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李商隐诗赏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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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李商隐诗赏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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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诗赏读(二)

流莺

流莺飘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

曾苦伤心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此诗托流莺自伤飘荡,无处可栖,为义山咏物之上品。诗以流茑自况,可作多解。以为自伤爱情无望,是为失恋之诗;以望“茑迁乔木”,又可喻指企望登第;而据“曾苦”字,则又似晚年各处幕府“飘荡”后所作。三解相较,似后说为胜。“凤城何处有花枝”,言会昌以来诸公一一罢黜,无一在朝,无所依归也。冯浩评云:“颔联入神,通体凄惋,点点杜鹃血泪矣。”张采田曰:“含思宛转,独绝古今。”

小苑华池烂熳通,后门前槛思无穷。

宓妃腰细才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

红壁寂寥崖蜜尽,碧檐迢递雾巢空。

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

此以蜂自喻,以蝶喻妻,盖寄慰别情之作。陆昆曾笺云:“义山沉沦记室,代作嫁衣,犹蜂之终年酿蜜,徒为人役耳。”一、二言昔日于朝廷宫禁烂漫而飞,而今沉沦使府唯在后门前槛思之无穷也。三、四言己腰细身轻,无所依傍。五、六喻幕府寂寥,蜂食已尽,而碧檐宫禁,旧巢迢递,京华再无可托身之所。七、八慰妻莫伤离恨,二月春暖花开,我定当归家。

义山三为幕府,无可定编。青陵在郓州,地近徐沛,姑定大中五年(851)徐幕罢归前作。

辛未七夕

恐是仙家好别离,故教迢递作佳期。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清漏渐移相望久,微云未接过来迟。

岂能无意酬乌鹊,惟与蜘蛛乞巧丝。

程梦星“以为七月二十八、九为义山悼亡之日”,可从。此七夕,距妻逝尚有时日,而亦未料其遽逝,故咏牛女“语轻而带谑”(朱彝尊笺),当无托寓。

首二言牛女一年一度,佳期迢递,恐是仙家好别离之故。三、四以反法紧接:由来碧落银河之畔,正是夫妻相会之所,何须待金风玉露之七夕一年一度耶?五、六言牛女相望既久而后始迟迟相接,回应一、二“好别离”“故教”云。七、八推开,言既得相接相会,本应有酬于乌鹊,而何独与蜘蛛以巧丝乎?

通篇用翻案法:人生喜聚恶离,此言“好别离”;传牛女七夕一会,此言天河碧落何时不可会!两情睽隔,只是渴望会合,此言“相望久”“过来迟”;原应有酬乌鹊,此言“惟与蜘蛛乞巧丝”。诸家俱见此法,评云:“起便翻新出奇”(何义门);“牛女渡河,本属会合;此言别离,乃诗家翻案法”(陆昆曾);“此诗皆疑问翻案,不犯实位”(胡以梅);“诗贵翻案,翻案始能出奇。双星故事,从来只是贪于会合,此却疑其欢喜别离”(赵臣瑗)。

临发崇让宅紫薇

一树秾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为有,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共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此为大中五年(851)赴梓州东川幕前所作。按柳仲郢七月任东川节度使,约八九月辟商隐入幕,时妻逝未久,义山当居洛。

一言紫薇满树秾艳,“独看”见其孤寂,无人观赏。二句是紫薇背景:于秋庭暮雨独开。“庭”,崇让宅东庭。三句言时令已届深秋,紫薇本应凋谢,今更不先摇落,或因我而开,回应首句。四言己将远适,则去后又何须更开乎?五、六言桃树,柳树,桃尚相依,而柳今忆我而远隔章台。末联由愤激而强做排解,言到处同一开落,何须托根京华乎?言外己已应辟东川,又将远行矣。

赠荷花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一、二言世间重花而轻叶。三、四言唯扶蕖绿叶红荷,花叶相伦;卷舒开合,任其自然耳。“惟有”二字贯下句,言唯扶蕖为花叶并重,采入金盆。五句所以申足“惟有”,言不唯卷舒自然,且长相辉映。六句惜其不永也。

《暮秋独游曲江》云:“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可与此诗同参。此《赠荷花》当为比体,似赠王氏之作。言此间之叶原不能与花比并,唯荷之花、叶长相辉映。“翠减红衰”即叶落花谢,叹夫妇双双老矣。

张采田云:“以不雕琢为工,故饶有古趣。”

送别、赠寄诗·送到咸阳见夕阳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崔雍、崔衮,李商隐从表叔崔戎子。《新唐书·崔戎传》:“子雍字顺中,由起居郎出为和州刺史。”《集》中《安平公诗》又云:“仲子延岳年十六”“其弟炳章犹两丱”。张采田《李义山诗辨正》以为“延岳为崔福,炳章疑为崔裕”,不确。考崔雍字顺中,又字延岳。按古人名、字每以互训。雍有雍顺、和顺义。《尚书·尧典》:“黎民于变时雍。”传:“雍,和也。”《新唐书·李知本传》:“事亲笃至,与弟知隐雍顺。”是崔雍字顺中,于义甚合。又,雍州地处秦、陇,延岳(西岳)之地。《集韵》:“嶽,古作岳。”故崔雍又字延岳,于义亦合。炳章当为崔衮字。衮,天子与上公之服。《事物纪原》:“黄帝作画,象日月星辰于衣上,以似天。”故衮服上之文采称衮章。王俭《拜仪同三司》:“班同衮章,燮和台曜。”《玉篇》:“炳,明著也。”崔衮字炳章,盖取衮章明著之义。

此诗诸家笺唯推许“寄怀之意,全在言外”(香泉评),或言“下二句暗藏永夜不寐”(何义门评),或云“不言雨夜无眠,只言枯荷聒耳,意味乃深”(纪晓岚评),实皆表浅。盖此诗所蕴含不遇之叹、身世之感,全在末句“留得枯荷听雨声”。诗人宿骆氏亭,入夜听雨打荷声,物动于情,情附于物,情景相生,遂以枯荷自况:荷虽已枯,又遭雨打,而其声仍有可闻者,因为有枯荷在也。而今自己连枯荷也不如!宏博已取,又为一“中书长存”抹去;入秘书省任职校书郎,又调外补一俗吏,盖有人(如令狐绹辈)拟连根拔去而后快。故“留得”二字极须重看,言下有“留不得”之意。《红楼梦》第四十回: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枯)荷听雨声。’偏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义山以无题艳情著称,大家闺秀如黛玉者,自然要声明“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然对“枯荷”竟至如许共鸣,则曹雪芹实以为黛玉其时之身世、处境,与李商隐有极相似之处:漂泊无依,寄人篱下,为人所不容。联系李义山行年,并考其径称“崔雍崔衮”名,则诗当作于调补弘农离职秘书省之时:其日当出东城春明门,宿京郊骆氏亭。或以为宏博不中选赴泾原时作,但赴泾州须自西城金光门、开远门或延平门出,薄暮当不宿于春明门外东郊之骆氏亭也。

诗系开成四年(839),商隐年二十八,崔雍二十岁,崔衮未冠时。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此以诗代柬,答令狐绹书问。商隐一生为令狐绹所遏,沉沦使府,均在大中年间牛党得势之时。此诗作于会昌四五年(845)秋间,时李德裕秉政,故当商隐闲居卧病,令狐绹始有书问讯。

首言长安、洛阳,两地离居;二感不远千里寄书存问;三句以“梁园旧宾客”隐含往昔与令狐一家之亲密情谊;四句始及自己当前的处境、心情,内涵十分丰厚,直可当一篇言情尺牍:有叙说、抒忆、感激以及对往昔交谊之深沉怀念。

会昌年间,李德裕秉政,令狐绹不仅未因牛党之故而被排斥,且两度升迁。此为令狐绹可致书存问、与商隐言好之政治基础。诗中流露对令狐之深挚厚谊,是李商隐不以党见视令狐之明证。

代秘书赠弘文馆诸校书

清切曹司近玉除,比来秋兴复何如?

崇文馆里丹霜后,无限红梨忆校书。

此诗虽代作,而情意殷殷,“风韵绝人”(纪晓岚评)。妙在三、四,霜后梨红,无限眷忆,正自道其失校书郎而调补弘农之恨。博学宏词落选,出秘书省而调充俗吏,是义山一生吃紧处,故每怀耿耿。

送王十三校书分司东都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何逊比王,范云自比。梦随君,君忆我,相赏知音,所以“梦”“忆”也。

一、二言王十三以校书分司东都,虽离西京,失秘书省清资,然洛下花雪美景,正可自娱,我亦因之而梦随君往也。三、四云君之居洛,定缘联句而忆我。城东,洛阳东城。杜牧《张好好诗·序》:“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按东城有王茂元崇让坊宅。平冈武夫《洛阳城图》载,崇让坊在洛之东城伊水南,西嘉庆坊,北履道坊,东里仁坊。故四句云“每到城东”,是每回王家即义山岳家故宅则当忆我也。王十三,名字皆无考,唯义山诗称“王十二兄”,而于“王十三”则无“兄”字,或小于义山也。纪晓岚云:“纯从对面用笔,此躲闪法也。”

杜司勋

高楼风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首句云当“高楼风雨”之时,读杜牧之忧国伤时、羁宦漂泊之诗篇,极为所感。王羲之《兰亭集序》:“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感斯文,为斯文所感。二句“短翼”“不及群”乃自谦自慨之辞;诗人自比“短翼”,不及侪辈。三、四颂杜,亦以自伤,纪晓岚以为“借司勋对面写照”即是。

杜牧曾在淮南牛僧孺幕下,属牛党。大中三年(849)五月,其所作牛僧孺墓志,竭力诋毁李德裕。而李商隐为李德裕《会昌一品集》作序,对牛无一毫攻讦之辞,对杜牧亦倾倒备至,可知商隐绝无党见,亦未介入牛李党争,人品自高。

西南行却寄相送者

百里阴云覆雪泥,行人只在雪云西。

明朝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

此诗妙在将地名、传说与明朝鸡声糅合在一起,而写明朝梦中,恍在京华。然为鸣声惊破还乡之梦,始知此身已至宝鸡。未至而思归,反点羁旅行愁,心系京华。纪晓岚评:“以风致胜。诗固有无所取义而自佳者。”又云:“着眼在‘还乡梦’三字,却借陈仓碧鸡反点之,用笔最妙。”

访隐者不遇成二绝

秋水悠悠浸野扉,梦中来数觉来稀。

玄蝉声尽叶黄落,一树冬青人未归。

城郭休过识者稀,哀猿啼处有柴扉。

沧江白石樵渔路,日暮归来雨满衣。

首章一、二言梦中频到隐者居处,但见悠悠秋水,映照其门,然醒来回味其处,又甚为模糊。此言梦中之境。三、四实境,言其至也,则蝉去叶落,唯一树冬青。“人未归”点题中“不遇”字。一虚一实,写得空灵脱俗,确是隐者所居。末句有远神。

次章一、二拟想之辞。一句揣度隐者不入城郭,因识者自稀。二句猜想其当至云深猿啼之处,彼处当更有“柴扉”也。郭璞《山海经》注:“猿鸣,其声哀。”鲍照《登庐山》诗:“鸡鸣清涧中,猿啸白云里。”三、四写空寂久等,冒雨自归。“沧江白石”,南方景物,又归于“樵渔路”上,当是丧失家道后,晚年东川幕作。

义山悼伤后,心境凄寂,每作“清凉山行者”之想。此“访隐者”或即其心灵之外化,而借“隐者”寄托其归隐出尘之思,所谓“世界微尘,绝弃爱憎”也。可与《北青萝》同参。

寄蜀客

君到临邛问酒垆,近来还有长卿无?

金徽却是无情物,不许文君忆故夫。

此蜀客往昔曾游蜀,当有艳遇,今再游,义山风之,言前之妙姝,今非所属,蜀中自有如司马长卿者,琴挑而去也。

一、二言君到蜀地,当知近来有否司马相如者流。三、四云琴声无情,君之所谓如文君之姝,当早为其所挑而再不忆汝也。朱荆之《增订唐诗摘抄》云:“本意言(青楼)女子无情,游其地者勿为所惑耳。唐时蜀中极盛,盖佳丽之薮也。如张乔诗曰‘行歌风月好,莫老锦城间。’又云:‘相如曾醉地,莫滞少年游。’意盖可见。”朱笺最切,毋庸深解。诗盖讽劝之辞,故隐其名曰“蜀客”。

寄在朝郑曹独孤李四同年

昔岁陪游旧迹多,风光今日两蹉跎。

不因醉本兰亭在,兼忘当年旧永和。

一、二重叙旧游,见昔日同年之谊深,而今日四位在朝,我独沦落也。三、四言设若不因同年之旧谱尚在,我几忘却当年曲江游宴、雁塔题名事矣。屈复曰:“写自己之几忘旧谱,反言见意。”

同年在朝,我独沉沦;于同年交谊几忘,正感叹同年之忘我也。吐属委婉,语极含蓄。张采田曰:“借以自慨,非怨诗。”

赠白道者

十二楼前再拜辞,灵风正满碧桃枝。

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此留赠白道士。一言白道士于道观前再拜辞别。二叙拜别时观前景象。碧桃、灵风,点时在春日。《重过圣女祠》:“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三由白道士而及于壶公悬壶。四由拜辞伤别而及于壶天伤别。言钟情之如我辈,则人天皆然;人生天地间,则无可逃于情者也。屈复曰:“神仙亦不能无别离之情,而况我辈情之所钟乎?”朱彝尊评三、四云:“奇想。”

晋昌晚归马上赠

西北朝天路,登临思上才。

城闲烟草遍,村暗雨云回。

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

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

一言自晋昌令狐宅晚归,朝朱雀大街行进。商隐寓所在南郊樊川南,入城似皆借宿开化坊令狐楚旧宅。开化坊在朱雀街东第一街,近皇城朱雀门。晋昌坊在街东第三街,近曲江池。自晋昌至开化,须往西北方向经朱雀大街,故云“西北朝天路”。二言于路中登高临远而思绹;以“上人”赞绹。三、四为归路登临所见,因夜色苍茫故云。五句言此别赴东川,非平白无故,盖京华无栖身之处,言下绹竟不肯援手。六句言己如猿哀,啼鸣有因,盖悼亡无依,《闻惊禽》篇所谓“失群挂木”也。结言将南行蜀地,吟断于望乡台矣。

或云此诗与《宿晋昌亭闻惊禽》皆商隐陈情令狐之作,误。令狐绹阴妒义山,而外示周旋,商隐自不可与之交绝。将赴东川,临行拜别,亦人之常情。至亏赞其“上才”云云,亦礼仪须当如此,不可因此而言“屡启陈情”也。

寄裴衡

别地萧条极,如何更独来?

