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與罰的道德探索之旅
曾看過導演鍾孟宏的作品《失魂》、《第四張畫》、《一帆風順》、《大佛普拉斯》等,多數偏向灰暗,苦中作樂,探究人與人之間平淡中近乎折磨的關係,又或者在荒誕的世界中,描寫小人物哭笑不得的日常。這次鍾導以自身同學的真實遭遇爲劇本創作原型,拍攝成電影《陽光普照》,劇情充滿了黑色幽默而又冷峻現實,細細品味後會被電影裡所蘊含的希望所動容,是繼楊德昌執導在上世紀末為描寫男性電影《一一》訂下高標後,離它最近的一部台灣電影,雖然《陽光普照》格局略小..。
《陽光普照》入選為2019年多倫多國際電影節、釜山國際影展及東京國際影展,並獲得第56屆金馬獎11項提名,最後也風光拿下最佳影片、導演、男主角、男配角、剪輯和觀眾票選獎等六項獎項。美國娛樂週刊「綜藝」(Variety)影評人選為2020年十大電影第一名,影評網站Indiewire資深影評人特別介紹。
【陽光與陰影相伴而生,不斷地更迭及重合】
故事從一個家庭開始說起。爸爸陳以文是個駕訓班教練,家裡有兩個兒子,建豪和建和(許光漢、巫建和飾演),媽媽(柯淑勤飾演)是個好母親也是職業婦女。弟弟建和因受到老爸歧視冷落、哥哥又太過優秀,便轉向外尋求有如義兄般的菜頭(劉冠廷飾演)取暖,兩個了尾囝仔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則是鎮日到處找人麻煩。《陽光普照》的片頭,就是這對兄弟在颱風天裡拿刀衝往火鍋店向有過節的黑輪(張立東飾演)砍人示威的情節。那是全片三場最血腥暴力的重頭戲之一,但影像處理得很安靜,風雨和音樂的聲音都顯的溫柔,這是鍾導最喜歡讓觀眾用最平靜的心情去冷眼旁觀人間最喧囂事情的風格。本片中兼任編導、攝影師的中島(鍾導),將霓虹燈被雨打濕的馬路,拍得如賽博龐克般的末日美感,無限綺麗。
隨著故事發展,在阿和初入獄時,仍不斷地給父母丟爛攤子,因為陳家父母完全不知道原來阿和在外面已經交了女朋友,且才年僅十五歲,而當這個未婚先孕的女友小玉找上門時,陳家上方的陰影又多了一層。另一方面,受害者黑輪的父親也找上了阿文,一直追著他索討賠償金,甚至將吸糞車開進了教練場,朝空地上揮灑糞水,此時的陳家已經是烏雲密布,眼看就將傾盆大雨。面對這般境遇,身為父母的他們能撒手不管嗎?父親阿文能,母親不能。阿文選擇和黑輪的父親抗爭,母親選擇讓小玉住進家中,帶她到社會上謀生。從此細節可看到陰影的不斷加深,有人選擇繼續往前走尋找陽光,也有人選擇站在原地。隨後阿豪的墜樓,就是愁雲密布之後的狂風暴雨,父母為他痛哭了一場,然後又麻木地啟動生活的油門,繼續漫無目的地往人生的道路上駕駛。阿和出獄後逐漸明白,他要承載起哥哥身上的陽光,父母只剩下他一個兒子、唯一的希望。也正因爲如此,出獄後的阿和才能夠隱忍,任勞任怨地去找工作。
劇情就如陽光與陰影的不斷更迭,重合,使我們的情緒也跟著跌宕起伏,導演的敘述風格,隨著人生齒輪的運轉,一步步地揭示,故事的推展遠沒有我們想的簡單,直至劇末的最後,會給人一種後勁十足的悲涼感。
【華人男性的慣性失語及萬年不敗的父權】
《陽光普照》講的是與家庭的價值是否會毀滅有關。招致毀滅的引子,來自於父權社會下慣常的任性。爸爸可以任性地說自己只有一個兒子、不承認另外一個兒子,兒子做錯事就最好大受懲罰,當父親的不想被說不會教小孩,畢竟同一個屋簷下還有另一個好兒子做對照組給他信心,他明明也可以教導出很棒的兒子的。而當如同太陽般炙熱又受盡疼痛活著的阿豪逝去後,父親開始也在疼痛著過日子,並且非常努力的學會習慣,習慣「 A Sun (音同 A Son ,一個兒子)」成真的日子,學會守護,守護這僅存的太陽。
