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五天基本上每天都重覆同樣的例行公事。上詩選課(《葉嘉瑩說詩講稿》)、放縱情慾的思緒(《迷樓─詩與慾望的迷宮》)和睡前念會《老殘遊記》放鬆心情。

    關於放縱情慾的思緒,這是我第一次做的嘗試罷。上詩選課不外乎就是吟詠、寫書摘、沉澱,一直都有在做的事情。至於《迷樓─詩與慾望的迷宮》這本書,則領我進入一種詭譎的世界,我被迫喬裝成遊魂的身份,在由慾望和詩構建的迷樓中游蕩,每每在閱讀的同時,雙腳絕對是感受不到自己身體的重量。宇文所安以他作為漢學大家的筆觸精確、生動地梳理古今中外各種慾望(特別是情慾)的線索,在那之前我無法想像所謂慾望可以被當成標本一樣在解剖台上剖析、解說,對我而言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言傳就失去美感,失去美感等同於犯了忌諱。

    進入迷樓的世界,我覺得所謂慾望並不需為它強加上美感的封印,它確實是可以被討論的,有時我們不敢言傳,或許是因為它會觸動我們心底最深的恐懼和不安。所以,我才說迷樓的世界裡是詭譎的,乃因我們長久不敢面對。

    據說這部作品的型式叫做「比較詩學」。不禁讓我想起好多年前我爸的一則危言聳聽,他很喜歡提及一位他在美國留學認識的台灣人,主修比較文學後來發瘋,不得不請家長來接回國。在我告訴他我要走文學這條路,他又再搬出這則事例,荒謬地解讀成「讀文學的都會發瘋」。

    當下我只想到歐老師說過「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地獄」,人家只是當個稱職的蘇格拉底,不瞭解別人地獄的人妄下批評,只會顯露自己的無知,可惜,沒有人會追究批評蘇格拉底背後的任何動機。

    我沒多做表示,就怕他連地獄和天堂兩個詞都分不清楚。說了也是白搭。

    徒有心思細膩進入比較詩學的領域,恐怕真的會發瘋,一整中國的失意文人就夠讓人不勝負荷,更何況是來自全世界的失意人,其失意的原因五花八門、不勝枚舉。「認識全世界所有失意人的地獄」,這真的是超級瘋狂的想法!

    讀完半本《迷樓》,我發現自己對比較文學挺有興趣,卻戒慎恐懼不已。現階段重心還是放在中國古典罷,等我有那份餘閒和能耐再做打算。

    《迷樓》的翻譯其實不算好,許多句子我懷疑是直接google翻譯而成的。一度讓我想將它束之高閣,後來我發現加快閱讀速度可以避免翻譯失誤的困擾,累積通順的翻譯可以對整體精神有完整的掌握,大腦真的是很神奇,對那些語句不通者則自動忽略、遺忘。

    所以我們還是相處非常愉快的!

    晚上躺在床上和孤獨之獸抵足而眠,不由得讓我思索畢業後要做什麼,要怎麼過「非學生身份」的人生。順著這條思路我想到究竟自己想要怎麼樣的形象留在世人心中,又想到因為中年危機而死去的小叔。那一夜和歐老師在文學院的談話又浮現腦海中。

    基於對自我的認識,我認為我的「才」還落後我的「志」,我尚未準備周全去開創自己想要的人生,落後多少並不甚清楚,我知道書是永遠讀不完的,我永遠無法達到讓自己滿意的那一天。但眼見現實的蛇籠漸漸向我逼近,再過不久我就要跨過那具蛇籠走進一個我完全不認同的世界?有時我會告訴自己,如果在畢業前無法找到和文學私奔最佳的路徑,那麼,和同學一同走進銀行或券商就會是最嚴厲的懲罰,完全是自找的。

    這樣的發願自然非同小可,因為我無法保證跨過那道蛇籠之後,還有沒有氣力去尋回自己所嚮往的樂園。

    既無法復樂園,只能等著投入「中年危機」的懷抱罷。深夜裡,我向小叔低語:「我不認為現在的我足以是你的驕傲。等我真正取得在樂園的居留權,定到您罈前向您祝禱。」小叔留給我血色殷然的前鑑,我會永遠、永遠放在心裡。