秋应为黄叶,雨不厌青苔。

沈约只能瘦,潘仁岂是才。

离情堪底寄,惟有冷于灰。

冯浩注引徐武源曰:“潘仁句用悼亡,裴或其亲亚欤?”刘学锴云:“‘潘岳岂是才’,犹言‘潘仁只是哀’,似作于王氏新亡后。”可从。一、二言己不当重来昔日别地,别地今何等萧条!三、四补足“萧条”:秋风秋雨,黄叶飘零,青苔遍地。五、六言己悼伤之后,瘦如沈约,哀似潘仁。七、八因独来萧条别地而忆昔别裴衡,离情满怀,今何可寄!唯有一片灰冷之心。冯浩评曰:“情之萧条,较地尤甚矣。逐层剥进,不堪多读。”张采田曰:“结句回应,章法极完密,非率笔可拟也。”

裴明府居止

爱君茅屋下,向晚水溶溶。

试墨出新竹,张琴和古松。

坐来闻好鸟,归去度疏钟。

明日还相见,桥南贳酒。

此诗以慕裴明府之高雅闲逸而见志。一句“爱君”字直贯六句。一、二爱其茅屋四周,向晚时有溶溶水色,自所见落笔,见居止之清雅不俗。三、四试墨新竹,张琴松阴,见主人之高情逸致。五、六绾合主客,言闲坐时闻啼鸟好音,归去则疏钟远送,二句自听觉写出。以上六句皆义山之所爱。七、八云既有如此脱俗出尘之处,则明日我当复来,且至桥南赊酒,再共度一日也。屈复曰:“义山之倾倒于裴至矣。”诗以慕明府之高逸,抒宦场风波之厌倦。然生计所逼此高雅逸致“求之流辈岂易得”哉!其《复至裴明府所居》云“行矣关山方独吟”,尘世营扰,烦襟难洒!可与《复至》一首同参。《复至》云:“伊人卜筑自幽深,桂巷杉篱不可寻。柱上雕虫对书字,槽中瘦马仰听琴。求之流辈岂易得?行矣关山方独吟。赊取松醪一斗酒,与君相伴洒烦襟。”然裴明府亦有“烦襟”者,且须以松醪美酒浇洒之,则亦官场中翻过筋斗者,故可引义山之倾倒共鸣矣。姚培谦曰:“裴盖去官家居者。”信然。

据“行矣关山”句,则或徐幕、梓幕前作。

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象,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此同年未详,意或韩瞻。诗人及第东归省母,而同年则留长安,彼此分离,故有“江鱼朔雁”“秦树嵩云”之谓。五、六旧解多误。刘学锴、余恕诚笺:“二句谓曲江之会,已成追忆,惟供异时之想象回味;今日同年东门设宴饯行,依依话别,正如双燕之差池。”末云己与同年虽两地差池而无效小女子态“共沾巾”,故亦无须枉折柳条以赠我也。

王鸣盛云:“不过寻常叙别语,亦必用如许曲致。义山之思深,而解者(按指冯浩)之悟微,两得之。”姚培谦笺云:“对此灞桥柳色,彼岂能知人离恨耶?翻觉折赠之为俗况矣。”亦可备一说。

赠田叟

荷衰翁似有情,相逢携手绕村行。

烧畬晓映远山色,伐树暝传深谷声。

鸥鸟忘机翻浃洽,交亲得路昧平生。

抚躬道直诚感激,在野无贤心自惊。

诗有“相逢携手绕村行”句,当作于会昌四至五年(844—845)闲居永乐时。“烧畬”,未必荆楚始有,故定编桂府归途作,乏据。按杜甫《秋日夔府咏怀》云:“煮井为盐速,烧畬度地偏。”是蜀地也烧畬。大约江南均有此俗,陆游《村舍》云:“山高正对烧畬火。”然烧荆榛杂草做肥之俗,永乐未必不有,俗称烧荒,东北至今遍有之。

屈复笺曰:“相逢似有情,因而携手同行。次联同行时情景。五淡远之情,六孤高之品。有情如此,安得野无遗贤哉!鸥鸟忘机,翻能浃洽;交亲得路,竟昧平生,人不如鸟!田叟之高如此;故结言野有遗贤也。”按此诗主旨尽在末句:“在野无贤心自惊。”既指田叟,亦以自寓。《新唐书·李林甫传》载:玄宗尝诏天下有一艺者得诣阙就选,林甫建言,悉委尚书省选试,而无一中程者,“林甫因贺上,以为野无留才”,此暗用其意。野无遗贤,野无留才,则不在朝者,均非贤者,无有才智。言下在朝之“交亲得路”如令狐绹辈妒贤嫉能,扼塞贤才,故自心惊也。

送崔珏往西川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

一条雪浪吼牛峡,千里火云烧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自古擅风流。

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崔珏为义山知交,本欲沿江东下,无奈却作西川之游,故有旅愁。李商隐于赴桂途经江陵巧遇崔,作诗送之、慰之。起以问语出之,言年少不应有旅愁。下三句倒折,申述旅愁原因。纪晓岚笺:“此言己之流离老大,有愁固宜,年少乃亦旅愁,从何处有耶?”又云:“‘欲为’三句正是旅愁之故。”二联“一条”“千里”,“雪浪”“火云”,“巫峡”“益州”,皆属对精巧。陆昆曾《李义山七律诗解》云:“‘巫峡’一联,不过写景,著‘吼’字、‘烧’字,便不平庸,然又极稳妥。”下半慰之之词。五句是宾,六句是主,言无须问君平之寂寞,但看相如之风流,是可游乐也。结则进一步慰之:还有浣花笺纸足供吟咏。陆昆曾以为末联“收拾中四句作结,此诗家大开大阖法也”。

赠刘司户

江风吹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意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商隐越年有《哭刘》诗云:“黄陵别后春涛隔。”是义山与刘此次相遇在黄陵。黄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阴,近湘水入洞庭湖处。据刘学锴、余恕诚考证,刘自柳州放还而商隐自南郡返桂,二人相遇于江乡,故诗当作于大中二年(848)春正。

上半兴而兼比。首句就眼前湘水即景写起,兴也;而风浪掀石,又比阉官之势盛。二句取“白日昏”义,以比朝廷蔽于小人。刘,燕人,故以燕鸿喻之。燕鸿初起,特指太和二年(828)刘应贤良方正科;因对策猛烈抨击宦官而落选,故又云“已断。”“后归魂”,言朝廷急诏征回者不乏其人,而独后归。“初起”即被断,归又独后,见之坎坷,亦以示商隐对友人之同情与不平。从“后归”又启下句之“急诏”,是下半抒慨,回归本位。意刘因诏入京,故“楚路高歌”,冀有升迁之望,可欢也;然君门万重,凤巢西隔,又可泣也。纪晓岚评曰:“只‘凤巢西隔九重门’一句竟住,不消更说,绝好收法。”

赠从兄阆之

怅望人间万事违,私书幽梦约忘机。

荻花村里鱼标在,石藓庭中鹿迹微。

幽径定携僧共入,寒塘好与日相依。

城中猘犬憎兰佩,莫损幽芳久不归。

此赠从兄而相约归隐之作。味“怅望人间万事违”“城中猘犬憎兰佩”语,则义山之愤世嫉俗可知,唯其愤世,故欲忘机归隐。中四句皆拟想归隐乡间之情景,悠然神往也。荻花村,石藓庭;携僧游,月相依,端的是一幅世外桃源图。七、八言长安之狂犬见兰佩君子既怪且憎,莫因久留而损幽芳也。

然归隐非义山本意。考义山一生,儒之积极入世乃是其人生准则。然党人排摈,一生沉沦,故时有向慕佛道而出尘归隐之想。此亦文士大夫之通例:能儒则儒,“儒”不上则佛,则道;得意时儒,失意时则道,则佛,如此而已。

刘学锴以为徐幕前作,可从,盖大中三年(849)作也。

赠司勋杜十三员外

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

前身应是梁江总,名总还曾字总持。

心铁已从干镆利,鬓丝休叹雪霜垂。

汉江远吊西江水,羊祜韦丹尽有碑。

此诗应重看者二:一、诗之主旨在劝慰并赞叹杜牧。五、六言杜牧胸有甲兵,心铁坚利,非一般文士可比,虽年已老大,亦不必叹老嗟卑。七、八回应一、二,赞其诗文定当传世。诗则《杜秋》一篇,文则有韦丹碑足与杜预《堕泪碑》同辉千古。时杜牧出刺江乡,自有失意之叹。而义山桂管归京,始选周至俗尉,转留假京兆参军,其沦落甚于杜牧,其不计一己之穷愁,反慰劝他人,亦可嘉也。二、诗以复词重言出之,潜气内转,往复回环,风调情味殊殷切恳诚,一似胸中缓缓流出。金圣叹曰:“二‘牧’字,二‘杜’字,二‘秋’字,三‘总’字,二‘字’字……出奇无穷也。”细析之,一、二、四、七句皆叠在二、六字;三、四句“总”字勾连,末又回应,则颔联三“总”复叠;二“字”字在一、四句,又均为第五字,真“水精如意玉连环也”。

汴上送李郢之苏州

人高诗苦滞夷门,万里梁王有旧园。

烟幌自应怜白,月楼谁伴咏黄昏。

露桃涂额依苔井,风柳夸腰住水村。

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

此诗作年,刘学锴考证翔实,为大中四年(850)春,商隐奉使入京途经汴州与李郢相逢而作。首句言郢人高诗苦而留滞“夷门”,点汴上。时郢未第,故以侯生家贫不达喻之。二句“万里”点苏州,言苏州有郢旧时幕主在。三、四拟想郢至苏州,虽可倚烟幌,赏清音,然楼上月中孤寂一人而无知音相伴。五、六言唯吴娃之桃颊柳腰可慰思苦寂寞。七、八宕开一步,言郢至苏州当访苏小小坟头,代我一招其魂。

七、八当有寄托,然未可坐实,或亦“桃根”“桃叶”之流。张采田曰:“露桃涂颊,风柳夸腰,虽预写苏州景物,实则暗寓义山往日所思之人。盖其人流转江乡,殁于吴地,有《河内诗》及《和人题真娘墓》诗可证,所以结句属其代为招魂也。”

留赠畏之

清时无事奏明光,不遣当关报早霜。

中禁词臣寻引领,左川归客自回肠。

郎君下笔惊鹦鹉,侍女吹笙弄凤凰。

空记大罗天上事,众仙同日咏霓裳。

此将赴职梓潼谒韩,遇韩瞻朝回,约当作于大中五年(851)初冬。首二言清时无事,自无早朝晏退之烦。三、四云韩居中禁,清要之班,望之可即;而我将适蜀,思归之客能无回肠耶?对照显然。五、六称颂畏之郎君有鹦鹉之才,侍女皆凤凰之侣。言下我则悼亡,男幼女小,荣悴如判。七、八收束,回想当年同登高第,共咏霓裳,今日思之,能不黯然!

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

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前有《留赠畏之》,此则畏之送至咸阳留别之作,约大中五年(851)初冬。

首联言同时婚娶,同为茂元僚婿。三句云开成二年(837)同登进士第;四句言夏秋之时我独悼亡,言下而羡畏之家室完聚。五句自比乌鹊,栖无定所;六言畏之夫妻相携,琴瑟和鸣。七、八收束,言京华至梓州路途遥远,送到咸阳已是黄昏,终有一别。一去一留,刻意伤别。

梓州罢吟寄同舍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座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憀。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此梓州府罢,吟此以赠同舍,大中九年(855)作。一、二言自春经冬,五年从事梓幕。三、四互文,言不论上客、营妓,我与君等皆曾交之、近之。言外非仅我特近翠翘也。似同舍中有人以义山诗多言艳情而讥之,故五句紧接“楚雨含情皆有托”,言我虽有艳情之作,然多为美人香草,有所寄托。楚雨含情,借神女巫山事以喻艳情之作。六句进一层,言五年梓幕,亦因多病无憀,未尝多与乐营宴舞,交接乐妓。七、八就“梓州罢”作结,言从此皆别梓幕而去,然府主之恩义犹未能忘怀也。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沛国东风吹大泽,蒲青柳碧春一色。

我来不见隆准人,沥酒空余庙中客。

征东同舍鸳与鸾,酒酣劝我悬征鞍。

蓝山宝肆不可入,玉中仍是青琅玕。

武威将军使中侠,少年箭道惊杨叶。

战功高后数文章,怜我秋斋梦蝴蝶。

诘旦九门传章奏,高车大马来煌煌。

路逢邹枚不暇揖,腊月大雪过大梁。

忆昔公为会昌宰,我时入谒虚怀待。

众中赏我赋高唐,回看屈宋由年辈。

公事武皇为铁冠,历厅请我相所难。

我时憔悴在书阁,卧枕芸香春夜阑。

明年赴辟下昭桂,东郊恸哭辞兄弟。

韩公堆上跋马时,回望秦川树如荠。

依稀南指阳台云,鲤鱼食钩猿失群。

湘妃庙下已春尽,虞帝城前初日曛。

谢游桥上澄江馆,下望山城如一弹。

鹧鸪声苦晓惊眠,朱槿花娇晚相伴。

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

斩蛟破璧不无意,平生自许非匆匆。

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

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手封狴牢屯制囚,直厅印锁黄昏愁。

平明赤帖使修表,上贺嫖姚收贼州。

旧山万仞青霞外,望见扶桑出东海。

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彭门十万皆雄勇,首戴公恩若山重。

廷评日下握灵蛇,书记眠时吞彩凤。

之子夫君郑与裴,何甥谢舅当世才。

青袍白简风流极,碧沼红莲倾倒开。

我生粗疏不足数,梁父哀吟鸲鹆舞。

横行阔视倚公怜,狂来笔力如牛弩。

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

收旗卧鼓相天子,相门出相光青史。

此诗大中四年(850)作于徐州卢幕,自叙其生平之阅历。

首徐州为古沛地,故以“沛国东风”起兴,并点时令。继借同舍劝言,美同舍兼自谦抑,又以点题。“武威将军”以下,追叙己与宏正之交谊,并纬以生平之经历。“我生粗疏”四句,言己之粗疏,原不足与同舍比数,唯横行阔视、笔力雄健为卢公所怜赏,自谦亦自负语。末四句以赞祝府主作收。

中五十六句为一篇主体,又约可厘为七层。“武威”八句称颂宏正并感聘入幕。“忆昔”八句言在昔即曾受知于宏正。“明年”八句言为生计所迫,骨肉分离而南下昭桂。“谢游”八句言羁旅桂州,离职罢幕及归途风波。“归来”八句叙还京授尉周至,留假参军专事章奏事。“旧山”八句言本拟归隐旧山,无奈爱君忧国,故去而未能;值此忽闻卢公开燕昭以待贤者,遂慨然入幕。“彭门”八句叙宏正之深得军心,一时幕僚尽皆名士,再颂美府主兼及同舍。

此诗论者异议处在“武威”八句,钱龙惕、钱良择、姚培谦、屈复、程梦星诸人,皆以为义山感茂元知遇并以女妻之,而冯浩、张采田、刘学锴则以武威公为卢宏正。聊记以备考。

此篇为玉溪集中之大构佳作。起手即苍苍茫茫,磊落坦荡。通篇峻快绝伦,一气转旋,傲岸激昂,一洗酸儒之气。纪晓岚评曰,“沉郁顿挫之气,时时震荡于其中”“挨叙而不板不弱,觉与盛唐诸公面目各别,精神不殊,盖玉溪笔法原高耳”。陆士湄以为“变尽艳体本色”“足见其才之未易量矣”。

感怀诗·古来才命两相妨

滞雨

滞雨长安夜,残灯独客愁。

故乡云水地,归梦不宜秋。

此雨阻长安,思乡之作。首句切题,“夜”字起二句“残灯”。二句灯残客独,故乡愁袭来。三、四言故乡云水萦绕,此秋云、秋水,最易牵客子羁愁,即便梦归故里,亦不宜秋夜。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老杜《登高》云:“万里悲秋常作客。”义山滞雨长安,羁客孤愁,想故乡秋云、秋水,今如此秋夜,更易引悲秋之情,是所以“不宜秋”也。

纪晓岚评:“运思甚曲,而出以自然,故为高调。”所谓“运思甚曲”,正诗人不正言滞雨悲秋,而反言不宜秋日归乡,即便“归梦”,亦不宜秋天,是“偏愁到梦里去”,更显乡愁之浓!

