讲自己看到的,讲着讲着,就见长生竟然生气了,便住口。走出几步,长生突然站住,说:「我不习惯。」放了美顺的胳膊,自己向前走。走几步,大约想到不能离开美顺,又站住,等美顺走近了,拿住美顺的胳膊。美顺说:「咋还生气呢?」长生说:「没有。我没生气,我、我就是不习惯。」美顺这才知道长生也有生气的时候,便不再说。
走着走着,想起一事,自家客厅,两个房间隔断墙的墙垛上,挂着一个古董样的镜框,里面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老人。镜框正对着户门。不管谁进家,先看到的就是这张照片。长生进家,十有七回要到像前站一下。美顺不曾问,直觉是长生的姥姥或者奶奶。
想到此,不由说:「咱客厅挂的相片,是谁呢?」长生愣了一下,随即乐了,说:「像你。」美顺大愣,想想,却想不出照片上老人的模样,说:「瞎话!不像!」长生嘎嘎,说:「像,就是像!」美顺知道如果犟,长生就像一个孩子,走到天亮也会说像,便说:「那是谁呢?」长生说:「姥姥。」美顺问:「姥姥好不?」长生立刻说:「好!」说完,笑意渐消,悲戚渐涌。看着美顺,眼圈都红了,说:「姥姥。」
美顺不敢再说,想不到长生和姥姥的感情这么深,提不得,真怕他当时站住,放声大哭,便反手,挽住长生胳膊,两个人挨近,向前走。长生没有拒绝,不说话,一直走。走了一会儿,感觉长生平复了,美顺也不敢再问姥姥。便说:「长生,儿子生出来了,叫啥?」长生笑了一下,仰着头想,想了一阵,憋住笑看美顺,说:「美顺。」美顺还以为长生叫自己,说:「啊?」长生说:「就叫美顺。」
那一晚,两个人一直挽着走,直到要进婆婆家,美顺才把胳膊抽出来。
怀孕将至九个月,美顺起一怪样:任何东西吃不下。其实很饿,但是一坐到饭桌前,就一点想吃的意思也没有了。肉、鱼、菜,哪一样也闻不得,只有在婆婆的督促下,勉强吃一筷。却咽不下,只好走开,躲回房里吐掉。
两天后,长生指着桌上的一盘东西一定要美顺「吃一吃」,美顺却从未见过这种吃食,青灰色的颜色,看上去已经馊了,像个馒头似的放在盘里,最上面挖一个窝,放有浇过滚油的辣椒,弥漫着辣香和淡淡的酸。样子、颜色,都不好看,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美顺就不想或不敢吃。
婆婆看出来了,说:「这是麻豆腐,长生他姥姥教给他做的,就他爱吃!」
美顺听了,不知为什么,毅然夹一点放到嘴里,微微辣,有一点麻,舌头一裹,再一裹嚼,漾出一种特殊的酸香麻辣,逗出口水,便忍不住又夹了一口。
结果,一盘麻豆腐都让美顺就着米饭吃了。长生乐了,嘎嘎不停,惹得婆婆也笑,突用筷头敲了长生一下,说:「我这儿子,真行!」
早起,长生又关紧厨房门熬一种叫豆汁的东西,至满屋泔水味,美顺尚未觉出什么,公公站在厨房外,满脸嫌弃地喊长生:「谁让你弄的,哎呀。」婆婆说:「给他媳妇弄的。」问长生:「她能喝吗?」长生说:「她都吃我的麻豆腐了。」
果真美顺已经被飘出来的味道勾起食欲,结果两个人站在厨房里,各端一碗,沿着碗边吸溜,把站在厨房外的婆婆看乐了。告诉美顺:「你这肚里怀的,就是个小北京。」
美顺也才知道,公公是湖北人,和婆婆一起做知青时好上的。上完大学分在北京,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豆汁。
4
