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美好的》电影剧本

《生活是美好的》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罗贝尔托·贝尼尼、温琴佐·切拉米
译/尹平

1.托斯卡纳的丘陵地带，外景，白天
蔚蓝色的晴空下，一辆巴利拉（注1）敞篷轿车后座载着行李在托斯卡纳宁静的丘陵间飞快地穿梭行驶。驾车的是一个看上去很强健的年轻人，一双充满了孩子气的眼睛欢快而清亮。他紧握着方向盘，用善解人意的语调朗诵着田园牧歌般的诗句——
费鲁乔：用山下的花环和山上的甜橙/少女和少男们/亲吻着嘴唇和面颊/谈论着爱情，享受着爱情。
他的头转向旁边的座位。那里坐着他的朋友圭多。圭多睡着了，头靠放在几大卷染了色的织物上，帽子盖在脸上。
费鲁乔：这是佛尔高雷的诗，听着！
他愤怒地抬起头，尽量用优雅的语调朗诵——
费鲁乔：我歌唱我所看见的，别的根本不想……
汽车沿着斜坡飞驰而下，费鲁乔提高了声音——
费鲁乔：……我来了/我对混沌说/这就是我，你的奴隶！
他答道“好样的！”什么好/我说/你是谁？
最终/在我欣喜若狂时/利贝罗就抚慰我/占有我？
实际上汽车好像越来越快地向下奔去。
费鲁乔：……我已经准备好了，火车已经开了，刹车坏了，我刹不住了……见鬼，我觉得……刹车坏了，哦……（声音更大了，更担心了）刹车坏了！……
他的那位朋友的答复从帽子底下传出来——
圭多：我明白！
费鲁乔：刹车真坏了！
他对一动不动的刹车踏板很恼火。汽车在第一个转弯处冲出了大路。圭多一下子被弹了起来，他慌忙去抓能抓到的东西：布匹、座位、行李。
圭多：噢……慢点，拐弯……你不是在朗诵诗吗？噢，刹车……
费鲁乔：刹车……真的坏了……
圭多：挂挡，你挂挡……
费鲁乔：挂不上……
圭多拉手闸，手闸坏了，不起作用。这辆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在一个大拐弯处冲出路面，在草地上歪歪斜斜颠簸着前行，不时刮碰着地上的灌木丛。圭多摔倒在车后部的那些布匹上。一处洼地刮开了汽车行李厢的门，两卷贵重的布料滚了下去：一卷是白色的，另一卷是金色的，在颠簸的汽车后面长长地拖着，草地像是被那布料分割开来了。这时汽车钻进了盛开着鲜花的荆棘、洋春藤、月桂树丛林中，然后从另一边钻了出来，而此时汽车已经完全被树叶和攀缘植物缠绕覆盖了。
汽车的挡风玻璃被树枝、树叶遮住了。
可怜的费鲁乔现在根本看不见路，但仍然开着车——
费鲁乔：我什么也看不见！
圭多站在车上，尽可能踮着脚使自己更高一些，他不停地拍打着挡风玻璃，为驾车的朋友指点着方向。
圭多（喊叫着）：向右，向右……唉，过了……刹车！
费鲁乔：刹什么……刹……

2.横穿小镇的柏油马路，外景，白天
柏油马路在低处沿着草地的斜坡拐了一个大弯。四个骑摩托的宪兵沿着路边驶过。显然他们在为某个国家要人开道。圭多和费鲁乔的小汽车披挂着灌木、鲜花和月桂树枝，很危险地颠簸弹跳着上了乡村公路，向着摩托车行进的方向驶去。
圭多（叫喊）：拐弯，拐弯……噢，当心点儿，下面有一大堆人！直走，直走……慢点儿，刹车……
实际上，除了那个大拐弯，那条路是笔直的，一直穿过一个正在欢庆的小镇。小镇上有很多乐队，悬挂着各种政党、团体的小三角旗、萨沃依家族和法西斯儿童组织“母狼之子”的旗子。在临时搭成的主席台下的阴影里，在书写着“国王万岁”的大牌子下，站着兴高采烈的村民们。看到圭多和费鲁乔装饰着花草的汽车由国家元首的仪仗宪兵引导着远远驶来时，欢乐的村民们开始鼓掌欢呼。乐队奏响了“皇帝进行曲”，大人小孩都向走过的国王敬礼致意。
在那种欢庆的嘈杂声中，圭多喊叫着，高高地扬着手臂——
圭多（喊叫）：让开，让开……让开！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当心……
但圭多的那种姿势和动作换来的是法西斯式的敬礼。这时似乎全镇的人都颇有男子气概地喊叫着高举手臂，欢呼着“国王万岁！”
装饰着鲜花和繁茂枝叶的汽车拖着长长的白色和金色的布匹穿过了小镇，在坡底拐弯后消失了。村民们涌上马路向远处消失了的汽车告别。这就使得突然而至（正襟危坐着国王陛下和王后）的汽车不得不紧急刹车。国王的司机必须按响汽车喇叭让那些表示怀疑的人们让出路来。

3.乡村公路，卡索拉雷，外景，白天
阳光下，去除了树枝花草彩色“装饰”的巴利拉汽车不动了，停在了尘土飞扬的土路中央。圭多和费鲁乔躺在汽车下面试图修复故障。
费鲁乔的声音：你把螺钉放哪儿了？以前在这儿的那颗。
圭多的声音：哪颗？这个？
费鲁乔的声音：什么螺钉，这是一颗铆钉，你没看见？
圭多的声音：谁把铆钉放在这儿？
费鲁乔的声音：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在路上。给我螺钉。
圭多的声音：哪个螺钉，这地上有十来个……
费鲁乔的声音：最小的那颗。
圭多的声音：哪个，这个大的？
费鲁乔的声音：我跟你说了那个小的。
对不起，为什么你不把脚挪开？
圭多的声音：哪个？
费鲁乔的声音：就那个，我看见的。
圭多的声音：什么呀？
费鲁乔的声音：小螺钉。
圭多的声音：在哪儿？
费鲁乔的声音：在那个大的下面，把改锥给我。
圭多的声音：哪个改锥？
费鲁乔的声音：那个小的。
圭多的声音：在哪儿？
费鲁乔的声音：在那个大的旁边。
圭多的声音：小螺钉在这儿，我找到了！
费鲁乔的声音：放那儿吧，看看那个铆钉还在不在。
圭多的声音：没了，你不是跟我说你用不着嘛，我就把它扔了！
费鲁乔的声音：我说，你算了吧你，去散步吧。十分钟，否则咱们得半夜才能到了！
脏兮兮浑身是土的圭多从车下钻了出来。为了遮挡太阳，他把帽子戴在了头上。
圭多：如果我找到了铆钉，扔给你？
费鲁乔的声音：不用，不用……你让我自己干，十分钟就能修好。
圭多站在那儿，看看自己黑黑的、油腻腻的双手，抬眼环视周围——
圭多：我去洗洗手……
附近有一处破旧的农舍，周围是菜地和牛棚、马厩。三头母牛——两头白的，一头黑的——拴在打谷场上。那头黑牛恰恰就在水管旁边。圭多走到管子的出水口，把外衣和帽子挂好，就开始压水泵。他小声吹着口哨，灌满了一桶水，他把手放到水里洗着，水很快变成黑的了。看到附近有一个小女孩在给一头白牛挤奶，他甩着手上的水走近她。一匹马套着一辆小车，车上是成筐的蔬菜和鲜花。圭多好奇地看着，脸上的表情是愉快的，戏谑的。
圭多：噢，小姑娘……这儿应该有妈妈，她在哪儿？这儿的一切都是妈妈在打理吗？
艾莱奥诺拉：不，是女主人。
圭多：可以在这儿买吗？这儿是一个小市场吗？妈妈在哪儿？你几岁了？我问的问题太多了，就只问你一个吧：你叫什么？
艾莱奥诺拉：艾莱奥诺拉。
圭多赞许地点点头——
圭多：非常高兴。我是圭多王子！
艾莱奥诺拉：王子？
圭多：对，我是王子！这儿的一切都是我的，这儿将成为王子的领地。我们把这儿叫做阿蒂斯·阿贝巴。不再要母牛，全要骆驼。不再要鸡，全要鸵鸟！你喜欢吗，艾莱奥诺拉？
圭多在一筐新鲜鸡蛋前惊愕得呆住了。
圭多：这些鸡蛋是新鲜的？多少钱一个（拿起六个）？
艾莱奥诺拉：我不知道，王子先生！
圭多：我买六个。咱们交换吧：你喜欢巧克力吗？
艾莱奥诺拉：特别喜欢。
圭多走到挂外衣的地方，把六个鸡蛋放进口袋里，又从小口袋中拿出一块巧克力。他弯下腰，假装是从地里挖出来的，然后把巧克力递给小姑娘。
圭多：拿着吧。
他看着白牛旁边的奶桶。
圭多：你看这头白牛的奶多白……
边说边拎起盛有脏水的桶走近那头黑牛，挤了一会儿奶。
圭多：噢，你看见了？这牛挤出的是咖啡，这是黑牛。那头白牛挤出的是牛奶，那头黑牛挤出的是咖啡。
艾莱奥诺拉过去一看，震惊了：实际上桶里是满满的黑色液体。圭多准备离开。他先拿起外衣和帽子，站在屋檐下告别。
圭多：如果有人找我，告诉他们，王子走了。我到公主那儿去了！
艾莱奥诺拉：什么时候？
圭多：现在！
他感到很高兴。
朵拉的声音：啊！
正好在圭多的头上，鸽舍里，一个姑娘被黄蜂蜇了，她失去了平衡摔了下来，落在了圭多的怀里，同时鸽子“哄”地一下扑喇喇全飞走了。俩人翻倒在地上，在稻草上滚了几下。停下时，她在他上面，脸上戴着面罩。
圭多（笑着）：早上好，公主！
朵拉：噢，上帝呀，我本想烧了那个黄蜂窝……可它们却把我蜇了。
此时她转过脸，面罩掉了下来——
朵拉：……幸好您在这儿！啊！
她立刻揉着膝盖上部的大腿处。圭多躺在她旁边。
圭多：黄蜂蜇着您了？是那儿吗？让我看看！
他把她的手从大腿那儿拿开，嘴贴蜂蜇处吸一口蜂毒，又赶快吐掉。
圭多：应该把毒吸出来，呸……马上吸出来！太危险了！呸……您躺好了，呸……至少，呸，公主，需要半个小时……呸！
她笑着收回了腿，站起身来。他也站了起来。
朵拉：好了，谢谢，没事儿了！
圭多：还蜇您别的地方了吗？
她捡起地上的防护面罩——
朵拉：没有，谢谢。
圭多看看天空笑了——
圭多：这是什么地方？这地方可太美了：鸽子在天上飞，女人从天上掉下来！我要留在这儿！
艾莱奥诺拉嚼着巧克力笑着——
艾莱奥诺拉：这儿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让母牛挤出了咖啡，你看！他是一个王子！
朵拉走近牛奶桶，有些害羞，不好意思，但又很好奇，也很兴奋。
圭多：是的。王子圭多听凭您的吩咐，公主！
他边说边极殷勤地鞠躬行礼。朵拉笑了。而这时公路那边传来了巴利拉汽车的喇叭声。
圭多：我就来！
他穿好外衣，拿起一根小棍藏在背后，并转身把帽子戴好。
圭多：再见，艾莱奥诺拉，别喝那咖啡啊！
然后用藏在背后的小棍举了举帽子向姑娘告别——
圭多：公主……
汽车喇叭又响了，同时汽车也发动了。圭多快步向等着赶路的朋友走去。
圭多（边走边说）：我来了，亲爱的……今天晚上煎鸡蛋……以后这儿就全是鸵鸟啦！
巴利拉又重新上路了。朵拉和艾莱奥诺拉看着他们，笑着。

4.城市，叔叔的家，外景，夜
夜幕降临了。巴利拉穿过城里的一些街道和一个广场，进入一条长长的小巷。汽车的前灯照亮了一些古迹和某些左派的画像。
费鲁乔的声音：他家在哪儿？
圭多的声音：就快到了……向右！
圭多的声音：就这儿，停！那是叔叔的轻便马车，这儿就是叔叔的家，并且叔叔就在家里！
按响了喇叭的汽车停在了一扇破旧的大门前。一盏路灯照亮了门前的石阶。圭多先从车上下来去按门铃。没人应答，他再按——
圭多（大声地）：叔叔，我们来了……晚了点儿，因为费鲁乔的车坏了。
费鲁乔：你叔叔和我们住在一起？
圭多：不，他在旅馆住了30多年了……这房子……他用来做仓库！
话还没说完，大门突然被猛地推开了。圭多被推倒在身后面的费鲁乔身上。三个小流氓飞快地从圭多的叔叔家冲了出来。把门外的两个人推倒在地，然后逃走了。
小流氓：快，快……快跑啊！
圭多/费鲁乔：噢！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那是些什么人呀？
圭多走进屋子，叫着——
圭多：叔叔！
费鲁乔跟在他后面进来。

5.叔叔的家，内景，夜
叔叔躺在地上，狼狈不堪，气喘吁吁，正试图站起来。圭多上前帮助他。
圭多：叔叔！
叔叔尽量想掩饰自己的狼狈相，但是他站起来时还因疼痛而呲牙咧嘴，不过很快又挤出了笑容——
叔叔：野蛮人！
圭多：这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是谁？
叔叔：没什么……野蛮人！
此时费鲁乔从地上捡起碎了的花瓶。这并不是一个家，而是一个仓库，潮湿、寒冷。老人是一个古董收藏家，他收集的那些东西杂乱无章地堆在屋子里。房间里有六七盏吊灯，但只亮着一盏，橱柜和其他家具几乎都被破布和被单遮盖着。
圭多：你受伤了吗？你为什么不喊叫？
叔叔：沉默就是最有力的喊叫！你们到这儿来！
圭多的叔叔是一位非常文雅的老先生，穿着朴素的运动上衣。他好奇地看着费鲁乔——
叔叔：……他就是你的诗人朋友，对吗？
费鲁乔（有些害羞）：是的，我叫费鲁乔，也做室内装潢。
叔叔（踱着步）：好样的！你们过来……这都是些没什么用的破玩意儿……一种陈旧的热情和执著同样是没用的破烂儿！
他打开了另一个房间的灯。这里同样塞满了旧东西。屋角有一张准备好了的单人床，也很旧了。
费鲁乔：圣母啊……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
叔叔假装没听见。
叔叔：你们可以在这儿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对圭多）做招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我必须马上告诉你！那张床，传说是加利波第（注2）睡过的！
他出乎意料地又转向费鲁乔——
叔叔：其实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然后又转向侄子，同时打开了盥洗室的门——
叔叔：市政府在塞斯塔尼大街，在柱廊后边右侧，明天早上你可以去那儿。这是盥洗室，也传说是为法国名比戴先生的到来装修的。
他关上盥洗室的门，走向书房——
叔叔：这儿有一些书，也有洛伦佐·保利诺写的诗人彼得拉克（注3）的生平。厨房在那儿……这儿还有一辆自行车，打打气就能用。
他往外走——
叔叔：太晚了，我该回大饭店了。只有一把钥匙，你们别丢了……在门上。
他走出敞开的大门。
费鲁乔（赞赏地）：这样的叔叔！

6.城里，大街，外景，白天
天气非常好。圭多和费鲁乔走在清晨的街上。他们兴致勃勃，充满了希望。这会儿别的还顾不上，他们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圭多做了几个怪样——
圭多：这儿没有人对你说三道四。看见了吗，多漂亮？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发泄，你想大喊大叫……喊吧！叫吧！
费鲁乔根本不用他请，出乎意外地用全身的力气使劲儿大叫——
费鲁乔：哎！
有人惊讶地转过身来。
圭多：噢，疯了你！你以为是在乡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在城里！这儿，就这儿……我要把书店开在这儿！
圭多在街角一处工人们正在装修的大商店前站住：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又开始幻想了。
圭多：你喜欢这儿吗？
费鲁乔：我要把我的装潢店开在那儿，挨着你！可天知道这儿有多少家装潢店！
看见一个太太出现在一个凉台上。
费鲁乔（喊叫）：太太，这儿有多少家装潢店？
太太：什么？
费鲁乔：有多少家……
圭多制止他——
圭多：费鲁乔……喊什么呀……咱们到市中心去！
恰在此时，一位穿工作服的先生，手里拿着一筐水果，向四楼上一扇开着的窗户喊叫——
穿工作服的先生（喊）：玛丽娅……钥匙！
一会儿一把挺大的门钥匙飞了下来，几乎落在两个朋友的身上，还好他们及时躲开了。
圭多：看见了？咱们走，咱们走！

7.装潢店，内景，白天
两个大约五六岁的双胞胎男孩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蹦来跳去。这是家不错的装潢店，堆满了布料、靠垫、帷幔、地毯和床垫。店主人是个天生的乐天派，长得高高大大，胖胖的。他看着面前的圭多和费鲁乔——
装潢店主（对费鲁乔）：你要是扔掉脑子里的那些诗，就让你爸爸高兴了，你挣的钱也会比他的多！
圭多：太棒了，奥雷斯泰！我也总这么跟他说……必须把脑子用在正经地方！
他看见台子上放着一顶挺好的帽子，就摘下自己头上的，戴上了台子上的那顶——
圭多：我戴上怎么样？
装潢店主一边安放东西一边说——
装潢店主：挺好，不过那是我的！
费鲁乔：我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装潢店主：你已经来晚了，马上就……
他指着一把扶手椅——
装潢店主：把那把扶手椅搬到实验室去吧……
圭多利用他转过去的时候，重新换过了帽子。
圭多：我去市政府了，再见！
他向主人伸手打招呼同时举了举帽子。
店主笑了，让他站住，换回帽子。这样圭多头上仍然戴着自己的帽子。
装潢店主：再见！你们要做个好小伙儿，因为现在时局不好，时局不好啊！
圭多：时局不好，啊！
费鲁乔把那把扶手椅搬到那边去。
圭多：那么您对政局为什么会那样想呢？
恰在这时一个小男孩把一卷布料弄到了地上。
装潢店主：贝尼托！阿多尔福！……乖点儿！
然后又转向圭多——
装潢店主：你怎么说？
圭多：没什么，我说的是……好……好吧，那么告辞了！
费鲁乔拽着扶手椅在地板上拖。装潢店主转向他——
装潢店主：哦！这样会把椅子腿弄坏的……
圭多利用这个机会又换了帽子，这次他成功了。圭多头上戴着装潢店主的帽子离开了商店。
圭多：再见！
装潢店主转回身来，有些疑惑，再看台子上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新帽子，只有圭多那顶算不上好的帽子。他抓起台子上的帽子，向门口跑去，但是已经太晚了。他诡秘地笑着走了回来——
装潢店主：噢，他终于成功了！可我会找到他的。（转身）贝尼托，我要让你吃两记耳光！

8.市政府办公室，内景，白天
在一座不大的建筑物的三层，有一间宽敞的办公室。两扇高高的窗户朝大街敞开着：窗台上摆放着一些盆花。圭多坐在女秘书的办公桌前。女秘书是一个亲切有礼的女人，但看上去像个倔强的老处女。她正用蘸水笔写着什么。
圭多：我来办理开设一家书店的所有手续……需要很长时间吗？
女秘书：要几年吧。
圭多：最好是马上就办。
女秘书（看着钟）：现在？快一点钟了，我们马上就下班了……你下午再来吧。
圭多：下午我来不了，我叔叔要给我上课，教我做招待……
女秘书：那就明天上午来……因为你还要向办公室主任提出申请，他必须签字……
女秘书用手指着身后的一扇门，可以看见门里有一位年轻的绅士，正在穿外衣准备离开。
圭多站起身，同时发现了自己外衣口袋中还有头一天放进去的几只鸡蛋。他慢慢地拿出鸡蛋。
圭多：圣母啊，鸡蛋……差一点儿我就真的炒蛋了。
他手里拿着三个鸡蛋，又对那个女职员说。
圭多：您马上填好，立刻就能把字签了。您写上：签署人圭多·奥雷菲切申请……
女秘书（打断他）：不能马上签字！
这时候，办公室主任已经戴上了帽子，拿好了皮包，从他的房间走出来了。他是罗多尔福博士，身板笔挺，颇有风度，脸上笑嘻嘻的，和蔼可亲。
圭多：他来了，他来了！
罗多尔福：什么事儿？
他刚要和女秘书说话，但圭多抢在了前面——
圭多：我要开一间书店，需要您签字！
罗多尔福盯着他拿着鸡蛋的怪样子，然后转向女秘书。
罗多尔福：小姐，怎么回事儿？
女秘书：罗多尔福博士，我已经跟他说过了，可他仍然坚持！
圭多：罗多尔福博士，就签一个字！
罗多尔福：我不能签……一个小时后，接替我的人就到了，您要他签吧。
圭多：不就签一个字吗？
罗多尔福：这儿一点钟下班，明白吗？
他转身大步离去。圭多看了看钟……一点还差十分。
圭多：可是还差十分钟呢！
罗多尔福：你抗议吧！
他走出办公室。手里一直拿着鸡蛋的圭多边走近窗户边回头对女秘书说——
圭多：那我就抗议。签署人圭多·奥雷菲切抗议……（变换了语气）他很讨厌，对吗？接替的人什么时候到？这儿可以喝咖啡吗？我应该怎么申请？我……
他向敞开着的窗户靠过去，碰落了一盆花。他立刻探头去看。

9.市政府办公楼，外景，白天
……花盆从三楼落下，恰恰就掉到了刚刚走出办公楼大门的罗多尔福的头上。年轻人被砸得摇摇晃晃，满头满脸都是土。
圭多：圣母啊，他被砸伤了！
他跑去急救。
罗多尔福惊呆了，不知所措。帽子掉在旁边的矮墙上，头发上、外衣上全是土、叶子和花。圭多跑近他——
圭多：对不起……伤着您了吗？我不是故意的，我的肩膀刚靠了一下就……真对不起……
他想帮助他，但他手里拿着六只鸡蛋。他赶快把鸡蛋放到了矮墙上罗多尔福的帽子里，帮助市政府的年轻职员弄掉外衣和头发上的土。
罗多尔福（气昏了）：我自己来！开书店，你就做梦吧，亲爱的先生！
但是圭多仍然帮他弄干净身上的土。对方报复地看着他，拿起帽子生气地戴到头上。
圭多：不！……有鸡蛋……
但是太晚了：破鸡蛋的蛋黄、蛋清从罗多尔福的头发上流了下来，流到了耳朵上、脸上。
圭多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罗多尔福的双眼射出仇恨的光芒——
罗多尔福：流氓……我要杀了你！
他张着手向圭多扑去，但是圭多已经像闪电一样逃跑了……
……圭多看见前面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还用一只手推着另一辆自行车，他就毫不犹豫地跳上那辆没人骑的自行车，飞快地骑跑了。等骑车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时已经太晚了。他傻乎乎地停住下了车，眼看着抢车的人蹬着车拐弯后消失了。
骑车人（喊叫）：啊，那是我的车，你想干什么？
还没等他喊出“抓小偷”，又一个小青年飞快地从他手里推走了自行车——罗多尔福跑着跳上自行车，骑着追圭多去了。
这时那个可怜的家伙才快步跑着去追那两个小偷，嘴里还像疯子一样地喊叫着。

10.大街，城市，外景，白天
圭多飞快地骑到一处街角，不得不突然刹车：一辆架子车坏在了路当中。圭多为了躲避一队由女教师带领正在过马路的小学生，让自行车向旁边拐去。
圭多避让孩子们，但最终撞倒了女教师。他意外地发现年轻漂亮的女教师，正是他曾经在乡间遇到过的朵拉。姑娘仰面朝天摔倒在地，这次是圭多摔在了她身上。
圭多（笑着）：早上好，公主！
在姑娘惊愕的注视下，他站了起来。
圭多：谁知道我们能不能站着见面！对不起，我得赶快逃跑！
他飞快地逃走了，而朵拉又向右边走了。她有点儿惊讶，又有一点儿高兴。