早起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诗言己于清晨帘间独起,安闲恬静,见莺啼婉转,春花怒放,然此春物毕竟为谁,言下如此春物,非我有也。

考义山一生,可谓春物昌荣而非其所有,当是武宗会昌时期。此期间正卫公当政,王茂元出镇陈许,未久又以书判拔萃,重入秘书省,所谓“莺啼花又笑”也。然其后(会昌二年,842)即因母丧居家,又其后(会昌三年,843),茂元卒、徐氏姊夫卒,又其后(会昌四年,844)移家永乐,所谓“我独丘园坐四春”(《春日寄怀》)也。会昌仅六年,而“遁迹丘园,前耕后饷”达四年,大好“春光”几失。迨会昌五年(845)十月服阙入京,重官秘书省正字,而六年(846)三月武宗遽崩,李德裕、郑亚等贬斥,则“春光”全失矣。故此有“毕竟是谁春”之叹。徐增《而庵说唐诗》云:“人言义山诗是艳体,此作何等平澹,岂绚烂之极耶?”

诗当作于移家永乐,约会昌四年(844)或五年(845)春间。

高花

花将人共笑,篱外露繁枝。

宋玉临江宅,墙低不拟窥。

此偶见篱外“高花”,有感而发,非咏花也。宋玉,义山自比。高花,或谓喻身份高贵之女子。云我宅墙低,虽可窥此“高花”,然“不拟窥”也。言外高者自高,低者自低,我未必“窥”汝也。或谓高花喻高品京职,亦通。余谓此“高花”可比宏博,可比令狐,要之,义山有感于人情冷暖,虽时有陈情,然自有一身傲骨。“不拟窥”乃全诗主意,言我门墙虽低,并不高攀。故姚培谦评曰:“身份自高。”

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诗中天涯当喻指梓幕。言花不开在京华,而开在天涯,更兼斜阳残照,莺啼花阑。我之应辟梓幕,远离京华,更兼迟暮之悲,何以为怀!三、四忽发为痴语,问莺啼可否有泪,则倩汝啼莺为我一洒残花也。杨智轩评:“意极悲,语极艳,不可多得。”屈复曰:“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

夕阳楼

在荥阳。是所知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文宗大和七年(833)三月,萧澣贬郑州刺史。八年(834)十二月入为刑部侍郎。九年(835)七月,贬为遂州刺史,八月再贬遂州司马。《序》称“今遂宁萧侍郎牧荥阳日作”,则当作于大和七年(833)萧澣任郑州刺史时,而于太和九年(835)萧再贬遂州时补《序》,故云“今遂宁”。

按大和七年(833)二月,李德裕入相。据《南部新书》载,时牛党羽翼杨虞卿、张元夫、萧澣为党魁,故三月文宗贬杨常州,贬张汝州,贬萧郑州。是年春间,商隐首举进士试,为知举贾所不取,返荥阳家中。荥阳为郑州东甸,因得以拜谒萧澣。时商隐年二十二。萧为仕途坎坷,李以举场失意,“同是天涯沦落人”。故当商隐拜谒萧澣时,宾主极为款洽,此所以小《序》称萧为“所知”。

花明柳暗,春光自好,而在失意人眼中,却是愁绪绕天。黄昏登夕阳楼,遥望远天,宇下苍茫,自有“身世悠悠”之感。而天际征鸿一点,更触动满腹愁思;因己而及于所知萧澣,被贬郑州,不亦似此孤鸿!冯浩云“自慨慨萧”,极是。《隋书·卢思道传》载:思道仕途蹭蹬,“迁武阳太守,非其好也”,因作《孤鸿赋》以自慰。《赋》有云:“忽值罗人设网,虞者悬机;永辞寥廓,蹈迹重围。始则窘束笼樊,忧惮刀俎,靡躯绝命,恨失其所……”三、四句暗用《孤鸿赋》典故,借孤鸿“恨失其所”以比己之失意、萧之迁落;“欲问”切萧,“不知”切己。无论萧、己,同是失意,此为心有所系,情有同构,故引发深切之共鸣。屈复解为“言萧公不能荐达”,非是。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县尉主治安,负责缉捕盗贼、监管“刑徒”。《旧唐书》本传所谓“‘活狱’忤观察使孙简将罢去”,指李商隐在县尉任内救活无辜的狱囚而得罪了上司孙简,以“乞假归京”为借口准备辞职返家。李商隐同情人民疾苦,其“活狱”而忤孙简正是他进步历史观的反映。其《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云:“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又云:“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他认为所谓“盗贼”,大多是无法生活的贫苦人民,为了活命拿一点东西,罪不至死,这是他救活死囚的思想基础。故而与上司孙简意见相左而将被罢尉,他反而觉罢得一身轻松,从而不必再对上司趋走跪拜。“愧负荆山”,即有愧于卞和:穷颜低意、阿谀奉迎甚于伤足,语极沉痛。一个县尉不能按自己的认识行事,在其位,不能行其政,不辞何为?高适《封丘尉》云:“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与此同一机杼,不能纯以调补俗尉抑郁不得志目之。

岳阳楼

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

可怜万里堪乘兴,枉是蛟龙解覆舟。

作于大中元年(847)赴桂途中。李商隐约四五月间,南出长江进入洞庭前,当驻足岳州(今岳阳)登岳阳楼,诗为旅程抒怀。

李商隐丁母忧,会昌五年(845)十月服阙入京,重官秘书省正字。与释褐校书郎相较,官阶反降。明年武宗暴崩,朝局反复,牛党执政,秘书省非商隐长留之处,故应郑亚辟南赴桂州。登岳阳楼,正是“欲为平生一散愁”,一、二两句倒装。三、四言万里赴桂可为乘兴而来,即便蛟龙覆舟,也是徒然。言外有不畏蛟龙之覆舟也。蛟龙,寓比牛党。本受党人排挤,长路风波,却用反托晦之,故倍极凄痛含蓄之致。

或以为是篇所作己历洞庭风波之险,不确。岳阳楼在岳州,为长江至洞庭入口处,赴桂须先至岳州,然后泛洞庭逆湘水,经灵渠而转漓江始至桂州,不可能先泛洞庭而后再折回登楼。

楚吟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大中二年(848)秋,桂州罢幕归程于江陵作。冯浩曰:“吐词含珠,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实之。”一句登楼送目,二楼前宫畔,唯有暮江东流。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见年华似水,时光不再,而以复叠吐珠,连环出之。三句远眺,无非暮雨苍茫。不论暮江东逝,抑或楚天梦雨,均足引发愁绪,故末托宋玉悲秋,点破胸愁。此等诗妙臻神境,不必指实其事,更佳。

日日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

诗中有“山城”字,似桂林幕中作。

一、二言春光烂漫,日日与春阳争妍斗艳,更兼漫步山城,山路蜿蜒,杏子飘香。义山仕宦失意,然后从郑亚至桂州,如此清闲漫步于山城斜路,心绪自佳。然漫步遣愁,刹那间事;心中“有事”,自不可解。故三句一转:何时而心中全无俗事牵挂,得似游丝随意飘扬者!何义门评曰:“惊心动魄之句!”姚培谦曰:“茫茫身世,痛喝多少!”此诗之妙,全在意绪,若诗语则皆在有意无意中。故田兰芳云:“不知佳在何处,却不得以言语易之。”

钧天

上帝钧天会众灵,昔人因梦到青暝。

伶伦吹裂孤生竹,却为知音不得听。

此诗刺令狐绹兼以自寓,桂管返京后作,约当大中二年(848)秋冬。昔人比令狐绹,庸才贵仕,因“梦”而到青暝者:未尝知音,偏忽梦到,喻指令狐之得君。“余乃真知音者”,吹裂孤竹,反而不得听钧天广乐,自寓“官不挂于朝籍”。所谓贤者不必遇,遇者不必贤,“暗诮子直,兼自伤也”(徐逢源笺)。

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

嘉陵江水此东流,望喜楼中忆阆州。

若到阆州还赴海,阆州应更有高楼。

千里嘉陵江水色,含烟带月碧于蓝。

今朝相送东流后,犹自驱车更向南。

商隐大中五年(851)冬赴梓,于利州谒黑龙潭凭吊武后,然后由望喜驿改走陆路赴梓州。此为登望喜驿楼别嘉陵江水之作。

上首一、二云登楼远眺东流之嘉陵江水,拟想东流未远即是阆中郡。三、四云己须改陆程赴梓;若能偕江水为伴,则至阆州,应更有高楼可远望江水之入海(指奔入长江)。

下首一、二美嘉陵江水含烟带月,碧绿清澈。三句“今朝相送”,送嘉陵水也;相,偏指,代嘉陵江水。四言送其东流之后,唯觉旅况孤寂,思故乡千里;而江水更自东流,人则“犹自驱车更向南”矣。

此二首乃旅途孤寂,借惜别嘉陵江水,抒故乡遥遥,仕途坎坷之叹。有贾岛“却望并州是故乡”意。纪晓岚云:“曲折有味。”其曲折在复辞重言,回环往复,一咏而三叹也。上首五地名连环,而“阆州”三叠。下首又以“嘉陵江水”与上首之“嘉陵江水”重言之,故有反复咏叹之妙。《集》中此种衔叠曲折者甚多,读者味之,妙在一气转旋,语淡而神足。

梓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

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是有寒芜。

此诗论者多以为“伤不遇”也。何义门云:“相如有监门之荐,谯秀有元子之表,今不可得矣。”程梦星云:“伤今更无人荐己也,观题中‘望’字、‘怀’字可见。”

此诗三、四“巴西”衔叠,似《夜雨寄北》《别嘉陵江水二绝》。纪晓岚评:“一气写出,自饶深致,最老境不可及。”

冯浩编大中二年(848)作,刘学锴云:义山“于望喜驿别嘉陵江水后复西南行,越剑阁而至梓潼县,再向西南,行至绵州巴西县,乃顺涪江而东南下至梓州”。又云,“据‘寒芜’字,诗当即大中五年(851)赴东川幕道中作”。最为得之。

霜月

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一句蝉咽雁飞,暮秋风急。二句登高南眺,霜月如水。水,喻指霜华,与皎洁之秋空一色,故云“水接天”。“百尺楼”隐含高远之志。《三国志·魏志·陈登传》:“许汜与刘备并在荆州牧刘表坐,表与备共论天下人,汜曰:‘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备问汜:‘君言豪,宁有事耶?’汜曰:‘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备曰:‘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按刘备自谓),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义山用此以抒寄自己“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所谓“匡国之心”。然蝉咽雁征,秋高霜冷,“高处不胜寒”!纪晓岚云:“首二句极写摇落高寒之意,则人不耐冷可知。却不说破,只以青女、素娥对照之,笔意深曲。”所谓“对照”,一以青女素娥之“耐冷”与己之不耐高寒相对,一以己之“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与青女素娥之寒中斗妍争艳相照,寄托遥深。屈复曰:“三、四霜月中犹斗婵娟,何其耐冷如此!吾每见世乱国危,而小人犹争权不已,意在斯乎?”屈笺可谓探得义山心曲。《幽居冬暮》云:“如何匡国心,不与夙心期。”义山之高情远志未申,匡国之心难期,正是此辈小人借朋党之争排摈所致。

乐游原

万树鸣蝉隔断虹,乐游原上有西风。

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阳更向东。

一、二登乐游原所闻,所见,所触,所感。“万树鸣蝉”“原上西风”,极衰飒之象,盖晚年衰颓时作也。三、四感叹时光难再,而怨羲和自寻虞泉宿去,不放残阳复东,以痴语出迟暮之叹。《玉山》云:“何处更求回日御。”《谒山》云:“从来系日乏长绳。”义山晚年时发迟暮之叹!可与“向晚意不适”一首同参。

宫辞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一、二言君恩如水,岂能长在。二云失宠固忧,得宠亦忧。三、四劝其邀宠者,莫恃恩娇妒,凉风一至,秋扇见捐,则所谓“恩情”者,亦中道绝矣。屈复曰:“被宠者自当猛省!”纪晓岚曰:“怨之至矣,而不失优柔之意,余音未寂。”

有感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

劝君莫强安蛇足,一盏芳醪不得尝。

此诗主旨乃感叹人生有才无命,与命抗争者,即强安蛇足,愤激语也。冯浩以为“芳醪”喻宏博、校书,未确。诗中言“中路”,感慨人生途中事,当非少年时,而更似晚年回顾一生之感叹。

一、二言人生途中因循其固然之道原我之本性,言下己原非奔竞趋利之徒;无奈自古以来有才无命者多矣,故而亦曾逆固然而不堪认命。三、四“强安蛇足”即未因天理,未循固然之谓。庄生云:“因其固然”“顺其天理”,则恢恢乎游刃有余(《养生主》)。而我芳醪未尝,乃逆此而行也。诗面似自责,实为愤激嫉俗之语。

有感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此诗以宋玉自况,襄王当是泛指。一、二言我诗虽似宋玉,有微辞托讽,然盖因“襄王”之沉迷艳梦。“非关”“却是”言我之微辞乃不得不然。三、四言岂知恋、艳之诗一出,则举凡此类诗作尽被疑为有所托讽。此诗明言:我《无题》诸作,虽有些小托讽,然并非全是;别将“楚天云雨”之诗尽当托寄之作也。

春宵自遣

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

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

石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

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

冯浩云:“念岁华,是不能忘也;陶然忘却,聊自遣耳。”按会昌三年(843),义山母丧,罢职居家守丧。第二年移家永乐,所谓“山家”,自述此时“遁迹丘园,前耕后饷”“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诗面似悠然自得,实也无奈。云“忘却在山家”,是真不能忘却而聊自排遣耳。

幽居冬暮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浸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首联云罢官幽居,二联以“雪”“冰”点冬,三联衰暮,结应起句,然匡国理政之心犹未尝忘也。纪晓岚云:“浑圆有味。无句可摘,而自然深至。此火候纯熟之后,非可以力强也。”

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二联名句,情与景,景与理浑融无迹,虽为自解自慰,而人生哲理在焉。七、八自喻,有寄托,似言待桂州事毕归京,当令人愉悦。纪晓岚以为“末句结‘晚晴’,可谓细意熨帖,即无寓意亦自佳也”。

北楼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阑。

此大中二年(848)春日登桂州北楼北望京华思入长安之作。前四句一自胸中流出,气势浑成流走。五、六气格亦大。朱彝尊曰:“湿字奇。”七、八望归之切,至于轻命,无限凄痛。归思与望阙并具。

夜饮

卜夜容衰鬓,开筵属异方。

烛分歌扇泪,雨送酒船香。

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

谁能辞酩酊,淹卧剧清漳。

此以衰病之身而强与夜饮,有感而作。据“江海三年客”,则作于大中七年(853)。

五、六名句,绝似老杜。言三年客蜀,天地乾坤一似于苦搏之所,亦世事唯艰之谓。纪晓岚评:“五、六高壮,使通篇气力完足。”又曰:“五、六沉雄。”又云:“王荆公极推此五、六句,通体亦皆老健。”

风雨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

心断新丰酒,消愁斗几千?

