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处除三害》背后的台湾黑帮史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
《周处除三害》背后是台湾地区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黑帮史和社会史。
碰巧这也是我大学时期很痴迷过一阵子的课题，按片子时间线捋一下背后的人物原型。
一、光天化日下的铁头仔被杀案
葬礼这场戏，借黑道小弟金毛之口，介绍了「桂林仔」陈桂林的背景，即：赌场欠款杀人案。
这个案子点出了陈桂林的原型——刘焕荣，由于其杀人犯案主要是针对各地黑帮老大，且为人处世亦正亦邪争议极大，所以他成为台湾八十年代最具名气的黑道杀手，甚至可说没有「之一」。
这里片子提到的赌场杀人案，指的是他的名场面：纪德旺律师事务所黑吃黑抢案。
1984 年，有位肖姓商人在台湾遭人设局诈赌，利滚利后的欠款金额达到 2 亿。商人无奈求助黑帮帮忙平事，各大黑帮眼馋欠下的巨款，出手摆平债主，谈下只要支付一成欠款（也就是 2.3 千万）就可以脱身。各方约定在纪德旺律师事务所交钱。 当日，肖姓商人和律师抱着现金上楼，不料背后还跟着刘焕荣，彼时的他，已经是竹联帮最著名的杀手，所有人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果然，在律师等人交款离场后，刘一手拿枪、一手掏出一颗手榴弹：「這筆錢我先拿回去保管，要是今天拿不到，大家全都一起死！」各方黑道只为求财，并不想赌命，于是只能放他携财扬长而去。（据说其实还是分了一部分给其他黑帮的，但具体已经很难求证）
电影把这件事做了改编，变成了杀老大、炸赌场走人。应该是想进一步突出陈桂林的传奇性。
接着就是葬礼上的杀人案，对陈桂林下了追杀令黑道大佬「铁头哥」被陈枪杀。这背后的原型也是刘焕荣早期的另一宗传奇案件：桃园大树林帮老大杨柏峰被杀案。
事发缘由是桃园后火车站的大树林帮与八德本土黑帮存在势力范围的激烈纠纷，八德这边的角头游国麟和段树文当时花费 40 万巨款，雇刘焕荣暗杀大树林帮的老大杨柏峰。 有一天，杨柏峰参加一场台北的友人公祭，黑道云集。告别式后吃饭，刘焕荣坐在席间，看到杨走进会场，拔出双枪暴起，直接对着他射了五枪，众人纷纷走避。杨直接倒在血泊之中，刘看到他趴在地上还在动，于是走上前去，对着又开了两枪。
电影中基本复刻了这一过程：葬礼上，先开枪命中，再走上前补刀，事了拂衣去。这也反应了刘焕荣的几大凶残特质，也就是：
1、枪下不杀无名之辈，专挑大哥杀；
2、光天化日之下行凶，完全不挑时间场合；
3、成功率高，出手就为杀人；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刘焕荣和游国麟的命运，在之后还有更深的纠葛。
犯下杨柏峰案后，桃园警方施压游国麟，要求交出凶手。游当时和刘焕荣本是好兄弟，但他却将信息出卖给了警方，并被刘发觉。刘焕荣设局给游国麟摆了个「断头饭」，先是好吃好喝好招待着，看差不多了，按住还蒙在鼓里的游国麟，二话不说就斩下了他的手臂、随后杀人弃尸。
二、「香港仔」与两千发子弹的枪战
陈桂林决定效法周处除三害，原因是自首是发现自己竟然至列位「全台通缉犯」第三位。这个「全台通缉犯」也是有原型的，也就是俗称的「十大枪击要犯」。
