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部長」迎戰台灣生死難題

年輕時，剛從醫學院畢業，穿上白袍的邱文達，總是和一群住院醫師，跟在國內腦神經權威施純仁的後面，亦步亦趨。

刀法俐落、滿臉威嚴的施純仁，身影如此巨大，步伐更是迅速，總是讓住院醫師們追也追不上。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走過。施純仁六十三歲時，出任衛生署長；邱文達則是以六十一歲的年紀，從台北醫學大學校長，一躍成為全國衛生醫療行政最高首長。

從衛生署，到掛牌至今兩個月的衛福部，不但是國內第四大部會，員工數達到一萬兩千人，總預算更從七五六億元擴編為一千一百餘億元。

再加上總經費高達五千億元的健保支出，成為國內規模最大的「服務業」，一手包辦你我從生到死，從子宮到墳墓。

手中握有每年超過六千億元的資源，相當於一年國家總預算三一％，更跨足衛生醫療和福利領域。邱文達，會引領服務業風騷，為台灣打開幸福之門，或是成為保守的資源分配者？

六千億包辦子宮到墳墓

總統馬英九曾經形容邱文達，一方面有專業、二方面有人和，能迅速抓住問題核心、展開溝通，使得問題逐一化解。

事實上，在馬英九眼中擅長溝通的邱文達，卻被媒體視為無聲首長。

相較於前任署長葉金川、楊志良，動輒衝上火線擋子彈。塑化劑風暴、美國牛肉開放進口，到禽流感等，媒體前幾乎不見邱文達的身影，記者戲稱他是「神隱署長」。

但在社福團體眼中，他卻是少數願意主動出擊的部長。衛福部才整併兩星期，邱文達就主動邀請社福團體見面，利用週末假日和各團體聚餐，也和兒少、身障、婦女和老人團體分開座談。

「這是第一次有首長，主動走向我們，」投身福利界超過二十年，台灣社會福利總盟理事長吳玉琴回憶，歷任內政部長都絕少彎下腰來接觸。

在全長兩個半小時的會談中，不多話的邱文達邊聆聽、邊振筆疾書，寫了滿滿一整張紙的內容。

邱文達還強調，衛生和福利結合，可以對人民提供全面覆蓋式照顧，這也是世界趨勢，但需要給他時間。

只是，他很清楚，時間也是他最大的敵人。眼下攸關全民食品安全的毒澱粉事件甫落幕，狂犬病疫情尚未明朗化。

更要面對預計在二○二五年達到超高齡社會，屆時每七人就有一個老人的「新台灣」，只剩下十二年的準備期，長期照護體系已經不能再等待，以及隨時可能破產的健保制度……。

《天下》獨家專訪這天，西裝筆挺，坐在單人沙發上的邱文達，說話時偶爾停頓，低頭翻閱資料。

一舉一動，都流洩出他個性上的謹慎。辦公室內沒有字畫，或多餘的擺飾，唯一有的是右牆角，幾隻小魚悠遊的魚缸。

簡潔得一如主人，恍若隨時可以打包走人，「我還有很多行李沒打開，」邱文達開口。

在他的理想中，整併後的衛福部，要從過去建立健康的社會，創造更健康、更幸福的社會。

「未來，整合式長期照護是最重要的主軸，」他說，從急性、亞急性到長期照護，過程的整合，需要醫療界和福利界打破過去各行其是的做法，更要充分合作。

經過密集討論後，衛福部將以四個策略、七個目標依序進行。

除了盤點長期照護服務網的缺口，普及照護服務體系，將全國分為六十三個長照次區、三六八小區之外，更要在今年底完成每個次區，都能提供失智症社區服務。

同時要在二○一五年，達到每萬名失能人口有七百床位，估算到時全國七十七萬失能人口中，有五十三萬人需要長期照護，所需人力達到五萬七千人。

相關服務必須在二○一五年前完成建置，邱文達補充，明年將把「長照保險法」送入立法院，以在二○一六年開辦長照保險。

改善偏遠地區醫療，也是他念茲在茲的工作之一。

身為虔誠的基督徒，自認始終把聖經上所說的「行公義」放在心裡，邱文達坦言，衛福部長這個位置，可以讓他完成許多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

