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經國的關鍵兩百天 — 從威權走向開明|天下雜誌

蔣經國的關鍵兩百天 — 從威權走向開明

威權政治在他手上達高峰,也在他手上結束。一九八六年三月底到十月初,兩百天之內,蔣經國的眼光轉向腳下所踏的台灣,推動政治改革、默許組黨、準備解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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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驕烈的陽,繃緊的風。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午後。圓山飯店內,謝長廷、陳菊、江鵬堅和其他一百三十多人,舉起右手,宣示成立民主進步黨。
 黨外力量冒著提頭的危險,要鬆動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醞釀著組黨,向威權對抗。
 那個宣示的隊伍裡,許多人像壯士般留下遺書給家小。他們列下第一批、第二批、第三批入獄名單,立委費希平、江鵬堅是準備第一批入獄的人選。
 剛從監獄出來不久的陳菊也搶著要放上名單。「大家都被抓,剩我一個做什麼?」她疾呼著。
 另一頭,國民黨鷹派的力量張牙舞爪著。
 他們跑進蔣經國的七海寓所,黨內大老要蔣經國下令行動、抓人,不能讓另一個政黨威脅國民黨的權力;有人甚至要蔣經國不能太軟弱,該把反對者丟到海裡。
 七十六歲的他坐在輪椅上沈思著。
 從今天的角度,很難想像一個黨、一群人的生與死,繫於一位強人的懸念間。
 他下令不鎮壓、不採取行動。反而摸著下巴對大老們說,「時代在變、環境在變、潮流也在變,」「國民黨不能太驕傲,太自負。」
 是什麼原因,讓蔣經國選擇一條不一樣的路?又是什麼改變了強人蔣經國,也扭轉台灣的民主命運?
保守與開明的選擇

 一般而言,他的歷史評價比蔣中正高,雖然仍褒貶互見,他卻是台灣人票選最懷念的總統。
 這位強人的性格、經歷、信仰,決定了他的與眾不同,也決定了這島嶼上,許多人的命運。
 十六歲時被送往蘇聯唸書,在上海啟程往莫斯科的路上,他搭著載著牲口的貨輪,氣味讓人欲嘔;在蘇聯十二年,他過著人質般羈留與放逐的生活,曾被送到西伯利亞的金礦區做工,臥病、飢寒交迫。
 他是共黨領袖托洛斯基的信徒,信奉托派的名言──「以革命的火炬燒掉舊世界」;蔣經國總是告訴自己要做個進步的人,不要做保守派或反動派。
 蔣經國相當西化與開明,他不服用中藥,他親民且簡樸。他穿著米白色夾克上山下海,在停滿蒼蠅的花蓮牛肉麵攤吃麵,也曾好奇台灣人飲食的習慣,嚐過一口檳榔。當他留蘇的好友王新衡棄政從商,進入企業擔任要職時,他曾氣呼呼地說,「我再也不同他來往。」
 但身為黃埔軍校校長、國民黨總裁蔣中正的長子,要在台灣這塊土地上鞏固「反共堡壘」,也為他性格增添幾分老辣。
 在蔣經國行政院長任內,與他多所互動的前立委康寧祥及當時的《中國時報》記者陳浩,形容他是務實主義者,「保守決定放在右手口袋、開明決定放左手口袋,」盱衡時勢,選擇出牌。
 他的保守與老辣作風,像是請政治作戰部主任王昇執行「劉少康辦公室」,在黨的體系外創造更集中的權力;透過黨與救國團系統,在學校內建立「孔知忠辦公室」,壓制共產主義或異議的言論。
 一九七二年接任行政院長後,台灣仍是經濟自由、政治高壓;但八○年後幾個重要事件,促使他朝民主改革走去。
改革前夕的幾股力量