所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刚到月头,美顺就生了,六斤九两一个大胖小子。因为生在丁丑年,婆婆给孩子起个小名叫牛牛。说结实,好养活。
美顺坐月子,长生也跟着歇了半个月产假,伺候美顺。一天三顿饭外,洗涮都是长生。长生不怕臊不嫌臭,也不跑出去玩了。
有一点,就是美顺坚决不让长生碰牛牛,因为看见长生伸向孩子的两只大手就害怕,怕把孩子伤了,二来自怀孕起美顺心里一直藏了个担心,怕生出的孩子像长生,长得像无所谓,长生不是个丑男人,怕就怕脑子像长生。
长生听话,虽然不明白美顺为什么这样要求,但不让碰真就不碰。且出怪样,在家里踮着脚尖走路,尤其进了宝宝屋,那么大个男人,猫怕惊着耗子似的进出,晚上睡觉也紧侧在床边,不免让美顺觉得好笑又有一点心疼。
婆婆看到长生这样走路有时会说:「干什么你?」长生不理,但若公公出现,不用说或怎样,长生立刻正常,只轻手轻脚。
可日常白天,公婆都去上班。长生就怪样不断,让美顺笑也不是厌也不是。而且自有了牛牛,干着活的长生嘴不闲着,念念有词地叨咕。美顺不管不问,起初也不知道他念叨什么,但是总听,知道了。就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碎碎念,翻来覆去就这几句,或偶尔换一个,不等美顺听明白,就又换成这首。
没听长生唱或哼过歌,可能他就不会唱歌,把这几句话当成他自己的歌了。当着公公婆婆也唱,两个人都不嫌烦或者不愿意,该干啥干啥。
有一回长生端着做好的菜从厨房出来,走到桌前正好唱完,一边落座一边对婆婆说:「宝宝大了,我就教他。」婆婆还笑,说:「行,你教。」公公则无反应。
全家都叫牛牛,只长生一个人叫宝宝,告诉美顺:宝宝哭了。宝宝醒了。一旦美顺给牛牛喂奶,无论长生正干什么,立刻停下,静静地看不够。惹得美顺说:「干啥?」长生就笑,也不离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渐长开,脸形模样有点随自己,眼睛明亮。但是才出生几天的孩子啥也不能肯定。家乡人对于小孩子常说一句话:跟谁像谁。亲谁随谁。美顺不能把这句话说出来,但是认定了不让长生挨到孩子。
幸喜这时牛牛小,婆婆也顾虑到长生鲁莽,几回说长生:他太软,你别动他。长生便有些委屈地躲着。
一回,美顺如厕,出来时在客厅里看见长生在屋里,离床约有一步远,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够着看床上熟睡的牛牛。往常这个时候美顺会说一句什么,偏偏那一刻,不想说、不忍心说,静静在客厅里注视长生。长生一动不动,如同定住,过了好长时间他也不动。美顺忍不住,两眼湿了,急忙擦拭。
却见长生一缩身,踮着脚步从房里小跑出来,不时回头。到了客厅告诉美顺:「他动呢,像我。」让美顺的好心情,瞬间皆无。
眼看长生的假期就要没了,吃饭时婆婆对公公说:「小李帮我找到一个,四十多岁,专门伺候月子。就是贵,一千六。」公公想了想,说:「行,贵就贵吧。」美顺虽然听着,没觉着是说自己。直到婆婆转过来问:「给你雇个保姆,长生一上班她就过来。」美顺不明白,问:「干啥?」
「做饭,帮你带牛牛。洗涮褥子。」
美顺吓一跳,惶惶地问:「那,我干啥呢?」
婆婆说请个保姆,又说褥子之类等长生下班回来洗。美顺坚决不要,为什么自己一天闲着,倒让忙了一天的人回来洗?不过多烧一些热水,哪儿就凉着了?