11.大饭店，内景，白天
清晨。这是一家私人旅馆。高大、宽敞、豪华的饭店大厅里招待们忙于吸尘、擦玻璃、摆放鲜花、整理沙发，他们匆忙地清理着，还有人将早餐推进服务专用电梯……
圭多匆匆地跑下宽大的楼梯，同时穿上紧身的侍者制服。衬衣的扣子还没扣好，领结也是松散的。他跑向叔叔。坐在一张桌前的叔叔看着他。桌上摆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瓶香槟和两个玻璃杯。圭多站在叔叔面前扣好衬衣的领扣。
叔叔：鸡！
圭多：容易！上整鸡的时候背朝下仰放在盘子上。“给我切开！”“请吧！”我的第一件事是用刀将鸡固定，刀从翅膀下面插进去切下大腿。然后再把鸡胸脯肉呈长条状切下……翅膀和胸脯弄好，鸡皮弄好……
叔叔很满意，打断他——
叔叔：龙虾！
在招待学徒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圭多：从鸡翅下切进皮里……龙虾属于甲壳纲。去掉外面的甲壳……（犹豫）去掉触角须须！龙虾我们已经没有了。但是我们有鸡，您要鸡吗？
叔叔有些困惑地看着她。
圭多：龙虾我没有记住，叔叔！
叔叔：龙虾从厨房里拿出来照原样上，不需要去动它。
圭多：太容易了，所以我就没有记住。
叔叔：继续！
突然圭多端起宫廷侍者的架势，弯下腰，动作非常非常轻柔细致，颇有几分做作地模仿着高级侍者的动作，围着叔叔忙个不停——
圭多：从左边撤下脏盘子，干净盘子从右边摆上。斟酒有斟酒的侍者。玻璃杯分为：古典杯、高脚杯、小杯、咖啡杯、大咖啡杯、圆柱脚杯、柱型香槟杯……还有些专为宗教仪式用的杯子。晚上好，艾米南扎！
叔叔：香槟！
圭多从托盘中拿起香槟，用餐巾包好，假装开启瓶塞。
圭多：香槟：左臂呈45度，瓶子底部紧靠在最后一根肋骨上……熟练地除去瓶口封罩。非常重要的是：开启瓶塞时不能有乱七八糟的声音，只能是单纯的一种声音，恰到好处，又有些低沉（嘴里模仿着响声）。还有非常重要的是：不能让酒涌出来……香槟不能涌出酒瓶，也不能溢出酒杯，否则就是没有教养的粗野行为！
圭多退后不动，像一尊塑像，眼睛望着远处——
圭多：举止态度——呈等待状（模仿一个招呼他的顾客）“招待？”“有什么吩咐？”“招待？”“有什么吩咐？”
他像在大型招待会上为各桌顾客服务的侍者那样跳来跳去。在叔叔震惊的目光中，他停住考虑了一下，然后开始展示各种不同样式的鞠躬行礼——
圭多：鞠躬行礼：太容易了！双手贴着臀部……低头弯腰……并且……同时致意问好，低头弯腰要像拿着香槟酒瓶……45度……哎，50……不……
他弯腰鞠躬，想确定哪个角度更好——
圭多：……不，超过90度！呈直角！应该显示出我们是……到底弯腰多少度才对，叔叔？
叔叔摇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
叔叔：你看见过向日葵向太阳鞠躬。如果你看见有人鞠躬稍有些过分，就意味着那个人死了。你是在服务、干活，可你并不是一个奴隶！
叔叔走近仍弯着腰的侄子——
叔叔：……服务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艺术。上帝就是第一仆人……
他深情地为侄子整理好领结——
叔叔：……上帝为人类服务，但他不是人类的奴隶。
圭多从领子那儿伸进一个指头——
圭多：这儿，叔叔，少一个扣子，我就只好这样了。
叔叔：扣子在这儿，没用，傻瓜……
他笑着深情地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然后拿起香槟在双手间摇来晃去。
叔叔：……不过，看得出你还是用心了。
叔叔开始用力摇动香槟酒瓶，然后开启酒瓶——
叔叔：好样的！现在你只要按照你学会了的去做！你应该永远严肃、准确、谨慎、沉默。
瓶塞突然飞出瓶口，泡沫一下涌流出来许多。吃了一惊的圭多赶快拿起杯子，叔叔相继倒满了香槟。
叔叔：你可以胜任了！
杯子中满满的香槟流溢出来……

12.叔叔家，内景，夜晚
两个朋友身穿睡衣并排躺在床上。远处有一盏壁灯亮着。费鲁乔睡在枕头上，好像很担心——
费鲁乔：我应该把汽车还给我爸爸……
圭多：一个月以后再还给他。
费鲁乔：不，应该尽快还给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突然不做声了。
圭多：为什么？
费鲁乔没有回答，圭多担心地摇摇他——
圭多：费鲁乔？
费鲁乔醒过梦来，惊恐地看看周围。
费鲁乔：怎么了？现在几点了？
圭多：什么现在几点了？咱们刚刚还在说……你怎么睡着了？
费鲁乔：我当然是睡着了！
圭多：也就一秒钟，你怎么搞的？
费鲁乔：叔本华（注4）！
圭多：什么叔本华？
费鲁乔：他说，你只要愿意，就能做你想做的一切：“我这样是我愿意……”，这会儿我就是想睡觉。我心里对自己说：“睡吧，睡吧，睡吧！”那……我就睡着了！
圭多很激动，几乎要坐起来——
圭多：很好，也很简单。
他伸开十个指头然后又攥紧，这样来回抓弄着——像是要从身体里抽出什么东西来，不过，声音却变得有些忧郁——
圭多：你睡吧，睡吧，睡吧……
费鲁乔（感到厌烦了）：你的手乱动什么……一点儿都不像魔术师。那是一件很深奥、很严肃，并且需要时间讨论的事情！算了，晚安，明天再说吧！
圭多仍然犹豫着，费鲁乔已经又进入梦乡了。圭多开始实践叔本华的“理论”：手指头在睡着了的朋友脸上动来动去。
圭多：醒一醒，醒一醒……（声音大了一点儿）醒一醒！
费鲁乔惊了一下，睁开惊恐的眼睛——
费鲁乔：怎么了？现在几点了？
圭多：噢，起作用了！
费鲁乔：什么作用？
圭多：叔本华！只要我说：“醒一醒，醒一醒……”，你马上就醒了！难以相信的意念。怎么会这样？
费鲁乔：其实就是你叫醒了我……你在我耳边叫：“醒一醒”。我就醒过来了！
圭多：啊，我应该说得更轻一些！
费鲁乔：不对，你就应该什么也不说！应该是一种意念……内心的东西……
费鲁乔这样说着向另一边翻过身去又闭上了眼睛。
圭多：我喜欢这种事儿，太美了……
这时他又重新在他面前比划起来，嘴里轻轻地嘟囔着什么——
圭多：…………
费鲁乔没有挣开眼睛，却在毯子下面踢他。
费鲁乔：怎么了你？
圭多：没有，没说什么……我在对灯说：“关灯，关灯！”灯亮着我睡不着！
费鲁乔：去把灯关上！
这时圭多又把手放到了朋友的头上，手指乱动起来——
圭多：你去……你去……
费鲁乔叹息着起床——
费鲁乔：我明白！
他赤脚跑去把灯关了。屋里一片黑暗。

13.城里，叔叔家，外景，白天
两个朋友走出叔叔家。费鲁乔把钥匙在锁孔里转了四圈才锁上大门，然后，把钥匙放进衣袋。距叔叔家不远处有一个特设的暖房。圭多向里面偷看。
圭多：费鲁乔，你看见我叔叔的这个暖房了吗？你应该看看，因为那儿就像伊甸园，像一间洞房……你应该看看，多香的花儿啊，那么多颜色。
费鲁乔：走吧，我要迟到了！
两人步行离去。
圭多：把钥匙给我！我今天先回来。
费鲁乔从衣袋中拿出钥匙扔给圭多。
费鲁乔：我一晚上没睡，咱们走吧！
他加快了脚步。

14.城里，广场和酒吧，外景，白天
城里阳光普照，喜气洋洋。费鲁乔大步走在前面，圭多有些费力地跟在后面。
圭多：慢点儿，你去哪儿？
费鲁乔：我要迟到了！
两人像往常一样从那个身穿工作服、手里拿着水果筐的男人身边走过，那男人抬头向四层楼上叫道——
穿工作服的男人：玛丽娅……钥匙！
从四层的窗户里飞出一把大钥匙砸在了圭多的肩膀上，差点儿砸弯了他的腰。
圭多：啊！
穿工作服的男子：对不起！
圭多笑着跑向朋友——
圭多：哦，这人天天让楼上扔钥匙……差点儿把我的头砸开了花！
这时费鲁乔突然转向圭多，激动得几乎目瞪口呆——
费鲁乔：噢，圭多……圣母啊！
圭多：怎么了？
费鲁乔：看那儿！
两人定定地望着一个很有教养的、60来岁的老妇人。老人正在酒吧的咖啡桌前喝咖啡。
圭多：谁呀？
费鲁乔：圭恰尔迪尼夫人。
圭多：圭恰尔迪尼主编？
费鲁乔：是她！如果她能出版我的那些诗，真像做梦一样美。
圭多：去跟她谈谈，好吗？把你的那些诗让她看看。
费鲁乔：圣母啊，让她读我的诗……我没那个勇气！
圭多（鼓励他）：去吧，去把那些诗拿来，跑着去！如果她要走，我替你拦住她，快跑！
费鲁乔（跺着脚）：我不好意思……多傻的一件事儿啊……
圭多：先去把诗拿来，然后再决定，快去吧……
漂亮的老妇人慢慢地啜着咖啡，翻看着手稿。
圭多（出神地）：圭恰尔迪尼主编！
费鲁乔又转回来——
费鲁乔：你去拦住她……圣母啊……
他拚命往回跑。
圭多怀着美好的愿望，调整好自己，以便更好地“监视”老妇人的行动。不料老妇人喝完了咖啡，起身准备离去。圭多不能再迟疑了，上前阻拦——
圭多：圭恰尔迪尼夫人？
圭恰尔迪尼：是，嗯？
圭多（微笑着）：您好！
圭恰尔迪尼：对不起，您是——
圭多：我叫圭多·奥雷菲切，我才来城里不久，因为我想开一间书店……
圭恰尔迪尼：啊，什么时候？
圭多：正在办手续。我是和我的一个朋友一起来的，他叫费鲁乔·凯卡里尼，是个年轻的诗人，非常有想像力，很现代……
圭恰尔迪尼：他出版过什么吗？
圭多：没有，还没有……可是，如果您能等五分钟，他回家去拿手稿了。我们想请您看看他写的那些东西，因为我相信……
恰在此时，那个健壮的装潢店主走了过来，眨眼间，他已经从圭多头上换回了他的帽子。这瞬间发生的事情令老妇人惊愕不已，但是并不影响圭多非常利索地接着刚刚被打断的话头说下去——
圭多：我相信，费鲁乔确实是一个诗人。我非常希望您能够认识他……啊，他来了！
费鲁乔飞奔而至，气喘吁吁，舌头伸在外面，而手上却是空的。他停下来，面对依着门柱站立的两个人，失望地强做微笑，不过笑得很难看。他想说话，又因喘得太厉害说不出话——
费鲁乔：钥匙……
她微笑地看着他。
圭多：怎么？
费鲁乔：家门钥匙……在你那儿！
这时圭多突然做出一个漂亮的微笑，将他引荐给老妇人。
圭多：他说手稿还需要整理一下。我们会给您看的。
老妇人走下人行道——
圭恰尔迪尼：谢谢您！
圭多突然转向朋友——
圭多（大声地）：嗯？
费鲁乔（吃了一惊）：没什么！
圭多：他对我说过，您看过他的手稿后，会很愿意与我们共进晚餐……
圭恰尔迪尼：为什么不呢？会的，非常愿意……再见！
这回她总算是离去了。
费鲁乔/圭多：再见！
圭多很高兴地推搡着朋友。他们继续前行。

15.城里，大街，外景，白天
圭多：你要出诗集了！费鲁乔·凯卡里尼，《黄昏到黎明》，圭恰尔迪尼出版社。你的书我来给你卖！（突然跳起来）你看那儿！看那两个人！看见那儿了吗？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走着两个姑娘：朵拉和她的女友，同为教师的艾莱娜。
费鲁乔：哪个？
圭多：那儿的那个！那个老师，我跟你说过的。昨天夜里我还梦见她了。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圭多把费鲁乔推在前面挡住路。而费鲁乔却站在那儿像尊塑像。
圭多：噢，真糟……
费鲁乔：怎么了？
罗多尔福，办公室主任，停住汽车下来，越过两个朋友走近两个姑娘，彬彬有礼地和她们打招呼，不过他的举动显得有些夸张。
圭多：别动……那儿的那人是个傻蛋，市政府的，别动！他要是看见我会把我杀了的！他在干什么？走了吗？
圭多的脸贴着费鲁乔的后颈。费鲁乔则眼睛一下不眨地盯着两个姑娘和那个衣着讲究的男子。
费鲁乔：没有，还在那儿，在说话！
圭多：说些什么？
费鲁乔：要走了！他的汽车和我的一样！
罗多尔福和两个姑娘亲吻告别后，经过费鲁乔身边回到汽车上。
费鲁乔：过来了！
圭多：别动！
与费鲁乔同一个牌子、同样颜色的（但保养得很好，光彩鲜亮）汽车开走了。朵拉和艾莱娜继续前行，直朝着一动不动、不知所措的、仍然呼吸困难的费鲁乔走来。走到这尊塑像前时，她们停了一会儿，看见圭多像个淘气的小孩一样笑着钻了出来——
圭多：早上好，公主……过得好吗？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
朵拉很意外，又很高兴。艾莱娜则很吃惊。
艾莱娜：噢，上帝！
朵拉笑了，像看一个魔法师那样看着圭多——
朵拉：啊，又是……您。您怎么样？
圭多向费鲁乔介绍朵拉——
圭多：这就是从天上掉到我怀里的公主！
这时艾莱娜知道了谁是圭多——
艾莱娜（对朵拉）：啊，他就是那个用嘴帮你吸腿上的蜂毒的人？
朵拉：哎……是，是的！（愉快地对圭多）您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总是这样见面……
圭多：下次见面……我们现在就安排一下。今晚八点？
朵拉（笑）：不，还是这样见面最好……
艾莱娜：咱们走吧，朵拉，到学校要迟到了！
朵拉（对圭多）：我希望，我们还是不期而遇。再见！
圭多：再见公主！
两个姑娘加快脚步向她们的学校走去。

16.城市，大街，外景，白天
圭多像上满了发条，停不住脚步——
圭多：快……咱们在广场上转一转，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喜欢这样！
费鲁乔：不，走不动了。
圭多拉着他的胳膊——
圭多：我都让圭恰尔迪尼夫人给你出书了，你还不愿意为我做这点儿事？来吧，咱们走！
两人跑到一条通往广场的小街上。朵拉和艾莱娜正沿着这条小街远去。
圭多：快跑……
费鲁乔吃力地跟在圭多后面跑。他们在第二个街角转弯后笔直地跑了下去。费鲁乔跑得几乎喘不上气来。他们向两个姑娘走的那条路飞奔而去。但是圭多失望地做了个手势，因为他发现他们已经来晚了。
圭多：该死！
费鲁乔（几乎昏过去）：怎么了？
圭多：晚了，她们已经过去了……我跟你说过要拚命跑！
他飞快地转身拉住身后摇摇晃晃的朋友——
圭多：快，我们到另一个广场去！
费鲁乔：你疯了……我要心肌梗塞了！
圭多：快，快！……

17.广场，弗兰切斯卡·彼得拉克学校，内景，白天
小街的尽头是一个现代广场。另一边是朵拉教书的小学。两个姑娘在走进广场前，驻足欣赏了一会儿商店橱窗里的帽子，然后边走边高兴地谈着。就在她们要进入广场时，一阵气喘吁吁的沉重呼吸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她们转身看到——
……圭多急匆匆、摇摇晃晃地刹住脚步，尽最大努力做出微笑，大张着嘴，展开双臂——
圭多：早上好，公主！
朵拉笑了，艾莱娜则摇摇头。她们快步穿过广场径直向小学校的大门走去。朵拉在走进栅栏之前，再一次转向圭多，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欢乐的笑意。

18.大饭店，内景，夜
夜已经深了。亮着几盏灯的旅店大厅里几乎空无一人。身穿制服的圭多手端托盘从厨房走出，向酒吧里唯一的客人走去。那是位年过半百的德国先生，面像和蔼，像个知识分子。他坐在小桌边，啜着杯中的白兰地。
圭多端着托盘在距德国人一步之遥的地方站下，盯着他微笑。上尉看到了他的微笑——
上尉：我简直不能相信！
圭多（一字一字地）：黑——暗。
上尉：你是个天才，圭多！
圭多：“多了看不见，少了看得见”——谜底是黑暗！太漂亮了！这个谜语是您想出来的吗，上尉？
上尉：不，你只用五分钟就猜出来了，可我用了八天的时间！黑暗！
圭多将托盘放到小桌上——
圭多：请，先生！
招待和顾客似乎被一种家人般的亲情维系在了一起。圭多展示托盘中的菜肴。
圭多：三文鱼，蔬菜色拉和一杯白葡萄酒。
圭多将托盘放在军官的旁边。军官的脸上是一副全神贯注的表情——
上尉（说谜语）：“不高，不矮，我说它瘦，我说它胖……”
圭多制止他——
圭多：不，现在该我了！小时候人家就让我猜这个谜：“白雪公主在七个小矮人中间！”你猜出这个关于时间的谜语，就说明你有聪明的大脑！
他很高兴地笑着。
上尉立刻抓起他的笔记本记下来，嘴里还重复着——
上尉（翻译成德语，并写下来）：好像很有讲究……我想马上猜出来。
圭多：还是先吃吧，要不鱼的味道就不好了！
上尉看着托盘，揉揉鼻子——
上尉：圭多，很遗憾，看来味道很好，但是我不吃了，太晚了！
圭多：怎么？三文鱼，蔬菜色拉，白葡萄酒……很清淡的！
上尉（思考）：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这时，穿制服的夜间门童来到了圭多身后，低声叫他——
门童：圭多！
圭多走近他——
门童：厨房关门了吗？
圭多：没人了，怎么了？
门童：从罗马来了一位先生，是什么部里的……想吃东西。
圭多：厨房下班了。
门童（小声地）：可惜，他会给你一笔可观的小费！
圭多：厨房又开门了……带他来，他在哪儿？
他，教育部的督察，站在距门童几步远的地方，肋下夹着许多文件，眼镜架在鼻尖上，神色严肃，雨衣和帽子拿在手中。圭多迎上前去，指给他酒吧内的一张小桌——
圭多：请！
他让他在上尉背后的小桌前坐下，然后很快地回到德国人身边。
圭多：真是什么也不吃吗？
上尉心不在焉地呷着他的白兰地。
上尉：不，不吃！小矮人是七个……小矮人……库乔洛、布隆托洛……
圭多跑回督察身边。
督察：我知道厨房已经关门了……哪怕是找到……一点儿……冷盘呢。
圭多：我来想办法！您就选您最喜欢的吧。这儿的东西味道全都很好。
督察：清淡些的！
圭多：那么，我们有……肉菜：牛排、难消化，羔羊肉、腰子、炸猪肝……太油腻，哦……那还有鱼。
督察：鱼，鱼！
圭多：好……最肥的是鳞平鱼、咸鳕鱼……或者一份不油的三文鱼……那大概是您愿意要的！
督察：三文鱼，您太热情了！
圭多：您选哪样？
督察：三文鱼。
圭多在记事本上记下客人点的菜。
圭多：天啊，偏偏是三文鱼，您让我措手不及……
督察：那就另外换一种……
圭多（打断他）：我来想办法，您不用担心！配菜呢？
督察：还有配菜？
圭多：您想要的那些：油煎蘑菇、南希黄油土豆和奶油鱼片。
监察像是想作呕——
督察：没有清淡一点儿的，清淡一点儿的蔬菜色拉？如果没有那就算了！
圭多：一份蔬菜色拉？很遗憾，因为油煎蘑菇非常不错……我尽量吧。那么就是：三文鱼和蔬菜色拉，还有一杯白葡萄酒。
督察：三文鱼，蔬菜色拉和一杯白葡萄酒……太好了！（看看表）尽可能快一点儿，劳驾！
圭多走到上尉那儿，端起他桌上的托盘，放到了督察面前。督察从他那些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很惊愕怎么会那么快，看看表。
此时上尉已经起身向楼梯走去，距圭多一步远时站住了。他盯着圭多的眼睛。
上尉：关于时间的谜语，对吗？“白雪公主在七个小矮人中间！”
圭多：正确！
上尉：晚安！
他向楼梯走去，仍然在自言自语地猜谜语。
督察（对圭多）：他说什么？白雪公主？他喝醉了？
圭多：没有，那是一个谜语……在七分钟里！
督察：七分钟？
圭多：七分钟，就是谜语的答案！小矮人中间的白雪公主！小矮人是七个……是小小的，迷你小人，minuto，也是分钟的意思，七个迷你小人，就是七分钟。白雪公主在他们中间，怎么样？就是七分钟！上尉一夜都会睡不着觉了。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刻板的人，是个医生，可他总是和谜语较劲！
圭多说着这些时，发现督察的文件上有一条折叠着的三色绶带。
督察：我明白了！……对不起，弗朗切斯科·彼得拉克小学……
圭多：就在附近。我的一个女朋友在那儿教书。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学校。
督察：啊，那好，我可以多睡半个小时。
他边吃，边拿开三色绶带，翻看着那些文件。
圭多：明天早上您要到学校去？
督察：是的，八点半他们等我。
他边吃边看文件。圭多突然……急匆匆走开了，有些激动地去找门童——
圭多（悄悄地）：他是谁？市长，还是部长？他有绶带！他来这儿是因为明天早上要去学校，他是什么人？
门童：谁知道！是个大人物，肯定。
圭多：你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他飞快地跑回督察身边——
圭多：哎……就是说，明天早上您要去学校……
督察转身看着他——
督察：是的，我到各个班级转转。
圭多：到所有的班级转转……好，好。督察还会给孩子们说点儿什么……监督一切。
督察吃完了，把酒喝干——
督察：差不多吧，这是我的职业。我是一个督察。
圭多：那可是大人物，督察……就是说您明天早上八点半钟……
督察：正是！现在我去睡觉……谢谢这顿极其美好的晚餐。
督察站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
圭多：我送您上去。
圭多拿起雨衣、帽子和三色绶带。督察自己拿着提包。他们向电梯走去。圭多把雨衣和帽子交给客人。
圭多：给您！
督察：啊，我都忘了！七点整叫醒我，别早一分钟，也别晚一分钟。晚安。
圭多：晚安！
电梯门关上了。圭多转身快步走向门童：放在身后的手中紧紧抓着督察的三色绶带。他走近门童的小桌。
圭多：九点叫醒他！不许早一分钟，也不许晚一分钟！
说完他就离开了。

19.弗兰切斯卡·彼得拉克小学，内景/外景，白天
一间宽大的教室里坐满了穿着漂亮的孩子们。孩子们很安静，全都正襟危坐，还有些紧张害怕。讲台前站着一排人，有年长的女校长、秘书和一些教员，朵拉也在其中，还有两个穿衬衫、带帽子的工友。
女校长：从罗马来的督察一会儿就到了。你们要安静、专心地听他讲话。他讲的都是有关我们伟大祖国的重要事情。
第一排的一张课桌旁，坐着一个特别瘦的豁牙小男孩，非常可怜，肤色黑乎乎的，脚上的鞋子是用细绳绑着的。他点头应答着校长。校长看见他，又气又急——
女校长：谁让法比奥坐在第一排的？法比奥，到后面去……去最后一排！
小男孩满脸通红站了起来——
法比奥：坐哪儿？
女校长：最后，那儿！后面！洛伦佐，你过来坐他的位子。
洛伦佐非常漂亮，金黄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坐到了法比奥的位子上，而法比奥坐到了最后一排。
此时，教室里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校工。他走近校长——
校工：校长夫人……督察来了！
说完就跑掉了。
女校长：怎么？已经来了？他提前到了！法比奥……坐好！
站在那儿的男孩坐了下来。传来了督察充满了自信的有力脚步声。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身披三色绶带的圭多走了进来。
女校长：起立！
孩子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圭多大步走近教员们。朵拉看见他，惊愕异常。
圭多：早上好，公主！
校长不明白，也许她没听清楚。但她鼓起勇气，向他表示欢迎。
女校长：你好，督察。我是校长。
她伸出手，圭多握住——
圭多：很高兴。
女校长：这儿是部分教员……
走在一排员工前面的圭多像个检阅队伍的军官，他和他们中的每个人握手问候。第一个女教师像个老处女——
圭多：您使用这种循环教学法几年了？
老处女教员：十六年！
挨着的是一个男教员。圭多伸手——
圭多：您是严格执行教学大纲的吗？
男教员：是的。
接着是又一个女教员——
圭多：您读过部里关于幼儿卫生保健的通告吗？
女教员：当然！
最后是朵拉。圭多手撑着墙，交叉着两条腿——
圭多：星期天您做什么？
朵拉：嗯？
圭多：不，我是说……星期天是圣母节，您干什么？
朵拉：啊，我去剧院！
圭多：去看什么？
朵拉：奥芬巴赫……
圭多：啊，是啊！那好，再见！
圭多就要离开了。但是校长转身大声对孩子们说——
女校长（提高嗓音）：正像你们大家知道的，督察先生是从罗马专程来给我们讲解由意大利最著名的科学家们签署的种族宣言。
她这样说的同时指着贴在墙上的宣言。圭多斜着眼飞快地扫视一遍。
女校长：他——和我们，我们都是受人尊敬的——将向我们大家证实，我们的种族是最高贵的，比所有的种族都优秀！坐下，孩子们……（对圭多）请吧，督察！
校长站到了一边。教室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看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圭多。朵拉几乎有些害怕了。
圭多（对女校长）：我……我们的种族？
女校长：是最高贵的！
圭多突然做出一个雄健的雕像姿势。
圭多：是这样……我站在这儿，正像你们刚才听到的……就是为了向你们说明我们种族的高贵优秀。我被意大利科学家挑选出来向你们证实这点，是为了让你们知道我们的种族比起其他种族来是多么的优秀。
眨眼间他已经跳上了讲台，向孩子们展示他的优秀——
圭多：为什么选中了我？这有必要向你们解释吗，孩子们？没有必要，我说……我们就从一个人们说“那会是什么”的东西讲起……耳朵……
向孩子们展示左耳朵——
圭多：左耳廓和下面的耳垂……可以活动、弯折的软骨。现在我要说：你们大家如果再发现一个比我更好的耳朵，我，我马上就离开；但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让你们看看这个耳朵！哈，哈……西班牙耳朵让我感到可笑。法国名人软骨让我笑破了肚子。（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喊叫）俄罗斯的耳廓让我讨厌！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但是在需要说的时候还是得说。孩子们，种族无疑是存在的……
他提起一条裤腿，抬起膝盖——
圭多：孩子们……不，我说……
他用手指着膝盖——
圭多：……请注意……我们说这是“迈出雅里安人的腿，用意大利的脚走……罗马人的小腿带动了埃特鲁斯人的踝骨”……这在比利时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咱们继续接着说……