片中最讓人震驚的莫過於阿和父親的轉變,在山頂上,他娓娓道來為子出頭的始末,他在陰影中讓兒子終於得以「自由」的守護,那份父愛才是陽光。在前半段炙熱地照著大兒子,逼得大兒子尋求陰影的庇蔭,而在後半段,又鑽入黑暗之中,暗中引導小兒子找到迎向陽光的道路。這樣的特性,似乎更符合「普照」,更像陽光。
《陽光普照》就是普世人對於父權社會的美好印象,兒時優秀聽話、長大又帥又溫柔,時刻關心每一個人的心情而且未來可以照顧全家人的「完美男人」,可以維持這個世界的絕佳平衡。但真正存在的是小時候沒獲得父母關注以至於用闖禍證明自己的男孩,長大還很容易變成不苟言笑、不太會跟家人溝通的爸爸,這才是現實。但不曉得為什麼,這個變成不苟言笑、不太會跟家人溝通的爸爸,還是忍不住去做了幾近於偉大但其實骯髒的英雄舉動。難道不就也是父權價值的莫名責任感使然嗎?父親將「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當作自己的人生哲學,並視菜頭爲巨大的威脅,促成了這種以暴止暴的收尾,這種毫不猶豫地撞人滅口的行逕,讓他的罪孽遠遠超過了斷人手臂的菜頭。此時的他,已經完全駛離人生軌道..。
【母親的愛如太陽炙熱溫暖,曝曬後卻是致命的暴力】
阿琴看似是位堅強的母親,實際上只是位毫無生氣,被生活摧殘得麻木的中年婦女。她的善意在某種程度上亦是一種平庸之惡,收留懷孕的小玉其實兼懷著某種惻隱之心和傳宗接代的私心。或者說,她對血緣關係的重視,是這個家庭仍在維繫的關鍵,但反過來說,也成為她包庇罪惡的理由。她身上有很傳統中國家庭主婦的思想,即是無論這個家的內殼多麼支離破碎,但只要一家人還住在一起就好了。特別是面對丈夫那種毫無邏輯的呵斥,她從來都是忍氣吞聲,不曾與他正面對抗。另她對阿和的溺愛,其實比阿文對阿豪的偏愛,所帶來的影響更大。電影結局中,身為母親的她,看著阿和在她面前徒手撬開了別人的單車鎖後,竟然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樣不好吧?!」然後還是坐上了兒子偷來的自行車。母親明明知道眼前的這個兒子剛從少年輔育院出來不久,卻又親眼看著他再次犯錯誤。這是一種可怕的愛,這種愛會吞噬一個人的基本良知,會以愛的名義,將人推向萬丈深淵。
【蔡頭人性本惡?陰影緊跟陽光與本體的執著】
菜頭看似十惡不赦,卻有惻隱之心。當他在車裡說出,他就算坐了那麼多年牢,也不後悔當初為了阿和所做的事時,可以看出他身上的那股義氣,然而這也是不幸的開端,蔡頭的最後一次登場是在等待阿和的車上,原本預備要點煙的他卻猶疑了,因爲菜頭想起了阿和所說的話,於是走到車外抽菸,這一念間,足見他的善,也是孟子所言的惻隱之心,然而,也正是因爲如此,躲在後方的阿文才得以踩下油門,遭致最後的殺身之禍。《陽光普照》談的主題雖然沉重,但整部電影不致流於黑暗。特別想說飾演蔡頭的劉冠廷因本片獲得金馬獎的最佳男配角獎,他的表演使人視線完全無法離開,在一票實力演員中毫不遜色,成功詮釋這個不全然劣壞的反派角色,可恨中卻又讓人憐惜,證明他身為演員的可塑性。
【阿豪,熾熱的陽光下永遠都有陰影】
