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古代文献?读古代文献和读今人著作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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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古代史而言,如何阅读古代文献,这个问题其实是有标准答案的。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找《史源学实习及清代史学考证法》一书来看。该书是对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在讲授史源学课程时的一些资料的整理,展现了陈垣先生如何以顾炎武《日知录》为阅读材料,训练学生阅读古代文献的技巧。陈垣对《日知录》的校注,现已由安徽大学出版社整理出版,可以作为对照。以我所见,这是目前所存不多的,对古代文献阅读的传统训练方法最直观的展示。
我本人是理科生出身,研究领域又是文化气息比较薄弱的清代政治史,自己也没干过校勘之类精细工作,对这种“基本功”的认识比较浅薄。一点浅见,陈垣先生这种比较严格的古代文献阅读训练,其重点是对“白纸黑字”的普通文本作精读:
- 配合词典,通过字义、词义的辨析,去准确把握撰者要传达的意思;
- 通过考证文献中各句的来源,将文献从扁平的字句集合,定位到中国古代历史文本的体系之中,从而看到这些文本背后的知识脉络,也就是去展开文本的结构;
- 虽然陈垣先生在这方面展现得较少,但毫无疑问,精读还有第三个层面,也就是将不同地方描述相同、相近、相似事件或心态的句子关联起来,进行比较,以推断通例或特例、普遍与个别的事实。
经过这些处理,读者就能发现在“古书上的几句话”背后有着怎样的含义了。现在很多大学课程依然采用类似的教学方法,开设读书班,青年学人需要学分的就正式选课,不需要学分的话就可以比较自由地参与。连续参加一段时间后,青年学生往往都有所助益。阅读的内容也不必非得如《日知录》一样贴近中国古代史学传统文献,可以根据所在领域的不同,选择有价值的文献。例如我听过一个宋代的读书班,阅读《宋史》,讲者往往对照《宋会要辑稿》来检视其文本,外行如我只能干瞪眼(当时《辑稿》还没有点校本,翻检甚需工夫)。没有读书班的话,自己也可以用类似的方法来精读古代文献。我觉得如果有可能的话,青年学人最好都体验一下这种精读训练,不然年纪大了就体会不到了。
当然,的确不是所有领域、所有学者都需要作这种严格的阅读训练。一方面,这种精读相当费事,在处理大量文本时,实在太花时间了。另一方面,很多历史文本本来就是比较随意地被创造出来,经不起细细研读。例如围绕明清地方史料或地方志展开工作的朋友一定都了解,许多文本既没有字字珠玑的微言大义,也没有“引经据典”的深度,它的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这一类文献的阅读,往往更考验研究者的体力与理解速度乃至对信息技术的熟悉程度,技巧性的东西要弱很多。
我的看法,古代文献阅读训练,归根结底是在培养一种“寻找文献背后的信息”的意识。与当代文献不同,古代文献除了有文本层面上的表意功能,其版本源流、题叙等附加文本、流传过程等情况都会提供额外的信息。今天的读者往往忽略这些潜在的信息,因此需要一种精细的训练来培养对古代文献意识。有些文献信息量较大,就需要仔细考察;有些文献信息量较小,就可以粗疏些。
在这个框架下,可以根据研究领域的需要,对训练方法作相当大的修正。例如清代政治制度史的一种典型的文献训练就是精读《清会典》的某些部分或《清史稿·选举志》等,这时候我们所参照的文献就不再是陈垣先生所指出的《太平御览》等经典文献,而是《清实录》或其他官书、档案。再如,《清经世文编》收录了清中叶经世学派眼中与国计民生有关的政论文章,读者可以查找这些文章的出处,进而了解文章的背景及影响,这就不仅是一般的读书了,而更接近于为专题研究做准备。
与古代文献相比,今人的研究读起来就可以轻松一些。特别是近些年的新出著作,或是与自己的研究领域没有直接重叠的研究,经常只需要看大概的意思就可以了,不必穷究细节。一般而言,在专题研究中,期刊论文的发表周期最快,篇幅适中,而且审稿比专著要严格,适合初学者从常识开始去熟悉一个问题。一篇论文一般只讲一个问题,所以初学者不必摁着一篇文章仔细读半天,除非真的很必要或是文章非常精彩。对于自己还不太了解的领域,读几篇优秀论文可以比较容易地了解这个领域的大致路数。而对于自己已经有些了解的领域,追踪新出论文中质量中等以上者,则可以捕捉更多细节、丰富自己的知识。