20.学校，走廊，内景，白天
惊恐的校工沿着学校的走廊急急忙忙走来。
校工：督察先生来了……
真督察跟在他身后，气哼哼地。他们来到教室门口，校工让到一边请他进去，自己气喘吁吁地站在那儿。

21.弗朗切斯卡·彼得拉克小学校，内景/外景，白天
圭多改换了行头，穿着背心，三色绶带通过大腿间斜挎在肩上，显得极不协调。
他站在呈M型摆放在孩子们当中的课桌上。他撩起背心，向小学生们展示。
圭多（大声地）：肚脐眼！就是用牙也解不开……种族主义科学家曾经做过试验。
圭多一边说，一边在摆放成M型的课桌上走来走去，向孩子们展示他的肚脐。然后停下，做出一个很漂亮的姿势，展示他胳膊上的肌肉——
圭多：肌肉组织是这样的：肩三角肌、二头肌、三头肌！
随后他又灵活地全身上下乱动。
圭多：有技巧地放松关节……苏格兰人令人感到可笑！你们大家看这是什么种族！
站在门口的督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圭多看见了他，仓促地去拿丢在窗台上的衣服。
圭多：孩子们……我向你们告辞了……我得赶快走了，不然就太迟了。再见！
他拿好衣服就要从窗户里出去，出去之前，最后一次回过头来对朵拉说——
圭多：公主……咱们在威尼斯剧院见！
匆忙间，他逃之夭夭了。

22.剧院，正厅，舞台，内景，白天
《霍夫曼的故事》的第四幕已经开始了。舞台上的布景显示的是威尼斯的夜晚。水面上波光粼粼。朱利叶塔和尼科洛斯乘坐的贡多拉小船沐浴在月色中。朱利叶塔和尼科洛斯正在痛苦地吟唱“美丽的爱情之夜”。
在一间头等包厢里，舞台灯光映衬出朵拉专注的面孔。朵拉全身心地沉浸在歌声中。她身后坐着的几个朋友也被剧情深深吸引。朋友中有艾莱娜，她坐在一个小伙子身旁。罗多尔福和另外一位年轻的先生也在其中。
剧院正厅里所有的观众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颇为动人的演出。只有一个观众不看舞台，回头定定地望着头等包厢。那是圭多忘情地盯着美丽的朵拉。他的左边，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中坐着的是费鲁乔。
圭多（很小的声音）：我只能用这只耳朵听！
坐在旁边的一位夫人看了他一眼，继续欣赏演出。
舞台上的两位歌唱家处于剧情的高潮处，激情涌动地高歌终曲“威尼斯船歌”。
朵拉专心致志地看演出，双眼激动地熠熠放光。
圭多则看着她，双手难以觉察地不停地晃动，十个手指也在摆弄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嘟囔囔——
圭多（低声嘟囔）：快看看我，公主……我在这儿。转过来……（提高了一点儿声音）转过来，转过来……
朵拉脸上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动着。
此时的圭多更加起劲了，更努力地摆手，乱动手指——
圭多：转过来……转过来……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来了——圭多乐疯了，微笑着几乎傻了。他身边的夫人又一次看着他。这次她朝他笑笑，微笑中似乎包含着些许恶意。圭多受到了谴责，几乎是突然间，他总算收回目光转头去看舞台上的歌剧了。

23.剧院，外景，黄昏
演出结束了，这是观众很多的下午场。走出剧院的观众发现天黑沉沉的下着大雨。人们拥挤在剧院门口，只有少数人带了雨伞。有的人冒雨跑向拱廊，有的人跑去乘车。

24.剧院，正厅，内景，夜晚
舞台上的大幕落了。最后一些观众慢慢地从席间向走廊散去。圭多和费鲁乔也慢慢地一步步向前走去。三等包厢里有个人招呼圭多。那是德国上尉，这时他穿着军装。
上尉：圭多……
圭多抬头看见了他，和他打招呼，但是声音不大，还有些慌乱。上尉，高兴得像个孩子，用双手向他竖起七个手指头。圭多做出不明白的手势。这时上尉，一直打手势，要他在剧院门口等着他。
费鲁乔：他是谁呀？他要干什么？
圭多（兴奋地）：他要告诉我“在七分钟里”。
费鲁乔：啊，你让他猜“白雪公主在七个小矮人中间”的谜语了？
圭多：你没看见现在他想告诉我答案嘛，猜出来了……我以为他还得猜一阵子呢……咱们快走……对不起，让一让……对不起……

25.剧院，走廊，包厢，楼梯，内景，夜晚
从包厢里出来的朵拉和罗多尔福夹杂在观众中向通往剧院大门的楼梯走去。他们的朋友们走在他们的前面。
朵拉：我真的很高兴能来这儿，这儿给了我好心情。咱们去那儿吃巧克力冰激凌吧。
罗多尔福：好吧，不过咱们要快一点儿了。
朵拉：为什么？
罗多尔福：我没告诉你吗？六点钟我们应该到学监那儿，在那儿吃晚饭。
朵拉：去谁那儿？
罗多尔福格外彬彬有礼，慢慢地说着，不时向旁边的人送去微笑。
罗多尔福：去学监那儿！
朵拉（失望地自言自语）：哦，上帝啊！但愿不是真的。还要去学监那儿吃晚饭？
罗多尔福：是的，还有圭达里诺、德焦万尼全家、市长……
朵拉：朱利奥·福萨，他的侄女……和我们两个。
罗多尔福：你母亲也会去的。
朵拉：天啊！也就是说，在学监那儿特地为我们……准备了晚餐，还有妈妈！
罗多尔福：朵拉！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如果你不喜欢……
朵拉：……我不喜欢。我不去！
罗多尔福：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我们去吃晚饭，就你和我。我们现在提前去一下，就五分钟，喝点儿开胃酒，只是向学监致意一下……
朵拉：我不去学监那儿！
罗多尔福：那好吧，现在咱们去吃晚饭，就是你和我。我们可以吃完晚饭再去学监那儿喝咖啡。
她没有回答，生气地喘着气。
罗多尔福：好吧，我明白了。我就告诉他我们不去了。就我和你，咱们两人。十一点钟，我送你回家。我带你去乡下吃晚饭，去丽娜那儿。就这样决定了！
他们走到楼梯口开始下楼时，碰见了学监和他的妻子：他，昂首挺胸，头发梳得光光的；她，披金挂银，珠光宝气。
学监（热情地）：你好，罗多尔福……（对她）小姐……
罗多尔福微笑做答——
罗多尔福：您好，学监先生！……
学监（立刻）：……那么说，我们等着你们？圭达里诺也来，还有市长朱利奥·福萨和他的侄女。六点钟见！
罗多尔福（有些心虚的）：六点整我们会到的。谢谢。
学监和妻子在一对未婚夫妇后面走下了楼梯。只有朵拉还在那儿站着没动。罗多尔福转身向她伸出手去，她踢了他一脚，却没让别人看见。
罗多尔福：啊！
这轻轻地一声，令学监回过头来，以为是在叫他。
学监：怎么？
罗多尔福（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六点见！
学监：六点见！
罗多尔福一把抓住朵拉的手腕，拖起她就走。朵拉只想哭。

26.剧院，门口，内景，夜晚
天空电闪雷鸣下着雨。门口挤着许多人。观众们拥挤在出口处，盼望着雨下得小一些。有人跑了出去。
圭多和费鲁乔站在衣帽间旁边。圭多踮着脚四处张望。他在找朵拉——
圭多：她在哪儿？你看见了吗？
此时走过来两个人，全都笑嘻嘻的，是一身节日盛装的装潢店老板和他的妻子。
装潢店主（对费鲁乔）：哎，你在这儿！
圭多：怎么样啊？
装潢店主（对费鲁乔）：明天早上要准时上班啊！
费鲁乔答应着，并对那位夫人笑笑。
装潢店主：你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没有？那是些丝绸，别给我弄坏了。
这时，衣帽间的服务员把装潢店老板的雨衣和帽子拿来，放到了小桌上。
装潢店主：很美的歌剧，不是吗？
圭多看见装潢店老板很漂亮的帽子，马上决定故伎重演：伸手拉过旁边豪华美丽的帷幔——
圭多：这出戏真是太美了！这是您做的吗，这里的帷幔？
装潢店主转过身来看，圭多抓住机会交换了帽子；戴上了装潢店老板的帽子，把自己的帽子留在了雨衣上。
装潢店主：哪个？不，不是。
圭多拉着费鲁乔走入人群中。装潢店老板转回身时已经看不见他们两人了。他发现帽子被换过了——
装潢店主：他又拿走了我的帽子！
他往前跑了几步要去抓圭多，又放弃了，回来拿起自己的雨衣。
而此时的圭多总算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朵拉——
圭多：她在那儿……
他拉着身后的费鲁乔向姑娘走去。朵拉和罗多尔福正走近剧院的玻璃大门。圭多站住了，整整头上戴着的装潢店老板的帽子，又转向费鲁乔——
圭多（轻轻地）：怎么样？
费鲁乔：好漂亮的姑娘！

27.剧院，门口，外景，夜晚
雨下得很大。朵拉和罗多尔福站在门边，他们正要往外走。
罗多尔福：快，咱们走！
朵拉：雨太大了，你去把车开过来吧。
罗多尔福：好吧，好吧……你在这儿等着……我把车停在这前面，按喇叭叫你。
圭多都听见了，他的眼睛狡猾地眨了眨，看着罗多尔福跑向雨中。他兴奋地转身对费鲁乔说——
圭多：费鲁乔，给我钥匙，给我钥匙！
费鲁乔把家门钥匙给了他。
圭多：不是家门钥匙，是汽车钥匙，快，给我！
费鲁乔：给你汽车钥匙，你疯了？
圭多从他手上抓过钥匙，这已经很让他生气，可圭多又突然转过身对他说——
圭多：你帮我拖住那个傻瓜笨蛋！尽可能帮我拖住他！晚上见！
圭多从另一扇门出去冲到了街上。
费鲁乔：可是……车里还有……你慢一点儿……
他也跑了，跑到满是积水的大街上。
罗多尔福的车停在剧院附近。他在发动汽车。费鲁乔飞快地跑来，举手示意阻止他。
罗多尔福摇下车窗玻璃，看见面前被大雨淋着的费鲁乔。
罗多尔福：出什么事了？
费鲁乔（不知说什么好）：对不起……那什么……糕点店……盖齐……盖齐糕饼店……在哪儿？我从早上转到现在也找不到。
罗多尔福：盖齐糕饼店？就在这儿，罗马大街上！
费鲁乔：罗马大街？我都走了有十个来回了……没有！
罗多尔福：我告诉你罗马大街有盖齐糕饼店！
费鲁乔：在哪儿？
罗多尔福：这儿，罗马大街！
费鲁乔：可是罗马大街上就是没有盖齐糕饼店！
罗多尔福：你听着，我……
他挂好了挡，要开车走了。费鲁乔冒着被车撞的危险，仍然在阻止他开走。
费鲁乔：……你下来看看，罗马大街是不是有盖齐糕饼店！
朵拉在剧院门口勉强能避雨的遮雨棚下等着。她忽然看见——
……一辆等在人行道旁的黑色汽车按响了喇叭在叫她。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走向汽车。她上车后，生气地关上车门。汽车开走了。

28.城里，汽车，内景/外景，夜晚
生着气的朵拉看不见司机的脸，自己尽量把身上的湿衣服弄干。
朵拉：你至少可以给我拿一把雨伞来，你真是个没教养的家伙！你看看把我弄成了这副样子！
她从小皮包里拿出化妆用品，开始给自己补妆。
朵拉：如果说让我生气的事，就是去学监那儿吃晚饭……还有市长朱利奥·福萨和他的侄女……带着打蝴蝶结的小哈巴狗。
她开始打嗝——
朵拉：我就知道会打嗝！只要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就会打嗝。
圭多全神贯注在方向盘上。雨水像瀑布一样冲刷着挡风玻璃，雨刷根本就不起作用了。
朵拉（打着嗝）：雨水都进到我鞋里了，你看这儿，都可以养鱼了。
她脱了鞋，倒出里面的水——
朵拉：“我以为你会高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让我高兴不要费多大劲儿：一个好吃的巧克力冰激凌，也许两人……一起散散步，然后就顺其自然吧！……
她还认为开车的是罗多尔福——
朵拉：……只是有一点，人们要是都像你……（突然叫起来）啊！
她把一只手捂在胸口上。
圭多：你好，公主！
她看看周围，才知道自己坐进的是另外一辆车。她看见车的后排座上放着一卷卷的布料、衬里和羽毛靠垫。
她很快地穿好鞋，把大腿上的裙子往下拉了拉，把小镜子放回小皮包里。
朵拉：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您应该向我解释。
圭多（严肃地）：不，应该是您向我解释！我站在屋檐下，是您从天而降落到了我怀里……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却摔倒在您的怀里……我到学校视察，您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把汽车停在剧院门前，突然间您就坐进了我的车……我就像做梦一样。您不想打扰我、让我安静？您这是对我纠缠不休嘛！但是……我明白您了！我相信，我明白了。好吧，您赢了……我们去哪儿，公主？去海边吗？您喜欢大海吗？
朵拉兴致勃勃，越发惊愕，也不再打嗝了——
朵拉：是的，是的，我喜欢……但是剧院前面还有人等我呢。您送我回去。
圭多：好嘞！（开始打嗝）我们回去，到剧院前面去。
朵拉：您也打嗝了吗？
圭多：每逢让我……（打嗝）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时，我就会打嗝。
朵拉：那您愿意做什么？
圭多：我？一般来说，一个巧克力冰激凌，也许两人，一起散散步，然后就顺其自然吧！……
她笑了。此时雨还是下得很大。为了看得清楚些，因为雨刷仍然不起作用，圭多几乎把鼻子贴在挡风玻璃上了。
圭多（镇静地）：公主，知道雨刷如何起作用吗？
她吓坏了，双手撑在仪表盘上，看着前面，只能看见雨水冲刷着玻璃。
朵拉：噢，上帝！刹车……我们这是在哪儿？
突然间，两人都吓了一跳。一声巨响后，车突然被挡住，马达也熄火了。突然静了下来，他们只听到哗哗的雨水冲刷声和天上的雷声。方向盘摇摇晃晃地。
圭多（有些困窘地）：这儿！
朵拉（过了一秒钟）：对不起，您开了多长时间的车了？
圭多：我？就……也就十分钟吧！
朵拉：啊，我觉得没那么长！

29.城里，大阶梯，汽车，外景/内景，夜晚
汽车卡在一座大理石阶梯顶端的两个小石柱间，面对着一座教堂。下面是一个大广场，那广场在雨中显得更加空旷。由于被石柱挡住，汽车门开不开。
雨也淋到了圭多和朵拉头上，因为碰撞中车篷也被刮坏了。
圭多：无需担心，公主……现在咱们下车，最重要的是你别淋湿了。
他转身拿起一个金色的大靠垫，用很俗气的花边装饰了一下，套在汽车的方向盘上，就这样做成了一把伞。他一下扯开车篷，举着靠垫，搀起姑娘。大雨没头没脸地浇了下来。
圭多（大喊）：啊！太冷了！
他把方向盘做成的伞递给她，自己跳下车，飞快地转身，一把抓住朵拉拿伞的手，帮她下车。后者已经从后排座上起来挪到了车门边。
姑娘正准备下车，但被圭多制止了，因为车外是一个大水洼。
圭多：别动，公主，这儿有个水洼，脚会湿的！
说着他从车上拿下一卷笨重的彩色绸缎，放在她的脚下。那卷绸缎沿着阶梯滚动着铺展开去，经过一段广场，一直铺到拱廊，像是铺就了一条皇帝的通道。
这时一个真正的公主要下车了。圭多打着伞，搀扶着她跳到绸缎铺就的地上。跳下车时，她的裙子被车篷的坏弹簧挂扯撕开了，直到腰下，露出了她那美丽的大腿和臀部。但当时，由于他们过于激动，而且雨下得那么大，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没有发现。
圭多搀扶着姑娘，并为她打着伞，终于来到了拱廊下。这时他被淋得像个落汤鸡，而她的衣服只打湿了一点儿。
朵拉：咱们这是在哪儿？这是什么广场？
圭多：怎么，您不认识这儿？我们一起来过这儿，在这个广场上。
朵拉：我和您，什么时候？
圭多：什么什么时候？车撞坏了，下着雨……我用靠垫做成伞为你遮雨，想起来了吗？
朵拉：噢，是的！我想起来了……为了使我的脚不湿，你还为我铺上了地毯。
圭多：对啊，您看，想起来了吧？您还没想起来，后来我们刚刚到拱廊站下，你就拥抱了我，还吻了我？
两人倚着拱廊柱，面对面地站着。她微笑地看着他，但是并没有动。他摇摇头——
圭多：不对，也许我记错了……你什么时候吻的我，还记得吗？
朵拉：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但不是在拱廊下。
圭多：那是在哪儿你吻了我一下？
朵拉：我吻了你两次！
圭多睁大了眼睛，激动地两眼放光。
圭多：两次？什么时候？
朵拉：你可别跟我说不记得我吻过你了！
他瞠目结舌。
朵拉：你不记得我吻过你了？
这时他向她靠近了一步。
圭多：啊，是的，是的，确实是……我想起来了，我都忘了你吻过我……你的笑容让我想起来了！就是在这儿，就在这根柱子旁边。
他把伞扛在肩上，跳着华尔兹的舞步围着她转了一大圈。
圭多：我想起来了，我扛着伞，跳了三圈华尔兹，当我站在她面前时，她吻了我！
他唱着“威尼斯船歌”绕着姑娘跳了三圈，然后停在了她面前。他们就这样待了一会儿。但是在他滑稽地围着姑娘转圈时，他看见姑娘的裙子腰部以下都撕扯开了。他在她身后最后看了一眼，很严肃地说。
圭多：公主……您的运气被风刮跑了！
她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后来她突然用两只手捂住臀部向后退，并担心地四下里看看，把后背靠在墙上。
朵拉：怎么办？

30.城里，拱廊，外景，夜晚
雨几乎停了。朵拉和圭多沿着拱廊走着。他肩上扛着方向盘，她双手抓住靠垫遮着臀部。
朵拉：因人而易……我爸爸就是那种人。哦，他能够让我去做任何事情。他了解我，总有法子对付我。我非常容易受骗，总是对他说“是”！
圭多停下站在她面前。这时他们恰好站在那扇穿工作服的男人平时叫玛丽娅扔下钥匙的窗下。
圭多：那么所有这些你都珍藏在心里了……可是这个贝壳，哦，这个首饰盒，是不是有打开它的方法，并且让它总说“是”？
朵拉（笑了）：比你想的要容易多了……只要找对钥匙就可以了！
圭多：那这钥匙在哪儿？
朵拉：老天爷知道！
她看着高远的天空。空中的云层裂开了。
朵拉：老天爷睁眼了。
圭多飞快地瞥了一眼穿工作服的男人总站在那儿的那扇大门。
圭多：那么说，这样一把可以总让你说“是”的钥匙，必须是从天上掉下来了？
朵拉：哎，是的！
圭多（狡诈地笑了笑）：我来试试……如果圣母玛丽亚也把钥匙扔给了我……
他把双手握在一起高举过头——
圭多（喊叫）：玛丽娅……钥匙！
一秒钟后从窗户里飞出一把钥匙，圭多跳起接住了钥匙——
圭多：是这个吗？
朵拉目瞪口呆，向高处看看，又看看圭多手中的钥匙。
圭多：不是这个……
他把钥匙放在了大门旁边的窗台上，然后就在前面继续往前走。
圭多：早晚我会找到的！
一直笨拙地用靠垫遮着臀部的朵拉呆愣了一下，跟着他往前走去——
朵拉：那上面是谁？
圭多（笑笑）：圣母玛丽亚！咱们穿过去，没有任何人。
两个人几乎是跑着，利用雨停的当儿穿过广场进入一条小巷。

31.城里，拱廊，外景，夜晚
圭多：您是要回家吗？冰激凌？巧克力冰激凌？咱们马上就去吃冰激凌！
朵拉：不，现在不！
圭多：那什么时候？
朵拉：噢，我不知道！
圭多看着天空——
圭多：这也让老天爷决定？
朵拉（害怕地）：不，别为了一个巧克力冰激凌打扰圣母玛丽亚！求你了。
圭多看见穿着军装的德国上尉由一个朋友陪同从对面一家咖啡馆里走出来。上尉也看见了他，撇下朋友大步向大饭店侍者走来。
圭多（对朵拉）：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吃这个巧克力冰激凌……我还是应该问问……
他握住双手，高举过头——
圭多（叫喊）：圣母玛丽亚……派个人来告诉我们，过多久我们就可以吃这个冰激凌了！
上尉走到了他们面前——
上尉：七分钟！
然后他向小姐微微点头致意，就离开了。
朵拉几乎昏过去了，呆愣着，不做声，笑笑。靠垫从她的手中滑落到地上，她都没有动一动。

32.城里，朵拉家，外景，夜晚
朵拉和圭多来到她家门前。这是一幢花叶饰风格的建筑，整齐的篱笆和一条鹅卵石小径围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院落。姑娘一手捂着遮臀部的靠垫，一手举着一个巧克力冰激凌贪婪地吃着——
朵拉：到了，这就是我家。
圭多：我来过一千次了，我总是问自己：现在是什么人住在这儿？将来又会是什么人住在这儿？我想在这儿前面开一家商店。
朵拉：书店？
圭多：是的。这样咱们就可以天天见面了！
朵拉的冰激凌吃完了，她向圭多笑笑告别——
朵拉：那就再见吧……
她像小孩一样用手抹抹嘴——
朵拉：对不起……你对我太客气了……现在我想回去洗个热水澡……
圭多：啊，我忘了告诉你（犹豫着）……
朵拉：说吧。
圭多：……我有个愿望就是想和她做爱，简直没法想像。不只一次，要许多许多次……但是我从未对她说过这些……根本没对她说过。这一直折磨着我，应该让我说出来。
朵拉还是不太明白——
朵拉：说什么哪？
圭多：我是说……我想和她做爱，而且是很多次。但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讲过，也许只有傻瓜才会说就在这儿，现在，一起做爱，就在她家门前，一辈子。
他把方向盘放到地上，像拄着一根拐棍儿。她站住了。一阵雷鸣电闪划破天空。
朵拉：快跑吧，否则就淋湿了，又要下雨了……
圭多像要和她告别似的举起了帽子。帽子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圭多（告别）：公主……
他戴好帽子。
恰恰就在此时，路上过来了两个骑车人：装饰店主和妻子。
朵拉知道圭多的衣服都湿了。
朵拉：你的衣服都淋湿了……当心别感冒了！
圭多看见装饰店主回头看见了他。装饰店主认出了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刹住了自行车。
圭多：没有，衣服挺好的……是帽子，让我烦恼……我需要一顶干的帽子……可在哪儿能找到帽子……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看着天空。
朵拉（笑了）：太容易了！想要什么样的？
她伸手接过帽子，抬头喊道——
朵拉（喊）：玛丽亚……让人送一顶干的帽子来给我这个朋友！
还没喊完呢，装饰店主一言不发已经站在了圭多面前。他摘下头上的帽子换回了自己的，很得意地回去了。他妻子扶着自行车在不远处等着他。
在夫妇俩人重新骑车离开的同时，大靠垫又从朵拉的手中掉到了地上。圭多捡起，套到方向盘上，仍然做成一把伞。雨又下了起来。
圭多：再见……
她不做声，为了不露出身后扯坏了的裙子，她向后倒退着走。她看见——
……远处，圭多打着那把独特的伞边跳舞，边唱着“威尼斯船歌”。

