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不死鳥　郭泓志的叛逆柔情

眼前這個超級戀家的男人，真的是那個在美國職棒叱吒風雲、充滿霸氣的郭泓志？離開台南棒球場時，《天下》記者的心中仍有巨大問號。

高鐵返回台北途中，周遭景物快速後退。郭泓志從十八歲赴美被開除國手、不死鳥屢仆屢起、成為台灣之光、毅然返鄉打球的歷程，也彷彿不斷倒帶。走過每一個關鍵時刻，當這些畫面連結起來，答案終於浮現。

這個人的確不是郭泓志，經過人生與歲月的洗禮，他已經回不去了。台灣球迷面對的，是一個有點熟悉、卻有著更多陌生的棒球英雄。

這也難怪，畢竟距離「小小郭」當年漂洋過海到異鄉打拚，已經過了整整十四個年頭。

十八歲　什麼都不知道就去美國

二○一三年郭泓志加入統一獅隊，成為中華職棒史上最高薪選手（三年總值四○八○萬）之後，《天下》記者來到獅隊主場的紅土上，探問已經有了生命厚度的郭泓志。

小小郭的叛逆與滄桑，要從十八歲震驚國內棒壇的「國手除名」事件談起。

一九九九年，他是南英青棒隊王牌投手，與曹錦輝並稱國內青棒左右投兩大天王，卻在ＩＢＡ世界青棒賽集訓期間，與美國職棒道奇隊簽約，立即赴美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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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協不但開除郭泓志國手資格，更處以最嚴厲的永久除名處分以及兵役列管。直到二○○六年棒協徵召郭泓志參加杜哈亞運，中華隊拿下金牌後，他才免除兵役義務與解除列管。

「十八歲時什麼都不懂，連大聯盟有１Ａ、２Ａ、３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換到美國投球，」面對年少輕狂，穿著獅隊球衣的郭泓志苦笑起來。

不會後悔當時太衝動嗎？符合規定晚幾年去美國打球，會不會更好？「不會呀，總是要有人當第一個，要有人來嘗試（打破規則）。人生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當時有機會簽約，家人又支持，我就去美國了。」

郭泓志沒想到的是，在美國迎接他的，竟然是五次大小手術、五度傷癒復出的殘酷考驗。

不死鳥　台灣操壞了這個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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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郭泓志在大聯盟１Ａ首場先發，飆出時速一五八公里速球而技驚四座，但馬上就面臨左手肘韌帶斷裂的重大打擊。當時不少媒體質疑，郭泓志是被台灣教練過度使用，黃金左腕提早報銷。

「我自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有人說我是被陳教練（啟蒙教練陳獻榮）操壞了，我不覺得是這樣。我高中時常常一場投超過一六○球，球速丟到一四二公里以上，才會被大聯盟球探看見，如果沒有這個機會，我就沒辦法到美國打球。」多次手術之後，他的結論是：「我認為這是命運註定，會受傷的就是會受傷，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對。」

問題是，很多球員都會受傷，許多人就此一蹶不振，為何他能夠創造「不死鳥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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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已經被問了無數次，郭泓志脫口而出：「堅持，這是我在大聯盟學到的最重要態度。大聯盟選手都非常努力，我只是幸運能夠成功。」

什麼地方最需要堅持？這回他想了想：融入美國生活。「別人常說，你一年很容易就賺到幾千萬，他們不知道，我們在美國過得有多苦，」孤軍奮戰、非常想家時，他跟其他旅外選手一樣偷偷哭泣。

小小郭反問：「如果你在美國職棒十年，每月只能領到八百美元，卻一直沒有機會升上大聯盟，你能堅持下去嗎？」

然而，只靠自己就能堅持下去？郭泓志承認，經紀公司介紹的心理醫生，給了他重要幫助。「那位心理醫生跟我說，現在所有的批評，在不打球之後都會消失，我才能夠放下得失心，堅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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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郭掌握了從先發轉後援的機會，才會有二○一○年那個「夢幻球季」，他在道奇隊締造隊史上單季最低防禦率一．二○（也是大聯盟當季防禦率王）的神奇紀錄，更成為第一個入選大聯盟全明星賽的台灣選手。

夢幻球季　巔峰後罹患「投球失憶症」

從台灣青棒最強左投，到大聯盟夢幻球季，郭泓志棒球生涯至今，最難忘的是哪一場球？

一路自信、爽快應答的他，突然有一點點害羞的感覺，「全壘打那場。」

二○○七年六月十二日，郭泓志面對大都會隊，先發七局只失一分，拿下大聯盟第二場勝投。更難得的是，他揮出台灣球員在大聯盟的首支全壘打，投打俱佳的表現引起轟動。

「我本來就想過要（在大聯盟）打全壘打，」從小就喜歡打擊，也一直是隊上強棒的小小郭，在看到小白球飛出全壘打牆外的那一刻，心中的喜悅真是無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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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就像他自己說的，該受傷的就是會受傷。打出全壘打的一個月後，郭泓志的手臂再度進廠手術，接著奇蹟般復出，幾年後創造生涯最光輝燦爛的夢幻球季。

