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勿」招領的前任──《不夠善良的我們》的自傷與療癒 | 吳品瑜 / 陪伴,日不落 | 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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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勿」招領的前任──《不夠善良的我們》的自傷與療癒

任何東西都可以「失物招領」,換來皆大歡喜;唯獨前任,卻是千萬必須失「勿」招領,方能成全一別倆寬,在歲月裡各自療癒。 任何東西都可以「失物招領」,換來皆大歡喜;唯獨前任,卻是千萬必須失「勿」招領,方能成全一別倆寬,在歲月裡各自療癒。 圖片來源:本文圖片皆為《不夠善良的我們》劇照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年少時,曾被張愛玲的這一段文字攪擾得心神不寧,因為拿不定主意,也就立不堅志向:自己究竟要開成一朵紅玫瑰?抑或是白玫瑰呢?

戀愛中,卻發現自己根本沒得選,因為早被主流價值分配好了角色,僅剩無法自主的情慾、討好的生存手段,再加上感情忠誠的自我約束,讓明明時效僅有一暝的青春,卻硬是蹉跎成對方的「久而久之」。猛然被紋有「家世階級」的黑手一拍,再赤誠的心都被迫壯烈殉情成白牆上的蚊子血;自己那「端不出牛肉」的未來,是僅供對方填飽婚前空檔的白飯,不僅食之無味,更容易被他無視輕忽地掉落,成了更惹人厭的那粒飯黏子。

婚姻裡,無止盡的偽單身(親)的暗黑深夜,才發現對愛情的幻夢氤氳成床前明月光,積蓄日久的清冷卻肆虐成強烈大陸冷氣團的寒潮來襲,竟凍得保鮮、延長了寂寞的賞味期;當年於戀愛中「不被選擇」的陰影猶如黑色素細胞,鬼影幢幢地在挫敗的親密關係中疊加成團為心上的痣。所謂硃砂不過是眼紅他人幸福的濾鏡效應,早就經久異變成惡性黑色素瘤,竟還愚昧地循著「痣圖」猜測此去的愛情運勢,卻全然不顧癌變的致命危機。

半百後,即使不再以色示(恃)人,卻仍惦念年少時的那一方愛情花園,揣想是否仍能綻放出玫瑰?卻意外發現,玫瑰鏗鏘有力地訴說心蕊蘊藉的芬芳,緩緩療癒自己身為「前任」的哀傷。

忘不掉前任的痛,並非只在意外撞見前任的那一刻,卻是轉身後於日常非想、非非想的分秒中凌遲。

我們既有前任,也是他人的前任

近期引發收視熱潮與討論的《不夠善良的我們》, 劇中溜著直排輪勉力保持平衡不摔倒的Rebecca(許瑋甯飾),於撞見前任的那一刻當場瞬間「石化」,直至被孩童撞倒跌在地上的那一刻,猛然感受到身心粉碎地接連兩聲喊出「好痛!」

同樣的,夢中「換妻」的何瑞之(賀軍翔飾),清晨甦醒流下的兩行清淚,無意識洩漏出與前任未竟的愛與傷,即使將前任Rebecca的手機號碼標示為「忘了」,卻如同意欲飲遍忘情水,越想忘卻忘不掉、解不了的前任「情結」。

隨著兩位互為前任的淚水滑落,我也慌亂地哭了,大概華語世界的相對濕度,瞬間飆升至95%,人人心上發霉的觸角早已攻城掠地,叛變了硬撐多年與前任的不見與自持。

很痛,並非只在意外撞見前任的那一刻,卻是轉身後於日常非想、非非想的分秒中凌遲。只不過Rebecca驚見前任而失神摔倒在地的這一畫面,既殘酷又真實地具象了分手的創傷,失戀無論過了多久始終疼痛難癒,只是我們都擅長自欺,將「故作堅強」收編為生存防禦的盔甲,儘管長久風吹雨蝕下盔甲盡朽,但還是執抝披掛上身,完全沒自覺被破銅爛鐵嚴重拖絆了人生腳步,周身敏受的肌膚更被鐵鏽刮成血河暗流,落得顫顫巍巍又唯恐失衡地行走人世,卻得衍生出「石化無感」做為另一重防衛保護。唯有生命意外被碰磕、撞擊,才摔落一身過時無用卻又沉重自虐的防衛,驚見粉身碎骨的自己,以及喊出很痛的那一刻,這樣的病識感才是療癒的起始。