33.大饭店，内景，夜
庆典还没有开始。穿着漂亮晚礼服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来了。饭店里灯火辉煌，盛开的鲜花与小姐、夫人们身上的珠宝首饰交相辉映。这是一座现代化的饭店，圆形的大厅，四周墙上的壁画都是些表现上层社会男女微笑、喝香槟、严肃交谈的现实主义作品。
穿着侍者制服的圭多非常高兴，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轻捷地穿过大厅。托盘上许多鸡蛋的顶端放了一个鸵鸟蛋。可是他很快就看见了让他惊慌的人，马上把脸藏在了鸡蛋后面继续前行。他面前站着正在和一个朋友说话的罗多尔福。
罗多尔福：招待，对不起……洗手间在哪儿？
圭多（躲藏着）：直走，往左……
那两个人过去了。他把托盘拿低一些继续向前走。他回头看了看确信危险已经过去了。
叔叔和侍者埃尔奈斯托一起在一只硕大的花蛋糕上做出许多小湖泊、小花、小草和树木、小小的群山，有锥形房顶的圆形草房等等，营造了一派“埃塞俄比亚”的异国风光。在那个直径约有1.05米的大蛋糕中央，站着一只仰头张着大嘴的假鸵鸟。
圭多来了，很鲁莽地把手中的鸵鸟蛋递给了叔叔——
圭多：给，鸵鸟蛋！
叔叔：轻点儿！
年老的领班小心翼翼接过来，轻轻地放进了鸵鸟的嘴里。
圭多：可这是什么，一只非洲蛋糕？
叔叔：对，是最后一道甜点，埃塞俄比亚蛋糕，都是用糖、酒调的鸵鸟蛋黄做成的。（嘲笑的口吻）这是一个帝国！这是我们饭店赠送给参加庆典的来宾的。
圭多：这是什么庆典，埃塞俄比亚的节日？
叔叔（笑）：不，是订婚，一个正式的订婚仪式！给我那根鸵鸟羽毛，埃尔奈斯托……（对圭多）你，去把小车推来。
圭多急急忙忙地走来，他又站在了罗多尔福及其朋友面前。当后者转过身来的同时，圭多又转向了另一边。
罗多尔福的朋友：对不起，招待……
圭多：请……
罗多尔福突然转向他，圭多马上弯下腰去，为了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头几乎抵到了地板——
圭多（对着地板）：请讲！
罗多尔福的朋友：经理办公室在哪儿？
圭多没有改变那个滑稽的姿势，举起手臂，用手指着。
圭多：楼梯前，向左。
罗多尔福的朋友：谢谢。
圭多：不客气！
两个人去找经理了。
罗多尔福：怎么这样鞠躬！
罗多尔福的朋友：这是大饭店，罗多尔福！
圭多看到两人走远了，飞快地笔直走去。

34.朵拉家，内景，夜
一间简朴、整洁的卧室被温暖的灯光笼罩着。朵拉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了下巴上，但是她已经化好了妆，头发也做过了。母亲劳拉，一个严厉的妇人，但是打扮得有点古怪，穿着一件非常雅致的深蓝色睡袍。
劳拉：如果你现在还不马上起来，我对你父亲的遗像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和你说一句话！
朵拉（痛苦地）：我头昏……都说了一千次了。
端着茶杯的女仆焦尔加窃笑。
劳拉：朵拉，我的好孩子……你愿意你的母亲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家里？因为今天晚上你如果不去，我就没法出门了……
朵拉（大叫）：焦尔加！茶！
焦尔加站在那儿把茶杯放到了床头柜上。
焦尔加：给！
然后几乎跪在了床前——
焦尔加：小姐，听您母亲的话吧……罗多尔福是个多好的小伙子啊！
朵拉：也许我得睡一会儿……一会儿让我那样，一会儿又让我这样，到底要怎么样？过会儿你们再来。
她闭上了眼睛。
焦尔加：可是小姐……
母亲做手势让女仆走开些，自己走近女儿。
劳拉：朵拉……他们都等着呢，两百位客人等着你呢。还有市长、学监、朱利奥·福萨和侄女……
焦尔加：多好的姑娘……总是抱着那只戴着蝴蝶结的小狗……多让人喜欢啊！
劳拉：再说还有格拉乔西将军，你父亲最好的朋友……都准备了两个月了，还花了不少钱……现在我数到三，如果你还不起来，我拖也要把你拖去……一，二……三！
数“三”时她就把被子一掀：朵拉衣服鞋子全穿得好好的，胳膊上甚至还挂着小皮包。她呜咽着——
朵拉（悲伤地）：走吧！

35.大饭店，内景，夜
圭多欢快地穿梭于身着漂亮晚礼服的人群之中。大厅里有着那么多的漂亮姑娘和优雅的先生。乐队演奏着一首快乐的背景音乐。圭多推着一辆小车，回头想看一位胸部异常丰满的姑娘。他突然向后转了180度，撞到了小车；他扶住小车，身后出现了罗多尔福，拿着一杯酒，由一对朋友陪同。
此时，圭多在靠近大门的地方被和圭恰尔迪尼在一起的费鲁乔叫住。圭恰尔迪尼穿着节日盛装，指间夹着一支点燃了的雪茄烟。
费鲁乔：圭多！
圭多：噢！
老妇人喜气洋洋地向圭多伸出手——
圭恰尔迪尼：圭多，很高兴又见到你，身体好吗？
圭多：挺好。
圭恰尔迪尼：书店怎么样了？
圭多：差不多了……一会儿我给您送一块埃塞俄比亚蛋糕来，是用鸵鸟蛋做成的！
一位经过的绅士突然停下来惊奇地看着圭恰尔迪尼——
格拉乔西将军：圭恰尔迪尼夫人，这太意外了！
圭恰尔迪尼：啊，格拉乔西将军！
费鲁乔乘机走到圭多身边。
费鲁乔：她喜欢那些诗，也许会出版的。噢，我对她说，今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作品都给她送去……她别是在跟我开玩笑！
圭多：不，都安排好了。我让你坐那边的一桌，我假装你们也是被请来的客人，都安排好了。
费鲁乔：谁付钱？是个什么庆典？
圭多：订婚仪式。顺便说说，你知道谁订婚吗？就是那个大傻蛋！
费鲁乔：他和谁？
圭多：谁知道，都等着看呢，到现在还没来！
侍者埃尔奈斯特气喘吁吁地跑来。
埃尔奈斯特：圭多……
圭多走近他。
埃尔奈斯特：你叔叔……出事儿了……你快来！
然后他向厨房走去。圭多紧跟过去，他有些担心。
圭多：在哪儿？
埃尔奈斯特：外面，外面……马！

36.饭店后面，外景，夜
埃尔奈斯特引着圭多来到饭店后面的空地。罗宾汉，叔叔的马，没有驾车，缰绳拿在老主人手中。马的全身被涂成了绿色，嘴被涂抹成红色，眼圈也被描画过了……马的鬃毛和尾巴系满了花里胡哨的蝴蝶结。大腿和身子两侧画有一道黑色的闪电和骷髅，并且写有“当心犹太马”字样。
圭多：叔叔！
他看见了马，立刻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不想搞得太严肃了。他上前帮助叔叔拴好马。
圭多：罗宾汉……他们怎么把你弄成这样！看他们给你……化的什么妆。挺漂亮的，可是……写了些什么呀？……（读）“当心犹太马”……
叔叔：唉！又是一帮野蛮人、汪达尔人（注5）……太让人伤心了！多么愚蠢……“犹太马”……看这儿！
为了缓和紧张的局面，圭多笑了笑——
圭多：算了，叔叔，你别在意，他们这样做是……
他想说：“是闹着玩儿”，但是叔叔打断了他——
叔叔：……不，不是……他们这样做不是……（微笑）……他们是……（做严肃状）你必须习惯这些，圭多，他们也会这样对待你的。
圭多：对我！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最多把我剥光了，全身涂成黄色，并且写上：“当心犹太招待”！走吧，咱们走吧，叔叔……
他们回到饭店里。
圭多：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匹马是犹太马。明天早上我给它洗干净，走吧。（换了种语调）噢，叔叔……订婚仪式需要你，我可不愿意……在埃塞俄比亚蛋糕上……出什么差错……

37.大饭店，内景，夜
被人们簇拥着的朵拉和母亲出现在大饭店门口。朵拉像是受了惊吓。穿着制服的老门童送她们进了大厅。
劳拉看见一位似乎在等待的老先生，就满脸笑容地疾步走上前去。
朵拉跟在她后面，因为——
……她衣服上的一粒钮扣掉了。
她正弯腰找钮扣，而钮扣却滚进了大厅。
朵拉就这样跟着滚动的钮扣匍匐着进了大厅。
追着钮扣的朵拉钻进了一张桌子下面。
此时母亲看见迎上来的骑士加拉尔迪尼——
加拉尔迪尼：噢，晚上好，夫人。
劳拉：晚上好！
她想马上向女儿介绍这位绅士——
劳拉：这位是骑士加拉尔迪尼。你知道他的父亲曾经和加利波第打过仗……
她转向女儿，但是女儿不在。看见她爬在一张桌子底下后，只好向骑士道歉。然后向女儿冲了过去——
劳拉（把头探到桌下，咬牙切齿地）：朵拉，我的孩子……你在捣什么鬼？朵拉……我说你，在客人面前，你就不怕丢人……
朵拉：我掉了一粒钮扣……
劳拉：啊，你掉了一粒钮扣……
她试图把她从桌子底下拉出来——
劳拉：朵拉……
朵拉：不，我找到了！
劳拉：罗多尔福不仅是个好小伙，还有好多追求者……焦万娜·兰奇洛蒂昨天还跟我说，那是个多英俊的小伙子啊！你找到钮扣了？
朵拉：没有。
母亲看女儿不听她的话，气得眼睛直冒火，又把头伸到桌下。
圭多走下楼梯，高兴极了。楼梯下的大厅里是喧闹的庆典。欢声笑语中夹杂着杯盏的清脆撞击声，衣衫华丽、坦胸露背的小姐太太们的珠宝映衬着先生们考究的领带。
费鲁乔向楼梯上的圭多跑去。他们面对面地站在楼梯上，两人都很激动。
费鲁乔：噢，看那儿，你的正前方。
圭多：哪儿？
费鲁乔：那儿！
漂亮的朵拉站在那儿，和她的女友艾莱娜在一起。
她们面前是费鲁乔的一个朋友，他也打扮得很漂亮。
圭多（吃惊地跳了起来）：朵拉！
他放慢了脚步，不再跑着下楼了。
他脸上做出一个微笑，向姑娘走近。而这时罗多尔福也在向朵拉走近。在圭多看见罗多尔福的一瞬间，他飞快地从一张桌子上拿起一只花瓶，把脸藏在花瓶后面不让人看见。他像一条挨了打的狗一样藏在花瓶的后面继续前进。
罗多尔福向朵拉抬起胳膊，想挽住她的手——
罗多尔福：来吧，朵拉，我想让你认识一下菲多·焦瓦纳尔迪……
圭多把花瓶放低了一些露出眼睛——看着朵拉走远了，消失在客人中间。
圭多听到有人喊他。
上尉的声音：圭多！
圭多转过身，看见胁下夹着一本大厚书的德国上尉。一个行李员在把一些箱子、行李搬到饭店外面。圭多迎上前去，手里一直拿着花瓶。
圭多：噢，莱辛上尉，您去哪儿？
上尉：我接到加急电报……直接去柏林。这些花儿？
圭多：给您的，为您送行！
他向他递上花瓶。
上尉（笑）：我拿一支。
他从花瓶里只拿出一枝花儿。
上尉：带给我的妻子，圭多的花儿。我和你相处得非常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富于幻想的招待。
圭多：谢谢上尉……您是我伺候过的最有教养的顾客。
上尉：啊，你的书店开张的时候，告诉我，我会从柏林来的。别忘了我。
圭多：不会忘的！如果您来，我们就庆祝一下，一起吃晚饭，我请客。
上尉：谢谢。
他走出了饭店。
圭多站在那儿，想着什么，手里仍然拿着花瓶。
身穿制服的老门童全都听到了。
门童：什么呀？他说了些什么呀？
圭多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
圭多：“安静！”如果你说它，叫它的名字，而没有任何反应！那就是安静！安静！
门童：噢！我有一些谜语……
圭多：“在春天开花”的是什么？
门童：“鲜花！”
圭多：好样的，你赢了，给！
他把手中的花瓶放在他手里，然后走开了。
圭多：我得去厨房……“安静”，漂亮！
订婚仪式的长餐桌是在一列方桌的顶端。除了朵拉和罗多尔福，他的父母和她的母亲，在座的还有来恭贺的当局政要和最亲近的朋友，小学校的女校长和丈夫还有一些教员也在其中。罗多尔福坐在朵拉和艾莱娜中间。朵拉的女友也不时会和朵拉说几句话。
布鲁诺，一个身穿军服的法西斯青年，有点儿喝醉了，很高兴地向未婚夫妇坐的这桌走来。法西斯分子站在了罗多尔福的身后，而罗多尔福是坐在朵拉旁边的。布鲁诺用手蒙住罗多尔福的眼睛，笑着——
布鲁诺：猜呀，猜一猜，你猜我是谁？
罗多尔福吃了一惊，试图拿开他的手。
罗多尔福：谁呀？
布鲁诺：你糊涂了，是我！
罗多尔福：布鲁诺！
布鲁诺笑着拿起朵拉的手吻了一下。
布鲁诺：小姐！终于和您认识了……他一直没给我们介绍过……他害怕呀？！……老滑头。聚会该结束了吧，啊？
然后他俯身对着罗多尔福的耳朵小声说——
布鲁诺：你再没必要和我们一起去赌场了？！
说完他退后一步，举起双臂——
布鲁诺（提高嗓音）：请原谅，打扰一下……我要向他们表示祝贺，祝他们幸福！
他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布鲁诺：老滑头……
劳拉：小伙子多高兴呀？
朵拉有些恼火。罗多尔福很尴尬。
罗多尔福：可是……什么时候跳舞？
罗多尔福边这样说着，边起身，几乎是把布鲁诺强拉走，往乐队那边拽。途中他们两人被一桌有点儿醉了的朋友高兴地拖住，邀请他们一起喝酒。
朵拉一直感到很沮丧。骑士加拉尔迪尼在罗多尔福的座位上坐下，立刻就对女校长的谈话发生了兴趣。
女校长：我说的不是在柏林……而是在省里，在格拉菲奈科。你们听说的问题，我是记得的，因为我就遇到过。国家为一个疯子每天用去4马克、一个四肢残废的人的费用是415马克，一个癫痫病患者的费用是315马克，平均每天的费用是4马克。被收容的人有30万，如果清除了这些人，能够节约多少？
整个大厅都被这个问题惊呆了。朵拉感到毛骨悚然——
朵拉：我的上帝，那不可能！
女校长：我有过同样的反应，朵拉！“我的上帝，那不可能！”一个七岁的孩子是不可能解决这类问题的！计算是复杂的，比例、百分比……一点点粗浅的代数知识，对于我们来说则是一个高中的问题。
加拉尔迪尼骑士做了一个心算，终于出来干涉了——
加拉尔迪尼：不，一次乘法就够了！你说，所有的残废人是30万？
女校长：对！
加拉尔迪尼：30万乘以4：如果把他们都杀掉，每天就节省120万马克。很简单！
女校长：正确，好样的……你已经50岁了，加拉尔迪尼。而德国的这个问题是针对七岁孩子提出的，那确实是另一个种族。
这时，侍者埃尔奈斯托把一个巧克力蛋糕放到朵拉面前，但她是背着身子的，所以没有发现。走过来的罗多尔福看见了蛋糕。
罗多尔福：你好，公主！
朵拉在椅子上一惊，不相信地盯着未婚夫——
朵拉：你说什么？
罗多尔福：“你好公主”……那儿，蛋糕上，你没看见？
确实，蛋糕上用奶油写着：“你好公主”。
她向四周看看，站了起来，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她准备离开餐桌，这时……
音乐响起来了，乐队奏起一支欢快的狐步舞曲。
所有的客人，无一例外，一跃而起，跳起舞来。只有朵拉还站在那儿，但是罗多尔福很快就跑了过来，揽住她的腰，紧拥着她舞了起来。
这是一个欢庆的舞蹈，速度快极了。一些红色、绿色、白色的彩色纸屑，从高处洋洋洒洒地飘舞着，落在了所有人的头上、身上。飘舞的纸屑落到了和圭恰尔迪尼跳舞的将军身上。稍远处的桌旁坐着费鲁乔、一条系着蝴蝶结的小狗跳到他身上。一个极瘦的姑娘唤回小狗。费鲁乔邀请这位姑娘跳舞。劳拉在与学监跳舞，两人撞到了另一对跳舞的人，那是法西斯分子和女校长。三色纸屑轻盈地在空中飞舞，落到所有人身上。
叔叔和穿制服的老门童肩并肩地挨在一起。叔叔看着墙上的壁画。画上画着僵化呆板的绅士淑女。老门童则微笑地看着眼前欢乐的真人——
门童（有点怀疑地）：他们可真是优雅、漂亮！
圭多的叔叔看着壁画上的人回答——
叔叔：优雅、漂亮极了。
圭多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他很高兴，用眼睛寻找自己的心上人。
一曲舞蹈结束，接着就是一阵掌声。圭多转过身，有些心不在焉。他看见空荡荡的舞池中央，朵拉在大傻蛋罗多尔福身边。
圭多放慢了脚步，掌声变得稀稀落落的了。
罗多尔福（高声）：谢谢，谢谢……我只讲两句，因为你们都已经知道了，并且是多年前就知道了。朵拉和我在一条街上出生，我们上同一所学校……我们去拜访同样的朋友……我们总是在一起。我们唯一没有一起做的事情就是服兵役……
大家都笑了。圭多手中的托盘在客人的头上飘行。现在，罗多尔福说得快了一些——
罗多尔福：总之，朵拉是我生命中的女人，而我则是她生命中的男人。我们将在年内结婚……你们都是被正式邀请的客人，4月9号，大家都不要破费……在佩莱格里诺的圣玛利亚教堂……然后我们通宵庆贺，一直到天亮，还是在这儿，还是我们这些人一块儿！
掌声、欢呼声四起。
布鲁诺：接吻，老滑头，接吻！
罗多尔福的朋友们欢叫着——
朋友们：接吻……接吻！
劳拉的眼睛含着泪水。费鲁乔做出一个怪相。
圭多将手中的托盘高高地顶在头上离去，而此时——
……在舞池中央，罗多尔福亲吻朵拉，朵拉只是简单地把脸凑了过去。但是那个无伤大雅的亲吻引发了一声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转过身来……不过是一个侍者摔倒了，谁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圭多爬在地上，在一堆散落在地板上的饼干、甜点中间，像一只死了的癞哈蟆。
费鲁乔和埃尔奈斯托一起跑过去帮他。他们拉他起来。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曲优美的华尔兹。
费鲁乔：你没摔坏吧？
圭多：挺好，挺好……我绊了一下。
费鲁乔：噢，你听见了吗？
圭多：什么？
费鲁乔：没什么，没什么！
叔叔过来了，有些惊恐不安。但是圭多已经站起来，正在收拾撒在地上的东西。
叔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圭多：我被绊了一下，别耽心，我马上收拾好……
他把东西都收到托盘中，看着愉快跳舞的人们，向厨房走去。他看见朵拉在和未婚夫跳舞。直到撞到一张椅子，又使他非常惹眼地绊了个跟头，他刚转回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又一次摔倒在地。桌上的调料瓶架子飞起来砸在他身上。
圭多：谁把这椅子放在这儿了？
他站起身，收拾地上的东西，此时叔叔又一次来到他身边——
叔叔（平静地）：圭多。去厨房。
圭多：好吧。
但是他走向舞池。在埃尔奈斯托弄干净地板时，叔叔又喊住圭多——
叔叔：圭多……去厨房。
圭多：他们把这个晚上都搞乱了。你看他们把厨房弄那边去了。
他掉头往回走，经过未婚夫妇长餐桌顶端的那张桌子。一位胖先生，满脸通红，手中拿着一把法国纸牌，叫住他——
玩纸牌者：招待……
圭多站住——
圭多：有事儿？
玩纸牌者：快帮我清理出一张桌子。
圭多向桌前迈了一步，但是踩到了一个橄榄核。就在这一刹间，他抓住了桌布：只拉了那么一下，桌上已经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惊异的玩纸牌者做了一个玩世不恭的鬼脸——
玩纸牌者：好样的！
他开始发牌给同伴。
费鲁乔又一次跑过来帮助朋友。他帮他站起来，又帮他把食物的残渣、碎盘碟裹进桌布，而那只小狗一直在旁边舔食。
费鲁乔：圭多，你怎么样？
圭多：好，挺好……圭恰尔迪尼那边怎么样？
费鲁乔：一切顺利。
圭多：你去吧，别让她一个人在那儿。
埃尔奈斯托跑来拿走了包着残渣和碎片的桌布。
在费鲁乔犹犹豫豫离开的时候，叔叔过来了，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因为他看见侄子把托盘高高地顶在头上。托盘中系蝴蝶结的小狗还在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
叔叔（担忧，但又平静地）：你没事吧？
圭多：挺好，为什么所有人都为我耽心？就因为有些事儿不顺，我有什么地方特别吗？
叔叔：不，不是，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你去厨房，我马上就来。
圭多在叔叔的注视下机械地走进厨房。他还没发现托盘中的小狗正自得其乐地吃着东西。
乐队奏完了一只查尔斯顿（注6）舞曲。
整个大厅被彩色纸屑点染得色彩斑驳。跳舞的人们回到桌旁坐下。朵拉、母亲劳拉和罗多尔福坐在长桌的贵宾席上。
圭多空手从厨房里走出来，经过玩纸牌者的背后。那个玩纸牌者正在洗牌。一个胖女人为了拦住埃尔奈斯托的小推车，向后做了一个很鲁莽的动作，撞上了圭多，可怜的圭多又一次失去了重心。他一下子就撞到了玩纸牌者的后背——
……纸牌飞散开来，落在地板上、桌子底下。
玩纸牌者：啊……
圭多：我来，别担心，我来捡。
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叔叔没有看见他这又一次的不幸，然后弯腰去捡拾纸牌。
朵拉这次看见了这个场面。她看见他在桌子底下不见了。
她旁边是罗多尔福，正和他的一个朋友讲话。另一边是母亲，在和女校长说话。
劳拉（对朵拉）：那个和特别特别有钱的瘸子……雷莫结婚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啊，玛丽安娜！
她转身对女校长说——
劳拉：……她晚上总是一个人在外面转，还抽烟……所有的钱都让她花光了……
女校长：不会吧？
劳拉：我跟你说就是这样的！我都看见过……
这时，朵拉慢慢地滑到桌子底下，但任何人都没有发现。
圭多跪在桌下捡纸牌。他抬起眼睛，露出了高兴的神色。
朵拉跪着向他挨近。
圭多（小声地）：公主，您也在这儿？
朵拉（微微一笑）：哎！
朵拉继续靠近，毫不犹豫地吻了他的嘴唇。一个长长的吻，挺滑稽的。两人分开后，她做出严肃的样子——
朵拉：带我走！
然后她转过身，慢慢地退回去。他看着她离去，手中还在摆弄那些纸牌，像是要开始玩一局。
圭多（自言自语）：带我走……
她转过身去，跪着走了。她回头，仍然对他笑笑，并向他招招手。
圭多被一只脚踢了一下，玩纸牌者的那张大脸打破了他的幻想。
玩纸牌者：噢！
圭多从桌下钻了出来。
鼓敲响了，小号吹响了，乐手们突然打起节拍，演奏起悦耳的非洲音乐。
四个非洲黑人，也许是旧殖民地的土著兵，身穿民族服装，肩抬一个木架，上面是一只硕大的埃塞俄比亚蛋糕，从楼梯上下来。
乐队指挥在麦克风前讲话。
乐队指挥：现在……大饭店的经理送给大家一个惊喜！（高声喊）埃塞俄比亚大蛋糕！
大家鼓掌、欢呼。
土著兵调整方向，对准了未婚夫妇的餐桌，但是乐队又奏响了乐曲，土著兵就来了个大转向，完全转向了另一边，并且慢慢地停了下来。
一个先生挥舞着一瓶香槟站在那儿。
从主要入口处，进来一个骑着马的男人。他穿着侍者的制服，那匹马像个绿色的蝗虫：一个超现实的形象。马的身上颇具攻击性地写着“当心犹太马”。圭多骑在马背上，脸上洋溢着欢笑。
所有人都吃惊得鸦雀无声，呆愣在那里。骑士在大厅里转了一圈，从乐手们面前走过时，拿过正在开瓶的先生手中的香槟酒，向乐队做了个手势——
圭多：奏乐，大师！
像另一边的所有人一样，由于相信是饭店安排的一个节目，乐队奏响了欢快的音乐，而且比以前还要响亮。
费鲁乔一跃而起，手里还抱着狂叫的小狗。他旁边是在自己椅子上熟睡的圭恰尔迪尼。
费鲁乔（自言自语，惊讶不已）：圭多！
狗跑开去，他又把它抓住。
正往杯子里倒白兰地的叔叔停下，紧紧地抓着瓶子。
骑在马上的圭多不再在大厅里转圈，他在宾客们面前站住了。
乐队停止了演奏。
圭多向朵拉伸出手去——
圭多：请吧，公主！
朵拉又激动，又惊异。她有点儿犹豫，不过也就是一会儿。
罗多尔福非常怀疑地紧紧盯着骑士。
罗多尔福：您这是？……
圭多（对朵拉）：快点儿，公主！
她踩到椅子上，登上桌子，然后骑到马上，坐到了骑士的怀里。圭多把香槟酒瓶递给了罗多尔福。
圭多：祝贺你！
罗多尔福拿过酒瓶，紧抓在手中，心里不停地问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男人。
他周围的人都认为，这是饭店组织的一次表演。
叔叔在后面，在土著兵抬着的埃塞俄比亚蛋糕旁边，与罗多尔福也就一步之遥，看着朵拉的母亲和未婚夫茫然不知所措。大厅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乐队又疯狂地奏响了欢快的乐曲。马驮着朵拉和圭多向门口走去。
罗多尔福越来越担心，而他手中香槟酒瓶的瓶塞慢慢地要被冲开了。
罗多尔福（有点儿明白了）：那人……
他正要站起来，瓶塞突然猛地被瓶里面的酒冲了出来……像出膛的子弹射向天花板，后又重重地弹落到了假鸵鸟的脖子上。大鸵鸟蛋从那假鸵鸟的嘴里掉了下来……
……在可怜的罗多尔福头上，鸵鸟蛋破裂了。
罗多尔福：……那人是大傻蛋！
脸上、衣服上都弄脏了，罗多尔福试图搞干净。他像一阵风一样跳上桌子，又跳下桌子去追赶逃走了的人。
宾客们在他面前乱作一团，纷纷给他让路。马正要走出大门，费鲁乔突然出现在罗多尔福面前——
费鲁乔：你看，没有……
罗多尔福既愤怒，又糊涂，哆哆嗦嗦地看着他——
罗多尔福：什么？
费鲁乔：没有！
罗多尔福：什么？
费鲁乔：盖齐糕饼店……罗马大街上没有！
罗多尔福：糕饼店？
费鲁乔：哎，我找了二十多遍……罗马大街上没有，在哪儿？
罗多尔福用力推开他，边叫边向门口跑去——
罗多尔福：朵拉……
他跑出去了。所有人都跟在后面。
乐队继续演奏。
四个穿着土著衣服的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肩上扛着摆放着蛋糕的木架子。蛋糕上的鸵鸟像死了一样，大张着嘴。
叔叔笑眯眯地站在旁边。