就这样,即便月子里美顺也是该干就干,幸喜这个时候孩子觉多。出了月子,更是美顺一个人照顾孩子。她没觉出累或委屈,倒是想北京人真娇气,天经地义的事情竟要雇人!在家乡,女人一出月子就下地,那才叫累,没听谁说过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喂奶也是,自己的奶这样足,为什么还要买奶粉呢?奶水越喂才越足。
有时看着孩子吃奶,就会想娘,进而爹、两个哥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了?自打来北京,和家人就没联系,不识字,信也写不成。婆婆家有一部电话,美顺不会打。就是会打,爹娘没有电话,村委会里有一部吱吱摇的电话,美顺也不知道号码。只好喂着牛牛时,静静地想他们,就当回去了。
眼见着牛牛一天天壮实,可以笑了,笑声不随长生。滚动乱爬了。
牛牛是全家人的宝,个个喜欢他。
长生已经看不住,而且自上回之后,美顺很多时候不忍再阻长生。下班回来的长生,头一件事就是跑到牛牛床前看着宝宝笑。一个没看住,就把牛牛的小脚丫扒出来,挨着个地把脚指头放在嘴里嘬。有时嘬得牛牛咯咯笑,有时又嘬得哇哇哭。婆婆听见了,紧忙跑来揍长生,说:「有这么喜欢的吗?有这么喜欢的吗?」长生笑着乱躲。
公公不碰牛牛,背起手看,一看就没够,直到婆婆轰,才恋恋不舍地走,嘴里还赞上两句:「真好,真是不错。」
婆婆更甭提,只要她在家,只要美顺不喂奶,只要牛牛没睡着,准在她怀里,谁也抢不走。一来二去,成了习惯。牛牛也离不开奶奶,只要到了下午五点多钟,房门一响,准转头找奶奶。见了奶奶准笑,准张开双手要抱。婆婆美得不行,口里叫着:「哎哟,我的大孙子,想死我喽,快让我抱抱呗。」小跑着过去抱。
以后牛牛添个毛病,只要奶奶在家,拉屎撒尿都转着头找奶奶。弄得美顺心里酸溜溜的,不免有些吃醋。
总之,牛牛是个宝,全家人的生活都因有了牛牛而喜趣横生。
牛牛这么好,可牛牛的户口成了大问题,眼瞅着半岁多了,冷不丁有时会叫妈了,户口还没上呢。
牛牛出生在北京,爸爸是北京人,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可牛牛当不了北京人,必须当外地人。
美顺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嫁到北京,帮着一个成不了家的北京人成了家,又生个大胖小子,美顺也不能当北京人,只能当外地人。
婆婆说要等美顺四十五周岁了,还踏实地和长生在一起,没离婚,那时才可以请求当个北京人。
北京人就那么金贵吗?每当这么想的时候,美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爹娘要把自己嫁到北京的喜兴,心里还会泛起酸楚。更想不通的是,牛牛是北京人的根,为啥也当不了北京人?就因为滋养根的那块土不是北京的土?
这天周日,吃过午饭,长生跑出去打球,美顺喂饱牛牛后拍了嗝,把他放倒在床,拍着,哄他睡,拍着,拍着,自己也迷迷糊糊瞌睡起来。
迷糊中,觉着婆婆进屋,给牛牛掖了掖被,带上门出去了。
生孩子前,美顺从不午睡。有了牛牛后有时陪他瞌睡一会儿。十来分钟,美顺就醒了,躺在那里,歪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儿子睡。
隐隐地从客厅里传来婆婆的问话:「怎么就不行呢?」
美顺早已习惯了公婆午睡,所以醒了也不出屋,以免打搅他们。今天他们没睡,有点怪。
就听公公小声说:「唉,你怎么不动脑子呢?是,凭我的关系,占咱厂一个进京名额把她办进来,一句话的事。这么些年了,严书记、黄厂长,肯定点头。可你看长生那样儿能笼住媳妇儿吗?一旦进厂当了工人,有了户口,不跟长生了,要离,找谁去?法院也挡不住人家离婚吧?到那时,房子、钱,都有人家一半,再带走牛牛。你动动脑子吧!」