我的经验是,今人著作的阅读,最好能够有专题性的阅读目录,分清主次,在一段时间内集中阅读一个专题,这样效率较高,收获也比较大。而且在阅读后,最好能有较为高效的读书班,学生可以简要报告读书心得,领读者或教师可以给予指点。但这种做法对一般学习者而言实在有些奢侈,很难有如此方便的阅读目录,读书班同人和教师则更是可遇不可求。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还是只能挤时间抽空看书的。或许我们能做到的,大概也只能是尽量提升阅读量,并且做点读书笔记了。
必也正名乎!开宗明义,故纸君在这里把「古代文献」限定为「中国古代文献」。而「中国古代文献」的存世方式大体分为三种:
- 传世文献:如中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十卷本《陶渊明集》。
- 出土文献:如敦煌出土的唐写本「唐诗」。
- 今人整理本:如龚斌《陶渊明集校笺》、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
其次,按照内容及文字的性质,我们习惯将「中国古代文献」分成经、史、子、集四部。以《四库全书总目》为准,四库馆臣进一步将古籍分成四十四类,类下再细分属,这里不展开。
- 经部(10类):易类、书类、诗类、礼类、春秋类、孝经类、五经总义类、四书类、乐类、小学类;
- 史部(15类):正史类、编年类、纪事本末类、别史类、杂史类、诏令奏议类、传记类、史钞类、载记类、时令类、地理类、职官类、政书类、目录类、史评类;
- 子部(14类):儒家类、兵家类、法家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算法类、术数类、艺术类、谱录类、杂家类、类书类、小说家类、释家类、道家类;
- 集部(5类):楚辞类、别集类、总集类、诗文评类、词曲类。
所以,谈论「如何阅读中国古代文献」,不同学科的人会根据各自专业(学问)的研究需求而总结不同的阅读方法,不过此方法基本上算是「逆推法」,好比「带着问题有针对性地阅读文本」。我们先不如此功利,不带学科(学问)束缚,直面中国古代文献文本本身。故纸君结合拙文《古代文學讀書筆記釋例(初級版)》来谈谈古代文献的基本、具体、共有阅读方法(如何处理中国古代文献)。
一、纠错(校勘)
我们研究古代文献,毫无疑问应该研究「没有错的文献」(理想状态),所以每个教(jiāo)授需要阅读古代文献的专业的老师都会向学生强调——初读古籍应选当下最权威的版本。
由于诸多内外原因,古代文献本身及其注文几乎都存在或多或少的错误,因此我们在研究之前须先对古代文献纠错,此行为就是文献学中的校勘学。校勘的目的则为尽最大可能恢复古代文献原貌,为下一步研究(及其他专业)提供相对正确的文本。
古代文献的错误类型主要分为讹(误)、脱(夺、阙)、衍、倒四种。
(一)讹——将原本的文字写错了
此类错误形成的原因较多,常见的大都因「形似」、「音似」而致误。错误的字数视具体情况而定。
先说因「避讳」而致误的例子,唐人为了避唐高祖李渊讳,常将「渊」改为「深」(渊、深可通)。比如丘渊之《新集目录》,新、旧唐《志》作「丘深之」[1];「陶渊明」作「深明」。
又或改「渊」为「泉」字,「渊」、「深」互改比较容易甄别,于「渊」、「泉」则未易辨别。如《列子·黄帝》篇「鲵旋之潘为渊」,唐殷敬顺《列子释文》注曰「此言大鱼盘桓,其水蟠洄,而成深泉」,「泉」为「渊」字,可以无疑也。后人不察,沿袭而未将「深泉」追改为「深渊」。
其他原因致误的如皇甫谧《高士传·摯峻》传:
《周易》「太君有命,小人勿用」。
清晨案:「太君」應爲「大君」。出自《易·師》上六爻辭「大君有命,開國承家,小人勿用」,《正義》云:「大君,謂天子也。言天子爵命此上六,若其功大,使之開國爲諸侯;若其功小,使之承家爲卿大夫。小人勿用者,言開國承家,須用君子,勿用小人也。」注:大、太在古代又被认为是古今字。
又《高士传·安丘望之》传:
安丘望之[1]者,京兆長陵人也。……著《老子章句》,故老氏有安丘之學。
[1]清晨案:安丘,《隋書·經籍志》云:「漢長陵三老毋丘望之注《老子》二卷。……《老子指趣》三卷,毋丘望之撰。」見《隋書·卷三十四·志第二十九·經籍三》。又《經典釋文·序錄》並云:「毋丘(一作母丘)望之《章句》二卷,字仲都,京兆人,漢長陵三老。」「母、毋」兩字有時共用,如胡毋敬與胡母敬,綦毋潛與綦母潛。此外看到「毋丘」「母丘」,必然想到「毌丘」。傳寫不同如此歟?