38.叔叔家和暖房，外景，黎明/白天
圭多已经从马上下来了，又帮助朵拉从马背上下来。
他们也被染了一身绿，像罗宾汉一样。第一道霞光给场景抹上了不真实的格调。圭多走近家门，伸手到口袋里找钥匙——
圭多：没有！费鲁乔……家门钥匙在费鲁乔那儿，该死！
他冲动地晃动着大门，愚蠢地希望门能够打开。朵拉看着他，感到很好笑。她对这个地方很好奇，向暖房那边走去。
圭多：等等……一根细铁丝足矣……我爸爸教过我，我是使用铁丝的能工巧匠。啊，这儿！
他弯下腰，地上有一团细铁丝。而朵拉则好奇地站在暖房的门槛那儿看着。
圭多把细铁丝塞进锁眼里鼓捣，过了一会儿总算是打开了。他回头向朵拉笑笑，但是他看见她走进了暖房。
圭多决定跟着她。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他也走进了暖房。门仍然开着，那里弥漫着神秘的寂静。不一会儿从房间里传出了圭多特别高兴的大声喊叫——
圭多的喊声：焦苏埃……焦苏埃……好了吗？
从暖房里也传出了朵拉的声音——
朵拉：咱们走吧……你搞得都要迟到了！
从暖房的门里终于走出来了焦苏埃，伴随着一阵东西掉到地上的响声。这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机灵，但是非常非常瘦，穿着背带短裤、干净的衬衫。细绳拽着的一辆白铁皮小坦克拖在他的身后。他几乎是跑着出来的，绊了一下摔倒了，马上又站了起来。
焦苏埃：我的坦克丢了！
在家门口自行车旁等候他的父母走了过来。朵拉帮助孩子在车把上坐好，自己坐在横梁上。
朵拉：快，咱们走……快点儿，我们迟到了。放下坦克！
焦苏埃：快，加油，爸爸！
他这样说着，同时扔掉了坦克。圭多使劲登着自行车，带着坐在横梁上的朵拉和坐在车把上的焦苏埃离去。

39.街道，城市，外景，白天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阳光灿烂。但是气氛并不很愉快。街上行人很少。人行道上匆匆忙忙走着一个女人。不时可以看见一辆德国军车驶过……还有骑着摩托车的士兵。奥雷菲切一家的自行车，在朵拉的警告和焦苏埃的激动喊叫中高速冲了下去。
驶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已经出现了战争和痛苦的悲剧症候。
商店的橱窗贴上了保护性的胶条。玻璃窗都用糖纸或报纸封了起来。
古迹和遗迹也看不见了，因为都被旧的床垫、褥垫和绳索“捆包”了起来。在一个个的门柱之间堆放着沙包。
营地的墙上，贴着有头盔、骷髅、步枪和法西斯纳粹党的党徽组成的宣传画，杀气腾腾。
但是圭多、朵拉和焦苏埃似乎暂时忘却了眼前的一切，愉快地骑着自行车在这极为恐怖的气氛中穿行，好像他们已经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习以为常了。
焦苏埃（激动地）：加油，爸爸！
朵拉：慢点儿……慢点儿。你们两个都是疯子。
圭多：我们去学校要迟到了。
焦苏埃：拐弯，拐弯，拐弯……
圭多：噢，上帝，一匹马！
他按动车铃，车铃狂响。但那是他在开玩笑，马离得还远着呢。

40.城市，广场和弗兰切斯科·彼得拉克学校，外景，白天
自行车载着三个激动的人，伴着一阵铃声冲进了广场，冲着小学校的大门直驶过去。
朵拉：圭多，别再按车铃了，你都把我搞昏了！
圭多：不是我，不是我，是焦苏埃！
焦苏埃：不是我，是爸爸！
朵拉：好了，让我下来。
自行车开始减速，在学校门前停住。她下来了，他戏谑地伸手在她屁股上拍了拍。朵拉边整理着衣裙，边加快脚步离去。
圭多和儿子又上路了。他很快又按响了车铃。

41.城市，街道，外景，白天
父亲和小儿子步行向前。圭多推着自行车。一小队德国士兵超过了他们。两人在盖齐糕饼店前停下。
橱窗里只有很少的甜点。但那里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犹太人和狗禁止入内。”
焦苏埃站住，看橱窗里——
……一个巧克力蛋糕。
焦苏埃：我们给妈妈买一个？
圭多：多少钱？
焦苏埃：20里拉。
圭多：不，算了吧，算了吧……那是假的，像你的坦克一样。
圭多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小男孩读了那块牌子，然后追上父亲。
焦苏埃：为什么犹太人和狗不能进去，爸爸？
圭多：哎，犹太人和狗不需要那些。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想的去做！那儿有家商店，五金商店……他们不让西班牙人和马进去。那什么……药剂师，就是昨天我和一个朋友在一起……一个中国人，他有一只袋鼠。药剂师就说：“不，这儿中国人和袋鼠不能进！”他讨厌他们。
父亲与儿子离去，沿着城里幽长的街道走远了。
焦苏埃：可我们谁都让进！
圭多：不，从明天起我们也写上：“禁止蜘蛛和哥特人（注7）入内”。
他加快了脚步。
圭多（差不多是自言自语）：够了！这些哥特人让我头痛！
他们转过街角。

42.卖文具和书籍的商店，内景，白天
焦苏埃跪在椅子上，趴在柜台上用彩色笔在一张纸上画画，嘴里嘟嘟囔囔唱着一支儿歌。
父亲则在整理书架上的书籍：手上有一摞书，下巴下也夹着书。这是一间卖文具和书籍的商店，简朴而整洁。许多的书籍，也有本册、图画、圆规、颜料……
进来一个神情傲慢的先生，另一个嘴里叼着香烟的男人留在了外面。圭多笑迎顾客。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你好。
那摞书从圭多手中滑落到地上。他跨过地上的那些书。
圭多：全部半价！
先生：圭多·奥雷菲切？
圭多：是我，说吧。
先生：你得跟我去市政府一趟。
圭多：又去一次？
焦苏埃：他都去过了！
圭多（对先生）：去干什么？
他看见外面的男人在窗玻璃上把香烟按灭了。
圭多：那位先生和您一起的？
先生：对，咱们走吧！
焦苏埃从椅子上下来——
焦苏埃：我也去，爸爸！
圭多：不，不……你留在这儿，我马上就回来。（对先生）就一点儿小事儿，对吧？
先生：是一点儿小事儿。
圭多从衣架上拿过外衣。
圭多：我们走吧！（对焦苏埃）噢，对顾客要友好啊！
他这样说着，和那位陌生人向门口走去。
一出门，他就向另一位打招呼。
圭多：您好！
那位不说话。三个人离去，圭多夹在当中。焦苏埃出现在门口……
……圭多发现了。为了让孩子高兴，他学起鹅走路的滑稽样子，并转身对他挤挤眼。

43.卖文具和书籍的商店，内景，白天
焦苏埃把掉在地上的书捡拾起来放到书架上，又低声唱起了心爱的歌。
他的外婆劳拉到商店里来了。她脸色苍白，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情。
劳拉：你好。
焦苏埃：你好。
劳拉假装看书，慢慢地踱步，实际上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外孙……小外孙正用一块橡皮擦自己画的画。她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焦苏埃抬起眼睛。
她随便挑了一本书。
劳拉：我要这本！
她把书递给孩子。焦苏埃看了价格，把书交回给妇人。
焦苏埃：10里拉！
劳拉：噢，不，这里写着20里拉！
焦苏埃：全部半价。
她付款后，又从小皮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到孩子面前。
劳拉：这个，焦苏埃，交给妈妈。你告诉她，是外婆给的。
焦苏埃：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外婆。我不认识她。
劳拉：你喜欢认识她吗？
焦苏埃：喜欢。
劳拉：明天你就会认识她了……
焦苏埃：明天？
劳拉：对，因为明天是你的生日……外婆也会来，并且会给你带一个礼物，焦苏埃。
焦苏埃：一辆新坦克？
劳拉：不，一个惊喜。把信给妈妈……再见，焦苏埃！
她转身像是要离开。
焦苏埃：你忘了找的钱，外婆！
她盯着他，默默地接过钱，走出门去。她一直都在笑，很激动。
劳拉：谢谢……明天见！

44.卖文具和书籍的商店，内景，傍晚
天快黑了。一些路灯亮了。圭多正在关店门。自行车座上这回坐的是朵拉。焦苏埃坐上了车大梁。圭多关好玻璃门。
朵拉（对圭多）：你多久回来？
圭多：一小时吧，我到叔叔那儿去一下就回来……前闸真的坏了，不是开玩笑，当心点儿！再见。
朵拉：再见！
朵拉边让自行车拐弯，边和儿子谈话。
朵拉：后来外婆跟你说什么了？
焦苏埃：她说明天来（按响车铃）……
圭多（自言自语）：就这样了！
他把金属卷帘门拉下来，上面有大字写着：“犹太人商店”。

45.叔叔家，大门口和饭厅一角，内景，白天
叔叔家变了样，现在完全是一个住家的模样了，简朴、敞亮。靠一面墙放着餐桌和椅子，另一边是旧家具，一个衣橱、一个破矮柜、一个抽屉柜和一些零碎东西，还有一面墙前面放着一套客厅家具。
圭多正在摆餐桌。朵拉急急忙忙进来了，后面跟着焦苏埃。她手里拿了一张画，放到角落里靠着，然后转身对儿子说。
朵拉：你现在应该去洗澡。
焦苏埃：不，我不愿意洗澡！
朵拉：不行，去洗澡！
焦苏埃：我星期五洗过了！
圭多：是真的，他星期五洗过了。
朵拉（对圭多）：把你的衬衫换下来！
圭多：我星期四换的。
在厨房门口突然出现了叔叔，系着围裙，手中拿着一把长勺。
叔叔：鲜花呢？
朵拉（对圭多）：你还没弄好？赶快去摘。
圭多匆忙走出去。
圭多：我已经弄好放在外面了。
焦苏埃：我也去。
朵拉：不行，你应该去洗澡，快去，不然水都凉了。
小东西站在那儿不动。圭多向门口走去。
圭多：他星期五洗过了。
他出去了。朵拉打开衣橱，在小抽屉中翻寻。
朵拉（对焦苏埃）：赶快脱衣服，我拿毛巾来……好好洗个澡，给我的小焦苏埃好好洗个澡……他就会干干净净的了。
她拿好毛巾向浴室走去。她确信焦苏埃已经在里面了。但是小东西就藏在她身后，悄悄地跟着她。
朵拉：水还热吗？
她站在浴室门口，很惊讶——孩子不在。
朵拉：焦苏埃？
她向厨房走去。小东西始终跟在她背后。
朵拉：叔叔，焦苏埃在你那儿吗？
叔叔边走出来，边尝着勺中很烫的汤。
叔叔：没有！
朵拉：那他就是和圭多去摘花了，顽固脑瓜！
朵拉转身，小东西仍然跟在她身后。叔叔看见他了，可是小东西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
焦苏埃：嘘……
朵拉：唉……我应该准备……都让我来不及了。
她走进卧室，关上房门。焦苏埃高兴极了，留在了厅里。他看见那个没有抽屉的破矮柜，飞快地钻了进去，就在他关好了小门的同时，圭多手里拿着鲜花回来了。
圭多（大声地）：把花放哪儿？
朵拉的声音：放那儿，我就来。
鲜花的镜头：用细绳子拴住的一大捧五彩缤纷的鲜花。圭多把它放到藏着焦苏埃的矮柜上，转身准备离去，可是他听到了一阵很微弱的声响，就又转回身来。他看见了柜子里藏着的焦苏埃的小手和大眼睛。
焦苏埃：嘘……我星期五洗过了。
朵拉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头发刷子，进来了。
朵拉：焦苏埃和你一起去了？
圭多：没有！
朵拉：那他到底去哪儿了？
她在距矮柜几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梳理起头发。
朵拉：听着，到这儿来……在去接妈妈之前，我应该告诉你两件事情。
圭多走过来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朵拉：我把画儿挂那儿了……你看看好不好。花嘛……你把花放哪儿了？
圭多：在那儿，矮柜上。
朵拉：拿过来，让我看看你种的花。
圭多：马上就让你看！
他朝矮柜伸出双手，带着神秘的表情活动着手指。
圭多：过来，鲜花……过来，矮柜……叔本华……意愿，我要矮柜走过来……
朵拉看着，被搞糊涂了。但是她很快回过头来，因为矮柜升高了一点儿，下面露出了焦苏埃的双脚。后来矮柜就一点一点地往前走来。
一阵惊讶过后，朵拉明白了诡计，笑了。但是她马上说——
朵拉：这个矮柜太脏了。
矮柜在朵拉面前停下，柜门打开出现了焦苏埃。
焦苏埃：早上好，公主。
朵拉（马上，并且大声地）：去洗澡！
从卧室虚掩的门那儿，传出朵拉愉快的嘲笑声，充满了爱意。
朵拉的声音：不，还要擦些爽身粉。这儿一点儿……这儿也要一点儿！然后是脚上。多漂亮的大脚丫啊，谁把你的脚弄得这么漂亮，啊？！
卧室虚掩的门前，出现了从浴室里出来的焦苏埃。他全身湿淋淋的，不停地用毛巾擦着裸露的全身。
焦苏埃：妈妈，完了，我洗完澡了。
圭多的声音：好样的，焦苏埃，我也完了！
就在焦苏埃走进卧室的同时，朵拉也从里面出来了。她抱住他，把他举到空中，不停地亲吻他。
朵拉：好样的，焦苏埃，干干净净、香喷喷……现在香喷喷啦！
她放下他，让他进到卧室里。
朵拉：衣服都准备好了，穿上吧，焦苏埃。
墙上挂好了画，桌上铺好了桌布。朵拉也穿好了衣服，拿起皮包向门口走去——
朵拉：那我就去接妈妈了。过一小时我们就回来了。如果一切还没搞好，你们两个就当心点儿。再见，叔叔！
叔叔在厨房里忙着收拾那些从饭店拿回来的剩余食品。实际上，大理石小餐桌上已经堆满了从大饭店带回来的东西。焦苏埃手里拿着铁丝和纸做成的匹诺曹高兴地跑了进来。
焦苏埃：爷爷，看爸爸送给我的什么礼物！
叔叔：匹诺曹。
细铁丝做成的玩偶的鼻子可以用手指拉长或缩回去。
焦苏埃：说谎的时候鼻子就长长了……长出来，缩回去，长出来，缩回去。
叔叔：漂亮极了。
焦苏埃：是爸爸用铁丝给我做的。
叔叔：我看见了。
叔叔正在烧东西，小家伙总打扰他，不经意间手指被烫着了。圭多进来了。他穿着背心，一条大毛巾缠裹在腰上，头上包着一条小毛巾。面对这么多大饭店里的好吃的，他睁大了眼睛——
圭多：你都做了些什么，皇帝的宴会！
他拿起两把亮闪闪的叉子。
圭多：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银的。
叔叔：晚餐前我应该都送回大饭店的。
一个盘子里摆放着一只奇怪的烤飞禽。
圭多：啊，小仔鸡……
叔叔：对，可是只有一条大腿。翅膀太小了……根本保证不了质量，都是剩的东西，但是按我们的口味做的。劳拉太太会满意的。
这时焦苏埃用一根手指刮下平底锅中残存的巧克力，放在嘴里舔着。圭多发现了——
圭多：这儿你也用手刮了？
焦苏埃嘴里含着手指回答——
焦苏埃：没有！
父亲把匹诺曹的鼻子拉长了，在焦苏埃的后脖颈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圭多：说谎！我们去把餐桌整理好。
焦苏埃没有动。
圭多：我们走，顽固脑瓜！
他学着鹅走路，离开了。
焦苏埃笑嘻嘻地跟在他后面，也学他像鹅一样走路。

46.叔叔家，外景/内景，白天
罗宾汉拉的轻便马车停在了叔叔家门前，车上坐着朵拉和她的母亲。
劳拉：他已经会读，也会写了？
朵拉：哎，一岁多就……
劳拉：你可真是好样的。
朵拉：我扶你下车，妈妈。
劳拉不愿意被扶，自己抱着给焦苏埃的礼物下来了。
有什么事儿让朵拉担心了——
……家门大开：焦苏埃的匹诺曹被扔在地上，已经坏了。
劳拉（担心地）：怎么了，朵拉？
她没有回答，走进越来越暗的大门。她站在那儿，看见里面——
……餐桌上依然非常丰盛，但一把椅子翻倒在地上。地上有一只破碎的盘子。她感到恐怖，倒退了一步。

47.军车，内景，白天
军车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油布车棚被晒得发烫。卡车上坐满了抱着行李的人。他们疲惫不堪、麻木呆滞，惊恐不安地坐在长凳上，年轻一些的就坐在车厢地板上。
尽头，靠近驾驶室的地方，坐着圭多和焦苏埃。叔叔坐在对面，沉默不语。长凳上，靠近车尾的另一端，坐着两个德国兵，腿间夹着冲锋枪，头盔拿在手里，在打瞌睡。
卡车停下，熄了火。寂静中只听得悠长而单调的蝉鸣。
焦苏埃站了起来——
焦苏埃：我们到了吗？
圭多从司机身后的小窗户向前望去：看见两个意大利军人。
圭多：不是，是一个铁路道口。
焦苏埃坐到父亲的腿上，看着自己对面那个抚弄小猫的小女孩。
焦苏埃：爸爸，现在你应该告诉我，我们去哪儿？
圭多（犹豫着，突然地）：嗯……啊……去那儿……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你已经问了我一千遍了……我告诉你……我不能跟你说！
焦苏埃：我们去哪儿，爷爷？怎么回事儿？我都累了……
叔叔（尴尬地）：我们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圭多：焦苏埃，什么“我们去哪儿”……好了，你还不明白吗？
焦苏埃摇头表示不明白。
圭多：今天星期几，对不起？！（笑）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说过想去旅行，对吗？我花了好几个月安排这一切。好了，焦苏埃……
焦苏埃：去哪儿？
圭多：去……去……
他力图找个答案，但没找到。男孩子仍固执地问——
焦苏埃：哪儿？
为了让小孩高兴，圭多就狡猾起来了。他压低了声音——
圭多：是一个惊喜……这是一件让我感到好笑的事情……我小的时候，我爸爸也为我安排过……笑死人的事儿。你看，第一个到那个地方，就……就会做这样一件事儿，到了那儿就大叫：“噢！”。不过这样的人很少。然后铃声响起来……
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模仿一个人按响了铃。
焦苏埃：哎？
圭多：不，我是说响铃，用一个手指……按一下就响了，当然，响四声以后就不响了，不过我们……你喜欢吗？
孩子犹豫了，但他很好奇，虽然到现在他并没搞明白。
焦苏埃：是的，可为什么响四声就停了？
圭多：怎么，你还没明白？就那个铃啊，首先，用手指头，叫做阿斯德鲁巴莱……你看见他的时候，要假装不认识他。
焦苏埃：他是谁呀？
圭多：不，我不能告诉你这个……好了，我向妈妈发过誓的。如果妈妈知道了，就会生气的。你知道她会怎么做的，对吗？
焦苏埃：可我们去哪儿？
圭多：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揪住他的两只耳朵——
圭多：……祝福你！
焦苏埃勉强笑了，后来就打哈欠了。一列火车飞快地在卡车前驶过。卡车又向前开了。
圭多：来，睡觉，睡吧！
焦苏埃：可是用什么按响那个铃？
圭多：按响铃，是用手指头。睡吧，睡吧。
叔叔（笑）：对，焦苏埃，睡觉，睡觉。做个好梦吧。
焦苏埃跪在父亲的腿上，脸靠在他肩膀上。
圭多：好样的。
忧心忡忡，心怀疑虑的圭多盯着叔叔看了一会儿。
圭多（低声）：叔叔……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这车去哪儿？

48.小火车站，内景，夜
一只手电筒的白光又一次掠过在幽暗的候车室里打瞌睡的犯人们。脸色苍白的犯人们惊恐不安。长凳上、地上、沿着墙边拥挤着一个又一个家庭，带着大大小小的箱包行李。很多人睡着了。
一个军人打着手电给刚到的人找地方。那些人磕磕绊绊地跟在他后面，因为已经没有什么空地了。手电照到尽头的一扇门，士兵把门打开，用手电照照里面。
士兵：这儿，进这里边去！
他让到一边，那些犯人进去了。在进去的人中，有圭多、叔叔和焦苏埃。

49.小火车站，广场，汽车，外景/内景，黎明
紧张、忧虑、沉默的朵拉坐在一辆汽车的后排坐上。汽车后窗外，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寂静的乡村。出租车司机，身穿制服、带着帽子，减速驶近小火车站前的空地。那儿有德国士兵和法西斯警卫。一辆装甲车、一辆卡车和一辆德国军车停在入口处，由两个武装哨兵看守。
出租车在远处停下。朵拉下车。
出租车司机：等您吗，太太？
朵拉：不，您走吧。
朵拉迈着坚定的步伐向车站入口处走去，臂上挎着小皮包。出租车掉头回去了。