「动脑子?可咱大孙子的户口上不来呀。」
「这个急什么?先回媳妇老家上。过上两年,找分局户管科老赵办。」
「他能办?」
「他巴不得呢。他儿子在咱厂技术科,不是我说话,他能评上初工,分房……」
美顺听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婆婆叹气:「唉,弄这么个半傻不荼的儿子,窝憋死我了。」
美顺歪在床上,张大嘴,想「噢」地尖叫一声,她没敢。两行泪流下来,往耳眼里淌。用手抹了去,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轻轻地贴,轻轻地贴,儿子的小脸好热乎呀。
晚间熄了灯,被窝里问长生:「咱爸本事大不?」
长生说:「大,厂里人都怕呢。」
「咱爸是个大头头?」
「嗯,连我们处长都被他批评呢。」
「那,咱爸能把我户口弄进来不?」
「不知道。」
「你咋不知道,你问咱爸吗?」
「不,不问。」
「咋个不问?」
「爸揍我。」
美顺掀起被,啪啪地打长生,长生嘎嘎笑,说:「媳妇儿不打人,媳妇儿不打人。」就势爬到美顺身上来。美顺任他弄,瞪大眼望着黑暗想事。
一会儿,说:「我要回咱家住呢。」
长生说:「妈不让。」
又过一会儿,说:「长生,求咱爸给我找个工作呗。」
长生说:「找了,怀孕前就找了。但是,但是,你肚子大了。」
说完就笑,得意的样子。
想不到,第三天晚上,婆婆来找美顺。那时吃过晚饭的长生出去玩了,美顺坐在房间抱着牛牛喂奶。婆婆进来,逗一会儿正吃奶的牛牛,问美顺:「我听长生说,你想上班呀?」
美顺就知道长生把前天晚上的话跟婆婆说了,可不知说了多少,小心地点头。
婆婆说:「那可不行啊,牛牛太小,七个多月,还在吃奶,离了你哪行?工作不着急,你这岁数,想上班,有日子让你上,也不用你找,到时我们就替你找了。眼下牛牛最重要,你安安心心带牛牛。我跟你公公的意思,等牛牛四岁,能上幼儿园了,你再上班。我那时也退休了,接送都不用你,我就弄了。你上班或者干点啥,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不行,咱家又不缺你那三五百过日子。钱的事你不用管,把我孙子带好就是最大的事。你想他要有个毛病还不把咱们全都急死?再者,真说现在让你撂下牛牛上班,你舍得呀?」
牛牛九个月时,一个周末,下了班的长生告诉美顺,说:「我爸让我告你舅姥爷病了,住院了。」
美顺忙问:「咋呀?啥病呀?」
长生说:「癌。」
也就三个月前,长生和美顺抱着牛牛还去看望舅姥爷,舅姥爷丝毫不是有病的样子。只隔三个多月没见,舅姥爷完全变了,原来虽瘦,却显健康。面色红润,现在瘦得几乎脱形,脸暗黄,原来的黑头发,白了许多,顿时苍老了,五十几的人,倒像六十几的样子。
舅姥爷还能笑,说我没事,长了个小肿瘤,礼拜一手术。手术完就没事了。美顺已经被婆婆叮嘱过,什么都不敢说。只是眼圈红了,赶紧出来,说礼拜一我来。
走出病房,舅姥姥说:「谁知道一个嗓子疼,竟成癌了,到这里一查就说晚期,到礼拜一手术还不知怎么样。」
二舅说:「妈,你别这样,谁知道会这样?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下了病房楼,美顺就哭了,流了一路的眼泪。长生不会安慰人,陪着美顺,默默到家。
不到两个月的工夫,舅姥爷就走了。
火化那天美顺也去了,在护送舅姥爷送火化炉的路上,突然想起最后一回看舅姥爷,那时手术后的舅姥爷已经不能说话,憔悴的眼窝都陷进了眼眶。正赶上舅姥姥在喂舅姥爷喝奶,美顺接过来,一勺勺喂。舅姥爷认出了美顺,支吾两声不知什么话,伸手慢慢地抓住美顺,深陷在眼窝里的黑眼珠盯着美顺,似乎想说话,美顺刚叫了一声舅姥爷,就见舅姥爷眼里大滴的眼泪滚出来,抓住自己手的那只手颤颤地使劲,然后唔唔的,一个老人就哭了……