外界罕知的是，邱文達在衛生署長任內，跑遍金、馬、澎湖和四十八個山地偏鄉，從屏東恆春到台東大武，「光屏東我就陪他跑過好幾趟，」出身屏東東港的立委蘇清泉說。

邱文達一上台，就一道又一道，端出十道金牌命令。他規定醫學中心必須支援偏鄉醫院，不但給補助，也列入評鑑標準。

同時，發動二十六家衛福部醫院，將轄區內的中低收入戶都列管，進行健康管理，由醫院主動出擊，去幫忙健康最弱勢的族群。

福利服務配合健康管理，才是他心目中的「全人照顧」。

不要給下一任太多「地雷」

語調輕柔的邱文達，常說自己在「拆地雷」。兩年前，從前署長楊志良手上接下印信，就撈到十幾顆「地雷級」議題，從二代健保到美國牛肉進口等，他都安穩駛過地雷區。

「我期待我這任都做完，不要給下任太多地雷，」他說。

事實上，邱文達的拆地雷哲學，就是從臨床學來。「腦神經外科都在應付緊急狀況，訓練我們成為很好的危機處理者，」他描述。

當年在三軍總醫院當總醫師時，常常人還在開刀房，急診又傳來有病患，送來已經瞳孔放大，他必須立下判斷，指揮兵分兩路。

談到臨床，邱文達整個人突然活絡了，手勢也多了起來。

「在開刀房面臨的危機，層層疊疊從沒停過，就跟在這邊（衛福部）差不多，」邱文達攤開兩隻手比劃著。

但這樣的人生歷練，也造就他的另一面性格。邱文達最為共事者熟知的，是開會常常議而不決，顯得優柔寡斷。

「他會進入細節，推敲再三，難免落入無法看到大方向，」一位不願具名的官員含蓄地說。

國民黨籍立委，也是心臟外科醫師的蘇清泉分析，這可能和他長期在腦神經外科臨床領域，所受的訓練有關。

腦神經手術時必須在顯微鏡下連續工作六到八小時，甚至十二小時，「不但很精細，而且要耐住性子，」在他看來，邱文達做事就跟開刀一樣，容易一頭鑽進去。

擁有外科醫師的精密，卻缺乏大開大闔的衝勁。

凡事追求完美的邱文達，過去一直在追求創新。從醫師到醫院經營管理者，一路從台北醫學院醫學系教授兼任萬芳醫院院長、雙和醫院院長，到台北醫學大學校長，更將學校一舉推上全球五百大。

「北醫體系以前是一盤散沙，在他當校長任內，將學校和醫院緊密結合，非常不容易，」高雄長庚醫院院長陳肇隆，相當推崇邱文達的視野和格局。

他最知名的一戰，是推動騎乘機車戴安全帽立法運動。歷經八年努力，在一九九七年完成立法，讓每年死於車禍引起的腦外傷人數，從七千人驟降為四千人，比一名外科醫生窮其一生所能開的刀、救活的命還多。

除了管理長才獲得肯定，講求人和的他，更累積深厚的人脈。

在他擔任萬芳醫院院長期間，當時市長馬英九的母親，因為膝關節退化，就近住進萬芳醫院，他不但細心照料，還借調台大醫院內退化性膝關節權威醫師，前往協助動刀。

即使是對一般病患，他也不吝惜將電話號碼給人，以便隨時聯繫。

當上部長後，不論是大小事，邱文達都不漏接。陽明大學衛福所教授蔡篤堅，日前晚上約九點傳簡訊建議邱文達，在狂犬病疫情防治上，不能忽視原住民族部落。

當晚近十二點，蔡篤堅就被簡訊嗶嗶聲吵醒，原來是邱文達回覆，告知他已請相關處署做處置措施。

不得罪人，也讓人摸不清

然而，擅長溝通的個性，或許成就了他的未來，卻也不免成為包袱。

在和邱文達接觸的人眼中，不得罪人的個性，讓人摸不清他的核心理念。

甫從疾病管制局退休的副局長施文儀，去年在臉書上，反對政府將不屬於「全民」的陸生納入健保，因為違反全民健保的核心價值。

媒體因此大作文章。但施文儀等了許久，都不見邱文達約談，事後才知道他去跟外交部、跟陸委會道歉。

「他沒說我做錯，我以為他支持我，但他為什麼又去道歉？」這讓施文儀感到非常混淆。

另一方面，長期擔任醫院院長的邱文達，也被認為和醫院經營者站在一起。

最知名的是「四日政策」事件。衛生署今年五月公告，同意放寬現行採總量管制的醫學中心家數，引起一片譁然。

由於健保改革團體的反彈聲浪漸大，短短四天後政策雖然轉彎，卻更落實外界對他的印象。

「他什麼事情都找醫學中心院長和經營管理者談，這何嘗不是利益分配？」一位長期觀察者質疑，因為他的邏輯思惟和醫院的經營管理者太接近。

邱文達並非不知情，但他沒有動怒或急於辯解，而是以他過去擔任北醫大校長，一手成立人文科學院，也催生衛生政策暨健康照護中心，廣泛研究公共政策，表明他更注意國家層面，追求最大公共利益。

「可能是我了解醫院，知道他們在健保制度下的付出，才會讓人以為比較注重醫院，」邱文達保持他一貫願意和人溝通的態度。

管理是基礎，領導更重要

從醫者到管理者，邱文達現在面臨最大的挑戰，或許是「領導者」的角色。

對邱文達來說，「管理是基礎，領導更重要。」而領導不只涉及組織文化，其中更牽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他特別注重人際關係。

但作為領導者，更需要的是魄力和方向感。「部長至少要告訴我們，他的政策目標和政策任務是什麼？」一位醫藥界高階主管形容，必要時更要有得罪人的勇氣。

以一個外科醫師，眼前同時碰到五台刀，從建置長照體系、食品安全、健保制度、疾病管制到醫藥界爭議等，每樣都迫在眉睫，但到底他認為哪台最重要，必須先下刀？

尤其是面對醫護過勞、醫師出走，醫療體系正在崩壞，不應只是補貼醫院，「釜底抽薪應該將健保制度大翻修，」前立委林世嘉坦言。

此時的邱文達，擁有最好的位置和機會，確立制度方向，遏阻醫療繼續崩壞、建構可長可久的長照體系。但眼下他最需要的，或許是學習跟公眾溝通，展現魄力，捍衛自己的施政核心價值。

過去，邱文達成功推動立法強制戴安全帽，但衛福部要面對的是全面性戰爭，而不只是單一一場戰役。

「他過去所累積的人脈，希望能成為他施展魄力的籌碼，」一位醫界大老語重心長，希望邱文達好好為台灣人民的健康和福利，衝出一番成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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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檔案

邱文達

■現任：衛生福利部部長

■出生：1950年

■學歷：中山醫學院醫學系學士、美國匹茲堡大學流行病學博士、日本大學醫學院神經學博士

■經歷：台北醫學大學醫學系教授、市立萬芳醫院院長、署立雙和醫院院長、台北醫學大學校長、衛生署署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