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会如何回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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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略长,先说结论吧。

我个人认为如果是“汤武受命”这样的情况,孔子也许不会轻易作答,如果作答,孔子也许会回答:

如其仁,如其仁。




有些答主单纯只是为了吹孔子或黑孔子,张口就来,那是不行的。

因为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地分情况讨论。

  1. 太平盛世。

那评价大概率就是乱臣贼子了。

就算不说孔子,墨子孟子韩非老庄……他们里哪一个也不可能支持你太平盛世就起来作妖。春秋战国“国相攻、家相篡”的困局,其实也就是阴谋家们不断膨胀的结果。

2. 君王无道,于是效汤武旧事。

这个讨论在历史上不是没有发生过。《史记》中就有一篇,提到一场发生在汉景帝面前的辩论,即“辕黄之争”。

有个叫黄生(一说黄老学说门生)的人,他说:

“这个商汤、周武啊,他们哪里是受命于天,他们只不过是弑君的乱臣贼子。”

而另一个叫辕固的博士听了就不高兴,反驳道:

“你这么看问题是错的。是因为夏桀、商纣的暴虐,所以天下归顺于商汤、周武,商汤周武是以天下之心讨伐桀纣。是人民选择了汤武,汤武怎么就不是受命于天呢?”

黄生说:

“帽子破了,那也得戴在头上,鞋子是新的,那也要踩在脚下。这就是上下之分啊。天子有过失,臣下应该规劝、匡正,而不是趁着天子犯错,就弑君,就自立。”

辕固生可能是辩论急了,于是把话题拉到了一个十分不妥的点:

那照你这么说,我们高祖皇帝代秦,也是不对的了?

辩论到这里其实是个僵局。于是景帝赶紧发声打住:

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

景帝的这个做法,我们今天看来,其实就相当于是圈定“学术禁区”:

汤武受命不该再谈了。你们这些学者没有必要为了证明自己有多聪明,就聊这种“无解”的话题。

因此《史记》也在这段辩论的结尾饶有意味地写道:

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2.1 孔子也许不会作答。

当我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一下就想到了这“辕黄之争”,“辕黄之争”在当时真的有一个妥帖的答案吗?恐怕没有,大家较劲到最后,那就只剩下抬杠罢了。因此景帝的叫停,是有他的道理的。

而有趣的事是,我们今天无比熟悉的“汤武受命”,偏偏在“什么都聊”的《论语》中也没有正面谈到过。

——虽然《易》里有提到,也有别的答主引述过,但是对《易》的真实作者尚有争议,这里就先按下不表吧。

我们其实可以在《论语》的一段师生对话中,一窥孔子对“问答”的态度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问孔子:要是告诉一个仁人君子,井里有“仁”,跳下去就能找到“仁”,那这个君子他跳不跳啊?

孔子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井里真的有“仁”吗?你不该做出这样的假设,更不该去欺骗一个君子。

我们从这段对话里,会发现孔子回答问题,是一个非常现实的思路,他甚至有些类似杨朱刚开始拿到“拔毛”问题时的思路:先问问题成立不成立。

拔一根毛真的能救天下吗?井里真的有“仁”吗?这种问题其实是不成问题的。因为提问者已经预设了立场,摆好陷阱,就等着回答者自相矛盾。

因此我猜,如果孔子看出了你是在存心刁难(如“言语科”宰我一样),设下陷阱,就等着他自相矛盾。

那孔子就不会做出他的回答,他会说:

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2.2 孔子如果作答,那他会说什么

我们其实可以从《论语》中另一个相似的问题中猜到结果。

有一天子路和子贡结伴去问孔子,子路问:桓公杀了公子纠,召忽自杀殉主,管仲却不自杀,管仲这个人,怕是不仁吧?

子贡问得则更尖锐了:管仲不仅不自杀,还做了齐桓公的相,这家伙不仁吧?

孔子如何回答呢?孔子说:管仲帮助齐桓公称霸天下,联合诸侯而不依靠武力,百姓至今仍然受到管仲治国、教化所带来的好处。管仲这个人真是仁德啊,他太仁德了。

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甚至孔子还十分激动地说了一句:难道管仲就要像那些山野村夫村妇一样,为了守个人小节,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吊死吗?

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2.3 大仁与小节

在管仲问题上,我们可以隐约看出孔子其实有两套为“仁”的标准。

在孔子眼里,“守节”当然是很重要,孔子赞美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求仁得仁”,都能看出孔子对“守节”的重视。守节,在孔子眼里就是个人道德品质的体现。

但什么是孔子眼中的“大仁”呢?