眼看着舅姥爷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美顺跪倒,放声大哭。
这时候她才明白,当时的舅姥爷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有话要说,却说不出来。
在北京,美顺曾把舅姥爷当娘家人——唯一的亲人。结婚之后,自己一个人去舅姥爷家只有一回,可惜没见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妈站在上一层楼梯上,俯看着美顺说:「他们上班了。」
那天,美顺在舅姥爷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下楼,去公交站。左手一袋水果,右手一箱牛奶。走出不远,美顺停下,转回头望着舅姥爷家紧闭的窗户,下意识希望窗户开着,证明老两口在家,脑海里却突然冒出舅姥爷那句话:「你公公是我的老同学,我们不错,你要真同意,就踏踏实实过,不能半道离婚,说话做事别让公婆说出什么。要不我为难,朋友成仇人了。」
那天在公交车上,美顺突然明白:其实没有娘家人,连个知根知底的亲人也没有,想在北京活着,只有靠自己。
虽然如此,舅姥爷还是可以看望的亲人,过年过节还有一家人走动。且每次去了,舅姥爷都会背着长生问美顺怎么样啊?美顺都说好,知道除好之外,说别的没用。有一回要走时,喝过酒的舅姥爷突然拍着长生的肩膀说:「要对美顺好,不能欺负我们。」就这个我们,让美顺听了,瞬间温暖。
现在舅姥爷走了,美顺哭得起不来,难说是因为舅姥爷走,还是哭自己。
奇怪的是,从那天后,美顺的奶水渐少,有时竟不能让牛牛吃饱,还被嘬得乳头生疼。
婆婆颇不乐意地说:「这就是哭的,不让你去好了。」
婆婆买了许多奶粉,牛牛也能喝,喝得很香。
隔一段时间,美顺抱着牛牛去看舅姥姥,敲门出来的却是个陌生人,说这房我们通过中介买的,原来是谁住不知道。
美顺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终于看见那个大妈,说八成是和儿子过去了。
美顺不知道几个舅舅小姨住哪儿,也没有他们的电话或者呼机号。
5
牛牛一岁多时,婆婆退休了,自此再也离不开牛牛,晚上睡觉都要在一起,一刻不能分开。
小两口便只在婆婆家吃饭,奶孩子。等孩子吃饱睡下,天也黑了,回家睡觉。
公公终于给美顺找了工作,就在电厂食堂上班。长生骑摩托车,带着美顺一起上下班。美顺喜欢这个感觉:偌大一个北京城里,长生才是她的依靠。
美顺在食堂烙饼。烙饼间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美顺,一个是美顺师傅,大家喊她英姐。美顺初来乍到,以为人家就姓英,就「英师傅,英师傅」地叫。英姐就笑,说:「我不姓英,我不姓英。」
头天上班,长生跑来三次,每次来都冲英姐说:「我媳妇儿,这是我媳妇儿。」第三次又来,英姐笑弯了腰:「知道知道,你媳妇儿,跑不了呀。」
美顺臊得不行。英姐说:「臊什么,傻子真心疼你,多好。」说完了,觉得不对,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成心的。」
头一天上班长生把美顺带到厂里后,就看见公公,公公把美顺领到食堂门口后,却不进去,说:「你进去吧,有人等你。」美顺小心翼翼地走进食堂,就看见英姐。英姐跑过来,笑着说:「你就是美顺吧?」后来英姐说:「打一看见你,我就喜欢上了,就觉着咱们俩有缘。」奇怪的是,美顺看见英姐笑着跑过来时,原本紧张的身体一下放松了,事前谁也没告诉她,她就知道自己一定和这个人在一起了。