分手的痛,或許是將某個自己給大卸八塊切割、拋棄,或者任由存在的某個部分被前任的偶發溫柔給綁架,台語的「有體無魂」大概最能形容那種掏空感。我們往往忘記了,自己既「有」前任,也「是」他人前任的雙重傷痕,以及感情無解,對方亦然,所以如何能希企藉由重逢得到答案與解鎖?

無可否認的是,經諸多親身實驗證明,任何東西都可以「失物招領」,換來皆大歡喜;唯獨前任,卻是千萬必須失「勿」招領,方能成全一別倆寬,在歲月裡各自療癒。

人可以不完美,但不能不完整,療癒未竟戀情的創傷,首要任務即是認回前任的自己,接通生命之流。

歲月中,被遺留在失戀現場的自己

分手多年後的見與不見,乃至見了之後對過去、現在或未來,愛與不愛的核實與願景,都不是沉疴創傷的終極救命仙丹,換言之,與前任之所以只能失「勿」招領,因為我們該尋找、認回的並非前任這個人,卻反倒是當年分手轉頭之際,那個丟失在前任身後,被他拖曳陰影死死絆纏、束縛的自己。

真實探究分手後來的人生,乃至找了另一個人填補婚姻空洞,之所以活得虛無、乏味與孤寂,甚至失去愛人與愛自己的能力,說穿了是因為丟失了那個還徘徊失戀現場,仍勇敢、直心去愛的青春女孩(男孩),而不是前任;至於午夜夢迴對前任的思念,甚至在社交媒體上窺視前任,幻想復合或將自己代入他當前的日常生活,其實只是自心深度渴望將當年愛戀中的青春女孩(或男孩)給認回來,好完整自己的生命,並重新讓這份單純天真與熾熱的「愛人」原型與能量,重新滋養我們太世俗而乾燥的生命。

人生是一彎小河淌水,將某個部分的自己遺留在失戀現場,如同將生命之流的一段截彎取直,可惜了被棄置、荒敗的河道,往往蘊含最豐富的生態,甚至是位能差異產生的巨大動力,原是全景的一部分沿岸風光被劫奪,壞了風水不說,更危險的是,埋伏的即是哪天情緒爆衝的洪水禍患。

簡而言之,人可以不完美,但不能不完整,療癒未竟戀情的創傷,首要任務即是認回前任的自己,接通生命之流。

繼而,當我看到劇中Rebecca過往故作堅強,於看著夾在自己與母親之間的瑞之離去時,那種張惶、崩潰,卻又不知所措的模樣,我也不住淚流滿面,只因為童年創傷的焦慮依附問題,總將對方當成拯救者,也曾在巷口如此無助地爆哭,卻又患得患失地驚惶度日。但時過境遷才終於明白,自己終究是倖存了下來,因為內在男子的陽性能量慢慢甦醒,沒人有義務成為我的超人,而我的確是可以自我保護的,並且持續惕勵、深化發展陽性的多元面向:武士強力自我捍衛,驅逐那些缺乏邊界感的人,不讓他們再隨意傾軋我的存在尊嚴;國王設定自我國度的價值系統,加值自性的天真、單純,無須因他人的評斷而信心崩盤;魔術師以感恩的煉金術,將過去的羞辱轉化為待人對己的慈悲。