不过,当你閱讀古書時,發現部分音近或形近的字與所謂的正確的字不同,此時不能據此而武斷地認爲它們錯了,第一反應應該是回到文字學(假借)上來,其次思考是不是書寫或刊刻原因,抑或因年久「漫漶」而缺筆少畫。
如「己、已、巳」三字在古籍中經常混用(但不能說錯),連你這個讀了一兩本書的人都知道,作者怎麼可能不知道?如果你一定要說他(書)錯了,只可能是鈔寫、刊刻時故意或疏忽導致。其次你還要考慮這些你認爲的錯字是不是作者本人所寫所刻?故判斷此類錯譌须結合具體語境。「聯繫上下文」不是空話,真的很重要,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尤其是普通人常犯的「斷章取義」。
如《史記·陳杞世家》,其中「杞」刻本作「⿰木巳」,也有「杞」作「⿰木已」的。
「范雎」古書往往作「范睢」,如《史記·范睢蔡澤列傳》及《戰國策》中的衆「范雎」。
又「圮」與「圯」:
又「馮延巳」作「馮延己」:
又「荛」與「尧」:
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街談巷語,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孔子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爲也。」然亦弗滅也。閭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議也。[2]
芻蕘:本指「割采柴草」,引申指「割采柴草的人」,進而引申爲「草野鄙夫」、「淺陋的見解」……《孟子梁惠王下》趙岐《註》:「芻蕘者,取芻薪之賤人也。」《資治通鑒·漢成帝永始二年》胡三省《註》:「刈草曰芻,采薪曰蕘。」《詩·大雅·板》毛《傳》:「芻蕘,薪采者。」
又「頤」與「賾」:
《清史稿·洪頤煊》本傳:
洪頤煊,字旌賢,臨海人。少時自力於學,與兄坤煊、弟震煊讀書僧寮,夜就佛鐙講誦不輟。學使阮元招頤煊、震煊就學行省,名日起。嘉慶六年,充選拔貢生。入貲爲州判,權知新興縣事。適阮元督粵,知頤煊學優非吏才,延致幕府,相與諮諏經史。後卒於家。性喜聚書,廣購嶺南舊本至三萬餘卷,碑版彝器多世所罕覯。著《禮經宮室答問》、《孔子三朝記》、《管子義證》、《漢志水道疏證》、《讀書叢錄》、《台州札記》、《筠軒詩文集》。[3]
世面上多誤作「洪賾煊」。
又「博」與「傅」:
張晏,三國魏中山人,字子博,非「子傅」。「博」、「傅」形近。
除去古籍自带的假借字、坏字,现今最常见的文字错讹,则多属于繁简转化。因此专业学生,古籍爱好者,至少得阅读繁体竖排之整理本,之后才是古人古注影印本、存世原本。
比如「艺」与「芸」:
檢錢大昭《漢書辨疑·卷十六·藝文志》「八體六技」條,原作「李賡芸」非「李賡藝」,當是排印(校勘)者因「形近」,而誤「芸」爲「藝(艺)」。其人其事見《清史稿·卷四百七十八·列傳二百六十五·循吏三·李賡芸》本傳。
又閤(閣)、合:误「脩排閤直入」为「修排合直入」。
又「万」与「方」:
截图文字转写如下:
宋黄大舆编。大舆字载万。钱曾《读书敏求记》引王灼之语云:「字载方。殆书『万』为『万』,又讹『万』为『方』,如『萧方等』之转为『万等』欤?」其爵里未详。
检钱曾《读书敏求记》:
由上文可知简化字标点本有两处错误——萬(万)、引用范围。
正确标点如下:
宋黃大輿編,大輿字載萬。錢曾《讀書敏求記》引王灼之語,云字「載方」,殆書「萬」爲「万」,又譌「万」爲「方」,如「蕭方等」之轉爲「萬等」歟?其爵里未詳。
(二)脱——将原本的文字弄丢了
脱掉的字数视具体情况而定,脱掉的字数较多,又称「脱简」。比如《史记》一百三十篇,曾脱掉十篇。
前段时间故纸君把皇甫谧的《高士傳》校注了一遍,发现其中有不少脱文现象。如
又《梁鴻》传:
鴻潛閉著書十餘篇,疾且告主人[1]曰:「昔延陵季子葬於嬴博之間,不歸鄉里。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
[1]清晨案:「疾且告主人曰」四庫本作「疾且困,告主人曰」。檢《後漢書·梁鴻》本傳,原作「鴻潛閉著書十餘篇。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於嬴博之閒,不歸鄉里,慎勿令我子持喪歸去。』」當以四庫本爲確。若「且」作他解,強爲之解亦通。
又《姜肱》传:
姜肱,字伯淮,彭城廣戚人也。家世名族,兄弟三人皆孝行著聞[1]。