据“穷年”字,当是暮年所作。一句借高吟郭元振《宝剑篇》,抒发怀才不遇和抑郁不平,言每吟之即生凄怆之感。二句倒接,申足所以凄凉之由,乃一生至穷年暮齿,仍羁旅漂泊。张采田笺:“不能久居京师,翻使穷年羁泊。”三、四切题,兴而兼比。诗题《风雨》,实由眼前风雨起兴,又以比一生坎坷,风雨叠至。更兼黄叶飘零,无所依托。四句比照三句,言己之羁泊犹自羁泊,他人显贵犹自显贵。青楼、黄叶,设色映衬;管弦、风雨,绘声相照,对仗精切。五、六“新知”遭毁,旧好疏隔,一无知己援手。七、八“新丰酒”双关,言安得新丰美酒以消忧解愁,又暗用马周事,言外马周当年处新丰逆旅,有太宗赏识,而我何一世羁泊?

此诗论者极赏“自”字。纪晓岚云:“神力完足,‘仍’字、‘自’字,多少悲凉。”薛雪云:“老杜善用‘自’字,“李义山‘青楼自管弦’‘秋池不自冷’‘不识寒郊自转蓬’之类,未始非无穷感慨之情,所以直登老杜之堂,亦有由矣。”按义山用‘自’字又如“翠幕自黄昏”“一径自阴深”“白阁自云深”“朔雪自龙沙”“万崦自芝苗”“旧欢尘自积”“春风自碧秋霜白”“今日东风自不胜”“阊阖门多梦自迷”“枫树夜猿愁自断”“思子台边风自急”等,均以足诗句神韵者。

晓坐

后阁罢朝眠,前墀思黯然。

梅应未假雪,柳自不胜烟。

泪续浅深绠,肠危高下弦。

红颜无定所,得失在当年。

一、二言于后楼朝眠起,至前厅静坐而思,则黯然神伤矣。三、四自眼前景借喻,言梅自素艳,不假雪助;柳自婀娜,不胜烟笼。刘学锴云:“言外似含昔日之名,非由假借;今日之遇,实缘弱质之意。”五言泪流,六言肠断,回应二句“思黯然”。七、八结出本意,言红颜漂泊,无所栖托,“得失在当年”,其有悔于入令狐之门之意。此亦“平生误识白云夫”“今日惟观对属能”之意。

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阳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此诗作于文宗开成三年(838)二三月间,商隐年二十七。二月应博学宏辞试,已为周墀、李回二学士所取,却被某“中书长者”以“此人不堪”为由“抹去之”(《与陶进士书》)。商隐旋赴安定,为王茂元掌书记。诗为初至安定登城楼感宏博不中选而赋。

一、二登楼远眺。“百尺楼”隐寓自己忧国忘身,不为所知。《三国志·陈登传》载:刘备责许汜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殊乏忧国救世之意,说自己当卧百尺楼上而卧许汜于地。二句登楼远眺,贾生王粲、江湖扁舟、鸳雏腐鼠,等等,俱自绿杨汀州生出。盖古人每于感怀忧愤之时凭高临远,一抒襟怀。“贾生垂涕”,与《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云“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同一意绪。“王粲春游”,除寄慨依人做幕外,也兼寓“冀王道之一平,假高衢而骋力”之意。

五、六为一诗主旨,亦唐诗中之名句。据《蔡宽夫诗话》载:王荆公晚年喜吟此二句,以为虽老杜无以过。王安石为旧党所攻讦,辞相前,或讥其“恋(相)位”。“喜吟此”当是借此二句表明自己永远记着白发时将退隐江湖(并不恋位),但现在不退,尚未“回转天地”(变法改革),怎可便入扁舟?王安石与李商隐当时的思绪心境十分相似,故引为同调,深为共鸣。

末联云宏博不过“死老鼠一条”,实是失意时姑作不屑语以自慰,不必泥看。

此等诗为商隐真本色。纪晓岚云:“五、六千锤百炼,出于自然,杜(甫)亦不过如此。世但喜其浮艳雕镌之作,而义山之真面隐矣。”

出关宿盘豆馆对丛芦有感

芦叶梢梢夏景深,邮亭暂欲洒尘襟。

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为关外心。

思子台边风自急,玉娘湖上月应沉。

清声不逐行人去,一世荒城伴夜砧。

此诗为赴弘农尉任宿盘豆馆,对梢梢丛芦感怀而作。自秘书省斥外,由清资降职俗吏,心怀郁勃,兼念母思家故发为远游之悲。

诗从丛芦兴起,由眼前景而忆昔日情(客江南之远游);再由昔日情而抒今日之“关外心”。此诗“关外心”最需重看:百端交集皆由调补弘农,耻居关外而起。“思子台”寓思母;“玉娘湖”托寄思妻。末云梢梢丛芦不随行人而去却萦系脑际伴随荒城、砧声,孤旅,失意、思亲之情交集,象中有神。

春日寄怀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丘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李商隐会昌二年(842)丁母忧,守丧至是首尾恰为四年,故云“我独丘园坐四春”也。“青袍”,唐八品以下官服。义山开成四年(839)释褐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均为九品。未及三年罢归幽居,故云“年年定”。三联对仗衬贴,“青袍似草”“白发如丝”不唯设色相映,更叹官秩卑微而头颅老大;而草青、丝白,兼具一种衰飒之调。“年年定”,一年盼过一年,一点没有升迁迹象;“日日新”日子一天天过去,头发一天天白了,一“定”一“新”,在动感上相对衬。读此即可知其为仕进无路,汲引无门之叹。故末云“未知何路到龙津”。姚培谦云:“此叹汲引之无人也。荣落之感,世人何日能忘!不谓我之一坐,已是四年。纵使不以声利萦怀,而对花对月,如此无人无酒之恨何!况青袍不改,白发添新,非敢惮风波而甘丘壑也。仕路无媒,唯有抚时而叹耳。”可谓善解。

荆门西下

一夕南风一叶危,荆门回望夏云时。

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

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洞庭湖阔蛟龙恶,却羡杨朱泣路歧。

诗约作于大中元年(847)四五月间,义山自荆门西下、将入洞庭,亦赴桂途中作也。首言一叶扁舟,泛江自西而下唯觉其危。二句“荆门”点地,“夏云”点时。三、四倒折,言世路维艰,崄巇天意,是以人生未得轻易离别!五、六承“离别”,言家人书题,慰我安于绝域,勿因离别思家而徒增忧伤,然远离妻室,蕙兰蹊径,会合无期。结谓路歧不仅在于平陆,无风波之险,且可南可北,唯我入洞庭,湖阔蛟恶,不唯歧路已无,则连“后退之路”亦已断矣,故云“却羡杨朱泣路歧”也。

朱彝尊曰:“情深意远,玉溪所独。”张采田云:“语曲意深,余味惘然。诗中全是失路之感,久读方领其妙。”

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卮,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此诗当作于大中二年(848)重阳日。时义山自桂幕归京,当即拜谒令狐绹,所谓“屡启陈情”。此重阳日遭绹拒绝,当是最后一次,故十一月即选周至尉转留假京兆府参军事。

一、二追忆之辞兼切重阳。言曾与楚共把酒卮,赏阶墀之霜天白菊,触景思人,怀楚之情溢于言表。霜天白菊,自况最为精切。此白菊绕于阶墀,令狐楚又最爱白菊,读“将军身旁,一人衣白”则可悟此。三、四言十年泉下,恍如隔世,今日重阳,独自把酒,有所思之耳,怀楚而兼自伤。五、六言绹之不肯栽培苜蓿,取移种上苑之义;喻绹不肯援手,使己沉沦使府,不得复官京禁。七、八怨之之辞,寓悲凉于蕴藉。言绹今官贵,门施行马,门禁难通也。

即日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

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

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此义山刻意伤春之作。前半云林花即休,春事将阑,江间亭下流连而不忍去;即便曼吟细酌,对此“已落犹开”,亦未能尽达心中之愁。言下云:我于即休之林花怅然伤怀,而花似亦不忍离我而凋,故“已落犹开”也。五、六山衔小苑、阴傍高楼,时将暮矣!推进一层,言不唯春事将阑,一日之景亦难驻。伤春之怀,迟暮之感,比兴显然。七、八直抒,言客散夜临,非醉无以遣怀。纪晓岚云:“纯以情致取胜,笔笔唱叹,意境自深。”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泪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此诗前六句为宾,后二句是主。诗以深宫怨泪,闺中思泪,死别伤泪,感怀悲泪,出塞去国之恨泪,英雄失路之痛泪为衬,以兴灞桥青袍送玉珂贵人的穷途饮恨之泪,则怨、思、伤、悲、恨、痛六等人生苦泪亦未能抵也。义山《春日寄怀》云:“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此感叹党人排摈,官位卑微;趋迎跪送,无任屈辱!王鸣盛曰:“抑塞终身,穷途抱痛,故上六句泛写泪,末二句结到自家身上。”

闻歌

敛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动碧嵯峨。

铜台罢望归何处,玉辇忘还事几多?

青冢路边南雁尽,细腰宫里北人过。

此声肠断非今日,香灺灯光奈尔何?

此借闻歌抒慨,非咏歌伎也。一、二言歌者“敛笑凝眸”,欲歌未歌之时,则已碧云遏住,言其“抚节悲歌”当更胜秦青。用秦青事只突出一“悲”字。中四句铜台罢望,玉辇忘还,青冢南雁,细腰北人,皆言歌声令人闻之“悲”也,启下“肠断”。七、八言声悲烛尽,我肝肠寸断,对此声此景,我已无肠可断矣。“奈尔何”,对尔(此情此景)奈何!

义山一生沉沦使府,妻逝子幼,是心中常悲,故闻悲声而心弦震哀,故云“此声肠断非今日”。结“奈尔何”尤为沉挚。作意、笔法均可与《泪》诗同参。纪晓岚评:“首二句点明,中四句掷笔宕开,而以七句承明,八句拍合,极有画龙点睛之妙。”

七月二十八日夜

与王郑二秀才听雨梦后作

初梦龙宫宝焰燃,瑞霞明丽满晴天。

旋成醉倚蓬莱树,有个仙人拍我肩。

少顷远闻吹细管,闻声不见隔飞烟。

逡巡又过潇湘雨,雨打湘灵五十弦。

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

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莲。

恍惚无倪明又暗,低迷不已断还连。

觉来正是平阶雨,独背寒灯枕手眠。

程梦星云:“本集又有《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诗,崇让宅为王茂元居。参合两诗,则二十八、二十九两日必有一为悼亡之日无疑。”据《赴职梓潼留别畏之员外同年》云“柿叶翻时独悼亡”语,程臆说可从。诗当作于梓幕罢归任盐铁推官前后,盖晚暮逝前回顾生平之作。

起“初梦”云云,言最初(年少)之梦想、抱负。《广雅·释言》:“梦,想也。”《荀子·解蔽》注:“梦,想象也。”故“述梦即所以自寓”(何义门笺)又《广雅·解诂》:“龙,君也。”龙宫,借指朝廷宫禁。是首二云当其年少之时,切望一第,为君上赏拔而位居朝廷;光焰烛照,瑞霞满天,前景光灿无量。三、四从“初梦”到“旋成”。“旋成”,已然之词。“蓬莱树”生于蓬山,用以指代秘书省。故“旋成醉倚蓬莱树”,言未久释褐,兴致酣然而入于秘书省为校书郎矣。按《后汉书·窦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山。(邓)康遂荐(窦)章入东观为校书郎。”李贤注:“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蓬山因此而自神仙居处又增指秘省代称。王勃《上明员外启》:“更掌蓬山之务,麟图缉谥。”孟浩然《怀王大校书》云:“永怀蓬阁友,寂寞滞扬云。”王大校书即王昌龄,王登进士第后,授秘书省校书郎。参见笔者《从蓬山意象说到古典诗歌的解读》(收入《中国古典诗词:考证与解读》)。“有个仙人拍我肩”,仙人,指朝中时有相携、援手之人如周、李二学士。然好景不长,故下接“少顷”。“吹细管”者,亦所谓“仙人”。然“闻声不见”,为“飞烟”所隔。五、六言“仙人”与己已经疏离,细管远吹,闻声不见,是以斥外,调补弘农。“逡巡”与“少顷”互文,亦顷刻、未久之意。七句言未久而过潇湘,辟昭桂;八句“雨打湘灵”亦“锦瑟惊弦破梦频”之意。两句言自秘书省而至桂幕,则“初梦龙宫”之梦想、抱负,至此完全破灭。以上八句以形象之梦境叙半生历程:自梦寐以求入挂朝籍,至释褐秘书省为郎,然援手之人“闻声不见”,弃去不顾,终至雨打梦破,经潇湘而至于昭桂,从此沉沦使府也。

九至十二,又借梦境申足“破梦”之由,抒发心中积郁。“瞥见冯夷殊怅望,鲛绡休卖海为田”,言时局变迁,冯夷吸枯海水,沧海变为桑田,再无须卖绡泣珠以谢“主人”。《历代神仙通鉴》卷二载:冯夷有神鸟,名曰商羊,“能大能小,吸则渤海可枯,施则高原可没”。是沧海变为桑田,则“鲛绡休卖”,泣珠祈求亦无可企望矣。冯夷以比牛党之执权柄如令狐绹者,故云瞥见之“殊怅望”也。“亦逢毛女无憀极,龙伯擎将华岳蓬”,此又以龙伯喻朝廷,或即指宣宗;宣宗为皇太叔(武宗之叔),故以“龙伯”称之。《列子·汤问》:龙伯国人高数十丈,“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钓而连六鳌”。龙伯将华岳最高之莲华峰而去,则玉姜毛女从此无栖身之地矣。华岳莲峰即莲花宝座,喻指宣宗将去御座即位。以上两联以鲛人、毛女自喻显然。何义门云:“瞥见”句,深谷为陵;“亦逢”句,高岸为谷。要之极写武宗崩后,党局反复,时事变迁,无可奈何矣。十三、十四描摹梦态。末写梦觉,宕出远神:半生梦幻,一觉醒来,身世之感,沉沦之痛,尽在此“独背寒灯枕手”之中。