唯有將自己內在陽性能量復甦、進化,才不至於讓自己因脆弱,而被虛偽的愛給看似接住,實則踐踏,就像Rebecca被渣男上司操控,一不小心成了壞女人的自我罪咎。

女孩們的養成過程中總會遇到這些來自「男友的媽」,甚至也包含親媽的女性惡意。

可怕的「男友的媽」,其實是集體受傷的陰性能量

最後,每一位女孩、女人心中,皆有位如劇中的何母(陸弈靜飾),那巫婆般的「男友的媽」,可以無視「個資法」與他人尊嚴地全面進行三代身家調查,自家世背景、財力、學歷、長相、身材無一不嫌棄,乃至守候多年都要被說成對她兒子死纏爛打,必定是貪圖她家的錢財。反正就是一開始打了負1,000分,即使努力再多,頂多只是拚個掛零的辛酸,如同Rebecca所言:「被討厭是一輩子的事!」

我常嘲笑說自己正是婚姻市場的低端弱勢,就連最慈悲的福利與扶貧條款也拯救不了我,近年我母親竟還數落我下巴太尖「無新婦材」(台語,面相不夠福泰當媳婦),難怪被人嫌棄。所以,當我看見Rebecca卑微又無奈地對何母哀求:「請問我可以跟何瑞之結婚嗎?」霎時崩潰地流下憋屈了幾乎40年的眼淚,那是18歲的我的創傷,以及54歲的我的悲憫。

事實上,女孩們的養成過程中總會遇到這些來自「男友的媽」,甚至也包含親媽的女性惡意,他們不見得是刻板印象中某些特定性格扭曲與變態挑刺的老女人,卻是象徵集體受傷的陰性能量,因為長期被禁錮,所以才會無意識地從父權與沙文主義受害者,黑化成加害人與共犯結構。集體無意識中的負向陰性力量,藉由「男友、先生的媽」說出口,所形塑的傷,常讓女孩們自卑,經久將這些貶抑內化,轉變成自我厭惡、罪咎與憎恨,因而導致許多飲食失調與身心問題,甚至更嚴重的是,經年累月之下,當年受害的年輕女孩也可能隨時間黑化成「可怕的存在」──「男友的媽」。

共情Rebecca自恨的苦,半百的我學習原諒自己的「不夠好」,以及當年熬了與中國抗戰一樣久,卻再也努力不下去的挫敗。雖然自己已與當年的「男友的媽」同年紀,卻以走過一段艱辛的不捨,警醒、覺察與期許自己別老成「壞掉的大人」,持續解構父權、男性沙文主義的迫害,更將負向陰性力量轉化,自我疼愛,更欣賞青春女孩們的獨一無二價值。畢竟情感路上,莫怪他人不夠善良,只因我們更常分秒自捅補刀,特別是與前任分手後,自心才是真正的殘暴自虐的阿修羅道場。觀看戲中的Rebecca、瑞之,乃至簡慶芬(林依晨飾),以及說不定也能拍出該劇前傳的何母,誰不是丟失人生階段中某個單純、美好的自己之後,既小奸小惡地殘忍向人,更於獨處時加重處分與傷害脆弱的自己?

藉由《不夠善良的我們》的重層視角,我們不要再讓「不夠善良」久而久之下去,特別是對自己。在對劇中人物的共情、投射進行療傷的同時,也得解構集體無意識種種負向的原型能量,這樣才能生命回春,同時開出白玫瑰與紅玫瑰,讓白月光吻去噩夢殘留的淚,也讓愛自己成為時時搔癢的硃砂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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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住遊世界各地,是城市光榮感極強的府城女兒,研究日治台南仕紳史與台語古典詩,並以台文撰寫舞台劇本獲獎,熱愛榮格學說並於生活中搬演童話,目前旅居德國海德堡。著作《許我一個夠好的陪伴》(時報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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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住遊世界各地,是城市光榮感極強的府城女兒,研究日治台南仕紳史與台語古典詩,並以台文撰寫舞台劇本獲獎,熱愛榮格學說並於生活中搬演童話,目前旅居德國海德堡。著作《許我一個夠好的陪伴》(時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