[1]清晨案:「兄弟三人皆孝行著聞」句,明吳琯《古今逸史》本、中華書局重校《漢魏叢書》本、四庫本三本並同。似誤,「皆」字後恐脫一「以」字,即「兄弟三人皆(以)孝行著聞」,否則有違古人行文(語法)習慣。檢《後漢書·卷五十三·周黃徐姜申屠列傳第四十三·姜肱》本傳,正作「(姜肱)與二弟仲海、季江,俱以孝行著聞」。昔日課上,英語師向諸生戒云:「多讀課本,培養語感,熟讀以至背誦,將有大益焉。」十餘載後,於此心契,師不我欺也!
对皇甫谧《高士传》感兴趣的知友可参拙作《高士傳校註》,后附六千字《高士传跋》,附赠PDF和DOCX文档(有修补)。
(三)衍——增加原本没有的文字
增加的字数视具体情况而定。如《列子·汤问》篇「志在登高山」一句疑衍一「登」字。王叔岷《列子补正》校正云:「登」字疑衍。「志在高山」与下「志在流水」相对。《记纂渊海》五二、七八,《合璧事类前集》五七,《韵府群玉》八引皆无「登」字。《吕氏春秋·本味》篇、《韩诗外传》九、《说苑·尊贤》篇并同。
因此原文恐为: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
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
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
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
高山流水,相对为文。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四)倒——调换原本文字的顺序
文字还是原本的文字,仅文字的先后顺序颠倒。又分为字倒、句倒、篇章倒等不同情况。字数较多的倒文,又被称为「错简」。
《淮南子·人间》篇「家富良马」,王念孙校正云:「『良马』本作『马良』,与『家富』相对为文。《汉书》《后汉书注》《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引此并作『家富马良』。」
又如传世《老子》,〈道经〉在前〈德经〉在后;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甲乙本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
二、版本
不久前,故纸君发了一条想法,谈论「阅读古籍的方法」。
如阅读「陶渊明集」,普通人买一本中华书局出版的A《陶渊明集》读三遍,而我则买B《陶渊明诗笺证稿》、C《陶渊明集校笺》、D《陶渊明集笺注》三本各读一遍。
同样是三遍,毫无疑问,第二种读法更好,纠错能力更强。若要专门研究,则加上历代存世古籍影印本。
第二种方法,在文献学中被命名为「对校法」(广搜异本,选其中一个最好的版本作底本,比对诸本,以此定原本)。
盖校读古书,以多备异本为第一义。异本多,则给予读者理解书意之暗示多,往往有积思逾时不得其解,一经善本印证,则豁然顿悟。(吴毓江《墨子校注·自叙》)
这里标题为「版本」,但不只是说版本,因为目錄、版本、校勘等是合在一起的,不能分離。總之,研究中國古代文史哲(中国古代文献),越到後面,綜合能力要求越高。
近世學者於審訂書籍,約分三途:①奉正史藝文、經籍志及私家簿錄數部,號爲目錄之學;②強記宋元行格,齗齗於刻印早晚,號爲板本之學;③羅致副本,汲汲於考訂文字異同,號爲校勘之學。然揆之古初,實不然也。蓋三者俱校讎之事,必相輔爲用,其效始著;否則析之愈精,逃之愈巧,亦無貴乎斯役矣。[4]
阅读古代文献时,比对不同版本,明显或不明显的错误均能被好学深思者眨眼挑出。
文中「集則《漢》、《魏》、《六朝百三家》」誤分張溥之《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爲三書。《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又名《漢魏六朝一百三家集》、《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
關於「集部」(總集)之著作,現存最早者爲南朝梁昭明太子蕭統主編之《文選》。其後則有《歷代重要詩、文、詞總集選輯》。为了通过不同版本异文比读而恢复古籍原貌,有些大部头书是案头必备的,见拙辑《考證:適合放在手邊或裝飾書房的書》。