50.小火车站，站长室，内景/外景，白天
站长室里只有朵拉一个人，周围是些电器仪表盘、电话、电报设备。她向窗外看去，第一站台那儿停着一列货车。车厢全被伪装了，射击孔后面有人影在晃动。她眼中流露出惊慌的神情。
那边的车厢门被打开了。新犯人过来一个个地上去。但是距离太远了，朵拉无法看见圭多、儿子和叔叔。
现在可以看见这些犯人被德国士兵推搡着登上踏板。圭多和叔叔在队伍的最后。父亲将儿子抱在手上。
圭多：噢，几点了？我们准点出发了，安排得多好！你从来没坐过火车，是吗，焦苏埃？！
焦苏埃：没坐过。怎么样，好吗？
圭多：感觉好极了……里面全是木头的，没有椅子，大家都站着。
焦苏埃：没有椅子？
圭多：你从没坐过吧……开玩笑，火车上有椅子吗？全都站着，一个挨着一个……很高兴的。
这时他们走近了车厢。
圭多：看见了吗？排队呢……天啊，我及时抓到了最后几张票……真是奇迹……我们走，叔叔，我们走。我可不想让别人对我们说：“来得太晚了，都满了，你们回家吧！”
他们开始登上踏板，但是前面那人行动很艰难。
圭多：噢，我们预订了，是订好了的。（大声）我们来了！慢点儿，慢点儿，我们来了……总算到了，我们预订好了的。噢！
德国士兵搡了他一下，用力把他推进去。
圭多（笑）：谢谢！
他一跃而上，搓着双手，很是高兴。他们确实是最后上车的人了，车门跟着就关上了。
圭多（兴奋地）：开车啦！
一个说意大利语的德国军官走进站长室。他很忙。
朵拉转过身来。
军官（有口音）：有事儿说吧，太太！
朵拉：出了……出了一个错误。
军官：一个错误？您是谁？
朵拉：我的丈夫和儿子在那趟车上。
军官：您丈夫叫什么？
他走过去翻看放在桌上的一些纸。
朵拉：圭多·奥雷菲切。
那人飞快地查阅名单后，抬起头来。
军官：焦苏埃·奥雷菲切、埃利塞奥·奥雷菲切也在车上。哪儿错了？没错。
朵拉：我也愿意上那趟车！
此时，门口出现了一个意大利士兵。他立正说道。
士兵：都准备好了！
军官：出发！（对朵拉）回家去，太太，去吧……
朵拉站着不动，一脸的严肃。此时，窗外，意大利士兵深吸了一口气后大喊——
士兵：开车，开车……可以开车了！
火车头突然开始喷气。
朵拉：我要上那趟车。
正要走出门的军官在门槛那儿站住了，长时间地盯着她。火车开动了。
朵拉（非常固执地）：让我上那趟车！
德国军官就从门那儿探出去，用自己的语言发出命令——
军官（德语）：停车……火车停下！
士兵立刻又吹哨，又叫喊——
士兵：站住，停车，停车！
军官向后退了一步，给朵拉让路。后者毫不犹豫地出门走上了站台。
有人从货车厢上被铁网封住的小窗缝隙向外看。此时火车停下了，他看见……
……从站长室出来的朵拉由一个德国士兵陪同。
焦苏埃的声音：妈妈在那儿！
车厢的射击孔里，焦苏埃在向外看。他的脸旁边出现了圭多和叔叔的脸。圭多抱着儿子。
他们看见，朵拉在等车厢门打开。那节车厢离他们所在的那节不远。
圭多（自言自语，缓慢地）：朵拉……
焦苏埃（高兴地）：他们把车停下让妈妈上来……
长长的火车停下了。站台上只剩下一个上车的旅客，就是朵拉。她走近车厢，爬了上去。两个德国士兵关上了车厢大门，并且用铁闩拴住。其中一个人还用力吸了一口气。火车又启动了。

51.纳粹集中营，广场，外景，夜
这里就是火车的终点。铁轨的顶端堆放了许多铁器和木头。一些灰砖建筑围住了一大片空地。周边阴晦的建筑上的那些小窗户都被铁条封住。不时划过的白色光柱，搜寻着集中营的广场。一个人也没有。远处有人影在靠近主要入口的地方晃动。那是在空地另一边大墙上的一个巨大的门洞。惨白的塔楼下铁丝网发出点点亮光。
终于在最大的门洞中央出现了一点亮光。随着逐渐轰响起来的火车制动声，亮光突然变大了。火车头喷发出的汽雾在两侧越来越浓烈。
火车驶进集中营，停了下来。一会儿，火车头安静了，车头灯也熄了。两个司机下来，消失在黑暗中。火车湮没在黑夜无尽的寂静之中。

52.纳粹集中营，广场，外景，白天
一个德国士官出现在军人住宿的小楼最高一层的窗户后面。他身穿背心、背带裤。他边喝咖啡，边看着下面的空地……
……那儿仍然停着一列火车。两侧站着武装的德国兵，每个车厢旁有四个士兵。他们正搬移隔离物，摆放下车的踏板。阳光从高墙上铁丝网的空隙中透射过来。
清晨惨白的光线照射到已经被摧垮、被扭曲了的囚犯的脸上。他们忧心忡忡。
随着冷冰冰的命令，遭到推搡和恐吓的妇女们、男人们分别从火车的两侧下车。高音喇叭中传出了莫名其妙的德语通知，响彻整个空场。
刚刚下车，顾不上头昏脑胀，圭多把仍然昏昏欲睡的焦苏埃交给叔叔，就急匆匆地跑到人群中找朵拉。但是妇女都在另一侧。他只能透过一节车厢大敞的车门远远地看到那里。
朵拉也在男人们中间找他，但是没有找到。她累坏了，阳光照得她头昏眼花。
圭多跳上车厢连接处的缓冲器上。
圭多（喊）：朵拉……
她转身，瞬间脸色明亮了。也就是一瞬间，因为一个士兵吼叫着粗暴地把圭多拽了下来。

53.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外景/内景，白天
男人们胡乱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顺着灰墙慢慢地向前蹭。他们面前是开着门的大房间。这些人随身带着一个箱子、一个包袱或者一个提包。但是在他们进门前，要把那些行李、包袱留在门外。一些德国士兵监视着，一切都有序地进行。那是一栋光秃秃的房子，有很多被铁条封闭的小窗户。那些人脸色苍白、不知所措，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已经猜到了……
圭多几乎是跑着追上了叔叔和走路摇摇晃晃的焦苏埃。他抱起孩子，尽量表现出平静的神情。
圭多：啊，焦苏埃，怎么样啊？你高兴吗？你看一切都安排好了。怎么样？你有点儿累了吗？
焦苏埃：是的，我不喜欢火车。
圭多：你不喜欢？啊，那咱们回去的时候就坐汽车……（向那些队伍中的人喊）噢！回去的时候我们坐汽车啊！要坐椅子！（对焦苏埃）我说话算数！
焦苏埃（自言自语）：对，那样好！
圭多：我也觉得不错。
走过第一扇门，德国兵夺下一些犯人的行李包裹后，让他们进去。他们动作很慢地跟着队。
圭多：看组织得多好。你看见士兵了吗？这儿要排队进去，人都藏起来，要想方设法进去。外面排队呢。你看他们还看守着……那两个人就没让进去，看见了吗？
确实，两个犯人被神秘地带走了。
圭多：他们会让我们进去的，我们是预订了的！看吧，焦苏埃……我们会好好赛一场的！
焦苏埃：告诉我，爸爸，这是什么游戏？
圭多：好样的！什么游戏？是一种……比赛……我跟你说过的呀！我们大家都是参赛者，对吗？……男人在这儿，女人在那儿……然后还有士兵。然后他们给大家规定好时间。有些难啊！……不是那么容易，那么简单的。如果有人出了错，他们立刻就让他回家。谁赢了，谁就会得到头等奖。
焦苏埃：赢得什么奖呀，爸爸？
圭多（犹豫）：赢得……头等奖，我都跟你说了！
焦苏埃：是说了，可是什么呀？
圭多作难了——
圭多：是……是……
叔叔救了他——
叔叔……一辆坦克！
焦苏埃：我已经有坦克了！
圭多：一辆真的坦克，还是新新的！
焦苏埃目瞪口呆——
焦苏埃：真的？（狂喜）不会的！
圭多：会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焦苏埃：怎么才能得到头等奖呢？
圭多：以后告诉你。
焦苏埃：一辆坦克……
圭多：……真坦克！
又到了一扇门前，德国兵让一些犯人进去。迈进门槛的也有圭多和焦苏埃。叔叔则被带走了。
焦苏埃：爷爷去哪儿？
圭多：他是另一队的，都安排好了。（告别）再见，叔叔！
他们进到里面，站住，露出惊骇的神色。这是一间肮脏、令人恶心的大房间。小窗透进的昏暗光线下，石头墙泛着青灰色。床是叠架起来的三层，当中一小方空地上拥挤着那些刚到的人。中铺上是一些因劳顿显得老态且瘦弱的年轻人，不做声。有的人忍住友好的微笑，从毯子里伸出头来。
圭多又必须打起精神，因为焦苏埃要哭了。圭多滑稽地搓着双手——
圭多（满意地）：啊！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一件特殊的事情。（大声）我们预订好了……两张床。
他们向一张空着的下床走过去。
圭多：咱们走，否则就被别人占了。
父子俩就占了一个床位，是三层铺的下床。上面都有人了。小男孩很害怕，这个环境他不喜欢，含着眼泪坐在床板上。父亲发现了。
圭多：那好，咱们就睡这儿，挤一挤……焦苏埃？
焦苏埃：这儿太不好了，臭烘烘的。我要到妈妈那儿去！
圭多：咱们会去的。
焦苏埃：我饿了。
圭多：我们就去吃饭，焦苏埃。
焦苏埃：还有，他们太坏、太坏了，总叫喊。
圭多：不得不这样，奖品太大，他们必须严格要求……大家都想要真的坦克，焦苏埃！
焦苏埃：我不相信能赢一辆真坦克！
圭多：我跟你说是真的！
焦苏埃：那应该怎么做？我能见到妈妈吗？
圭多：那要等到比赛结束的时候。
巴尔托洛梅奥，一个先来的犯人，瘦瘦的，穿着一身有竖条格的旧囚服，从旁边的上铺探出头来，满怀同情地听着父子俩人的对话。
焦苏埃：那什么时候结束？
圭多：必须积满……积满一千分。谁先积满，谁就赢得坦克。
焦苏埃：坦克？我不信。（呜咽）他们给茶点吗？
圭多（颇感意外）：茶点？现在咱们来看看……还是问问吧，这儿都是朋友……
他抬眼，看见了上面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巴尔托洛梅奥。
圭多：看，那是谁！你看见了吗，谁在那儿？……是克索……
巴尔托洛梅奥：巴尔托洛梅奥。
圭多：哎，巴尔托洛梅奥……已经过了给果酱面包的时间了吗？
巴尔托洛梅奥同情地点点头。
圭多：我就知道，已经晚了。还会再送吗？
巴尔托洛梅奥抬起身来。
恰在此时，宿舍里进来一个纳粹德国党卫军的二等兵，有两个武装士兵陪同。
二等兵是一个胖男人，一脸的严肃。他看了看后面，似乎在等什么人。他很着急。
二等兵（德语）：有会说德语的意大利人吗？
大家都不做声，很害怕。圭多低声问巴尔托洛梅奥——
圭多（低语）：他说什么？
巴尔托洛梅奥（很轻很轻地）：找一个会说德语的！他要讲集中营的规矩！
圭多立刻把手举了起来。
巴尔托洛梅奥（很轻很轻地）：你会德语？
二等兵示意圭多站到他旁边去。
圭多（边走边说、很轻很轻地）：不会。
圭多站到二等兵身边。二等兵已经转身面对新到的犯人，并且声音洪亮地开始讲话了。
二等兵（德语）：你们大家注意听！我就说一遍！
他看着圭多让他翻译。
圭多（同样的语气）：比赛开始……来了的，就来了，没来的，就不来了！
二等兵（德语）：你们被带到这里只有一个原因。
圭多（翻译）：积满一千分……第一名将赢得一辆真坦克……
二等兵（德语）：你们要干活。
圭多：他会心满意足的！
犯人们很难明白二等兵正在说什么。只有焦苏埃明白。他一动不动地专心听着。
二等兵（指着外面，德语）：怠工者将被处死，就在这前面的院子当中被枪毙。
圭多（指指自己的后背）：每天我们会向你们公布名次……通过外面的高音喇叭！最后一名将会背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蠢驴”……背在这儿背上！
他模仿二等兵的动作。
二等兵（德语）：你们有幸为伟大的德国干活，为建设一个伟大的帝国干活！
圭多：我们这方做得不好、很坏，乱叫乱喊。那是他们怕丢分！
现在二等兵说得更严厉了。他竖起三个指头——
二等兵（德语）：三条很重要的规矩。一、别想从集中营逃跑。二、听从一切命令，不许提问。三、组织反抗、造反者处绞刑。（大声地）明白了吗？
圭多（竖起三个指头）：三种人会失去所有得分。得分会全部丢掉……一、那些哭的人。二、那些想见妈妈的人。三、那些饿了，还想要点心的人。（大声地）你们就别指望了！
二等兵（德语）：在这儿干活，你们应该感到幸福……如果遵守规矩，就不会发生不幸。
圭多：因为饿被取消资格是很容易的。我自己昨天就被取消资格了，因为我就是想要果酱面包。
二等兵（德语）：你们要服从！
圭多：杏子酱的！
一个德国士兵向二等兵耳语什么。后者表示应允。
二等兵（德语）：还有一件事！
圭多：可给的是草莓酱的！
二等兵（德语）：你们听到哨声……
他抬起一个手指模仿吹哨。
二等兵（德语）：……所有人要立刻到外面去，立刻！
圭多也把指头放到嘴唇上。
圭多：你们不许要棒棒糖，因为不会给你们的，我们自己都吃光了！
二等兵（德语）：排成两队！
圭多：昨天我就吃了二十个！
二等兵（德语）：不许说话！
圭多：有个人就肚子痛了……
二等兵（德语）：每天早晨……
圭多：但是棒棒糖味道很好。
二等兵（德语）：……要点名！
圭多：不说啦！
二等兵（德语）：每两个星期有一天休息，不干活。
圭多：你们都记住了，非常严格，但是你们也因此享受到快乐。
所有的犯人都不再听了。他们什么也没明白。焦苏埃专心极了，不放过一个字。
二等兵（德语）：主要的事情我都说过了。谁还想知道什么，可以问那些先来的人。
圭多：比如我吧，昨天我整天都在玩一种纸牌游戏，现在我正在玩“捉迷藏”……笑死人了。
二等兵要离开了，稍转过身。
二等兵（德语）：我还应该告诉你们的是……
他指着远处一个地方——
二等兵（德语）：工作区在那儿……总之，你们很快就会学会如何在集中营里干活。
二等兵向门外走去。
圭多：请你们原谅，我要赶快走了，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正在玩捉迷藏……如果你们不把我藏起来，我就该走了！
两个士兵也跟着出去，并且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新犯人围到了圭多身边。
青年：对不起，那……
圭多走向焦苏埃。
圭多：你们别问我，去问巴尔托洛梅奥，他全都知道！
众人向巴尔托洛梅奥围去。他正从床上下来。
圭多（对巴尔托洛梅奥）：一会儿你也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焦苏埃的情绪已经转变了。他对这场大的集体竞赛已经确信不疑了。
焦苏埃：一千分？
圭多：我都跟你说过了！

54.纳粹集中营，朵拉的宿舍，楼梯，毒气室，内景/外景，白天
妇女们，都穿着囚服，被轰下又窄又陡的楼梯。她们都是年轻的犹太人和普通犯人。
在楼上一个房间门前，一个非常严厉的女德国后备军官，身穿军装，把一个要出房间的老妇人叫住。老妇人仍然穿着老百姓的衣服，虽然已经破旧不堪了。
女后备军官甲（带有德国口音）：老人和孩子……都留下……你们不去干活！
老妇人退回去，和12个孩子和十来个老妇人站到一起。他们都被安排在地上站成一圈，就像是要做集体游戏一样。
朵拉和吉丽奥拉一起下楼。吉丽奥拉比她早进集中营几年，对集中营里的情况很了解。她的囚服已经退色，而且已经破破烂烂了。
在下面楼梯拐角处有另一个女后备军官在等她们。她身边站着一个武装士兵。
女后备军官乙：我们走吧，姑娘们，快一点儿，快……走这儿！
朵拉和吉丽奥拉走下第二段楼梯。
吉丽奥拉（对朵拉）：这个是新来的，她很快就会学会的。上边的那个，就是让我们下楼的那个，来的时候好像还挺好的……现在比谁都坏！
朵拉（疲乏的声音）：至少她没让老人和孩子去干活……
吉丽奥拉（打断她）：……告诉你，不让老人和孩子去干活，是要把她们都杀死。
朵拉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站住不动了，吉丽奥拉并没发现。
吉丽奥拉：这几天就会叫她们去淋浴：“孩子们去淋浴！去淋浴！”就是让他们到那里去淋浴……
吉丽奥拉走近一扇小窗户，指着……稍远处左边有一座小建筑——
吉丽奥拉：……在毒气室里。
朵拉站在她的旁边，看着……
……一扇大铁门。是关着的。外面站着武装哨兵。门前一道道高高的铁丝网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通道。
女后备军官跟着最后面的妇女从上面下来，站在楼梯口。
女后备军官甲（德语）：洛泰，把那扇门也打开！走！快走！
妇女们从她面前很快地下去了。但是她们不是拥在这儿，就是堵在那儿，就像是遇到了一个障碍。确实，她们要让过朵拉。朵拉已经目瞪口呆了。在她听说了那些话，并且看到了那房子之后，就跌坐在楼梯上了。德国女人抓住她，嚎叫，用力把她拽起来——
女后备军官甲（德语）：干什么呢，睡着了？起来，醒一醒……跟上其她人！快下去！下去……

55.铸造车间，内景，白天
一个巨大的铸造车间，闷热嘈杂。犯人们，全部穿着有竖条格的囚服，在武装看守懒洋洋的目光下不停地忙着。炙热火红的铸件、飞溅的火花、笨重的设备。到处是粉尘、煤烟：像个地狱。
圭多，张着嘴、膝盖弯着，非常困难地搬着一块巨大的铁砧向前走。他趔趔趄趄地走着。突然他前面出现了一个楼梯。这可不是他希望的。他站住，四下里看看。抬起头，打量着楼梯。转身对紧跟在身后也抱着一块铁砧的巴尔托洛梅奥说——
圭多（摒住呼吸）：噢，这些人是疯子！有什么必要上去？
巴尔托洛梅奥点头称是。圭多就对着楼梯。
圭多：疯子！
爬上楼梯之后，他觉得自己要累死了。他把铁砧靠在栏杆上，喘着粗气。几乎就在同时传来了平台上一个德国士兵生气的喊声。但看不到那个德国兵在哪儿。
德国看守（喊叫，德语）：楼梯上的那个，快走！
圭多又抱起铁砧。
圭多（对巴尔托洛梅奥）：说你？
巴尔托洛梅奥：不，说你！
圭多：说我？
他又摇摇晃晃地搬起来走。
圭多：简直是些半疯！
他们向炉口走去。
圭多：有三千多度。我干不了了，巴尔托洛梅奥……我要扔地上了。我干不动了，我就是干不动了！（抱铁砧的双臂越来越往下坠）我说了，我干不动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巴尔托洛梅奥：他们会杀了你！
圭多慢慢地又把铁砧往上抱了抱。
圭多：要搬到哪儿去？
巴尔托洛梅奥：那后面，不远了。
圭多：这些疯子！
圭多返回搬运另一块铁砧。他后面仍然是巴尔托洛梅奥，再后面是另外一个室友，维托里诺，瘦得像根竹竿。
他们在堆得像山一样的铁砧前站下。周围全是从火车上卸下来的一堆堆包铁、包铁皮。
圭多打量着铁砧——
圭多：那儿，当中的一块，我觉得小一点儿。
维托里诺（难过地）：都是一样的，圭多。
有一个犯人从包铁堆里拽出一个铁块来，那铁块下面夹着一块金属板。他又用力想把下面的金属板抽出来，但总是被压住。
就在金属板被完全抽出来时，突然一弹，刮伤了巴尔托洛梅奥的一只胳膊。
巴尔托洛梅奥嚎叫着摔倒在地……
……同时扯破了的囚服袖子上洇出了一块血迹。
圭多：圣母啊……你流血了，噢！
一个德国士兵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把巴尔托洛梅奥弄伤了的那个囚犯吓得走开了。士兵把他叫住——
哨兵（德语）：你，滚！你……站起来！去干活！
巴尔托洛梅奥（德语）：干什么活！你没看见吗？我应该马上去医务室！
哨兵做了个手势让他走，在后面跟着他。
圭多（对巴尔托洛梅奥）：晚上见！
德国兵（指着铁砧，德语）：干活！
向铁砧走近的圭多踢着了一把破伞，没有手柄。他看见……
……他拿着一只芭蕾舞鞋走向铁砧。然后抓住一个铁砧抱了起来：好像比以前的那个还要重。

56.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内景，白天
小焦苏埃坐在床板上，等父亲回来。
囚犯们走进房间。他们全都摇摇晃晃地、走不稳。他们几乎是精疲力竭地摔到了床上。全都进来了，只是巴尔托洛梅奥和圭多没有回来。
焦苏埃盯着敞开的门。圭多总算回来了。他像一个喝醉了酒的人那样走进来。但是脸上带着很漂亮的笑容。
焦苏埃：爸爸！
圭多忍着疲乏，让他看带竖条格的囚服。
圭多：看见了吗？漂亮吧？
他坐在了木板床上儿子的位置上。儿子站了起来。
圭多（气喘吁吁，但是微笑着）：我们登记上了。我去登记的时候，裁判对我说：“不行，你和你儿子没有成绩！应该回家去……你们没有缴费！”我被他们吓了一跳，说：“哦，别开玩笑！我们登记了……给我一个号！”你看，他们就给我了！
他让他看印在囚服上的号码。
圭多：为了保险，他们还在这儿也印了号码！
他让他看手腕上擦不掉的号码。
圭多：我对他们说：“可不可以看一眼那辆坦克？”他们说：“不行！”好！那就算了吧。你高兴吗？
他说着从裤子里抽出那把破伞，放到床上。焦苏埃还是感到困惑。
圭多：怎么样，焦苏埃，你今天和孩子们玩了吗？
焦苏埃：玩了，可那些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规则。他们说不会真的赢得坦克的。他们不知道要积累分数。
圭多从口袋中掏出一块面包。
圭多：他们知道，他们知道。他们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们可不能上当。所有的人都想得到坦克。没有坦克，开什么玩笑？
焦苏埃：我们今天得了多少分？
圭多：我得了50分！48分，他们扣了我2分，因为玩游戏的时候我被绊了一下。今天我很开心，我都要笑死了。你没看见明天再开始的时候呢。你吃过什么了吗？
焦苏埃：吃了，可是我没有要点心。
圭多：好样的！你今天也得了12分。我48分，你12分……太棒了，今天一共是60分！我们有了60分，就赢得了这块没有果酱的面包。
焦苏埃向面包扑过去——
焦苏埃（嚼着面包）：60分？很多吗？
圭多：傻瓜！……当然是很多的了，你开玩笑？
巴尔托洛梅奥进来了。他很痛苦，披着外衣，一只胳膊被绷带包扎着。
圭多：巴尔托洛梅奥，怎么样？
巴尔托洛梅奥极度疲乏地向自己的铺位走去——
巴尔托洛梅奥：没有比这更糟的了！他们给了我20分！
圭多摇摇头。
焦苏埃（轻声对父亲）：我们得的分要多！
圭多（轻声）：是的，嘘……别告诉他！我们第一了！你快吃，我还有事儿要做呢。
在焦苏埃吃面包的时候，圭多拿起伞和藏在黑伞布里面的一小团铁丝，用眼睛打量着。然后就开始把黑布从伞骨架上撕扯下来。