「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持中道而行,無過與不及。」集所有優點於一身的哥哥阿豪,最後竟選擇自殺。為何自殺?從劇情的推展可以分析,阿豪不斷的為家人付出,只是渴望他人的關心,讓自己偶爾也能躲在陰影裡,然而迎接他的事實是,即使回到家,仍舊要面對、解決家庭的紛爭,當阿豪發現,有人主動關心,自己不必再當太陽時,以為曉貞就是了解他、給他溫暖的人時,曉貞下一刻的舉動,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動物園中,曉貞主動伸出自己的手牽著阿豪,讓阿豪深感自己是否也該對她負責?!這樣日益沉重的包袱與負擔,壓於身上時,阿豪的下一步就是謝絕連絡,曉貞之後的再見,便是一具冰冷的遺體。而阿豪在自殺前,不但把自己的房間、身體打理乾淨外,並把手機上所有的訊息刪光,讓外界找不到任何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也是不想讓人了解他,斷絕外界一切信息;劇末,母親整理阿和遺物時,發現爸爸給他的筆記本,阿和卻一頁也沒動,筆記本是爸爸對他的期待,如今每頁的空白,暗示著希望的落空。這份親友及至整個社會的期待目光,都讓阿豪如炙烤般無處躲藏。另外,阿和曾對語文老師上課的一句「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提出質疑。該句典出《論語》,而後司馬光引用至《訓儉示康》一文。延伸之意為,儒家要求我們要正向、要積極、要樂觀、要開朗,可是面對人生路途上的風風雨雨,真能以此心態,無往而不利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我們總會希望能找塊陰影處,稍作休憩,找個人肩膀,相互依偎,如果一個地方從早到晚都陽光普照、無風無雨,那麼時間一久,這個地方反而會變成一片無趣、荒涼的沙漠。
【司馬光砸缸,躲藏就是「模仿死亡」的遊戲】
你真的相信司馬光說的嗎?他當眾對老師說出了這一句質問:有哪個人真的能做到我們高中時唸的那些八股文?就好像有哪些人真的只有光明面?曉貞的出現,讓他試圖向外求助,於是他說了一個司馬光破缸救自己的故事。司馬光其實就是渴望陰影的阿豪自己。爸爸出場的第一幕,撐著傘在駕訓班教課,傘下的他,有了陰影。面對阿和獄中歸來,駕訓班的休息室,成了他逃離的歸宿。媽媽煩惱該找誰帶小玉去產檢時,阿豪自告奮勇。阿和犯錯時,總有母親、女友作為依靠,最後,父親也加入行列。家中的每個人,都有脆弱的一面,都有著自己的陰影,得以暫時逃開或接受他人安慰,可是阿豪卻沒有..。當他向心儀的女孩講述起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時,其實他是在說自己。因為他故事裡的司馬光在砸缸後,從缸外的破口看到的,其實是躲在缸裡的自己。他苦苦覓得了一塊陰影之處,原本想著躲起來不被人發現,誰料最後還是被人找到,容不得他躲藏。
另阿豪所講述司馬光的故事,源自十多年前自殺身亡的作家袁哲生的短篇小說集《寂寞的遊戲》。袁哲生於 2004 年自殺過世,10 多年之後,劇組終於找到他的遺孀,取得授權,拍了一部電影中的動畫,而司馬光就是袁哲生,也是這部電影當中的阿豪,他打破了水缸,看見了那個躲在陰暗處的自己。戲裡的阿豪,呼應著戲外文壇才子的真實人生。
【阿和及蔡頭的結局,陽光真的普照?!】
阿和看似玩世不恭,實際上比誰都懦弱。這一點,當他在法庭上以一句「我又沒有叫你砍他手」就將責任全推給菜頭可以看出,可他明明是共犯。而他的這種性格的形成很大部分是因為哥哥過於優秀,父母鮮少給予關注所造成的,平日裡的他只能像棄子一樣慌亂生長。