然而，球迷最大的好奇是，夢幻球季過後，為什麼郭泓志像是罹患「投球失憶症」，隔年突然不會投球，而成績一落千丈？

像是為自己小小辯解，「其實，我不覺得（投球）有什麼不同。投最好那年，是之前十年努力的累積，隔年姿勢也沒什麼變呀。」

但他坦承，「以前在小聯盟時，全心全意只想留下來不被淘汰。等到在大聯盟完成夢想，就開始分心思念家人，而失去動力。」

二○一一年，是小小郭棒球生涯最痛苦的一年。他一整年都投不好，常常投一場球就相隔十幾天無法上場，教練也不敢讓他登板，「前一年的成功雖然造成壓力，但每個人都有壓力，壓力不是藉口，我也開始懷疑自己。」

那年年底，道奇隊將他釋出，在棒球最高殿堂的殘酷競爭中，「夢幻球季」的賞味期限，連一年都不到。

大聯盟的最後奮鬥歲月中，郭泓志的身旁多了太太與女兒，家人成了他唯一的慰藉。「那時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看女兒，跟老婆聊天。」然後，他參加了全台民眾為之沸騰的經典賽。　

經典賽　「被需要」的感覺最重要

之前《天下》專訪陳偉殷時，陳偉殷像是好學生一樣正襟危坐，從頭到尾都保持挺直。這回跟郭泓志聊著聊著，前半段還努力坐正的他，半個小時就從椅子上逐漸向下滑動，其後索性半癱在椅子上。好動、不安分、不在乎外界眼光的本性，展露無遺。

今年三月，在台中洲際棒球場開打的經典賽預賽，再度掀起台灣棒球熱潮。備受矚目的中韓大戰，小小郭不改與打者硬碰硬本色，卻被轟出兩分全壘打，而導致中華隊落敗。

原本球迷對他一片罵聲，但在網路流傳「郭泓志一個人落寞地坐在大巴裡看投球影片」照片後，球迷立刻轉為不捨，紛紛留言：「沒有人怪你，小小郭加油。」

那時候一個人坐在球隊巴士裡想什麼？「這是我的習慣，投球後會看看影片，檢討哪裡投得不好，希望下次能夠投好一點。那場球也是一樣，其實沒什麼不同。」

不過，這次經典賽確實改變了小小郭。「從十八歲到美國打球後，我第一次感受到『同心協力』是什麼感覺。」酷酷的神情，開始化為對故鄉的思念。從這個時候，逐漸感受到他的真正轉變。

「經典賽之前，我已經失去動力，不想繼續打球了。因為故鄉球迷的支持，讓我重新燃起熱情。我希望帶太太、女兒回台，在媽媽、姐姐和故鄉家人面前打球。」台南在地的獅隊力邀下，郭泓志重新感受到「被別人需要」的感覺。

漂泊多年的遊子，希望分享在大聯盟成功的經驗，也希望向故鄉重新學習。

棒球人生　快樂與無奈的交集

爸媽原本希望郭泓志當律師，他卻選擇了棒球人生。打球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出乎意料，小小郭直率地說：「無奈。」追逐夢想的過程中，就像過河卒子不允許回頭，再苦都要撐下去，到後來已無快樂可言，「非常累了，又不能不打，但這是自己的選擇，要自己承擔。」

沒有真正快樂的時候嗎？「高中吧，那時候曹錦輝球速飆到一五○公里，我從一四二開始追。」單純的好勝心，才帶來單純的快樂。他在青棒時期與曹錦輝良性競爭，雖不知曹錦輝涉入假球案真相，但很祝福曹錦輝在花蓮開起麵店的不同人生選擇。

王建民呢？「別人都說王建民沒機會（重返大聯盟）了，但我當年動手術時，也有很多人說我沒機會了，」他對王建民的惺惺相惜溢於言表，「外界怎麼看，根本不重要，喜歡王建民的球迷就應該支持到底，就算王建民去越南打球，也照樣支持他。」

訪談結束後在投手丘上拍照，他的冷笑話接連而出。你投球時為什麼有一股凶光與霸氣？「因為我割雙眼皮」；為什麼永遠自信十足？「我都是裝出來的，不能被別人認為沒自信」；朋友都說你很臭屁？「那是沒跟我聊過的人說的」；現在最大的壓力是什麼？「回答記者問題時如何圓滑一點」；不打球之後想做什麼？「當記者」；真的假的？「當然是假的」。

郭泓志右手臂有刺青，這是真的，「我的一歲多女兒屬龍，我在美國時就去刺了鳳。」他想再念書當獸醫，這也是真的，「我在美國養狗，不論投得多糟，回家時狗狗都會搖尾巴歡迎我。」

而他已宣布，未來每出賽一場，就捐出三萬元做公益，朋友們還開玩笑建議，以後只當先發不要場場後援，以免錢捐得太多。

離開台南球場時，小小郭的太太、小女兒赫然出現在場邊，「我太太不喜歡上鏡頭，」他立刻輕聲提醒《天下》攝影，然後快速走向走路搖搖晃晃的可愛小女生，連聲呼喚「給把拔抱緊緊！」

這的確不是那個在大聯盟投手丘上霸氣十足、簡直要把打者生吞活剝的小小郭，而是多年後渴望在鄉親家人面前投球的遊子與慈父。

只有在他給予年輕人建議時，還能看見昔日的青春叛逆：「不要在乎別人說什麼，有機會就去掌握吧。」

郭泓志 小檔案

出生：1981年7月23日

籍貫：台南

經歷：1999年與美國職棒道奇隊簽約；2012年與西雅圖水手、芝加哥小熊隊簽約後均遭釋出。2013年返台加入中華職棒。2018年10月22日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