咏史、怀古诗·草间霜露古今情

听鼓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

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

祢正平因得罪曹操,被遣送荆州刘表。诗中“城”,指江陵城;“江”指长江。李商隐大中二年(848)自桂州(今桂林)返京,留滞荆楚时作此诗。

何义门云“身似正平”,言李商隐才高而困辱;姚培谦云“借鼓声抒愤懑”,言其宣泄慷慨悲壮之情。二句“城下暮江清”,心绪寥廓,境象混茫。

马嵬二首(其一)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马嵬,即马嵬坡。故址在今陕西兴平北二十三里,因晋人马嵬于此筑城避难,故名。(《元和郡县图志》)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安禄山的“冀马燕犀”攻破了潼关。唐明皇携杨玉环姊妹同宰相杨国忠等,由禁卫军护卫仓皇奔蜀。途经马嵬,兵士哗变,诛杀杨国忠并逼迫唐明皇赐死杨玉环而以“女祸误国”为唐明皇开脱。李商隐《马嵬诗》在哀叹感悼之中指出责任在于所谓“自埋红粉自成灰”也。诗以反诘结束,指责唐明皇。“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明皇对杨玉环的所谓“爱情”,纯属虚拟,所谓“思倾国”,所谓七夕长生殿私语,只是信口蜚誓。

此题二首,第二首为七律,见后。

汉宫词

青雀西飞竟未回,君王长在集灵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

此诗向有讽求仙与自慨两种解说。屈复、冯浩力主自慨说。屈云:“君王之望仙,犹臣之望君,奈何不赐金茎之露乎?言不蒙天子特恩也。”屈复认为李商隐自比武帝,而以武宗或宣宗比仙,实牵强附会。李商隐“官不挂朝籍”,地位卑下,谈不上渴望皇帝特恩。

诗为讽武宗惑仙而作。会昌五年(845),武宗为道士赵归真所惑,于南郊敕建望仙台。唐人习以汉比唐。诗借汉武帝以影射唐武宗,以望仙台比集灵台甚明,当作于武宗驾崩、庙号议定之后大中元年(846)或在大中元年(847)。

汉宫

通灵夜醮达清晨,承露盘晞甲帐春。

王母西归方朔去,更须重见李夫人。

此诗亦托汉武以讽武宗。西王母不再来了,东方朔也已离去,长生不得,终须死去。三、四讽刺入骨,所谓“抛却神仙,反求死鬼”(何义门评)。

李商隐咏史诗极少发议论,而让读者自己去体味。纪晓岚云:“不下断语,而吞吐之间大意见矣。”

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公何事不重来。

诗讽求仙。程梦星以为“追叹武宗之崩”,说为有据,可与《汉宫词》同参。诗当作于大中初(847)。

此诗之妙在不明言求仙之妄,而全从西王母着笔,所谓透过一层法。一、二写西王母倚窗瞰临,不见穆王,唯闻下界动地哀歌;以目瞰(绮窗开)耳闻(动地哀)暗示武宗之崩。三、四换角度,以西王母之所思,疑惑自问而倒接第二句:八骏日行数万里,为何穆王不重来?末以问句吞吐出之,而答案则在第二句,此倒接法也。

世上本无神仙,而当有神仙构想作诗,甚是“无理”;穆王既见西王母,按“理”当长生不死,却又为何死了?正破神仙之妄,实又在理。故贺裳评此诗云“无理之理”“无理而妙”者矣。

过景陵

武皇精魄久仙升,帐殿凄凉烟雾凝。

俱是苍生留不得,鼎湖何似魏西陵!

唐代皇帝多佞道,宪宗、武宗尤甚。诗刺宪宗,实刺武宗,末句兼带黄帝、魏武。“俱是苍生留不得”,既很实在,又十分深刻:凡是人,谁能留得长生!伟大如黄帝,亦与曹阿瞒无异。宪宗服道士柳泌所谓“金丹”而暴崩,景陵就在眼前,为何武宗又蹈其覆辙,再服道士赵归真金丹而暴崩?

海上

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直遣麻姑与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

此篇与《过景陵》同一旨意,讽武宗之迷道求仙。海水连天,徐福已死,谁人见过仙人?即便使麻姑搔背,海变桑田,然人生朝夕,命不能待,又何能升仙而长生不老!

四皓庙

羽翼殊勋弃若遗,皇天有运我无时,

庙前便接山门路,不长青松长紫芝。

此借四皓庙而发感愤之辞。四皓有羽翼之殊勋而弃之若遗,是以庙前不长青松而长紫芝,喻指不加任用而终使隐沦。诗中“皇天有运我无时”为感愤语,而重落在“我无时”三字。“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时”,亦“运”,亦“命”;义山时、运、命皆不偶,故每发有才无命、无时、无运之叹,而于诗外见意:四皓有殊勋而终于隐沦,我有才而每为见斥!此实乃古之正义才士之共同遭遇。正如苏轼《京师哭任遵圣》所云:“哀哉命不偶,每以才得谤。”

旧将军

云台高议正纷纷,谁定当时荡寇勋?

日暮灞陵原上猎,李将军是旧将军。

“云台”,后汉明帝时事;李广,前汉武帝时事,诗牵合两汉事,托古讽今意显然。《新唐书·宣宗纪》:“大中二年(848)七月,续图功臣于凌烟阁。”会昌有功之臣皆摈弃,且置之死地如李德裕、石雄等。程梦星、冯浩以为李将军喻指李德裕。冯云:“李卫公之攘回纥、定泽潞,竟无一人颂之,且将置于死地,诗所为深慨也。《旧(唐)书·传赞》云:‘呜呼烟阁,谁上丹青?’愤叹之怀,不谋而相合矣。”可从。

梦泽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其罪在楚王。李商隐则特点明:满城美女之被“葬尽”,实为争宠而歌舞、减厨,讽刺逢迎、邀宠者,此为咏史翻案法。

“形象大于思想”。姚培谦由此而及“揣摩逢世才人”之可悲;屈复于此而联想“制艺取士”之可叹;纪晓岚则以为此诗寄托“繁华易尽”之感慨。比较三家,当以姚培谦说为胜。时牛僧孺、李宗闵为首之牛党得势,朝中多有揣摩逢迎之士,溜须钻营之人以此而得宠者。诗人以为党局反复难以预料,邀宠者“歌舞”能几时!“减厨”也终是徒然,最后可能如楚宫美女而被“葬尽”,显是借楚宫人以讽警牛党秉政时之趋炎附势者。

此诗讽咏含蓄委婉,妙在借史比兴。首句梦泽悲风,白茅于风中摇晃,融入诗人身世之感,境象混茫,情绪苍凉。

过郑广文旧居

宋玉平生恨有余,远循三楚吊三闾。

可怜留着临江宅,异代应教庾信居。

宋玉远履三楚凭吊屈平,犹己之凭吊广文。宋玉江陵故宅,异代为庾信所居;言下广文之旧宅,亦应为己之所居。纪晓岚云:“纯乎比体。”盖宋玉,比郑广文;庾信,义山自比。宋玉、庾信,广文、义山,皆千古沦落文士,故过广文旧居,引为同调。庾信居宋玉宅而悲宋玉,义山过广文旧居而悲广文。田兰芳曰:“即后人复哀后人意,那转婉曲,遂令人迷。”

题汉祖庙

乘运应须宅八荒,男儿安在恋池隍?

君王自起新丰后,项羽何曾在故乡?

汉高庙在徐州沛县东故泗水亭中,即高祖为亭长之所。诗作于徐州卢宏正幕,约当大中四年(850)。

咏史诗或即事议论,或翻历史公案另辟言路,要之在借史抒慨。一、二“应须”“安在”云云,见诗人志向之高远。商隐亟望于长安获职,合家团聚,无奈遭牛党排挤,遂应卢宏正辟,远赴徐州任卢幕判官。虽宾主相得,心境稍佳,然恋家之情无时不在。诗赞叹汉高以天下为家,实亦借史事以自遣:男儿志在四方,又何须恋念家室!思家人而作“八荒”之辞,反见思情之重。

复京

虏骑胡兵一战摧,万灵回首贺轩台。

天教李令心如日,可要昭陵石马来?

宣宗大中四年(850),发诸道兵讨党项,连年无功,乃其时朝廷不得将相。会昌降吐蕃,击回纥,平刘稹,赖有李德裕、石雄。故义山深怀会昌将相之功。按李德裕大中四年(850)正月逝于崖州贬所,故特借李晟以追怀之。诗盖大中四年(850)或五年(851)初作。

一、二言李晟一战而降虏骑,摧胡兵,指代平定朱筙、李怀光之叛乱。二句言众灵同贺祝捷。三句一篇之关键。按李晟兴元元年(784)六月加司徒,兼中书令,与德裕同是宰执。“李令心如日”,颂晟实颂德裕,“心如日”言其光明正大;此与李晟事本不关合,是特借“如日”以追怀、颂赞德裕为相之业绩及心胸之伟廓。四句“可要”云云,言只需朝廷用相得其人,则无须神明相助,胡虏亦可平也。

读任彦升碑

任昉当年有美名,可怜才调最纵横。

梁台初建应惆怅,不得萧公作骑兵。

程梦星以为此诗当作于大中四年(850)十月令狐绹入相时,可从。诗以任昉自比,而以梁武萧衍比绹。义山早岁为楚所知,令与诸子游,是绹与义山原等而同之。且义山早年文名已著,而绹为庸才。今则庸才拜相,而己终生沉沦记室,故于令狐入相时感升沉得丧而借任、萧之戏言调侃之。绹不学无才,温飞卿曾讥以“中书堂里坐将军”。令狐绹不知《南华》第二篇,访于飞卿,对曰:“事出《南华》,非僻书也。或冀相公燮理之余,时宜览古。”(《唐诗纪事》卷五十四)可见绹乃一“不学有术”之辈。无才而有趋时奉迎、结党营私之术,则自可腾达而飞。此义山故借任、萧事,既自感升沉,亦以刺绹。论者见义山之“陈情令狐”,未见其讽刺。《海客》云:“只因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则又是对牛党压抑排摈之抗争矣。

咸阳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此诗咏史,或有所寄慨。言秦并六国,实因天帝醉酒,乃为金策,赐用其土。意事之成败,人之遇合得失,常因偶然,不可以人力求之;设若遇天帝醉酒,昏昏然不辨是非贤愚,则非贤之辈亦可得而升迁,高官厚禄,权倾朝野者,恐多因君上之昏昏(天帝醉)也。

大中四年(850)十一月,令狐绹同平章事,诗殊愤愤,或其时作。

青陵台

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

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

此大中五年(851)闻妻讣赶归过青陵台借题悼亡之作。义山伉俪情深,《对雪》云:“留待行人二月归。”《蜂》云:“青陵粉蝶休离恨,长定相逢二月中。”本拟二月春暖归家,却因府主卢宏正病重未忍遽离而迁延时日。王氏逝于大中五年(851)夏秋间,义山闻讣归家已当秋日。青陵台在商丘,为必经之地,故途中借题以抒悼亡之情。

一、二言过青陵台已是日暮,拟想万古贞魂正于暮霞中显现。三句“讶”字直下四句,言贞魂莫疑韩凭化为蛱蝶后会随意飞上别枝花丛。“花”喻女郎,或狭斜曲巷,唐人亦每以“花”“花丛”取譬。元稹《离思》:“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观义山之却柳仲郢赠张懿仙事,可证其妻亡逝之后确无意别飞花丛。

或谓青陵台,殆借喻亡妻王氏之坟墓,亦可备一说。

贾生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此诗借汉文访才鬼神事,讽刺时主不唯不能识贤用贤,且佞佛惑道,置苍生于不顾,短幅中藏大议论,绝胜时贤之长篇史断。义山关心家国大事于此可见。

首言汉文帝渴求贤才,而召见逐臣贾谊。二句言文帝征询后,感叹贾生才调无与伦比。三、四申足二句所以“才调无伦”之处:原来贾生于鬼神之事皆能“俱道所以然之状”。“前席之虚,今古盛典”,然所问并非如何爱民治国却“问鬼神之本”,见文帝之不能识贤任贤,亦不关心治道,故曰“可怜”。

此亦托古讽时,感贾生不为所用致慨。言外有圣明之主如汉文尚且如此,况于昏昧佞惑佛道,迷于鬼神之君哉!周笺曰:“以贾生而遇文帝,可谓获主矣。然所问不如其所策,信乎才难,而用才尤难。此后二句诗而史断也。”寓大议论于铺叙,有案有断,断在案中,诗情史笔兼具。

王昭君

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

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

此诗借昭君以致慨。何焯曰:“忽焉梓潼,忽焉昭潭,义山亦万里明妃也。”毛延寿则喻指牛党排挤之人。

首句“欲通神”,借指牛党中如令狐绹辈“言能通天”。二句感叹其只为一党之私利而不奖拔人才。三句以明妃自况,言己之沉沦使府、桂管、徐州、梓潼,一生漂泊,于今又往返江东,不啻万里明妃。四句言明妃生前之画像尚留汉宫,然为人省识、珍惜,当是隔世之后。自己今生今世亦无望于朝籍,唯“声名佳句在”,或来生后世为人所知也。通首为比,凄婉入神,诸家以为致慨于排摈之人,良是。

龙池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此直刺玄宗夺媳为妃,乱伦大丑事,然“讽而不露,所谓蕴藉也”(张谦宜《竇斋诗谈》)。

首句言玄宗于兴庆宫赐酒,云屏大敞,暗示贵妃与宴。二言玄宗酒酣,亲主羯鼓而众乐皆停而聆赏。三、四言宴归已是夜半,薛王酩酊大醉,而寿王李瑁因杨玉环为父所夺,目睹其今宵与宴,心潮难平,故一夜“醒”而不眠。不着议论,于形象中寓讽刺,极含蓄之致。

吴宫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此诗妙在末句以景结情。沈义父《乐府指迷》云:“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日暮,水流,花落而漂出宫城之外,寓意显然。纪晓岚评曰:“末七字含多少荒淫在内,而浑然不觉,此之谓蕴藉。”

咏史

北湖南埭水漫漫,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首句言北湖南埭,汪洋渺漫,隐含历史沧桑之叹。二句即刘梦得“一片降幡出石头”意,言孙皓之降晋。三句言六朝三百年间,如同蝶梦,变幻无常。四句言虽钟山龙盘,石头虎踞,然险峻之势难凭,孙吴、司马、宋、齐、梁、陈,一一覆亡,亦韦庄《台城》云,“六朝如梦鸟空啼”也!