漢朝說《詩》者,共有四家(齊魯韓毛),《齊詩》魏時已亡,《魯詩》亡於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此三家惟《韓詩外傳》僅存,但已非其舊。所謂《韓故》《韓內傳》《韓說》者則並佚矣。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四家中的《毛詩》,即通行本《毛詩正義》(毛亨傳、鄭玄箋、孔穎達等疏)。
王應麟撰《詩考》,「檢諸書所引,集以成帙,曰〈韓詩〉、曰〈魯詩〉、曰〈齊詩〉,以存三家逸文」。
唐张彦远《法书要录·何延之〈兰亭记〉》:
安西成王「咨议」彦祖之孙,庐陵王「胄」昱之子。[5]
按:智永是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的后代,安西成王的「谘议参军」王彦祖的孙子,庐陵王的「胄曹参军」王昱的儿子,陈郡谢少卿的外孙。
此处「胄曹」为官职名。「咨议」与「胄曹」相对。「卢陵王胄昱之子」脱「曹」字,恐误。
检日本东京大学所藏之何延之《〈兰亭〉始末记》正作:
安西成王「咨议」彦祖之孙、庐陵王「胄曹」昱之子。[6]
又《新唐书·百官志》云:
胄曹,府三人,史三人。武后长安初,改铠曹曰胄曹,中宗即位复旧,先天元年又曰胄曹。开元初,诸卫司仓、司兵、骑兵参军,改曰仓曹、兵曹、骑曹、胄曹参军事。
胄曹参军事各一人,掌兵械、公廨兴缮、罚谪。[7]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职官考》:
胄曹参军:左、右卫各一人。东晋元帝为镇东大将军,有铠曹参军。宋武帝为相亦有之。齐有左、右铠曹各一人。隋左、右卫府有铠曹行参军事一人。唐因之。长安初改为胄曹,神武初复为铠曹,开元初复为胄曹。凡自十六卫及东宫十率府录事及兵、仓、骑、胄等曹参军,通谓之卫佐,并为美职。[8]
三、句读
为什么要句读?
- 不是所有的古代文献都被今人标点句读过了;
- 今人句读过的古代文献可能有错;
- 影印古籍(传世、出土文献)几乎全都是未标点句读本,到了一定程度你必须自校自读。
中华书局标点句读如下:
其例:諸經皆摘字爲音,惟《孝經》以童蒙始學,《老子》以衆本多乖,各摘全句原本。音《經》者用墨書,音《註》者用朱書,以示分別。今本則《經》、《註》通爲一例。蓋刊版不能備朱墨,又文句繁夥,不能如本草之作陰陽字,自宋以來已混而併之矣。[9]
此段话有两个对比,其一陆德明原书注释(摘字、摘全句)自比;其二陆德明原书与今本《经典释文》他比。所以正确句读为:
其例:諸經皆摘字爲音;惟《孝經》以童蒙始學,《老子》以衆本多乖,各摘全句。
原本音《經》者用墨書,音《註》者用朱書,以示分別。
今本則《經》、《註》通爲一例。
蓋刊版不能備朱墨,又文句繁夥,不能如本草之作陰陽字,自宋以來,已混而併之矣。
连权威出版社的标点句读疏忽都这么多,那「横排的简化字」版本,则无须赘言。故纸君现在就患上了简化字古籍PTSD。
深度爱好者、专业研究者必以「影印本」爲底本,辅之古人注释本、今人精注精校本,可知矣。这就好比找工作,你的论文的引用资料的版本,就是你的学历。学历高(版本好),则敲门砖入手。没有敲门砖,你的能力没机会展示。
四、汇总(摘钞、梳理、辑佚)
简单的汇总大概有两种方式:
- 按大类(朝代、作者……)汇总——汇而不论;
- 按小类(文体、单篇……)汇总——对比论述。
前者如《全唐文》、《全唐诗》、《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文选》……
比如你阅读《全唐诗》,收集汇聚其中带「月」字的诗歌,并将此集命名为《大唐月诗钞》。摘钞后想进一步梳理,一般按时间先后顺序(学术史),如《汉书艺文志注释彙编》(按时代顺序,排列学者的注释考证之文);或者梳理一本书(文体、主题),如《唐人选唐诗(十种)》。
摘钞而汇总,是古人处理文献的最常用方式之一。因为钞书也有好处——逐字钞写,记忆深刻。并且抄下来(精选)的文章,汇而成集就是《XX钞》。如明茅坤有一部大家都熟悉的书《唐宋八大家文钞》,还有一本《史记钞》六十五卷。
昔之讀諸子百家書者,每喜撮錄善言,別鈔成帙。《漢志·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雜家有《雜家言》一篇,小說家有《百家》百三十九卷,皆古人讀諸子書時撮鈔群言之作也。可知讀書摘要之法,自漢以來然矣。後人效之,遂爲治學一大法門。《文心雕龍·諸子篇》亦言「洽聞之士,宜撮綱要。覽華而食實,棄邪而采正」。韓愈《進學解》復謂「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證之隋唐史志,梁庾仲容、沈約皆有《子鈔》。兩宋學者,尤動勤筆。《直齋書錄解題》有司馬溫公《徽言》,乃溫公讀諸子書時手鈔成冊者也。此皆步趨漢人讀書之法,行之而有成者。[10]