57.纳粹集中营，铸造厂，内景，白天
圭多大张着嘴，摇摇晃晃地搬着那巨大的铸铁砧。
他走到一辆在轨道上跑动的小车前，一个囚犯在那儿指引他很困难地把铁砧放好。
与放下他的重负相反，圭多弯下腰飞快地把他的铸铁砧像风箱一样折叠了起来：非常非常轻，是用黑伞布和一个铁丝弯成的框架做成的。他偷偷地把那“风箱”藏在外衣里面，假装精疲力竭地往回走。
来到铁砧堆前时，他弯下腰像是要再抱起一块。但是他从外衣下抽出了“风箱”，飞快地打开，使之成为一块布做的铁砧。
他就这样又回来了，摇摇晃晃的，再没有一点儿力气，大张着嘴。
上楼梯的时候，只看见他前面的那个囚犯已经跪在了地上，被沉重的铸铁砧坠得行动异常艰难。那是维托里诺，他同一个房间的犯人。
圭多：维托里诺……
维托里诺（已经说不出话）：我再也干不动了……让他们把我杀了吧……我连一根针都拿不动了！
他真是精疲力竭了。他把头靠到铁砧上。
圭多：加把劲儿，维托里诺……
他说不下去了。
维托里诺：我不干了！
圭多把自己那块假铸铁砧放到地上，去搬同伴的那块。
圭多（艰难地）：该死！……（对朋友）搬那块！
维托里诺慢慢站起来。
维托里诺：我不干了。
圭多：你要干，你搬那块！
维托里诺搬起了圭多的铁砧，像是拿起了一根细树枝。
维托里诺：这是什么玩意儿？
圭多：是一把伞……往前走！
两人搬着继续前行。维托里诺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圭多：假装很重的样子！
维托里诺：没必要假装……这玩意儿对我来说也是很重的！
圭多：噢，到了那儿的时候，你可别把它扔了。我告诉你怎么做……折起来，放到外衣下面。我做给你看，快！
他们又一次来到了铁砧堆前。哨兵远远地监视着他们，一直是心不在焉的。
圭多看着维托里诺。后者很快就学会
了。
圭多：好样的！
维托里诺走了。圭多试图搬起一块真的铸铁砧，但是没搬起来。
圭多：该死……他们把这个钉在地上了！他们要把这所有的铁砧搬到哪儿去呀！
他使足了所有的力气，铸铁砧被搬起来了。他艰难地转身，面对着加快了脚步的维托里诺。
圭多：噢，慢点儿！一个人搬两次那个假的，下回该我了，因为我干不动了。
一个声音阻止了圭多。
焦苏埃的声音（轻声地）：爸爸，爸爸！
焦苏埃从半明半暗的一些设备后面钻了出来，静悄悄地向父亲靠近。
圭多吃了一惊。他停下，把铸铁砧放到膝盖上。
圭多：你干什么？你不能到这儿来！到那后面去。你在这儿干什么？为什么不和那些孩子们在一起？
焦苏埃藏了起来，在暗影中慢慢平行地跟着父亲向前走。
焦苏埃：……因为他们说，今天孩子们都要去洗淋浴！我不想去洗淋浴！
圭多：去洗淋浴！
焦苏埃：不，我不去！爸爸你在这儿干什么？
圭多：在……做……造坦克。我们落后了，我们还在造坦克履带。
小男孩用外衣袖子擦擦鼻子。
圭多：你没看你多脏啊？（命令道）去洗淋浴！
焦苏埃：不！
圭多：顽固脑瓜！我要告诉妈妈！你丢了10分！你在那后面等着我，别让回来的人看见。
圭多继续搬着铁砧向前走。
圭多：噢，维托里诺……下回该我了！

58.纳粹集中营，楼梯，毒气室，内景/外景，白天
妇女们收工回来了。她们要上楼才能回到高处的宿舍。她们也很疲乏，累得散了架似的。她们很慢很慢地上楼梯。
朵拉则站在窗前，眼泪汪汪地看着外面。女囚们向楼梯平台那儿推搡着她。
被铁条封住的窗户外面，夕阳西下的天空下，远处，隐约可见一队老人和孩子一步步向作为毒气室的那幢建筑的铁门走去。

59.纳粹集中营，前厅和毒气室，内景，黄昏
叔叔，心不在焉、默不作声，在慢慢地脱衣服。他脱下外衣，挂到一颗钉子上。通向毒气室的大房间被墙上的几盏灯照亮。女后备军官和冲锋队的士兵们监视着所有的老人和孩子们脱光衣服。
女后备军官的声音（德语）：全脱，全脱光……脱光。全都脱光，放到那儿。
又一个女后备军官打开一扇门。里面灯光惨白，可以看见略显绿色的砖墙呈半透明状、天花板下全是相同的淋浴装置。
房间里回荡着杂乱的窃窃私语，杂有孩子们的哭泣声、笑声，还有女人们的叫喊声，以及士兵们的呵斥声。
那个女后备军官关上了毒气室的门，往回走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她摔倒在地，不停地在抱怨。
已经解开了衬衣扣子的叔叔马上伸手去扶她，帮她站起来。
叔叔：太太，摔着了吗？
那女人只是在这时才发现了他。她看着他的脸避开了，好像受了惊吓。她不安地盯着他，然后大步离去。
叔叔脱下衬衣。

60.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内景，夜
高高的天花板上的一盏灯下囚犯们显得更加惨白。囚犯们大多在自己的铺位上。巴尔托洛梅奥搬到了圭多和焦苏埃原先睡的下铺，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
……他那张在旁边第三层的上铺让给了那对父子。圭多宁愿要上面的那张铺位，因为焦苏埃可以更方便地躲开走进走出的人的视线。小男孩由圭多推着正在往上铺爬。
圭多：谢谢，巴尔托洛梅奥！……焦苏埃，从今往后，你得藏起来，整天藏起来！如果他们发现了你，那就完了，就会被取消资格了。
焦苏埃：那我干什么？
圭多：你要不让任何人看见你，特别是那些很坏很坏乱喊乱叫的人。
焦苏埃在铺上躺下，父亲看不见他了。
焦苏埃的声音：我老得在这儿吗？
圭多：不，不是！我会带着你，不用担心。我会把你藏起来！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不过，如果任何人都没有看见你，那坦克就是我们的了！这一局每天可以得到120分！你不再在这儿了。谁能看见你？不见了！你明白了吗？
焦苏埃没有回答。
圭多：焦苏埃？
出现了小男孩愉快的小脸。
圭多：啊，我看见你了！
焦苏埃又不见了。
圭多（满意地）：好样的！

61.纳粹集中营，工棚，内景，白天
朵拉和她的室友们在一间半明半暗的大工棚里干活。那是一种让人伤心的折磨人的工作。朵拉站在一堆衣服前。
她的任务是把帽子、鞋、眼镜、衣服、手套……分门别类地送到临时用三角架支起的木板做成的长桌上。她的表情严肃、专注，强忍着悲痛。因为她害怕自己的双手会突然碰到焦苏埃或是叔叔的什么东西。在那堆破旧的衣物中，她像是一只小猫在寻找什么东西或什么人。

62.纳粹集中营，小路，办公室，外景/内景，白天
一根特别特别高的木杆上架着四只高音喇叭，分别朝着四个方向。一个人用德语向军人们发布着命令。
高音喇叭传出的声音（德语）：注意，注意……西门将关闭数日。大型运输车辆将通过集中营北门出入。
一条狭窄的小路上拥挤着一队收工回来的囚犯。
这些人中有圭多。他摇摇晃晃地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是空沙袋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空沙袋下面不时传出一声轻轻的打嗝声。每逢此时圭多就发出警告。
拐过一个弯，这队人经过一个敞着门、亮着灯的房间。一个德国士兵从里面跑出来，消失在小路尽头。圭多突然放慢了速度，因为他看见了激发他想像力的东西……
……在无人看守的办公室里，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麦克风。
圭多一刻都没有犹豫。他看看周围，赶在走来的囚犯前面，放下独轮车，走进办公室。
圭多：有人吗？打扰了？可以吗？
没有任何人。他转回来，并且叫道。
圭多：焦苏埃？
男孩子的小脑袋从空沙袋下钻了出来。他立刻就打了一个嗝。
圭多（低声）：到这儿来，快，要像闪电一样快！
说到就做到，两人飞快地进到办公室里面。圭多打开开关，用一个手指敲着麦克风。高音喇叭里传出敲击声。这时圭多就马上开始说话了，还带着漂亮的微笑。
圭多（非常用力地）：你好，公主！
焦苏埃靠近他，非常激动。他手脚不停，像是要小便一样。
圭多：昨天晚上……
木杆顶端的四个高音喇叭将圭多的声音一丝不差地传到了集中营的各个角落。
圭多的声音：……我一整夜都梦到了你！你去电影院……

63.纳粹集中营，工棚，内景/外景，白天
朵拉很惶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不知来自何方的声音使她僵在那儿了。她向工棚外面走了几步，看看周围，看看天空。
圭多的声音：……你的那身玫瑰红套装，我喜欢极了！现在……
在短暂的嘈杂声过后，声音突然变了。
焦苏埃的声音（欢快地）：……妈妈！是我！爸爸把我放到独轮车里……他不会推车……笑死人了！我们第一了！今天得了多少分，爸爸？
圭多的声音（打断他）：快跑，噢……乱喊乱叫的人来了……
焦苏埃的声音：在哪儿？
圭多的声音：在那儿……
麦克风还开着，传出嘈杂、慌乱以及逃跑的脚步声。
朵拉担心焦急地听着，双手紧紧地握成拳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但此时传来的声音已经令人费解了。那喉音很重的声音非常严厉——
士兵的声音（德语叫喊）：谁？是谁？那个傻瓜是谁……
突然广播中断了。朵拉站在外面的阳光下，抬头向高处望去。一阵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后面，不远处，两个女人望着天空。

64.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外景/内景，白天
火车喷发着白色的雾气。焦苏埃小心翼翼地靠着宿舍的小窗户向外看。男孩出神地看着开始向后倒退的火车头。
焦苏埃：他们错了，爸爸……火车向后退了！
圭多距窗户稍远一点儿，也在看外面。
圭多：我跟你说过了要当心……如果别人看见了你，就会让我们坐向后退的火车回家。
火车头正在向后退。车轮叽叽嘎嘎地乱响，喷出呼啸着的蒸汽。火车头后退处逐渐显露出一队面墙而立的游击队员囚犯。他们的手被捆绑在背后。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圭多的心一沉。他明白了，这是在执行死刑，就要在焦苏埃的眼前执行枪决了。他睁大了眼睛……
……正在向后退的火车，像一道拉开的帷幕，展示出一小队行刑人员。
此时圭多猛地把男孩拉了下来，自己也在窗下弯下身子。
圭多：该死……下来，下来，下来！我们被毁了！
此时，火车不见了，窗框里，在父子俩的头顶上，正在执行枪决。
焦苏埃（惊讶地）：你让我害怕，爸爸！
圭多（搪塞地）：他看见我们了！
焦苏埃：谁？
圭多：那儿那个看着我们的人。
焦苏埃：你看见他了？
圭多：当然！
焦苏埃：他看见你在看他了吗？
在他们的背后，远处，窗外，行刑队扣响了扳机。但是后退的火车轰鸣声掩盖了枪声。犯人们应声倒地。在其中的费鲁乔也倒下了。窗下的父子俩跪在那儿。
圭多（小声地）：……当然。我看见他也蹲在窗子底下……
他看了一眼外面，又很快蹲下……正是德国士兵收起枪，准备离开的时候。
圭多（笑）：他一直蹲着，他害怕了。那人两天都站不起来。咱们走，让他留在那儿，随他去吧……
两人都半蹲着离开了窗户。此时行刑队长，手里拿着左轮手枪，正准备对没死的犯人补枪。
火车鸣笛了，向后退着，退进了集中营的大门洞里。

65.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毒气室，内景/外景，白天
外面下着雨。天空是灰色的。圭多靠在窗旁，看着外面。他瘦了，非常疲乏。他肩上披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
他的目光，透过破玻璃和雨帘，盯着远处。一大群穿着囚衣的犯人在毒气室门前排成了一队。队伍两边是端着机关枪的十来个纳粹。
焦苏埃的声音唤醒了圭多——
焦苏埃的声音：爸爸，干了吗？
父亲转过身，抬头对藏在最高层铺上的男孩子说。
圭多：啊？……啊，是的！
他很快把洗好并晾干了的衣服收下，向铺上扔去。
圭多：衣服。
圭多身后的门突然开了……
……进来了一些犯人，气氛阴沉沉的。所有的人都被雨淋湿了。这些人中有巴尔托洛梅奥，他走到自己铺前坐下。
圭多明白有许多人回不来了。
圭多：巴尔托洛梅奥……维托里诺呢？阿尔芳索……其他人呢？
巴尔托洛梅奥刚刚做了个怪相，一个女德国后备军官就出现在了门口，紧跟在一个武装士兵的后面。
焦苏埃在他的铺位上消失了。父亲用眼角的余光监视着他。
女后备军官（德语）：都到外面去！
另一半囚犯出去了，站在雨地里。圭多最后一个出去。

66.纳粹集中营，刷了白粉的车站，内景，白天
囚犯们沿墙站成一排，手脚笔直，赤裸着上身，接受医生的检查。他们面前是一个穿着衬衣的军医，他的旁边是一个也穿着衬衣的女后备军官和一个手中握着左轮手枪的德国士兵。士兵准备随时镇压囚犯们哪怕是极小的反抗行为。军医背对着我们，他手上带着白手套。选择性的检查是在用石灰水刷白了的房间中进行的。远处的一个角落里，一些军人围坐在一张粗糙的桌边。桌上摆放着一些咖啡杯子和一些废纸。
圭多看着走近的军医，显得极为惊愕。飞快地检查着犯人们的军医低声对拿着小本做纪录的护士说着自己的结论。
医生查看囚犯的眼睛、双手、脚……说出他的判决，然后继续往前走。
现在站到圭多面前了——是他，毫无疑问，几年前在大饭店就认识了的莱辛上尉。
但是上尉没有认出他。他很快检查完了，低声对护士说着什么，走向下一个犯人。此时圭多鼓足了勇气。
圭多：“如果你叫我的名字，我再也不在了。”
上尉停住了脚步，而护士则向圭多叫喊着什么——
护士（德语）：安静！
莱辛转身看着圭多，退后一步，对护士做了个手势。他盯着犯人，后者看在眼里。
圭多：“安静！”
此时上尉露出了微笑，仔细看着那张脸。
上尉：大饭店！
圭多点头示意。医生检查下一个囚犯的手，同时认真考虑着。
上尉（自言自语）：圭多！
他继续检查囚犯，同时叫那边桌旁的一个下属。
上尉（叫喊）：弗朗茨？
从桌子那儿走过来一个下级军官，医生迎上前去，用手指着圭多，飞快地说着什么。
这样下级军官马上来到犯人这儿，摆头示意，命令他跟他走。圭多离开队伍，和他一起走了。

67.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内景，白天
圭多进到宿舍，浑身被雨淋得透湿。他关上身后的门。巴尔托洛梅奥立刻松了一口气。
巴尔托洛梅奥：圭多，幸好回来了！我很害怕。他们怎么你了？
一直站在那儿的巴尔托洛梅奥在自己的铺上坐下。房间里现在只住有一半囚犯。
圭多：吵吵闹闹的就是一个疯人院，都是些半疯！那个检查的人，那个上尉……我做招待的时候就认识他。他说，他们要在这儿为军官和妻子们设晚宴。他们说，我要为这顿晚餐做招待……（叫）焦苏埃？
他登上铺板找儿子，但是铺位上是空的。他的脸一下白了。
圭多：焦苏埃？
他下来后到处察看，越来越担心。
圭多（对巴尔托洛梅奥）：看见焦苏埃了吗？
那位摊开双手。他听到打嗝的声音，来自一张床下。
圭多：焦苏埃！
他弯下腰，看见他了。男孩在床底下，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圭多：出来！
但是小孩一动不动。此时父亲就去拽他出来，并扶他站起来。孩子的外衣上全是灰尘。
圭多：看看，你全都弄脏了！现在……
焦苏埃（伤心地）：你去哪儿了？
圭多：啊？我……我跟你说过了，我得结束那场纸牌比赛。
焦苏埃：用我们做钮扣、肥皂……
圭多：焦苏埃，说什么呢，你？
焦苏埃：他们把我们放到炉子里烧。
圭多：谁跟你说的这些？
焦苏埃：一个男人在那儿哭。他说，他们会用我们做钮扣和肥皂。
圭多突然笑起来——
圭多：焦苏埃！你又上当了，虽然你是个很聪明、很狡猾的孩子！用我们……用什么……做钮扣，是……用俄罗斯人的皮带和波兰人的背带！（笑）钮扣和肥皂……哎，明天早上我用巴尔托洛梅奥洗手，用弗兰切斯科扣上外衣，用克劳迪奥梳头……
他笑着，同时从外衣上揪下一颗钮扣，并把它扔到地上——
圭多：噢，我把焦尔焦掉地上了！
他捡拾起钮扣，放到口袋里——
圭多：他们用人做钮扣？还有呢？
焦苏埃：把我们放到炉子里烧！
圭多盯着他，笑了。
圭多（笑）：把我们放到炉子里烧？烧木头，我听说过，还从没听说过烧人！噢，木头烧完了，把律师给我拿来！哦，不烧这个律师，他太不好烧了！可我说……焦苏埃，随它去吧……别人告诉你，用我们做灯罩、做镇纸……，你还就真相信了，这一天该结束了。咱们说点儿正经事儿。明天我和那些很坏很坏的家伙有场负重赛跑……你……
焦苏埃（打断他）：不，够了，爸爸，我要回家。
圭多：什么时候？好吧，如果你要回家，咱们就回！
他爬上铺位，叠毯子。在那些破烂里露出了放在毯子下面折成风箱样的布铁砧。
焦苏埃（感到惊奇地）：可以走吗？
圭多：当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把人弄到这儿有多难！（考虑着）我们退出，把我们除名。可惜啊，因为我们已经是第一组的了。（假装找箱子）箱子放哪儿去了……等等……真坦克就被别的孩子赢去了……
焦苏埃：哪个孩子？再没有别的孩子了，就我一个了！
圭多从铺上下来——
圭多：再没别的孩子了？可多了！到处都是孩子。
焦苏埃：他们在哪儿？
圭多：他们都藏起来了，不能让人看见。到处都藏着孩子。这是一个很严格的比赛。
焦苏埃：我一点儿都弄不懂这个比赛。我们有多少分了？
圭多打开宿舍的房门。外面在下雨。
圭多：687分，我都跟你说过一千遍了。我们是第一组的。你要退出，咱们就回家！
他要向外走。看到下雨，焦苏埃站住了，他犹豫了。
焦苏埃：我们是第一组吗？你不累吗，爸爸？你都干瘦干瘦的了。明天你还要搬那些铁块（做了一个搬铁砧的动作）。
圭多：唉，那是分啊。
焦苏埃：告诉他们够了，爸爸！那铁块太大了，你浑身都汗湿了，你都累坏了。你应该看看你搬那铁砧时的脸，都成什么样了！
圭多此时又爬上铺位，背过身去。
圭多：啊，是啊，是真的，那东西是太重了！是啊，是啊，那东西真要把我累死了！
他突然转过身来，手里拿着铁砧，并做出吃力的怪样——
圭多：确实是太重了。
他这样说着，边从铺上下来，很吃力地向孩子走过去。
圭多：我再也不干了，你帮我拿一秒钟！
他把假的铁砧向他头上扔去。铁砧飞过去了。大吃一惊的焦苏埃跌坐在地上。
焦苏埃：噢！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脚去踢铁砧，那东西非常非常轻。他笑了。看看父亲，他又笑了起来。
圭多晃动着双手，他也在笑，好像在对儿子说：“你太轻信了！”
圭多：焦苏埃！

68.纳粹集中营，空地和军官小楼，外景/内景，黄昏
四个高音喇叭在播放希特勒的一个讲话。
军官住的房间的一些窗外，垂挂着旗杆和有着纳粹标志的军旗。集中营阴郁建筑的周围是被雨淋湿的标记和泥泞。
一辆德国汽车停在军官们住的小楼门前。从车里下来两个女人和四个穿着漂亮的小孩。一个军官和他的妻子见面了，都高兴地笑着。和那个军官在一起的另一个男人穿着便衣。他们相互问候、介绍。第二辆车已经停在了空地上。一个小男孩，身上被烂泥弄的有点儿脏，但是他也穿得很漂亮，在后面藏了起来……此时他的同伴，一个更小些的男孩，跑到一堆石头后面藏了起来。
一些刚到的德国孩子玩起了捉迷藏。小楼的门后面，其中的一个男孩闭着眼睛，张着手臂，在数数——
小男孩（德语）：12、13、14。
圭多穿着一件肥大的深色便衣。他现在是在小楼顶层的一间小房间里，正和两个穿制服的德国勤务兵及一个女后备军官摆放餐具。从敞开的窗户那儿飘进来希特勒的讲话声。所有人都从房间出去了，只留下了圭多。他走去关窗户。他看着窗外，看见了——
……那个在数数的男孩子。他看见他和另一个孩子一起跑到大门后面，而其他的孩子们探头露面，藏这儿，藏那儿，准备随时跑走。
但是突然跑走的是圭多，因为他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他跑出房间。

69.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内景，黄昏
宿舍里是空的。焦苏埃正在玩那个假铸铁砧。他在上铺，头几乎碰到了天花板。他把它打开，假装费力地搬它。听到开门的声音，他飞快地收好假铁砧，藏到了破毯子里。
进来的是气喘吁吁的圭多。
圭多：焦苏埃？是我，是爸爸！
男孩像只小猴子一样很快从上铺爬了下来。
圭多：他进这儿来了吗？
焦苏埃：谁？
圭多：一个男孩子。
焦苏埃：没有！
圭多：该死……又让他跑了！可是我好像明白了。到这儿来，别让他看见你。
他把焦苏埃带出房间。

70.纳粹集中营，角落和空地，外景，黄昏
父亲带着儿子很快、很快地穿过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
圭多：从今天早上我就想小便。
焦苏埃：真有一个男孩子吗？
圭多：一个？有两千个……他们就像老鼠，到处都是。只是他们都藏得很好。这些坏蛋都想要真的坦克！
他们在一个角落停下。那里可以看见军官们住的小楼前的空地。他把孩子藏在自己身后，向外看去。
圭多（嘟囔着）：站住！我好像看见他了，真的就在这儿附近。
几步远处有一个砖砌的、像床头柜那么大小的储物箱，还有一扇金属小门。那里面也许是些水管子的截门。
圭多：你看一下是不是在那里面，我在这儿给你望风！
焦苏埃走过去，打开小门。他惊得跳了起来……
……实际上里面藏了一个金发小男孩。他也吓了一跳。他示意焦苏埃赶快关上门。
金发男孩（德语）：嘘……关上，关上，我在这儿了！
焦苏埃关上门，带着胜利的神情回到爸爸那儿。
焦苏埃：有，爸爸，有！
圭多：他什么样？金发？
焦苏埃：对！
圭多：啊，那就是他了，他叫斯万茨……在那里面已经三个星期了。他是第二组的，我们把他淘汰了！我早晚还会找到其他人的。
焦苏埃（轻声细语地）：有多少小孩呀？
圭多：一大群呢，我跟你说了，到处都是！全都藏起来了。
焦苏埃：那他们都藏在哪儿？
圭多：到处都有，我跟你说了！
这时从军官住的小楼里走出来那个摆餐桌的女后备军官。这是一个很能干的肥胖女人。她拍手招呼那些玩捉迷藏的孩子们。
女后备军官（大声、德语）：孩子们……好了，进来吧。孩子们？
只见那些藏起来的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一个从矮墙后面走来……
……两个从停在那儿的汽车的后背箱里爬出来……
……另一个从石头后面走出来……
……还有一个是从窗台里钻出来的。
焦苏埃看得两眼发直——
焦苏埃：爸爸！
圭多：该死……那儿有个老窝……
他用手指着一个又一个小孩。
圭多：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然后他转身带着焦苏埃赶快离开。
但是德国女人发现了焦苏埃。她认为是同伴的孩子落在了后面。她指着孩子，叫着——
女后备军官（德语）：哎，孩子！到这儿来！我说了，都进去！
圭多几乎要瘫痪了。
焦苏埃：她要干吗？
圭多：快跑……站住！她看见我们了！
焦苏埃：我们出局了吗？
女后备军官大步走向孩子。
圭多：没有。听着，她来抓你了。现在开始玩哑巴的游戏。
女后备军官（德语）：你等什么呢，想来吗？
圭多（耳语般）：今天一晚上你都要做哑巴，你发誓！
这样说着，同时他又很快地为孩子拍打着衣服上的灰土、扣好外衣钮扣，把衣服整理好。
圭多：发誓！
焦苏埃（高兴地）：我发誓！
他画了十字，然后亲亲手指。
圭多（慢慢地）：他们说的话都很怪，谁也听不懂。你不能说话，是哑巴！如果我们过了这一关，头等奖就是我们的了。这是第一组里的比赛，玩哑巴游戏！
女人拉着焦苏埃的手走了。他的另一只手上全是灰土。
女后备军官（德语）：你是所有孩子里最脏的，过来！
走之前，她很坚决地转向圭多。
女后备军官（意大利语）：你为什么在这儿和孩子们在一起？
圭多（转回头）：我来这儿……
女后备军官（意大利语）：住嘴！你根本就不该说话，明白吗？
圭多：我发誓！
他吻了吻手指头。她们向小楼走去。圭多在快速离去前，看了一眼儿子。儿子也回看了他一眼。