    回顧過去,雖然我一直在準備的狀態。深夜靜思,我瞭解自己缺少一種嚴肅的心境,去看待自己想成為的那種人,去思量成就理想背後要付出多少的代價。我應該捨離那些該歸屬於學生的快樂,應該認清所剩無幾的溫暖並不值得珍惜,特別是在這種尚未開戰已瀰漫煙硝味的戰場和時刻。

    和我爸的戰役雖然無時都在開打,但距離白熱化還有一段時間,他瞭解唯一能讓我就範乖乖跨過蛇籠的手段就是經濟,除此之外別無策略,只要我克服這關其餘一切都是黔驢技窮。近來和他申請生活費總是要周旋半天,嫌我放假不去打工成天窩在家裡啃書(其實是想說啃老)。對我而言這階段充實自己比賺那微薄小錢重要的多,早失去耐心跟他「曉以大義」,對一個「眼睛有樑木」的人而言,我的作為就是好吃懶做。

    他在我身上設下「成龍成鳳」的美夢眼見就要碎了,卻還要負隅頑抗,處處使心計和我刁難,卻總是被我揪出辮子,指出他思考犯下嚴重的謬誤,諸如倒果為因、以偏概全……,啞口無言之下只能推卸到文學身上,「你學文學就很會耍嘴皮子。」

    其實我不否認我很能辯論,但藉此推到文學身上實在不明不白。這種程度的不愉快我早已能夠跨過,光就對人生認識程度而論,他已無法對我的意志做任何動搖,似乎他也察覺到我吃了錘砣鐵了心,索性留下一句:「畢業後你一切靠自己,好好和你的文學相處吧!」

    聽起來似乎有點譏諷,但我心下十分坦然,這算是變相面對現實罷。再次提起我最不想面對的現實,這顆球到達我手中,仍是不減其沉甸甸,它悄悄告訴我,只要我消解了它,我就是樂園的子民了。

    我收下他勉強施予的生活費離開。照理,憑我高傲的自尊是無法吞嚥下這口氣,我絕對可以大費唇舌和他解釋一整晚的中年危機,但他眼中的樑木仍是個人要自行移去的,也罷。非常時期當要節能減碳。

    當下腦中飄來《紅樓夢》一段情節。劉姥姥在賈家事敗、子孫四散之後出面搭救巧姐,使其不致流落煙花巷,最後不避忌諱將巧姐許配給孫子板兒,成就這風雨飄搖之下難得的圓滿。評點家說就因劉姥姥有「忍恥」之心,才能完成她在賈母死後遞接的大母神任務。每次看到這裡,心底不禁佩服劉姥姥的大智慧。

    忍一時之恥不妨礙自己是大丈夫,我常用劉姥姥的例子來提醒自己。文學,不只一次搭救我隨時可能潰堤的情緒。

    身邊有許多朋友意識到自己的地獄,也是窮盡心力思索出路,我認為既然我起步的早,就應更鞭策自己嚴肅看待以文學為志業這件事,消解那沉甸甸的球,以自身經歷啟發更多懷有理想的人。

    最近經過竹中,看到昔日42餐廳樓上掛起了房仲業者的廣告,似乎餐廳已歇業了,看到招租廣告不禁挑起我的思想,未來,等我消解那沉甸甸現實之球,我要在竹中附近買有很多房間的小套房,來庇護那些和我現在一樣處於尷尬時期的理想主義者。

    杜甫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我想此刻心境和他是相類似罷。可惜杜甫說「安得」,實是未得,偉大的詩人尚且朝不保夕,沒有餘裕去買廣廈千萬間來容納理想主義者,我的多房間小套房,說到做到,也算是聊表我的心意了。

    為什麼是竹中?因為,那是我埋下理想的地方,也是我最初認識一群理想主義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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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大鯨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