其次,摘抄而汇总与文献学中的辑佚学有同与不同。
辑佚专指将散见于现存图书文献中的散佚、亡佚文献的残篇散句等各种佚存之文逐一摘录出来,按一定的方法原则加工后编辑成册(篇),使之集中复现流传的文献整理活动,或以此为手段的研究方法。广义的辑佚,有辑佚书、辑佚文、辑佚诗、辑佚书目。狭义的辑佚,单指辑佚书。从辑佚的对象特点分类,辑佚又可分为六种类型:辑集亡佚之书、辑补缺佚之书、辑校脱佚之文、辑拾漏佚之篇、辑汇散佚之篇、辑录佚书之目。[11]
做读书札记,其实就是另类的摘钞与汇聚,它是史料与想法(观点)的积累汇总,其于治学之用大矣哉,故而大学者是没有不做读书札记的。如前文提到的王念孙《读书杂志》。
五、辨伪
伪书,指那些作者不真、年代不实、及内容造假的古典文献。但是伪书也有相对价值。
辨伪:辨别伪书。把古典文献中那些有伪的图书文献,或某部图书文献中有伪的内容、篇章揭示出来。广义的辨伪是对某些有真伪问题的事、物进行考察鉴别,以定其真。狭义的文献学中辨伪,主要是辨识古典文献的真伪,其任务是认定图书文献的真实作者、年代,体现其原本的文献归属。
辨伪学与前面的版本、校勘等学问交叉(文献学诸学问不能分离),此不再赘述。
六、论述
普通人直接进行这一步。
在确定自己的引用文献是目前最优、最备版本后,联系各种你能想到的相关文献,运用诸学科(学问)理论,证明你想证明的问题(主题)。
比如你在前面已据《全唐诗》辑录了《大唐月诗钞》一书,心有所感,准备研究收录的这些关于月亮的诗,这就是「论述」。最后成功发表核心期刊,论文名之曰《唐代月诗考》。
七、后记
越到后面,很多悬而未决、没有一致公论的文史问题就越没有「定论」了。根本原因:文献湮没不存以致不足徵。但是越没有定论,你就越需要「遍观」相关著述。
研究生之前,你看的书差不多均为「煮熟的饭菜」,是别人咀嚼过后的观点(结论)。就像小时候你看到的《蜀道难》,就是你眼中以为的李白的《蜀道难》。它们适用于快餐爱好者。
其后,当你览尽某一小领域的基础书与学术源流后,来到它的起始处,发现四周河道纵横,不知哪一条才是本根。有的人会迷路,有的人会走向歧路,有的人会在前人的基础上继往开来。
于是研究生、博士生的意义就来了:
不再迷信书本、不再迷信权威。你需要自学了,你需要拿着源头的资料与新出的文献开始「研究创造」了。而你创造的成果或许将为某门学科的研究之路迈开一小步。
笔者是在大二正式树立「不再迷信书本、不再迷信权威」的信念的,忘了具体诱因,惟一能确定的是「原来以前看的书只是一个普及版本,老师的观点也只是一个他认可的观点。原来他们也会犯错,原来书本上也不尽是对的」,好像突然开窍,打通了任督二脉。
一个学者若能在学界某问题上迈出一小步,那就代表着巨大的成功。一代一代的学者,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断往前挖掘,渐渐为后人开辟一条清晰的「研究之路」(学术史)。无数学者加入这项沧桑浩大的工程,扫清障碍,拨开迷雾,只为早日达到「真相」的彼岸。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99%的文史研究者都只是陪衬者复读机(没有或不能产出令人信服的突破性研究),老生常谈,只是巨轮上的一颗螺丝钉。那些名留青史的1%也有时代的帮助。比如你出生在100年前,那时殷墟甲骨、敦煌文物刚出来不久,学界还未形成成熟的「专学」,供你开垦的地方还很多。
不过学者粗略分为两大类:
- 其一洞见力强,能发现、发表新说的。此受天赋及阅读量影响。注:这里所谓的「提出新见的人」不是指看了一两本书就以为有「大/颠覆性发现」的人,而是指阅尽某领域学术史(观点结论)及原典的人。这样的人提出的新见,根基牢固。少见多怪的人,有时可能因所观不足或标新立异,发出「重复」或「新颖而不严谨甚至错误」的观点。
- 其二,总结性人才,即梳理、汇总某一领域的原始资料(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或撰写专题研究史(如《敦煌学史》)。为研究路上的其他人提供食材。
第二种学者,说重要也非常重要,说不重要似乎只要掌握足够资料即可。
所以面对文史研究的困境:
好像该研究的都被研究完了。