71.纳粹集中营，军官住处，内景，白天
德国军官和老婆、孩子们的晚宴正在进行。大概有十来对夫妻和十二个6到12岁的孩子。
这里是两个相邻的房间，中间有一个敞着的大门相通。
这边摆放的是一个长桌。成年人在这儿就座。
那边是孩子们的一张圆桌。一些孩子很安静，一些孩子叫喊着什么。
圭多以很有教养的动作在为成人们服务，莱辛上尉也不看他。
这儿本是办公室，突然做了餐厅，椅子、扶手椅和长沙发都不配套、不整齐。听到孩子们欢快叫喊的干扰，一个身穿军服的年长者站起来，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年长者（喊叫，德语）：够了！彼得、格雷特尔……安静地吃饭！
那儿，突然就没有了一点儿声音。默不作声的焦苏埃看见其他孩子也都不做声了。这个游戏他喜欢，太容易了。后来他就开始吃东西了，吃了好多好多。莱辛上尉终于偷偷地看了圭多一眼。意大利招待走近餐桌，整理桌上的调料瓶。
两人交换了眼色。医生故意把餐具掉到了地上。圭多弯腰去捡拾。他弯下腰，莱辛就乘机悄悄跟他耳语些什么——
上尉（低声）：我应该告诉你……太重要了。
圭多（俯身）：在哪儿，什么时候？
上尉：过一会儿，我向你示意！
圭多捡拾起地上的脏餐具，拿走了。
孩子们安静地吃饭。圭多进来收拾盘子……
……德国人在给安静的孩子们上菜。送到焦苏埃面前时，焦苏埃出声了——
焦苏埃（大声地）：谢谢！
孩子立刻明白他犯了一个大错误。他自己感觉到后，还想证实一下……
……他看到了父亲惊恐的眼睛。
德国勤务兵和一些孩子都奇怪地看着焦苏埃。
勤务兵（对焦苏埃，德语）：你怎么说的？
孩子闭口不语。
勤务兵（德语）：你叫什么，小孩？
焦苏埃仍然不回答。
圭多不知道怎么好。德国勤务兵不再理会意大利招待正递过来的菜，很快地走出房间。
圭多跟过去，看着他下楼不见了。然后他回到孩子们这边来。
一会儿，德国勤务兵和胖胖的女后备军官上楼来了。他们向房间走去，在门口站住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下列场面——
……圭多，像一个教授，高举着指头，正在教德国孩子用意大利语道谢。
每个孩子面前放着一只玻璃杯……他们……
男孩甲：谢谢！
男孩乙：谢谢！
圭多：不是赛赛……谢谢……谢……
所有的孩子齐声说，然后相互纠正、练习。
孩子们：谢谢……谢……谢谢！赛……不对，谢谢……谢……谢……
穿着厨师服的女后备军官看着德国勤务兵耸耸肩。她很忙，但还是走过去对圭多怒目而视——
女后备军官（意大利语）：我告诉过你不许和孩子们说话！（对孩子们，德语）你们，孩子们吃吧，安静些。
她回去了。
从一个带喇叭的留声机里传出一首非常愉快、温柔的探戈舞曲，成为军官和盛装的妻子们晚宴的背景音乐。晚餐已经基本结束了。一些人从桌旁站了起来，小口小口啜着咖啡。
另一些人在抽烟，说笑。圭多用眼睛寻找上尉……
……他正在和一位太太说话。那位太太很快就被一个女友叫走了。
圭多利用这个空当，给德国朋友几乎空了的酒杯里倒满白兰地。
圭多（很轻地）：上尉，我的妻子也在这儿！
上尉考虑着，看着低处。
上尉：啊！
但就在这时，那个年长者笑着来到了圭多身后。
年长者（德语）：莱辛……怎么了？有几天了，我看你总是很忧虑。享受一下这个晚上吧。
圭多走了，放下白兰地酒瓶，向孩子们的房间走去。
孩子们已经在吃甜点了，一直都没人说话。焦苏埃嘴里塞得满满的，几乎难以下咽。父亲带着一份歉意，俯下身去。
圭多（耳语般）：慢点儿，焦苏埃，慢点儿吃，否则会不舒服的。我们已经是最前面的了，也许会第一个结束游戏。我们将第一个离开，焦苏埃！现在可不能出错啊！
他直起身子，离去前又看了一眼儿子。
焦苏埃回应着他，偷偷笑着。
那边一对夫妇跳起了舞。其余的人都在亲切交谈。
这次是上尉偷眼斜视着圭多。
圭多看见了。
上尉又一次故意把自己的酒杯在依墙而立的长桌上打翻了。他向意大利招待举手——
上尉（用力地）：哎！
圭多拿着一块餐巾跑来，擦干桌子。同时上尉面对墙壁侧身对他说。
上尉（考虑着，慢慢地）：那么圭多，你注意……
上尉又一次四下里看看。然后——
上尉（很慢，但是激动地）：肥肥胖胖，丑陋难看，实际上全身发黄，如果你问我在哪儿，我回答你“呱、呱、呱！”
圭多注意听着，有一刻手里停下不再擦桌子，似乎瘫痪了。
上尉（耳语般）：……我去上厕所，你告诉我是什么！
圭多并不轻信。
上尉：是小鸭子，对吗？
他盯着圭多，等着他点头称是。但是他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
上尉：是小鸭子！可实际上不是！我想了四个月了，晚上都不能睡觉。我的一个兽医朋友，维也纳的，给我出的这个谜语。在我猜出这个之前，我不能给他出我的谜语！丑陋难看……是丑小鸭！可他对我说，不是小鸭子！那是什么？我想过是鸭嘴兽，但是它不“呱、呱、呱”叫呀！鸭嘴兽是呼噜呼噜地……
他向圭多迈了半步，为了和他更靠近些。
上尉：昨天晚上我为你翻译成意大利语。你告诉我是什么？就像是小鸭子嘛。我试过猜字迷，根本不对！回文诗迷，也不对！双关的文字迷……不对！我就认为是小鸭子……可又不是！帮帮我，圭多。
圭多已经不再听了，回想着往事，他伤心地离去了。但是上尉并没有发现，仍然在说着——
上尉（自言自语，德语）：肥肥胖胖，丑陋难看，实际上全身发黄……如果你问我在哪儿，我回答你“呱、呱、呱！”
唱针已经走出了最后一圈，留声机上的唱片在空转。
圭多探头看看孩子们。
一些孩子已经站起来，还有一些也快吃完了。焦苏埃在小桌上打瞌睡，头枕在胳膊上。
圭多调换唱片。他看到一张感兴趣的唱片，就放上了那张。这是奥芬巴赫的“威尼斯船歌”。音乐刚开始，一对夫妇就跳起了舞。他们紧紧地拥贴着跳着一曲慢节奏的华尔兹。
当歌声响起来时，圭多把窗户开得更大些，把留声机的喇叭稍稍转向窗外。外面是一片夜色。

72.朵拉的宿舍，内景，夜
“威尼斯船歌”的忧郁歌声消融在集中营里低垂的浓雾中。这首音乐曾经见证了圭多和朵拉的爱情相遇。而现在乘着皎洁的月光，它飘飘扬扬地在黑夜弥漫的集中营里寻找她。
被铁网封闭的一扇扇窗户被月光照亮了。
朵拉就在其中的一扇窗后。
被远处的音乐吸引，朵拉从自己的铺上爬起来，走近窗户，把它打开，看着窗外。
她看见军官小楼上方不远处的月亮划开了白色的雾气。她看见最高一层亮着灯的窗户。音乐就来自那里。她明白，音乐是为她的，是一首专为她的小夜曲。

73.纳粹集中营，外景，夜
音乐仿佛被雾气消弱了。圭多站在空地上，就在军官住的小楼下面。高处房间的黄色灯光不时会有反射闪烁。
圭多：现在快过来！
焦苏埃从雾里冲出来，飞快地离去。而被烟雾笼罩着的圭多有那么一会儿有点儿转向了。
圭多：走这儿！
他们消失了。
雾渐渐稀薄了，又显出了他们的身影。探照灯的白色光柱透过消散的雾气正打在对面的宿舍楼上。
圭多：我跟你说过了，顽固脑瓜！你吃得好吗？
焦苏埃不说话。
圭多：噢，现在可以说话了！
焦苏埃：哑巴游戏结束了？
圭多：对！
焦苏埃：爸爸，这是些什么？挺好吃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椰枣。
圭多：让我看看。
圭多吃了一个。
圭多：是椰枣。你就拿了这一点儿？
焦苏埃：不，你看！
他从口袋里又抓出两把椰枣。
圭多：都是椰枣？我拿的是这个……杏子酱。
他让他看瓶子。焦苏埃很高兴。
圭多：明天可以吃午后茶点……有椰枣和杏子酱。让巴尔托洛梅奥也尝一尝。
他们消失在雾气中。
圭多的声音：我们这是在哪儿？
焦苏埃的声音：爸爸，我困了！
他们出现在一个特殊的工地附近。但是雾气又使他们的身影模糊了。焦苏埃已经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圭多：我们这是在哪儿？我走错路了，焦苏埃。乖乖睡吧……做个好梦。也许这真就是一个梦呢。做梦吧，焦苏埃……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睡着了的焦苏埃的脸靠在他的肩上。
圭多：……明天早上，妈妈会端着牛奶咖啡和饼干来叫醒我们。咱们先吃，然后我们做爱，两次、三次……
他们湮没在雾气中。
圭多的声音：……我会做的！
圭多突然站住了。这儿的雾气渐渐消散。他呆住了：他面前出现了一座真的尸体堆积的大山。在尸山的后面很快竖起了一台起重机的长臂，是用来搬运尸体的。
圭多向后退着，被白雾吞没了。

74.纳粹集中营，圭多的宿舍，内景/外景，夜
焦苏埃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两人挤睡在狭窄的铺上。好像集中营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非同寻常的事情。就在突然惊醒了的圭多的窗前，一辆卡车轰鸣着在掉头。圭多从上面探出头，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玻璃窗外，暂时停着一辆正在掉头的卡车。是装运囚犯的。所有的犯人都站着，眼中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圭多给仍然睡着的儿子盖好毯子，爬下床来。卡车刚刚开走。窗户里面，巴尔托洛梅奥和其他人与圭多一起靠在窗前。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德国人的声音。
圭多：巴尔托洛梅奥……
巴尔托洛梅奥：……嘘……嘘……
大家都听着。
高音喇叭里的声音（德语）：米勒上校到指挥部来……米勒上校到指挥部来！格罗肯贝格尔中尉马上到指挥部来！
安静了。
巴尔托洛梅奥：他们在料理后事呢……
巴尔托洛梅奥的眼里充满了喜悦，他转向同伴们——
巴尔托洛梅奥：他们叫了二十遍了，让那两个人到指挥部去……他们可能已经逃跑了。
圭多：你还听懂什么了？
巴尔托洛梅奥（面向窗外）：还用听懂什么呀，没看见吗？
从窗外看到的窗玻璃后面的两张脸。玻璃上反映出混乱骚动的影像：有人逃跑，军人骑上摩托开走。一个军官冷冰冰地命令一个小队立刻分散。在他们的身后突然着起了一堆火。
巴尔托洛梅奥：战争结束了……他们全都在逃命！
圭多：我们怎么办？他们会让我们去哪儿？
巴尔托洛梅奥：不知道……这儿他们拉来了五十多卡车的人呢……有两种可能：把我们全都杀了……或者……或者……我也不知道！
圭多：这些卡车去哪儿？
巴尔托洛梅奥：对了，最重要的就是不上那些卡车。装满了拉走，空车又回来了。你明白他们去哪儿了吗？
圭多：我说大家分散到工棚外面去……该上哪儿，就上那儿，连行李也别要了，咱们走！
远处传来机枪的响声，狗也乱叫起来。
巴尔托洛梅奥：我听机枪响了六个小时了……还有狗叫……我觉得他们要清场了！
圭多：再见，巴尔托洛梅奥……咱们维阿雷焦见！办一个公司……搞一个铸铁砧公司！
他跑去爬到铺上，去叫醒焦苏埃。

75.纳粹集中营，军官住的小楼旁边的空场地，外景，夜
集中营被一阵阵的大风刮干净了。父亲与儿子悄悄走进一条黑暗的小巷，他们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见。焦苏埃肩上披着毯子。他们在一个角落停下。在那儿可以看到军官小楼前，有人燃起了大火在烧东西。
圭多：焦苏埃……这次他们真是气极了，太愤怒了……
焦苏埃：什么，谁？
圭多：因为你！所有人都在找你，你没看见？……都是因为你，他们把一切都搞乱了！……他们连石头底下都找！你落到最后了……他们就找你！圣母啊，他们多生气啊！蹲下，站住！……
他俯下身子。
焦苏埃：怎么了？
圭多（直起身子）：没什么，我以为有什么呢！那么……明天早上比赛就结束了，会有一个发奖仪式！如果今天晚上他们找不到你，我们就得了60分！
焦苏埃：我们一共有多少分了？
圭多：940分！加上60分呢？
焦苏埃：一千分！
圭多：第一名！胜利了！
他四下里看看。风中一个士兵从拐角那儿过来了。
圭多：圣母啊，看他们怎么找你……你看那人在看哪儿？现在别让我生气……去那个“小房子”里藏起来……快，像火箭那样快。
焦苏埃：可那里面有斯万茨！
圭多：谁？
焦苏埃：斯万茨，爸爸……那个金发小孩！
圭多：啊，斯万茨！昨天他们把他抓走了……那个位置最保险，谁也看不见你……拿好毯子，否则你会冷的……我马上就回来！……我去把他们引开！去呀……一二三……快去，焦苏埃！
他很快地跑过去，钻进了那个墙边的储物箱。
圭多（大声地）：我觉得他看见那儿了！
他看看周围，一阵风似地跑了。

76.纳粹集中营，外景，夜
在铁丝网旁边，聚集着一大群等着上卡车的妇女。大风肆虐着她们。
圭多远远地看到这一境况。他在黑影中走动。他无法靠近她们：那儿只有妇女和军人。
他又跑回去。

77.纳粹集中营，外景，夜
被大风刮昏了的圭多在黑暗中有一刻找不到方向了。当探照灯扫过来时，他就藏了起来，过后再走。
当他停在一个角落时，看见起重机的金属长臂可怕地吊在空中。
为了前进，他离开了那个角落。但是他又在一个被泥土围着的大坑边站住了。土堆上约有30多个犯人站成一排。大约十来个纳粹分子将用机枪把他们扫死。
圭多扭头就跑……
……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也许是具尸体。他继续跑，又拐过一个弯，此时他背后不断响起了枪声。风马上就把那些枪声刮走了。

78.纳粹集中营，军官小楼附近，外景，夜
一阵风沙向他袭来。圭多靠近了藏着焦苏埃的小房子。他突然打开小房门，看见了孩子。
焦苏埃：爸爸，你吓了我一跳！
圭多：给我毯子……你冷吗？
焦苏埃：不冷。
圭多：那就把外衣也给我……我把它扔到树上，引开他们……
焦苏埃脱下外衣。
圭多：看见他们有多愤怒了吧，看见他们怎么在找你了吧！
他拿起外衣。
圭多：再见！……（又立刻回来了）焦苏埃？如果……我回来的太晚了……你可千万不能动，不能出来！……完全安静了，没有一点儿声音了，也看不见一个人了，那时候你才能出来。为了保险，给我重复一遍！
焦苏埃：在看不见任何人之后，我才能出来！
圭多：好样的。顽固脑瓜！
他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关好门，拐弯后消失了……
……他在那儿把裤脚挽到膝盖上面，把毯子围到腰上……突然他听到很近的狗叫声。他从角落里探出头来。他看到——
……一个德国兵用皮带拴着的一只狼狗朝着焦苏埃藏着的那个小房子狂吠。狗嘴几乎要伸进小房子门上的窥视孔里了。士兵很着急地在和两个持枪的伙伴讲话。
圭多的脸一下白了。他不知该怎么办。
圭多（机械地嘟囔）：走开……走开，狗，走开……
然后举起双手，晃动着手指，像一个巫师。
圭多：走开，走开，狗……走开，走开，走开，走开，走开！
过了一会儿，那三个人就真走了。狗主人猛地喝住那畜生，把它带走了。
圭多松了一口气——
圭多（笑着）：好样的费鲁乔……起作用了！
他在黑暗中跑开了，同时把焦苏埃的外衣蒙在了头上。

79.纳粹德国集中营，外景，夜
妇女们正在上一辆卡车。远处烟囱里冒出的火焰，被风刮得歪歪斜斜。烟雾在整个集中营里弥漫。
从一个拐角的后面冒出了圭多的脸。圭多用焦苏埃的外衣包裹着头，就像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他突然缩了回去，因为集中营的巡逻队穿过小巷，他怕被探照灯照着。
灯光扫过之后，圭多出来了。他走了几步后，飞快地爬上了一个窗户，紧紧地抓住墙上凸出来的一根铁条。
灯塔上的探照灯随即从他的脚下划过。他跳下来，悄悄地隐入暗中，慢慢靠近了排着队的女人们。
他在女人中边走边找。
圭多（轻声地）：朵拉？……有叫朵拉的吗？朵拉？
他在女囚中穿来穿去。

80.纳粹集中营，女宿舍，内景，夜
圭多突然闯进了敞开的宿舍门。刚好被窗外灯光照亮的女宿舍里空无一人。
圭多：朵拉！朵拉你在这儿吗？是我，我是圭多！我知道这里边藏着人。有叫朵拉的吗？
过了一会儿——
女人的声音：没有！
这样圭多就出去了。

81.纳粹集中营，外景，夜
装满了女人的卡车正在掉头，向后退进了一条小巷。一阵风来扫尽了小巷中的烟雾。
卡车边上的女人突然看见了车下的圭多。
圭多：这儿有叫朵拉的吗？是意大利女人……我妻子……朵拉！
女人甲：有，有个叫朵拉的……（叫）朵拉……
卡车正在慢慢启动。
圭多（激动地）：朵拉，是我……
他跑到已经加速了的卡车后面。
女人乙：谁找我？
这是另外一个朵拉，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不多的头发是浅色的，蓝眼睛。
圭多：不，不是她，还有朵拉吗？
卡车开快了，他不得不跑着追。
圭多：一出去你们就下车，跳下来！
但是她们没有听到。卡车已经开远了。圭多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此时，一个女后备军官看见了他，吹响了哨子。
女后备军官（德语）：那儿……那个女人！
片刻的惊异之后，圭多拔腿就逃。探照灯立刻追踪他。
探照灯扫到墙上，圭多像第一次那样爬在那儿。探照灯扫过窗户时，突然照着了吊在那儿的一个什么东西。探照灯又打回来，灯光中一条挂在那儿的毯子在晃动。
探照灯扩展、抬高：照出了紧紧抓着铁条的圭多。他被灯光照花了眼。毯子已经滑落到了他的脚下。马上就听到有人跑动的脚步声。
圭多掉了下来，但他没能马上逃跑，因为毯子绊住了他。
在一个端着冲锋枪赶来的德国士兵面前，圭多把围在腰上的毯子往上提了提，整理好。
士兵用冲锋枪筒在裙子下翻寻。他发现那是条毯子，并且看见了卷起的裤脚和男人的小腿。
他后退了一步，像是要开枪打死他。
圭多闭上了眼睛，缩成一团。但是一个声音喝住了士兵的动作。
军士（德语）：住手！……干什么？别在这儿……把他带到老地方去！
士兵（德语）：是，长官！
他用冲锋枪筒命令圭多往前走。他跟在后面。
他们离开女人区，向小空地走去。

82.纳粹集中营，军官小楼附近，外景，黎明
集中营里到处都能听到远处的枪声。一些吉普车载着下级军官们冲出大门全速离开集中营。
穿着女人衣服的圭多走在武装士兵的前面：他明白，这次难以逃脱了。他四下里看看，像是在竭力寻找最后的机会。一辆摩托车驶过。圭多刚想乘机溜掉，但马上被士兵喝住了——
士兵（大声地，德语）：往前走，直走！
走了几步之后，圭多又四下里看看。他发现，他们距闻焦苏埃藏身的那个储物箱只有十来米远。不能冒险，他放慢了脚步，向孩子望去。焦苏埃的眼睛在储物箱门上黑黢黢的窥视孔里熠熠发光。他们相互对视着……
……穿着稀奇古怪的女人衣服的圭多，此时突然向儿子挤挤眼，笑了。然后他就做出一副愉快的表情，并且像鹅一样走路，还学着焦苏埃所熟悉的军人动作。
藏在里面的小男孩强忍着笑。
士兵烦了。他不明白那些古怪动作。
士兵（德语）：捣什么鬼！快走，向右。
右边有一处宿舍。两人消失在拐角处。响起了一阵冲锋枪声。过了一会儿，士兵快步返回，同时还把冲锋枪挎好。
死一般地寂静。
此时太阳露出了地平线。风仍然在刮。开来了一辆卡车。这回是来装运德国士兵的。卡车减速。两个士兵跳上车去，并且把冲锋枪也扔了上去。
卡车开出集中营，后面跟着两辆摩托和一辆军用客车。
太阳升起来了。风也小些了。最后百十来个囚犯疲惫地从大门走出，离开了集中营。他们太虚弱了，相互搀扶着走了。最后一个囚犯也走出了集中营……这时镜头扫过藏着焦苏埃的储物箱……
绝对安静的几秒钟过去了……
……小房子的门慢慢地开了。焦苏埃出来了。他走了几步，微笑着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连一个苍蝇也没有。
距那儿不远处，突然，某种噪声打破了寂静。是发动机低沉的噪声，以前从未听到过这种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焦苏埃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前方。噪声震耳欲聋：从两个楼房中间穿出的那条路上开来了一辆巨大的绿色坦克，上面还画着美军的白星星。
庞然大物旋起了一阵灰尘，直对着他开过来了。
坦克履带在距男孩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他惊讶极了，简直是目瞪口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笑了。
此时周围响起了其他美国军用车辆的轰鸣声，有吉普，有摩托。可以听到一些英语对话。
坦克的炮塔打开了，钻出了一个年轻的美国士兵。他看见男孩，笑了。仔细察看了废弃的集中营后，他又重新打量起小男孩。
坦克兵（英语）：你好，小孩！
焦苏埃盯着巨大的坦克，发动机仍然在轰鸣。他向前走了几步。
焦苏埃：是真的！
他乐疯了。他身后，拿着武器的美国兵来来往往。
坦克兵（英语）：小孩，就你自己？你叫什么？不懂我的话吗？跟我们走吧……过来，来呀……上来……
他打着手势。
焦苏埃不再多想，高高兴兴地往上爬。

83.田野，外景，白天
辽阔的田野，鲜花盛开。一条下坡的大路一直通向山丘下面。集中营里的幸存者都往大路上走。然后他们就沿着大路远远地离去。他们零零散散、乱七八糟地走着，大多步履蹒跚。他们太高兴太疲乏了。一些人为美军卡车、摩托和军用吉普让路。
从慢慢下坡的坦克上看到了这一景象。坦克上，炮塔旁边，紧靠着亲切的美国坦克兵的是焦苏埃。他激动极了，把最后一小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坦克超过了一些犯人。很多犯人都疲乏极了。其中一些人为了喘口气休息一下，瘫坐在草地上。
男孩突然转过身去：坦克超过了他认识的什么人。
焦苏埃（喊叫）：妈妈！
坦克停下，男孩急急忙忙下来，飞快地跑上几米远的丘陵。
焦苏埃（喊叫）：妈妈！
他跑着扑向坐在草地上樱桃树下的妈妈。焦苏埃已经扑了上来，抱着她亲吻。她向后倒去。
朵拉：焦苏埃！
她对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高兴坏了。
焦苏埃：我们胜利了！
朵拉（笑着）：对，我们胜利了！
焦苏埃：一千分！高兴死了。冠军！坐着坦克回家……我们胜利了！
她躺在清新的草地上，盯着他，怎么也看不够。她双手把他举了起来。他笑着。

（全剧终）

注释：
注1：巴利拉，1932年菲亚特汽车公司的产品。
注2：加利波第（Giuseppe Garibaldi，1807-1882），意大利民族英雄。
注3：F.彼得拉克（1304-1374），意大利诗人。意大利和欧洲文艺复兴运动的先驱。
注4：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注5：汪达尔人，属于日尔曼民族。
注6：查尔斯顿舞，20世纪二三十年代流行的一种舞蹈。
注7：哥特人，历史上曾经是东罗马帝国的统治者。

PS：译自R.贝尼尼和V.切拉米的《生活是美好的》（都灵，朱利奥·埃伊瑙迪出版社，1998）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