此诗末句尤为警策。屈复云:“国之存之,在人杰,不在地灵,足破堪舆之说。”义山《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亦云:“吾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景阳井

景阳宫井剩堪悲,不尽龙鸾誓死期。

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得葬西施。

此诗主旨全在末句,言吴国既灭,越国沉西施于江,虽江水浑浊,犹得全尸,胜过张丽华尸首分于青溪也。屈复笺曰:“言丽华不死于井而斩于青溪也。”

按西施之死,固有二说。《万花谷》引《吴越春秋》云:“越王用范蠡计,献之吴王。其后灭吴,蠡复取西施,乘偏舟游五湖而不返。”而《墨子》云:“西施之沉,其美也。”墨子去吴越之世甚近,当从墨子言。

齐宫词

永寿兵来夜不扃,金莲无复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

一、二言齐废帝游幸无度,夜不扃闭,于毫无戒备之时为梁所灭,从此潘妃再未能贴地而步步生莲花矣。三句言梁武并未以齐为鉴,仍歌管不辍。四句“犹自”云云,见感慨之深。

此诗妙在“只就微物点出,令人思而得之”(屈复评)。即以金莲、九子铃之“无复”“犹自”寄慨,不独言齐之覆亡,亦兼梁之重步覆辙。故虽题曰“齐宫”,实概南朝,而后之不鉴前朝兴亡者亦当一一包之。

南朝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此大中十一年(857)充盐铁推官时游江东之作。

此诗立意尽在“休夸”“只得”。刺六朝君臣夸说分有天下。末以“徐妃半面妆”言其偏安一隅,充其量亦不过“半面”而已。张采田曰:“借香倩语点化,是玉溪惯法。”程梦星评:“此诗真可空前绝后,今人徒赏义山艳丽,而不知其识见之高,岂可轻学步哉!”

北齐二首

一笑相倾国便亡,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商隐咏史诗常“染”而不“点”,所谓“有案无断”(朱彝尊评),或云“只叙其事,不著议论”(李瑛评),或言“不说他甚底,而罪案已定”(张谦宜评),即是此法。

二诗语句含蓄,境象如画,而立意显豁,纪晓岚云“神韵自远”也。不言齐后主荒淫致亡,却说小怜横陈之夜,正是周师攻陷之时;不说后主至死不悟,而说“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不著议论,而议论尽在其中。

陈后宫

茂苑城如画,阊门瓦欲流。

还依水光殿,更起月华楼。

侵夜鸾开镜,迎冬雉献裘。

从臣皆半醉,天子正无愁。

此诗非咏陈后主,结句用北齐“无愁天子”事可证。程梦星、徐逢源均以为“借古题以论时事”,所谓“刺敬宗”也。

史载敬宗李湛(809—826)童昏,在位二年,嬉乐无度,日或在宫中淫纵游宴,击球蹴鞠,或观角抵竞渡,与宫嫔狎戏玩耍。旧注以史证诗,大抵可信。诗当作于敬宗宝历二年(826),商隐年一十五。

一、二宫苑宫门,以切陈后宫,落笔擒题。三、四依殿起楼,盛修宫室,见工役不休。杜牧《上知己文章启》:“宝历大起宫室,故作《阿房宫赋》。”“五女色之妍,六衣服之赊”(屈复笺)。末借北齐后主事,言君臣醉生梦死,终于亡国。《隋书·乐志》:“北齐后主自能度曲,尝倚弦而歌,别采新声为《无愁曲》,自弹胡琵琶而唱之,音韵窈窕,极于哀思。曲终乐阙,莫不陨涕。乐往哀来,竟以亡国。”

此诗有意以北齐后主事以充易陈宫,隐然透露不在咏史,意在讽今,纪晓岚云:妙在“全不说出”。

富平少侯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题咏富平少侯,却又云“七国三边未到忧”,显有讽喻而非咏富平侯,因为只有天子才需对“七国”(藩镇)、“三边”(边患)深感忧虑。所以何焯、徐逢源均以为借“富平少侯”而刺敬宗。徐云:“成帝始为微行,从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称富平侯家人。而敬宗即位,年方十六,故以富平少侯为比,不敢显言耳。”具见制题婉讽之妙。

此诗刺敬宗少年即位,不谙政事,乐不知节。首云藩镇、边患关系国家朝政大事而“不知忧”。二句补足首句,申述原因为少年“袭侯”,所谓“不更事之少年”云,亦委婉讽之之意。三、四极写其贵公子憨态。犹云金弹抛于林外都不收回,而银辘轳安在井架却感到可惜。故冯舒评云:“三、四犹云‘当著弗著’,曲尽贵公子憨态。”从另一角度写其“不知忧”,可谓“不更事”天子的具象化。五、六言居室奢华靡丽,百枝灯树,转动回旋,错落如珠;绣纹檀锦,铺垫包裹,光洁如玉。七、八紧承五、六,言新进美女,卧喜晚起,而嘱咐守门(当关)者,侵晨来“客”,不得通报,见其淫乐无度,亦《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之意,可与《日高》《陈后宫》同参。

随师东

东征日调万黄金,几竭中原买斗心。

军令未闻诛马谡,捷书惟是报孙歆。

但须巢阿阁,岂假鸱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积骸成莽阵云深。

诗借隋炀帝东征高丽为题,讽刺唐廷用兵藩镇,御将不得其道,威令不行。

前四云竭尽中原钱粮以买军将斗志,然威令不行,未战而虚张冒功。五、六掉转,指出造成万金买斗,而将骄卒惰、邀功幸赏的根本原因,在于宰辅非贤,群小盘踞。五、六是一篇主旨,比贤臣,鸱鸮比群小。群小之在朝廷,既无御将之道,又用将不得其人,是以中原疮痍,尸骸成莽。七、八就导致之后果言之,“可惜”二字见感慨之深。盖有感于讨伐沧景李同捷事,大和三年(829),诗人年仅一十八,其关注朝政,同情百姓疾苦,虽老杜(甫),无以过之。

曲江

望断平时翠辇过,空闻子夜鬼悲歌。

金舆不返倾城色,玉殿犹分下苑波。

死忆华亭闻唳鹤,老忧王室泣铜驼。

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未多。

此诗或以为“伤文宗崩后,杨贤妃赐死”之事(冯浩),或以为咏“甘露之变”(程梦星),或以为“借玄宗幸曲江以讽文宗时事”(沈德潜),或以为“专咏明皇、贵妃事”(张采田),然均未详解。

据康骈《剧谈录》记载:曲江至开元年间始辟为胜境,“花卉环周,烟水明媚,都人游赏,盛于中和上巳之节”。天宝间,唐明皇与杨贵妃时常临幸曲江游宴。首联写安史乱后,明皇之车驾不可复见,而曲江池苑唯闻夜半冤鬼悲歌。《旧唐书·音乐志》:“《子夜歌》声过哀苦。”又子夜,也指夜半,双关。“鬼悲歌”正是写杨妃枉死而阴魂不散。唐明皇深知贵妃无罪而被迫缢杀之。高力士当时就说“贵妃诚无罪”。马嵬兵变,从本质上说,实是太子党勾结御林军发动的一场政变,杨正是这场政变的牺牲品。二联承上,云贵妃缢死后再不能乘銮舆而返帝京,不如曲江流水江波犹可通御沟而入玉殿。五、六一“死”一“老”相待,“死”者自是杨妃,“老”则指明皇,言贵妃缢前当亦如陆机萌生悔叹之意,而明皇失国,迁入西内,宦竖李辅国专权,唐室从此不振。此联一“死”一“老”,以贵妃对明皇甚明。诸家或以为咏“甘露之变”,则“老”字无着;或以为“老忧,义山心情之写照”,其实“甘露事变”时,李商隐年仅二十四,不可云“老”。末联以“天荒地变”与“伤春”相较,则“伤春”尤甚于“天荒地变”,即甚于安史变乱及失却权柄。

此诗“伤春”字犹须重看,细味其含义。李商隐诗“伤春”句约有三义:或为男女相思,情感失落;或伤时感事,忧念家国;或自伤身世,叹春光不再,机遇之屡失。此则总合各端,言安史乱起,天荒地变,虽使明皇心中摧悲,但若比起杨妃的缢杀冤死,则其可伤犹未如也。张采田云:“倾城已不返金舆矣,所谓伤春也。”黄侃云:“临命之悲,亡国之恨,犹未敌倾城夭枉、遗迹荒残之恸也。”

由李商隐启其端,诗人咏明皇、杨妃之什,大多为感怀马嵬而为杨玉环鸣冤直枉。黄滔云:“天意从来知幸蜀,不关胎祸自蛾眉。”徐夤云:“未必蛾眉能破国,千秋休恨马嵬坡。”

马嵬二首(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此向为诗家所称道。“海外徒闻更九州”,起句破空而来,最是妙境!题作《马嵬》,平庸作手会从史事述起,而诗人却从一件奇闻逸事切入,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吴乔《围炉诗话》卷一),寓历史兴亡于感慨突兀之中。明皇思杨妃,史有明文记载。或出于真情,或由于悔恨,更或因失势后迁入南内,悲思感慨,对杨玉环生前之感情尤觉可贵。然“此生休”矣!于是寄望于他生再结同心。然而,“他生未卜此生休”,诗人用这一极具现实感的断语,将其虚无渺茫之企望彻底粉碎。而“他生”“此生”,复叠回环,又似为他们留下悔恨之绵绵相思,并与首句“徒闻”互相关应。

中二联由“此生休”逗出,先取典型细节,形象概括马嵬之兵变经过。李杨悲剧,长歌、长诗记载较详,如白居易《长恨歌》、郑嵎《津阳门诗》等。而此二联只将“虎旅传宵柝”“鸡人报晓筹”“六军同驻马”“七夕笑牵牛”之细节,两两对举,则概括整个悲剧过程。若云《长恨歌》之“夜雨闻铃”充满悲凉感,则此第三句之“宵夜闻柝”则在悲凉之外更添一种凄惶之状。“虎旅”,指当时扈从的羽林军。在奔蜀途中,除了听到军士夜间敲打单调凄清之金柝声外,再听不见往日之笙歌曼舞,故云“空闻”。宋范温云:“如亲扈明皇,写出当时物色意味也”。(《诗眼》)四句以“鸡人”同“虎旅”对,“无复”字,显示当年“太平天子”于兴庆宫春宵软帐之中,卧听鸡人报晓,懒散而舒适之情景,一去不复返了。二细节对举,一险一安,一苦一乐,一个是凄惶无状,一个是春云卷舒;先写马嵬之宵夜,再逆挽昔日宫中之情景,互相映照,以安乐反衬险苦,五、六亦对照逆挽,先言“此日”,再逆折至“当时”,即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缢死杨玉环之日,逆挽到五年前七月七日长生殿里之夜半私语,使人有“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之感;既有今日之赐死,又何必当初之盟誓;既有今日之永诀,又何必当初笑牵牛织女一年一度之相会!如今盟誓在耳,而失盟者谁?牛女依旧,而设盟者“此生休”矣。“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诗人在七绝一首中已经有类似之质问。此则以强烈之反衬,将同情给予杨玉环,为末联推究罪责、反诘明皇蓄势。沈德潜推崇其作法,以为六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说诗晬语》)。

七、八委婉感讽而又精深警策。言做了四十余年皇帝,保不住一个妃子,连普通百姓亦不如!“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是深邃的哲理性思索,又是史家的冷峻之笔,表现了李商隐的政治敏锐性,又充溢着诗人的感时伤逝之情。

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此借史抒慨,哀叹文宗虽去奢从俭,励精求治,然“运去”“力穷”,无法改变衰唐命运。“青海马”,喻指辅佐之名臣贤相;“蜀山蛇”,比宦官势力,因“不逢”故“难拔”,当有慨于文宗误用李训、郑注,致“甘露之变”,朝臣诛死,终其一世,受制家奴。刘学锴、余恕诚曰:“《南薰曲》者,君主爱民图治之曲也。诗意盖谓当今之世,曾亲闻并能理解文宗求治之意者已无多矣,己将永为文宗之赍志以殁而哀恸也。”按商隐于文宗朝进士及第,每怀恩遇之情,文宗逝后,每多发哀婉于诗;亦可与《有感》《重有感》及《垂柳》诗同参。

“成由勤俭破由奢”,唐诗名句,然非此诗主旨。

宋玉

何事荆台百万家,惟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

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托后车。

大中元年(847)十月,李商隐奉府主郑亚之命,赴南郡与郑肃联宗,谱叙叔侄(时郑肃节度荆南),明年初春还桂,诗当作于是时。

诗叹己之遇合不如前人,既不如宋玉,也不及庾信。上半美宋玉其人,下半美宋玉其宅。首言荆台百万之家,唯宋玉独擅才华;即便同受屈平指授如唐勒、景差辈皆所不及。此“独擅才华”,实以自况。五、六言南楚宫阁,云梦风烟,无非助宋玉之诗思文藻。七、八带出庾信。宋玉虽往矣,其宅犹存,而庾信以避乱居之,竟与宋玉后先辉映千古。姚培谦笺云:“渚宫、云梦间,侍从逍遥,主臣相得,何其幸与!至千年下如庾信者,偶居故宅,犹如丐其余庇,而得承事三朝。”是诗以宋玉主臣相得,庾信承事三朝,反衬自己在文、武、宣三朝之不遇。言下己之才华可追宋、庾,而流落炎荒,依人作幕,其视前人也远矣。程梦星云:“文士失职,今古同情,以古准今,能无慨叹!”

楚宫

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

此咏古凭吊之作,感怀屈原沉江。三、四云于今唯江上青枫,夜猿声哀;女萝山鬼,传语相邀,真使人愁魂自断。五、六言沉渊腐败既已难复,况为鱼所啖,其魂岂易招哉!结言楚虽三户,亦必祭奠而怀念屈原。

诗吊屈原,蕴寓千古才人之冤抑,应无直指,所谓伤王涯等十一人,或悲宋申锡窜死开州,均伤牵强,刘学锴辨之详矣。

潭州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大中二年(848)夏,桂管返途经潭州时作。一、二登楼送目,起极苍莽;无端入望,吊古伤今。中四写“望”中所思所感,有寄托。“湘泪”句悼武宗也;“楚歌”句,怨牛党排斥异己;“陶公”句借寓会昌将帅之遭遇;“贾傅”句托寄有功文臣之贬逐。七句承二句“望”,极目故园,而所待之人不至,忧思莽莽,无可遣也,则唯有松醪一杯矣。陆昆曾解曰:“从来览古凭吊之什,无不与时会相感发。义山此诗,作于大中之初。因身在潭州,遂借潭州往事,以发抒胸臆耳。‘湘泪’一联,言己之沉沦使府,不殊放逐,固难免于怨且泣也。而会昌以来,将相名臣,悉皆流落,凄其寂寞之况,因破庙空滩而愈增怆然矣。此景此时,计惟付之一醉,而客中孤独,谁与为欢?旅思乡愁,真有两无可遣者。”可以同参。

筹笔驿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甫吟成恨有余。

此大中九年(855)义山梓州罢幕归途经筹笔驿所作。《全蜀艺文志·利州碑目》云:“旧有李义山碑,在筹笔驿,因兵火不存。”义山碑,即此诗碑。

首二句徒然起笔,犹劈空而至。言猿鸟至筹笔驿,犹然疑畏诸葛军令之森严,风云亦长为护卫如藩篱壁垒。咏筹笔驿而自“猿鸟”“风云”写起,真徒然而来,劈空而至者。三、四“徒令”一转,陡然抹倒。言汉祚衰败,阿斗终走传车而降魏,令人嗒焉欲丧。五、六属对精切,议论中良多感叹。言汉祚衰败,非武侯之力所可挽回,乃蜀汉命运如此。此一篇之主旨。义山每作有才无命之叹,“关张无命”,亦“古来才命两相妨”(《有感》)意。此二可比老杜“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七、八振开作结,忆往年经孔明祠庙,虽有凭吊之作,然至今仍有余憾也。纪晓岚云:“真杀活在手之本领,笔笔有龙跳虎卧之势。”陆昆曾评:“直是一篇史论,而于‘筹笔驿’又未尝抛荒。从来作此题者,摹写风景,多涉游移,铺叙事功,苦无生气,惟此最称杰出。”