越是这样,后之学者越是需要回到基础文献,回到二十四史、十三经、文选、诸子集成……的身边,仔细阅读、考证,打好基础,不以制造发表突破性言论为追求。
未诵《说文》,而与之谈金文甲骨文;未通《左氏》,而遽与论《公羊》、《穀梁》。甚至不能观省古书者,而为之讲《墨经》。不能下笔为文者,而与之讲词赋。陵节而施,犹对牛而鼓簧耳。
对只读「研究性专著」的人感到很无奈,又不能强求他,因为他不是学者、研究者。专著大概分为三类:论证一个中心观点(问题、主题);从头到尾梳理某领域(主题);考证典籍错误。专著作用:诱导入门;启发或辅助个人研究。但不是拿着这些专著论文的观点就「够」了。
为何?
- 截取古书一小部分(对自己有利的部分),存在断章取义的可能。
- 存在理解错原文的情况。
- 后之读者易养成带着专著里的结论(成见)反观古书原文的坏习惯。
只读专著论文的人,给我的整体感觉?前言导论派(不具体、无根柢)。好比一个谈了几十年三国问题的人,所据的底本却是三国演义电视剧。而未观《三国志》《后汉书》《东观汉记》《晋书》等相关书籍……谈古文字学,而不通传统「小学」,如先通读一遍《说文》。谈李白,引用的却是张三《李白丛考》、李四《李白传》、王五《李白诗研究》,说了很多却未读《李太白全集》。
根原之地既绝,则无往而不支离。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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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陶渊明不写《菊花源记》?有什么典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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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原我处理古代文献的步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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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個版本下的《蜀道難》
参考
- ^丘渊之《新集目录》,《旧唐书·经籍志》作「《義熙已來雜集目錄》三卷丘深之撰」,《新唐书·艺文志》作「丘深之《晋义熙以来新集目录》」。
- ^见《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
- ^《清史稿·卷四百八十六·列傳二百七十三·文苑三·洪頤煊》本傳
- ^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一·校雠学名义及封域论二篇》之〈目录板本校勘皆校雠之事〉
- ^张彦远(著),范祥雍(点校),启功、黄苗子(参校):《法书要录·卷三·何延之〈兰亭记〉》,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125页
- ^见日本东京大学所藏之《旧小说乙集第二册·唐·何延之〈兰亭始末记〉》
- ^《新唐书·卷四十九上·志第三十九上·百官四上》
- ^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五十八·职官考十二》
-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三十三·經部三十三·五經總義類·經典釋文·提要》內府藏三十卷本
- ^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三·诸子略·儒家类》「《儒家言》十八篇」条,《广校雠略·汉书艺文志通释》,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03月,第277页。
- ^曹书杰:《古典文献的辑佚》,张三夕主编:《中国古典文献学》第六章,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01月,第19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