大自然的陽光真的可以公平的照射嗎?高緯度、低緯度地區的日照時間一定不一樣,深海區也無法終年受陽光的透射。所以說,人世間關懷的溫暖,當然無法普照在每個人身上,阿和跟菜頭就是極為明顯的對比。早年二人浪跡江湖,一次菜頭因阿和被欺負,幫忙出面教訓而砍斷黑輪的手掌,只好雙雙入監服刑。入監後,菜頭家因無力負擔賠償費用被查封,奶奶也只能送至安養院,期間無人聞問,甚至連自己當初幫忙出氣的阿和,比自己早出獄,竟一次也沒有來探監,遑論當初將罪責推得一乾二淨,是故出獄後的菜頭,怎能不對阿和屢屢情緒勒索?反觀阿和,獄中自言媽媽來會面上萬次,哥哥也來兩次,女友小玉更對他不離不棄。阿和有了家人的支持,適時拉了一把,對比菜頭一人煢煢獨立,孓然一身,悲劇性就產生了,結局自然迥異。
【一種屬於鍾導信手拈來的黑色幽默】
本片大多時候很沉重,像有棵大石頭壓在你的胸口,那種力量是讓人悶悶的,想叫又叫不出來的。不過偶爾也會穿插一點笑料,像是導演以砍人示威的粗暴戲爲開場時,立即將鏡頭切換到正在教練場工作的阿文,他正訓斥駕訓班上課的學員,又如把水肥車開進駕訓班的黑輪伯,拿著水管跟眾人對峙,為的只是求阿和父親賠償兒子斷手的醫藥費的情節;又或是黑輪闊別多年後與阿和相遇,解開義肢給阿和看的場景,都有種說不出來的喜感,盡顯編導信手拈來的幽默。
【中島長雄,光影鏡頭下所要傳達的語言】
“攝影”的希臘字源,意即”用光畫畫”。光與影是一體兩面,善於攝影的鍾孟宏(中島長雄),光影更是他電影的戲路精髓,在鏡頭下的光影變化與靜謐的城市光景中,都會成為多年後觀眾一再回首的懷念憑據。而這次更把人物角色內心刻畫,也當電影光影運用。比如:親兄弟阿豪與阿和,彼此都因對方而有陰影,卻也互為對方的光。而片尾阿和騎著腳踏車載媽媽(與媽媽說的四歲故事,載與被載著的角色互換),媽媽在移動間,看著樹梢中的陽光灑落與光影。隱喻為為人父母者,常想著幫孩子引一條不錯的路去走。但這中間可能有很多的不理解,甚至衝突。有一天突然發現,孩子走出了自己的路,無論好壞,一同看著路上的風景,試著去接受,這也是為人父母才感受得到的體驗與功課。
片中一幕,風吹起沙塵的場景,塵埃轉啊轉、繞啊繞,似預示這群人們的命運,因為某種能量使他們圍繞在一塊,輕盈的、沉重的都將揚起,最終輕輕落下,復歸平靜。始於風雨夜晚,收於午後暖陽,鍾導藉作品提出一個很大的問題,雖然沒有告訴我們答案,但讓我們相信一切都有可能變好,著涼了就曬曬太陽,熱得受不了時就躲進陰影。自我療癒也治癒別人,片中有句「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陰影」,反之,有陰影便有陽光,它能帶給陽光普照下的人們,一點點繼續向前走的力氣。
【人性幽微處,陽光與陰影相伴而生】
這部電影層次豐富令人回味、咀嚼再三,成功刻畫每個人物,說出你我的心聲或部分遭遇,談變調的兄弟情、說不出口的親情、負起責任的愛情,大量的人臉特寫,鏡頭對著無語的主角,看他們面臨生命的考驗該如何自處?同時我們也可以在這些角色中找到自己或他人的影子,在長達兩個半小時的心理諮商後,那些蓄積在心裡許久的親情雜症,都在陽光普照之下獲得舒緩,因為家庭總是我們最深長、也最永恆的生命課題。