英姐说:「咱俩专管烙饼。不管其他人多么忙你都不用出去。」
中午卖饭,美顺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坐在一间屋里吃饭,一拨又一拨,来来走走,一眼望去,座位上全是人。打菜买饭的窗口有七八个,排成长队。她和英姐单摆一摊,各种饼。后面也是一大长队,忙得头上冒汗。
初来乍到,常有人指指点点看美顺,悄声问英姐:「谁呀?新来的?」
英姐说:「别瞎问,赵厂长的儿媳妇儿。」
有人忙冲美顺点头笑,有人捂住嘴走开,有人不免更多看几眼,还有人走到远处,拉住几人指点着美顺笑。
借着回灶间取饼,美顺掉了几滴泪,擦干净,回来接着忙。
英姐不但会烙大饼,还会烙烧饼、火烧、馅饼、糖饼、肉饼。怎么做,到什么火候,都教美顺。所以很快,美顺都学会了。
美顺不怕干活,唯一怵头的就是卖饭,不认识饭票。偏英姐一定要美顺卖,刚开始,饭票由英姐收,美顺只管递饼。
吃罢午饭,两人会坐在灶间整理收上来的饭票。英姐一边整理一边告诉美顺,比如红色的饭票是一元钱,绿色两元,黄色五角,棕色五分。有时问美顺:「这是多少?」美顺上过一年级,认识一二三,简单的加减也可以算,加上用心,只几天就记住了,看颜色就知道是多少钱。英姐就让美顺也收饭票,见美顺算得慢了也不说什么。下午和美顺一块整理饭票,一会一问:「你手里有多少了?加一起是多少?」天天如此,竟让美顺养成了一边收拾一边计算的习惯。再卖饼时,速度就快了。
月底,管食堂的张科长把美顺叫了去,给她六百块钱,让她签字。美顺红了脸,歪歪扭扭写下名字。科长看了,皱皱眉,说:「这是你的工资,咱食堂你最多,他们都四百八。别和他们说啊。」
美顺千恩万谢后回到灶间。
英姐问:「开支啦?」美顺喜滋滋地笑。
英姐问:「多少?」美顺为难了,支支吾吾不说。
英姐说:「怎么啦?保密呀,放心,不找你借。」美顺没法了,趴到英姐耳边说:「六百,咱科长不让说呢。」
英姐说:「真不少。照顾你呢,他们才四百八。小枝年头最长,手艺好,白天上了晚上还盯夜餐,才开五百八呢。」
美顺就愣了,觉得对不起英姐,怯怯地问:「师傅,你开多少?」
英姐说:「我呀,连工资带奖金,一千三吧。」
美顺蒙了,想不明白。过了一会儿才问:「我不是最多吗?」
英姐说:「是呀。」看看美顺,恍然大悟,说:「你没明白吧?我北京的,正式职工。你不是外地的吗?是临时工。咱食堂临时工十多个呢。临时工里你最多,明白不?」
美顺摇头,怯怯地小声问:「那,那,长生呢?」
「长生?赵厂长的儿子?哎,他挣多少钱你不知道?嘿,真行,真是我的傻妹妹,告诉你吧,比我多!他在技术科,奖金高多了,就算拿最少吧,也得一千七八,不少挣。」
下班回家的路上,有个小花园,美顺让长生把车拐到里面,站到他身前想把长生的工资问明白。
长生坐在车上笑,说:「在妈那儿呢,每回就给八百的,我自己拿起一百。」
美顺站在长生面前哭了。
长生问:「怎么了?怎么了?」
即使被人排挤,即使在黯淡无光的日子里也不会自暴自弃。不屑于讨论肤浅的话题,不屑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内心理性已经压制感性,在人群中也会感到孤独,即使拥有不少朋友,心中也知道其他人和自己不是一类人。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你成为一个烂人,甚至不允许你犯下常人犯的错误。为了这份骄傲,你将不会被人理解,甚至付出一生的代价。到头来,多半命运是坎坷的。同时,你也收获了自律,修养和不屈,这些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