那就是为天下,为百姓,只要他能对社会、人民做出重大贡献,他就是“仁”。而这种“仁”,比起“守节”,那就是“大仁”了,“守节”也就变成“小节”了。

换言之,在孔子这里:大仁不辱,小节有亏其实是没有关系的。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夏桀、商纣是暴君,有害于天下。汤武受命,于商汤、周武个人来说,他们都没有尽到为人臣子的本分,属于“小节有亏”。但是他们却为天下做出了贡献,他们出于天下人的福祉而取代君主,他们的“大仁不辱”。

孔子如果要评价这种情况,恐怕也会像赞美管仲那样说:

如其仁,如其仁。


关于孔子的政治立场问题,我在另一个回答中也有分析,交相呼应,仅供参考:

zhihu.com/question/3117

《墨子·非儒》里有一条孔子的罪行就是支持别人造反:

孔某之荆,知白公之谋,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几灭,而白公僇。婴闻贤人得上不虚,得下不危,言听于君必利人,教行下必于上,是以言明而易知也,行明而易从也。行义可明乎民,谋虑可通乎君臣。今孔某深虑同谋以奉贼,劳思尽知以行邪,劝下乱上,教臣杀君,非贤人之行也。

《韩非子·忠孝》里说孔子提倡贤臣可以代君,是不知真正的忠诚为何物:

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臣曰:孔子本未知教悌忠顺之道也。然则有道者,进不为臣主,退不为父子耶?父之所以欲有贤子者,家贫则富之,父苦则乐之;君之所以欲有贤臣者,国乱则治之,主卑则尊之。今有贤子而不为父,则父之处家也苦;有贤臣而不为君,则君之处位也危。然则父有贤子,君有贤臣,适足以为害耳,岂得利焉哉?所谓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亲。今舜以贤取君之国,而汤、武以义放弑其君,此皆以贤而危主者也,而天下贤之。古之烈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是进则非其君,退则非其亲者也。且夫进不臣君,退不为家,乱世绝嗣之道也。是故贤尧、舜、汤、武而是烈士,天下之乱术也。

《孔子家语》里也有:

子曰:「非道益之謂也.道彌益而身彌損.夫學者損其自多,以虛受人,故能成其滿博哉.天道成而必變,凡持滿而能久者,未嘗有也.故曰:『自賢者,天下之善言不得聞於耳矣.』昔堯治天下之位,猶允恭以持之,克讓以接下,是以千歲而益盛,迄今而逾彰;夏桀昆吾,自滿而極,亢意而不節,斬刈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討之,如誅匹夫,是以千載而惡著,迄今而不滅.

六馬之乖離,必於四達之交衢,萬民之叛道,必於君上之失政.上者尊嚴而危,民者卑賤而神,愛之則存,惡之則亡,長民者必明此之要.

问题是墨子韩非子作为说理寓言的书难说是信史,孔子家语古来也认为伪书。即使是真,记录的造反者本身也是贵族,大可以怀疑如果平民造反,孔子是否会换一个态度。不幸流传下来的记载,孔子本人没有遇到过平民造反,没有明确讨论过这个问题,一些相关的讨论,又似乎从正反两方面都能解释。

(有人可能要提柳下惠他弟弟,可要是柳展雄算平民造反,那孔子也得算平民了。按记载,这俩出身其实差不多。)

然而孔孟之道,本不是孔子一人的孔孟之道,孟子是如何说的民贵君轻诛杀独夫臣视君如寇仇?

当然这终究无法正面回答题主的问题,反对者要从这一点上批孔也终究是有一定理由的。不然,为什么朱皇帝折腾孟子加强君权却依旧留着孔子?毕竟孔子本人没有明确讨论过平民造反这个问题啊,确实有一定责任。

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儒生支持旧势力就是贵族狗腿压制百姓,支持起义者就是不要脸地投靠新主子不忠不义,总之无论怎么选都是错的。这就不对了,不能两头堵的批斗儒家吧?那还不如直说你要批的是儒这个身份,而不是儒的观点做法,只要是儒,哪怕像孔鲋一样为陈胜吴广起义而死,也是错误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不敢堂堂正正说出自己的目的,这目的恐怕是难以达到的。

ps:感谢评论区 @wyxygmx 提醒,加一个补充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