可叹

幸会东城宴未回,年华忧共水相催。

梁家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

冰簟且眠金镂枕,琼筵不醉玉交杯。

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

此为咏史诗,叹宓妃之不得陈王。一、二言宓妃期于东城与子建相会偕合,然终未能遂其心愿,而忧似水年华,催人易老矣。东城,在洛阳。杜牧《张好好诗·序》云:“后二岁,于洛阳东城重睹好好,感旧伤怀,故题诗赠之。”三、四以孙寿、秦宫,赵后、赤凤反衬之,言非情而通,恣行放诞者得遂其愿,而情真意挚,生死相许者反天涯阻隔。五、六“冰簟且眠”“不醉交杯”,拟想宓妃孤寂独眠,遇合无缘之境况。七句“愁坐芝田”,与二句“年华忧共水相催”相应,一“忧”一“愁”。八句翻过一层,从陈王方面落笔,言其用尽才思,冀得宓妃,两情虽通而事终不谐矣。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情相感而事不谐,恣行放诞者,反可遂愿!亦泛言心中之感慨不平,不必有寄托。

览古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不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慨古鉴今,咏史名篇。首联云:金城汤池,不可恃也;如草间之霜露,日出而晞。中四句分咏隋、吴、宋、齐之灭亡,均六朝事。末二言回思古贤以鉴今日之乱世,方信隐遁非为窃名,乃不得不然。

首二句一篇之主旨。中四句列举隋、吴、宋、齐四事应“古”;然“鉴古而知今”,今人若恃金汤之固而忽治国之道,则古今情事如一,是所谓“古今情”也。末联以旷语写感愤,言己“逃尧不为名”,实叹今世无尧舜!有者唯荒淫君主。是伤唐祚之衰也。陆昆曾引岞岚评曰:“满目兴亡,凄然生感。”

南朝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飘木杮,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莲色,江令当年只费才。

首二“玉漏催”“绣襦回”,举齐事而概言南朝君臣一味游幸,无日无夜。三、四“谁言”“不及”趁手翻跌,一气而下。言陈后主之荒淫犹胜齐废帝。“谁言不及”,反诘之辞。五、六言隋兵压境而后主不祭太庙,忘祖宗创业艰难,而沉湎声色,必将亡国。七、八言不仅后主荒淫酒色,不恤政事,即大臣如尚书令江总等亦费尽才华而邪狎便嬖,似赞江令而实刺陈君臣相与狎游,醉生梦死也。

此诗举齐、陈以概说南朝,而主意在陈后主。罗列故实,不加议论,而论在其中,所谓“有案无断”,此义山咏史创格。

隋宫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首言隋宫掩闭,南游江都。三、四言如果不因传国玉玺已归唐高祖李渊,则炀帝之锦帆龙舟许当巡幸至天涯海角矣。五、六言萤火当年被炀帝搜尽,至今腐草已不复生;自古及今,隋堤杨柳亦只有暮鸦聒噪,无复锦帆南幸踪迹。七、八紧切史事,最为感慨:隋炀终不以陈后主荒淫败亡为鉴,地下何颜与后主相见,又岂能重问后庭花耶?

诸家于此诗,俱极口赞誉,至言“无句不佳”(何义门),“令人惊心动魄,怵然知戒也”(陆昆曾)。至于技法,则“纯用衬贴活变之法,一气流走,无复排偶之迹”(纪晓岚)。

和人题真娘墓

虎丘山下剑池边,长遣游人叹逝川。

罥树断丝悲舞席,出云清梵想歌筵。

柳眉空吐效颦叶,榆荚还飞买笑钱。

一自香魂招不得,只应江上独婵娟。

首联破题。一句点“真娘墓”,二句点“题”字。“长遣游人叹逝川”,摇曳有情。一吴中乐妓,竟至行客才子感叹时光流逝,是怀古每使人融入人生短暂,美景难再之叹。三、四承一、二。“罥树断丝”“出云清梵”承虎丘山下剑池边;墓在寺中,故有出云之清梵。“悲舞席”“想歌筵”互文,承游人之叹逝川。言悲其已逝,想其歌筵舞榭之风采。五、六陡转,“空吐”“还飞”,虚字生情,言虽柳叶效颦,榆荚买笑,然真娘安在哉!七、八言一自真娘香魂烟渺,于今难寻,唯想见其江上独逞婵娟姣好。胡以梅云:“结言香魂不可招,止有江上月中之婵娟耳。”屈复云:“结言惟江上明月独存耳。”亦备一解。

此明言“和人题真娘墓”,又云“长遣游人叹逝川”,又自注云:“真娘,吴中乐妓,墓在虎丘山下寺中。”则义山当至虎丘寺中,读“行客才子之题诗墓上”(《吴地记》),因和而作此。盖晚年任盐铁推官游江东时作也。

政治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义山身处晚唐衰世,沉沦下僚,又兼年暮,故于向晚时心怀抑郁,唯登高临远,以消解忧伤。一“驱”一“登”,笔力强劲,显示其不甘沉沦、抖擞自振之情。及登古原,远目纵怀,夕阳之下,秦川百里,无限美景。然日薄西山,好景不常,故有“只是近黄昏”之叹。

“日为君象”。《尚书·汤誓》:“时日曷丧,予及女偕亡!”《诗·邶风·柏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郑笺:“日,君象也。”《文子·上德》:“日月欲明,浮云盖之。”孔融《临终诗》:“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是以日喻君,以浮云喻奸佞。引申则以比朝廷、京都,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亦以比家国,辛弃疾《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故此“夕阳”“黄昏”云云,杨万里以为“忧唐之衰”,而何义门则解为“唐祚将沦”。

然人之行年,有“早岁”“暮年”之称,故日之运行早晚,亦以喻人之年齿。扬雄《反离骚》云:“临汨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李密《陈情表》:“但以刘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是以“夕阳”“黄昏”又可解为蹉跎岁月。故何义门以为三、四有“迟暮之感”。朱自清曾改三、四云:“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感叹近黄昏!”

诗歌意象之朦胧,决定诗歌意蕴之多义与丰富。纪晓岚以为此诗“百感茫茫”,管世铭称“消息甚大”,即就其多义性言之。

灞岸

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

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倚华表”者,诗人也。从倚华表而生出想象:今岁虏尘洗劫,到处冤声。诗倒折而入,云“山东今岁”屡屡征召服役,示战乱频仍,国无宁日。然后有忆于升平时节东巡故事,感慨今不如昔。以“倚华表”挑起今昔对照,短幅中寓大感慨,洵如屈复所笺:“伤时念乱之作。”

诗有“虏尘”字,当为会昌二年(842)八月,征发许、蔡、汴、滑六镇之师讨回纥时所作。

赠勾芒神

佳期不定春期赊,春物夭阏兴咨嗟。

愿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损年华。

一、二言佳期不定春期短,佳期所以不定,实因春期之短促,致春物之夭折受遏,令人慨叹。三、四忽发奇想,言若得春神娶青女,以减秋后霜女之肆虐,则春期永驻、青春长在矣。

叹似水年华,青春不再,为义山诗所多取意,总因朋党倾轧,仕途偃蹇。此勾芒与青女或有喻托。似以春神喻李,而以青女比牛,若得勾芒索娶青女,牛李合拍谐和,则年华或不损也。

诗或作于会昌六年(846)正月。《礼记·月令》:“孟春之月,其神勾芒。”

海客

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宣宗即位,一反会昌之政。五月,白敏中执政,八月,牛党五相牛僧孺、李宗闵等同日北迁。九月贬李德裕东都留守(二年九月再贬崖州司户)。大中元年(847),贬给事中郑亚为桂管观察使。郑亚辟商隐入幕为支使兼掌书记,商隐慨然辞去秘书省正字,从郑亚至桂州。诗以海客比郑亚,星娥自比,支机石喻己之文采。以牵牛比令狐绹及牛党党人。三、四言己不惮牛党中人如令狐辈之妒恨,愿以自己之文采为郑亚效力。程梦星笺为得其旨:“此当为相从郑亚而作。亚廉察桂州,地近南海,故托之以海客。言亚如海客乘槎,我如织女相见。亚非杨、李之党,令狐未免恶之。然昔从茂元,已为所恶,亦不自今日矣。只应不惮其恶,是以又复从亚耳。自反无愧,横逆何计哉!”

李卫公

绛纱弟子音尘绝,鸾镜佳人旧会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木棉花暖鹧鸪飞。

此诗伤李德裕。《李卫公会昌一品集序》称李德裕为“万古之良相”。然宣宗登基,朝局反复,李德裕叠贬至崖州司户。诗故云“音尘绝”“旧会稀”。结言卫公身赴南荒,眼前所见,唯木棉花发、鹧鸪乱飞,亦以景结情而深伤之。纪晓岚评曰:“格意殊高,亦有神韵。”

漫成五章

沈宋裁辞矜变律,王杨落笔得良朋。

当时自谓宗师妙,今日惟观对属能。

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

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

生儿古有孙征虏,嫁女今无王右军。

但问琴书终一世,何如旗盖仰三分?

代北偏师衔使节,关东裨将建行台。

不妨常日饶轻薄,且喜临戎用草莱。

郭令素心非黩武,韩公本意在和戎。

两都耆旧偏垂泪,临老中原见朔风。

杨致轩笺:“此五首乃玉溪生自叙其一生踪迹。”

首章借评论沈、宋、王、杨以自寓。一、二言沈宋等自矜得律句之属对精切,正玉溪早年自我写照。《新唐书》本传谓:“义山初为文,瑰迈奇古。(令狐)楚工章奏,因授其学。义山俪偶长短,而繁缛过之。”所谓“当时自谓宗师妙”也。自此与令狐家结两世恩怨:当时自“矜”、自“得”,以为得楚之学,可借此自展抱负;未料后因结怨于令狐绹而沦落一生。末云以今日观之,唯有属对之雕虫小技耳。此义山自悟自叹之辞,非怨楚也。

次章借赞叹李、杜而寄寓己遭排斥之愤慨。一、二言李、杜才华相当,能驱使天地万象入诗。三、四则言李杜虽曾于集贤、金銮蒙受玄宗赏识,终被小人谗毁而不能久居朝廷。此诗以李、杜自况,以己之文才亦曾入秘书省任校书郎,终因婚于王氏而为牛党谗毁调补弘农。此自叹兼以怨绹,非怨茂元也。

三章借孙权、王羲之文武两道,慨己虽无王之才艺,而琴书一世亦未必不如令狐绹。一、二互文。“生儿古有孙征虏”,即“今无孙征虏”,言下唯“刘景升子若豚犬耳”。此以刘琦、刘琮比绹。然“宰相府里坐将军”(温庭筠讥令狐绹语),亦不伦不类,不文不武耳。“嫁女今无王右军”,言如王右军之才艺唯古有之,今则无有也。王右军自比,谦言己亦无右军之才。三、四言己琴书一世,与旗盖三分之孙权相比,自是不如,与刘景升子若豚犬之绹相较,则未必不如。言外慨己有才而受抑沉沦,豚犬辈则备受恩遇。朱彝尊笺云:“三章言绹不肖其父,以仲谋刺其为竤犬。右军嫁女则谓茂元。”

四章借石雄之被牛党摈弃死,寄托己之受党人排抑不遇,慨叹再无李德裕之奖拔孤寒。一、二专为石雄而发,以见李德裕之知人善任。三句云石雄出身寒微,即在德裕为相之时,牛党即“常日轻薄”之。然德裕用人,不问出身,不拘一格,于临战之时,拔石雄于草莱之中,终建奇功。相比之下,己受牛党排摈,一生沦落困顿,隐含遭党人排斥压抑之幽愤,感叹今无奖拔孤寒之李卫公也。时李德裕正叠贬崖州,当亦借此赞之。《唐摭言》载,李德裕贬崖,士子有诗云:“八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

五章借郭子仪、张仁愿事感悼、赞美李德裕,为其辩诬,鸣不平。一、二赞李德裕功在朝野,并非误开边衅。三、四言收复失地,索还边境被掠人口,使两都父老重见故地。刘学锴、余恕诚云:“义山之所以重笔特书,盖缘其时宣宗君臣,对德裕之处理与回鹘、吐蕃问题,多所攻击毁谤之故。”

《漫成五章》虽借史事、时事慨己之沉沦遭斥,显示对令狐绹之不满。然其旨非以一己之恩怨,乃会昌、大中间之政治,故当看作义山一组重要之政治抒情诗。

过华清内厩门

华清别馆闭黄昏,碧草悠悠内厩门。

自是明时不巡幸,至今青海有龙孙。

此借华清内厩无马匹供游幸,发今昔盛衰之叹。史载唐之马政,贞观、麟德时凡七十万匹;开元、天宝凡七十五万匹;逮至太和、开成以后,则仅七千匹。此举马政之衰减,见唐国势之日蹙也。一、二言黄昏时过华清内厩门,行宫紧闭,门外唯碧草悠悠,是久未有人到此,荒废中寓哀感。三句补足一、二,言虽圣明之时亦不游幸,故无须马厩也。四句笔锋一转,云今青海龙孙宝马正多,暗寓河陇失陷,龙骢难求,则内厩自然无马。程梦星曰:“‘青海有龙孙’,微词也,不敢斥言其远莫能致也。乃风人之旨。”姚培谦评:“凄凉境界,翻作太平气象,越见凄凉。”

天津西望

虏马崩腾忽一狂,翠华无日到东方。

天津西望肠真断,满眼秋波出苑墙。

此义山于天津桥上西望,有感而发。一、二言自安史乱后,皇帝久废东都之巡。三句切题,四句写所望景象:行宫荒凉,唯秋水自宫苑墙下寂寂自流。以荒漠之景,结肠断之情,篇终混茫也。

寿安公主出降

妫水闻贞媛,常山索锐师。

昔忧迷帝力,今分送王姬。

事等和强虏,恩殊睦本枝。

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

节镇以锐师要挟索娶公主,终是朝廷耻辱。此诗末句为一篇主意,愤王室之不振而恐诸镇之效尤也。

一句以帝尧二女喻寿安公主,言外似此“贞媛”当嫁与舜帝。二句“常山”点王元逵,其妙在“锐师”二字。言王元逵目无朝廷,竟以显示军威而索娶,见朝廷之屈服节镇。开首便将晚唐藩镇跋扈、皇帝软弱无力的局势拧出。三、四“昔”“今”对举。“昔”指王庭凑,“今”指王元逵。文宗大和八年(834)王庭凑死,其子王元逵借割据袭成德节度。言昔日文宗只“忧”庭凑之迷乱无礼,而一味姑息,未加讨伐,以致今日元逵更其桀骜不驯而送王姬安抚之。不言王元逵“索娶”,而言文宗“分送”,警讽尤为深至。钱木庵《唐音审体》云:“‘分’字深痛,言竟似本分当然也。”

五、六揭示事情的性质。言以下降公主羁縻藩镇,实与以公主和番强虏无异;此等殊礼实已超越宗室之恩遇,言其超常越礼,不合朝廷常制。七、八则预为忧虑,言四方皆是节镇,此启其端,则自今而后恐无已时,言外各镇皆以武力割据,威胁朝廷,则有几多公主可以“下降”乎?程梦星曰:文宗“畏藩镇而以婚姻结之”,义山“咎其既往且忧方来也”。张采田评曰:“诗愤朝廷姑息,语特正大。”

按诗为开成二年(837)作。时义山方进士及第,文宗尚在世。以一新进而敢于讽议时政失误,抨击藩镇跋扈,且其反应之迅捷,持论之严正,语言之明快犀利,讽谏之委婉含蓄,实为不可多得之政治诗。

哭刘司户

路有论冤谪,言皆在中兴。

空闻迁贾谊,不待相孙弘。

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

去年相送地,春雪满黄陵。

一、二路人议论刘之冤谪,忆念当年刘对策所言皆为国家中兴之计。三、四紧接一、二,言路人空闻刘将如贾谊,为朝廷召回升迁,然不待超迁而刘已身逝。五、六点“哭”。刘自柳州放还,游湖湘、荆楚,或客死盆浦江滨(据刘学锴笺),故有“江阔”云云。“江阔”“天高”,“回首”“抚膺”,极寥廓苍茫,哀思悲痛之致,又含沉冤莫诉、天高难问之意。末言忆去年相别,正春雪黄陵,不意遽成永诀!屈复云:“结忆往事,字中有泪。”

诗作于大中三年(849)。

有感二首

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

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

如何本初辈,自取屈氂诛?