當這個社會追求著光明面,那些無可隱藏的陰暗面,帶給人的壓力究竟有多大?這是《陽光普照》的第一層意思。第二層的意義,談論的是傳統父親的愛。第三層涵義,是試著叩問觀眾,我們的社會雖表面一片祥和,但有多少人看得見陽光普照之外的陰暗之處?15 歲懷孕生子的家庭、在少年感化院裡辦理結婚登記、在酒店當中擔任髮膜的媽媽、在汽車駕訓班的低下勞工、在法律之外的黑道幫派?陽光確實普照,但只照在我們想看的美滿社會之上,而電影卻反諷似地,帶我們看見陽光最照不進的角落,而這些人,確確實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許多人的家庭是很破碎的,他們的人生也很陰暗,家庭暴力、外遇、離婚,談感情談到破裂..,許多人都帶著傷痕的故事,讓我看見了世界所謂的真實面。陽光普照,照在所有人身上,但有很多很多事情,是無法攤開在陽光下來講的。正因為陽光太過醒目而炙熱,所以我們才需要陰影,讓一些「主流價值觀」無法承受的人事物,有個喘息的地方。
生而為人,從小就被教導著何者為善?何者為惡?!但這世上的善惡卻是相對的,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就會有陽光,我想,劇中有很多事情,是我們一生中不曾經歷過的,而《陽光普照》,帶我們看見了這些幽微感情中的完美殘缺。
註:袁哲生1966年生於高雄岡山,曾屢獲國內各大文學獎,2004年4月5日自縊身亡,得年38歲。小說家之死當年震驚了文壇,尤其在眾人眼中,他是如此溫暖且幽默,誰也想不到他會選擇離開人世。
而許光漢所飾演的哥哥陳建豪(阿豪),角色原型就是參考袁哲生。許光漢曾表示,他在接演《陽光普照》後,劇組給了他袁哲生的短篇小說集《寂寞的遊戲》中司馬光發現司馬光的故事,作為了解該角色的參考,原文節錄如下:「一開始,幾個古代的小朋友在庭院裡玩迷藏,他們樂此不疲,不時地發出愉快的笑鬧聲。後來,輪到一個叫司馬光的小男孩當鬼,很有風度地背轉身去,用手臂遮住雙眼,然後倚在一根石柱上。他慢慢地數著一、二、三……很快地,他一一發現了他的同伴們,並且把他們逮出來。當所有的人都重新聚集在一起,並且鼓譟著要繼續遊戲時,司馬光卻堅持說還有一個同伴尚未出現,還沒被他找到。下一個畫面來到一個大水缸前面。……這時司馬光很勇敢地拾起地上的一塊大石頭,把它高高舉起,使勁地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水柱從破裂的缺口泉湧而出,潑灑到地上,一瞬間,他們清楚地看見水缸裡的確是有一個人,……看到眼前這個身上沒穿半件衣服、光著屁股發抖的小男孩,大夥兒開始認不出驚呼大笑起來,連司馬光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不過,他的笑聲只維持了一下子。赤裸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球,他長得和司馬光一模一樣。所有的人好像看見鬼魂一樣開始四下逃散,只剩下司馬光一個人怔在原地,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
這是收錄在袁哲生《寂寞的遊戲》裡的同名短篇小說,故事小標叫「脆弱的故事」。這個寓言故事或許可被解讀為:那個躲起來的、脆弱又赤裸的自己,不小心被人(甚至自己)發現了。不僅如此,這個狼狽、脆弱又赤裸的自己,還被暴露在陽光下,受眾人(甚至自己)嘲笑。袁哲生在此提出了一個叩問:要是不小心找到了那個赤裸的自己以後,我們又該以怎樣的心情面對「他」呢?袁哲生延伸了在作品中所要表達的「消失」及「躲起來」的渴望。回到電影裡的司馬光故事,我們會發現水缸裡的男孩雖不是赤裸的,但卻是躲在陰影下的。《陽光普照》裡的阿豪也藉由這個故事,向曉貞說出了自己想要「躲起來」的渴望。如此對照下,或許大致可以理解這個寓言故事之於阿豪的意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