背景是 1984 年至 1990 年间，台湾地区治安史上最严峻最复杂的年代，黑道猖獗，杀人血拼等恶性案件层出不穷。警方将最突出的几位重大暴力犯罪份子定时公布在「重大枪击要犯查缉专刊」并加以追缉，在这份专刊中名列前十名的人，也就被广泛俗称为十大枪击要犯。本片主角刘焕荣名列 1984 年第一期的头名。（P.S：从这个角度说，《周处除三害》根本不可能发生 XD）
「香港仔」在片中名列三大通缉犯之二，看着至少四五十岁，应是陈桂林的前辈。但现实中，论登上「十大枪击要犯」的名单，「香港仔」的原型陈新发要远在刘焕荣之后，要到 1990 年了。
「香港仔」成名源于「吴兴街枪战」，据说用光了信义分局的所有弹药。这在历史上是确有其人其事的。陈新发当时连犯大案，而且还有杀害警察的行为，警方加紧追捕，于是——
1992年4月13日，警方为了捉拿陈新发，于台北市信义区吴兴街的公寓外与陈新发及其集团成员展开激烈的枪战。这场枪战中，陈新发及其手下陈根龙与张耀天使用M16突击步枪、MAC-11冲锋枪与M26手榴弹与警方进行射击，最终由于公寓的天然气管线在交火中被击穿导致外泄，加上警方使用的震撼弹导致一场大火，三人在公寓内丧命。此次枪战中，警方耗尽了台北市政府警察局信义分局支援的所有弹药，事后现场清点弹孔，高达两千多发
当时流行传言，死于大火的并不是陈新发，而是警方为了避免丢面子给的说法，陈新发已经隐姓埋名躲起来了（建文帝故事真是经典…）。电影里安排他和两个小弟（偷笑的小弟显然是新来的、不懂事）躲在台中的一家发廊里，应是对这个传言的进一步演绎。
三、林禄和与背后的新兴宗教悲剧
到了九十年代后，岛内黑道相对消停下来，新兴宗教（甚至是邪教）一跃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也可说是东亚普遍性的问题。
林禄和和他的邪教组织，原型相对复杂一些。联系邪教诈骗、澎湖、鞭打治病这几个关键词，首先可以联想到的，是上世纪 90 年代的澎湖苏春柑神坛杀人案。
苏春柑当时是澎湖小有名气的女「仙佛」，她设置名为「观音白士天宫」的神坛，号称可替人治病消灾。据人传说，她治病疗效灵验，澎湖街坊甚至愿意当时花大几千上万元来拜。当然了，这些传说的来源，无非就是片子里在表现的「托儿」们，号称得了xx癌，仙佛帮着治好了云云。
她的治病手段也与众不同，号称是通过木条鞭打的方式将病邪赶出身体。根据警方还原的过程：患者会被众人按在地上控制住四肢，苏春柑拿着红布包裹的柳条不断抽打，严重的甚至还有脚踩身体等方式，打完后被喂一碗「甘露水」（清水）结束仪式。
苏春柑大概也是骗人骗己，最后自己都信了。自己父亲得病了，也搞了上面这一套，结果父亲喝完清水就死了。苏春柑把尸体放到小方巾，附近贴满符咒，并不试图掩埋，对警方说是要等待时机复活他。尸体的恶臭招来了警察，警察在神坛后的地下室发现了另外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应是苏的男友，都是被她活活打死的。
这种身心灵相关的新兴宗教所酿出的悲剧，苏春柑后在台湾地区依然是层出不穷。
片中邪教组织的原型，还有一部分是来自台湾地区佛教如来宗及其教主「妙禅」。妙禅原先的背景很杂，搞过直销，做过替身演员，还练过气功，出家后和师父联手搞诈骗，事发后师徒反目。随后自创宗教如来宗，自称是如来（造物主）派到娑婆世界的佛。
他在宗教里搞的也是直销组织那一套。延揽信徒进入封闭的所谓「禅园」，方便他统一管理。而且要求信徒统一穿紫色制服，每日聚会。他口才极好，在集会中擅长演讲煽动。还经常通过众人唱歌、齐哭等方式对信徒制造压力，达到洗脑目的。这些形式，在电影中都有一一对应，「腹吐黑水」曾经也有发生：