有甚当车泣,因劳下殿趋。

何成奏云物?直是灭萑苻。

证逮符书密,辞连性命俱。

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

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

敢云堪恸哭,未必怨洪炉!

其二

丹陛犹敷奏,彤庭欻战争。

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御仗收前队,兵徒剧背城。

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

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

谁暝衔冤目,宁吞欲绝声?

近闻开寿宴,不废用咸英。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与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等密谋诛宦官,伪称“金吾仗院石榴开,夜有甘露”,谋诱宦官往视而伏杀之。事未成,李训、郑注、王涯等皆为宦者捕杀,族灭十一家,诛死数千人,史称“甘露之变”。此变若就李训之才疏谋浅,郑注之人品、动机,以及总体之谋划、策略而言,甚未足谓,然就其反对宦官言,乃有其可嘉之处。似此具“两面性”之事件,极难予确当之评论。李商隐以其深邃之思想,冷峻之史笔,于事变后仅数月,即成此《有感二首》,实为难得。

“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为商隐对乙卯诛宦及李训个人之总评价。言其诛灭宦官,本心实忠于朝廷,然而仓促行事,近于胡来。条分之,则商隐于“甘露之变”约有以下深刻而不易之见解。其一,指出李训等诛杀宦官之行动,时机并不成熟。“九服归元化,三灵叶睿图”,言其时朝野尚为平静,君主亦英明有所为。言外宦官篡弑废立之事未见征候,诛杀之,实操之过急。其二,指出未能倚重老成大臣,事起仓促,筹划未周。“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既肯定诛杀宦者之正义性,又指出老成持重之大臣如令狐楚等皆未与其事,宰相王涯等至被杀而不知其情。如此朝廷大策,本应从长计议,周密谋划,乃于“丹陛敷奏”之时而“欻发战争”,结果只能是“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了。其三,伪称“石榴开花,夜降甘露”,亦如同儿戏,老奸巨猾之仇士良、鱼弘志又岂能哄赚?“何为奏云物,直是灭萑苻”!结果是如刘屈氂之自取诛灭,而文宗则“下殿趋”走,株连数千人登上“鬼箓”。其四,指出败事虽由李训、郑注,然事起于文宗;文宗优柔寡断,急于成事,又不能知人善任。“竟缘尊汉相,不早辨胡雏”。直至败事之后才“临危对卢植,始悔用庞萌”。

《有感二首》立论精严,评论精当,可谓形象之史评。即于李于郑,亦严加区分。李训只是才疏无谋,空谈误国,原其本心,则在诛宦。而郑注则是阴险小人,谗事文宗,企图借诛灭宦官而操纵朝廷,包揽大权。故于《有感二首》外,又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中予以讽刺揭露。

一般言之,一起重大事件,于发生之时或之后未久,极难做出确评。不仅因许多当事者尚健在,难免以甲就乙,言不由衷,更因人们于事件之认识有逐步深化之过程,且事件本身亦须经历史之淘洗,始能刷其表象,显露其本质真实。商隐能于数月后确切精当地评价“甘露之变”,其把握现实及深刻之判断力,当以深邃之思想家、冷峻之史学家目之。

李商隐一介书生,于宦竖横行杀戮之时,以其诗心铁胆,不顾个人安危而发此震聩之声,实皆植根于维护朝廷,忧国忧民之爱国思想。李商隐应是晚唐一位热烈而清醒的爱国者。

重有感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此篇为甘露变后为刘从谏作。安史乱后,唐政权掌于宦者之手,引起一部分朝官的不满和反对。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文宗与李训(宰相)、郑注(凤翔节度使)合谋诛杀宦官,由李训谎奏金吾厅石榴上有甘露,准备在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率众宦者前往观看时,将其杀尽。仇士良在往金吾厅行道上发现伏兵,急挟文宗入宫,并派神策兵搜捕。李训、郑注及其他宰辅如王涯、舒元舆、贾等均被杀,史称此次事变为“甘露之变”。其时诸节镇皆钳默,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问杀王涯等之罪名,云:“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书闻,人人传观,仇士良惕惧,有所收敛。

一、二言刘从谏有“得上游”以兴兵勤王之利便,既《疏》云“缮甲兵”“清君侧”“则须迅即起兵以分君上之忧”。三句“已来”指刘从谏上疏,四句“宜次”,敦促刘从谏从速带兵进入京师。“石头城”,东晋京都,诗以比长安。五句言君主无受制之理,六句感叹无“鹰隼”之逐恶人。纪晓岚云:“揭出大义,压伏一切,此等处是真力量。”七言受诛之人,含冤之众昼号夜哭,神人共愤,末句回应“宜次”,望其速来京师以诛君侧之恶、雪涕而收之。

施补华《岘佣说诗》评云:“义山七律,得于少陵者深。故秾丽之中,时带沉郁。如《重有感》《筹笔驿》,气足神完,直登其堂、入其室矣。飞卿华而不实,牧之俊而不雄,皆非此公敌手。”

哭刘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首联反用宋玉《招魂》事,言屈平虽冤死,有天帝命巫咸为之招魂。对于刘,上帝却高居深宫,重门紧闭,不致一问;而巫咸亦不下界为刘申冤。起联即指明刘为冤死,朝廷应为刘申雪。刘字去华,昌平(今北京)人。文宗大和二年(828)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痛斥宦官专权、藩镇跋扈,指出“宫闱将变,社稷将危,天下将倾,海内将乱”(《旧唐书》本传)。主考因惧宦官嫉恨,竟使刘落取。开成元年(836),刘与义山同在令狐楚兴元(今陕西汉中)幕,交谊深挚,肝胆相契,故起即为之鸣冤。

三句推开,转言客春在黄陵与刘匆匆晤别,春涛远隔;四句点明刘遽逝,湓浦书来,正值长安秋雨翻盆。刘学锴据此,云“之卒于湓浦即可大体肯定”。则“书来”当为卒后,友人或刘家室致讣告于义山,则其逝又当更前。

五、六进一步写“哭”,用潘岳作诔,宋玉招魂事。言我只能如安仁为作哀悼之文字,即使如宋玉为屈平招魂,又如何使你魂魄复返?

七、八结至平生情谊,不唯益友,亦是良师,言刘一生品德节操,可以为师;“兼师友”,偏指为师。孔子云:死者是师,当于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则于寝门之外哭吊。义山言己不能与刘等同为友,不敢于寝门外哭,而应哭于内寝。

纪晓岚评曰:“悲壮淋漓,一气鼓荡。”管世铭可谓义山知音,于《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中云:“观义山《哭刘》诗,知非仅工词赋者。”

杜工部蜀中离席

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

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

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

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此拟杜工部之作,不必有“拟”字。纪晓岚云:“《集》中《韩翃舍人即事》亦此例。”诗为大中六年(852)初赴西川推狱毕将归东川时作。

一、二言人生聚散无常,所可惜者干戈未平而须暂分手,起即蕴忧国忧边之情。一退一进,大开大合。三、四应“世路干戈”“未归”“犹驻”,正边事不息之可忧也。五、六正写离席,“醉客”,不忧边事而安于逸乐者;“醒客”自谓,言“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晴云雨云”,喻边地形势变幻不定。七、八应“醉客”,反讽彼等不务边事,却逗留成都耽于逸乐。管世铭曰:“善学少陵七言律者,终唐一世,惟李义山一人。胎息在神骨之间,不在形貌。”

井络

井络天彭一掌中,漫夸天设剑为峰。

阵图东聚烟江石,边柝西悬雪岭松。

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

将来为报奸雄辈,莫向金牛访旧踪。

前半言蜀地山川之险不足恃也:山有井络、天彭,阁有大小剑门;东有烟江阵图,西有雪岭传柝,形势险峻,然“漫夸”之,不足为恃。五六以史事申足“漫夸”,言古巴国望帝早化杜鹃哀鸣;刘备据蜀,有诸葛辅之,终未能成大事。七、八“为报”云云,警戒妄图据蜀自固者,莫蹈金牛旧踪之辙!金圣叹解云:“此先生深忧巴蜀之国江山险峻,或有草窃据为要害,而特深著严切之辞,以为预戒也。”纪晓岚评曰:“立论正确,诗格自高;五、六唱叹指点,用事精切。”

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津。

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皇子弃不乳,椒房抱羌浑。

重赐竭中国,强兵临北边。

控弦二十万,长臂皆如猿。

皇都三千里,来往同雕鸢。

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

指顾动白日,暖热回苍旻。

公卿辱嘲叱,唾弃如粪丸。

大朝会万方,天子正临轩。

彩旗转初旭,玉座当祥烟。

金障既特设,珠帘亦高褰。

捋须蹇不顾,坐在御榻前。

忤者死跟屦,附之升顶颠。

华侈矜递炫,豪俊相并吞。

因失生惠养,渐见征求频。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是时正忘战,重兵多在边。

列城绕长河,平明插旗幡。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贼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诚知开辟久,遘此云雷屯。

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

抢攘互间谍,孰辨枭与鸾。

千马无返辔,万车无还辕。

城空雀鼠死,人去豺狼喧。

南资竭吴越,西费失河源。

因令右藏库,摧毁惟空垣。

如人当一身,有左无右边。

筋体半痿痹,肘腋生臊膻。

列圣蒙此耻,含怀不能宣。

谋臣拱手立,相戒无敢先。

万国困杼轴,内库无金钱。

健儿立霜雪,腹歉衣裳单。

馈饷多过时,高估铜与铅。

山东望河北,爨烟犹相联。

朝廷不暇给,辛苦无半年7。

行人榷行资,居者税屋椽。

中间遂作梗,狼藉用戈。

临门用节制,以锡通天班。

破者以族灭,存者尚迁延。

礼数异君父,羁縻如羌零。

直求输赤诚,所望大体全。

巍巍政事堂,宰相厌八珍。

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

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

国蹙赋更重,人稀役弥繁。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援。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羊悬。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

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

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

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

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

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感所恋而作艳体,感于国计民生而作史诗,此义山全人也。若非《行次西郊》《韩碑》。及甘露事变诸作传世,“浪子宰相,清狂从事”(贺裳《载酒园诗话》)如何洗刷!王荆公云,“古书之不存,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因叹评诗之难存其真。此诗叙事抒情交融,而理自情出。最感人处在悲民瘼、感民苦。“高田长檞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别,挥泪连秋云”;“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最后逼出“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这一中国封建社会农民起义原因的规律性总结。读李义山此诗胜读一部唐史,至其表达兴衰治乱之见解亦有可取者。参见《前言》(二)。

韩碑

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

誓将上雪列圣耻,坐法宫中朝四夷。

淮西有贼五十载,封狼生生罴。

不据山河据平地,长戈利矛日可麾。

帝得圣相相曰度,贼斫不死神扶持。

腰悬相印作都统,阴风惨澹天王旗。

愬武古通作牙爪,仪曹外郎载笔随。

行军司马智且勇,十四万众犹虎貔。

入蔡缚贼献太庙,功无与让恩不訾。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

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三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一至八言宪宗讨伐吴元济之决心及淮西之割据跋扈。九至十八叙裴度挂相亲征,军容整肃,讨平淮西,生擒吴元济。叙中特提一句,赞誉韩愈有智有勇。十九至二十六叙宪宗嘉奖裴度,并诏命韩愈撰作碑文。二十七至三十六写韩愈撰碑、上表及树碑过程。三十七至四十四叙因谗推碑,并赞韩碑之入人心脾,碑倒而辞存。四十五至末赞颂韩碑与宪宗、裴度之讨平强藩同辉千古。

此诗为义山刻意经营之杰构,维护唐廷朝纲,反对藩镇割据,于此可见。安史之平实乃妥协之结果,肃、代以承认强藩之割据现实,获得暂时的“相安”。自肃、代至于德、顺诸朝,对藩镇厚赏、加封,甚至出降公主,以换取其“听命”朝廷。顺宗朝二王八司马发起之“永贞革新”的失败,淮西、淄青等更其猖獗跋扈。朝廷中对藩镇割据势力也明显分为主讨伐与主妥协两派。裴度与韩愈均力主征讨,得到宪宗的支持,故有此“雪列圣耻”的平淮西之功。故诗颂裴度、韩碑见义山拥护朝廷及忧虑国家分裂之思想。其次,赞裴度“功第一”而不以李愬为第一,亦反映义山对平淮西战争获胜的正确认识,即统帅之运筹帷幄胜于具体之攻战,故李愬虽雪夜偷袭,进入蔡州,活捉吴元济,然与裴度之运筹决胜,仍不可比拟。李愬妻为唐安公主女,出入禁中,怨诉韩碑不叙愬功,唐史有载,当是事实。罗隐《说石烈士》又以为乃李愬属下石孝忠为愬抱不平,推碑几仆,面陈愬功。或言进谗者乃牛党李逢吉云。三说可互为补充,可见中唐以下,在藩镇(及宦官)问题上,朝官之间已形成派系,已伏晚唐之牛李党争。牛李之对待藩镇,牛主妥协,李主讨伐,义山或有感于此,而借《韩碑》一篇以抒慨邪?因此,《韩碑》应是晚唐朝廷与藩镇,朝官与朝官之间政治斗争的一面镜子。

此诗气象阔大,议论醇正。以赋法为诗,层层铺叙,笔力雄健;以文为诗,多散文句法,议论抒情化;避用律句,甚或七平七仄,如“封狼”句,如“帝得”句等,皆见其意态形式之古朴。( 黄 世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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