网友投诉，说自己与妈妈都是妙禅信徒，每个月缴2000元护持金，参加法会回家后，妈妈兴奋说，去上厕所时，排出“深黑色”的大便，认为是师父帮她清除业力，网友惊觉不对劲，后来妈妈去医院检查，发现是罹患“大肠癌二期”
我个人深感震惊的，是如来宗的敛财方式。他们和本地的一家「元大银行」合作，搞了一张专属的「元大如来卡」，信徒都被要求办卡，方便每个月缴纳 2000 元的「弘法护持金」。更牛逼的是，这张卡的每笔消费，其1%都会划拨给如来宗的账户。
令人遗憾，如来宗虽然备受争议，妙禅本人也被检控过，但该组织依然存在，而且信徒上万。也算是台湾地区混乱的宗教问题的一个缩影吧。
随着小胖的被害，陈桂林逐渐发现了林禄和的马脚。这段邪教害人的戏码，让我想起就发生十年前的一出邪教悲剧。
2013 年，彰化的黄芬雀女士宣称她儿子詹姓高中生吸食毒品，要帮他进行戒毒。于是把他托付给一个名为「日月神功」的邪教组织，关进彰化县和美镇默园。这是个高度控制型的邪教组织，教主陈巧明的控制欲望十分强烈，她会用各种方式去箝制学员的思想、行动，会当众怒斥、甩耳光羞辱学员，还会以暴力威胁想脱离日月明功的学员，恐吓想脱离日月明功的学员遭天谴、家破人亡。 期间詹生遭到殴打、禁食等虐待，两周后因营养不良和凌虐致死。
我带着这些背景信息，看到电影中神坛前的屠杀戏，点名式地枪毙邪教教徒，赞叹视觉奇观的同时，也觉得他们死有余辜。
四、刘焕荣的结局
陈桂林最终自首，是艺术作品的浪漫化处理，即：一个满手鲜血的黑道杀手，通过现实中除三害的过程，从而破除佛家三毒的贪嗔痴，迎来了生命的救赎。
现实中的刘焕荣当然没有这么理想，受江南案影响，岛内警方开启对黑道超大规模的专项行动，史称一清专案。陈桂林位列警方通缉首位，还有黑道仇家追杀，无奈出走躲避。他辗转泰国、菲律宾，最终 1986 年在日本贩毒被捕，引渡回台。
现实总是比电影要复杂得多。刘焕荣既是光天化日杀人的凶手，也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他行事颇有行侠仗义之风，逃亡时给难民捐款、狱中声援拯救雏妓、抢赌场为孤儿院募资等。这让他的名声并非一边倒的恶评。
他刑前有两个名场面：
1、首度判决刘焕荣死刑时，刘听完向法官鞠躬并向道谢，与其他死刑犯闻死刑判决后动辄辱骂法官的态度完全不同，当时在场的法院人员均对刘焕荣的态度啧啧称奇。
2、刘焕荣进入刑场不需狱警搀扶，并向台北看守所外的记者高举双手而握拳大喊“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社会！”，最后向记者行举手礼喊到“谢谢各位！”，随后从容走进刑场。
这是一出维持人设的演出，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救赎？看每个人自己的解读吧。
最后就是几句碎碎念了：
1、关于片中的小美。母亲爱上了香港仔，为他顶包入狱。女儿爱上了陈桂林，给了他生命最终的慰藉。这类黑道奇爱情，在台湾黑帮史里，出现了好几次。印象比较深的比如「鬼见愁」林来福，被抓后坚持要和妻子结婚，在台中监狱破例礼成。40 天后被执行枪决。
2、关于警察陈灰，如果按照负责抓捕刘焕荣和陈新发来推算，那他的原型应该是侯友宜，正对应八十年代的台北市政府警察局刑事警察大队。侯事后回忆，刘焕荣落网后，他安排破例让刘在狱中见到老母亲，引得刘万分感激，送他一幅亲画的关公像。刘被枪决的 30 年后，侯友宜参加了台湾地区「大选」。（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