 首先是對岸,他在蘇聯時期的同學、中共領導人鄧小平正在進行改革開放。
 鄧小平在一九八○年前後,開始鬆動共產教條、推行市場經濟。鄧小平大他八歲,抽菸喝酒樣樣來,身體卻比蔣經國好。
 在蔣經國歷年談話中,他始終強調兩岸最大的差異,在於中華民國是民主憲政的國家,要在自由、民主、均富基礎上統一中國。
 中國的改革開放,的確給他壓力。他清楚兩個體系的決戰點不只是經濟,更是民主。
 自蔣經國掌權後,開始重用年輕、高學歷、國際化、本省籍的人才,柔性改造大老、威權充斥的國民黨。
 以當時國民黨培育人才的革命實踐研究院為例,他擔任革實院主任時期(一九七五 ─一九八八年)的「國建班」(一九七六)、「革實班」(一九八○),博士比重佔了五成、半數在四十五歲以下,台籍菁英比例也有四成。包括前法務部長施啟揚、前大法官蘇俊雄、前教育部長林清江等。
 他也出人意表地提名李登輝為總統副手。李登輝回憶,一九八四年二月十五日,國民黨二中全會在中山樓舉行,他從中山樓舞台左邊的小樓梯走上去,蔣經國一句「登輝兄,這要提名你當副總統,」自此台灣有了第二位本省籍副總統。
 除了對岸的改革開放,江南案(一九八四年十月)與十信案(一九八五年二月)顯現國民黨的腐敗,他也力圖改善。
 當時,黑道竹聯幫遠赴美國,槍殺《蔣經國傳》作者劉宜良(筆名江南),使得台灣與盟友美國的關係生變。最後調查發現,是情治首長汪希苓所策劃,甚至牽扯到其子蔣孝武。
 情治單位吸收黑社會為人頭,用幫派處決方式行刑,使中華民國號稱民主的形象大打折扣。
 政大社會科學院院長高永光分析,曾掌管軍情系統的蔣經國清楚,一旦情治系統無法控制,國家可能像拉丁美洲、菲律賓或第三世界國家般動盪。
 至於十信案,則涉及銀行近兩億美元的非法放款,其中部份借貸人是政府官員。他目睹黨的日漸腐敗。
 這些事讓他大受打擊,痛徹心扉。
 接著,一九八六年三月到十月,台灣的政治出現大轉彎,短短兩百天內,他做出許多影響台灣民主的關鍵決定。
與時間賽跑

 那年的三月底,擺設簡樸的士林七海官邸,蔣經國正蓋著黃色軍毯躺在單人床上休息;前一年進行白內障切除手術,他的視力大不如前,腳部疼痛加劇,他跟醫生說,走路像踩在棉花上一般無力。
 房子裡的大掛鐘滴答滴答地走,他知道自己正與生命之神搏鬥。凡事,得加快腳步。
 床沿,距離他的單人床五十公分不到之處,當時駐美代表錢復從美國回台,如昔向他報告近況。語氣中卻有股急切。
 「總統,改革要下決心,我們明明沒有實施全面的戒嚴,有憲法、有國會,但因為缺少給人民的一些自由,在國外擔上戒嚴形象、被視為貪腐的軍人政權,划不來啦!這裹腳布為什麼不拿掉呢?」
 一晃眼,距離三十九歲踏上戰後貧落破敗的台灣,又過了三十七年。他已七十六歲。
 在他的治理下,一九八六年台灣的經濟成長率達一一.五%、九四%的家戶有了彩色電視機、六六%的家中開始訂了報紙。平均國民所得快衝過四千美元,而且貧富差距從五.三倍縮小為四.六倍。但開始全面富起來的國民,希望有更多的自由與自主權力,對訓政手段的治理感到不耐。零星的抗爭與運動四起。
親上火線 改革用代號

 一九八六年三月底到十月初的兩百天,蔣經國的動心轉念,推動日後的解除戒嚴、開放組黨、開啟兩岸交流的重要決策,影響至今甚巨。
 一九八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國民黨十二屆三中全會。身為黨主席的蔣經國提出「承先啟後,開拓國家光明前途」,他向中常委和黨內大老宣布,要「以黨的革新來帶動行政的革新」、「以行政的革新帶來全面的革新。」他要中常委研究改革方向。
 時任黨副秘書長的馬英九認為,這是國民黨遷台後重要的變革,「無改革之名,但有改革之實。」因為緊接著四月九日的國民黨中常會,十二位中常委立即被賦予六大議題。而這些文件記錄,都清楚放在黨史館的資料室裡。
 六大議題因為涉及敏感,每個議題都有個代稱。
 例如以「國家安全法的建立」取代「解嚴」;談中央民代改選以「充實中央民意機構」謂之;「開放組黨」則以民間社團的組織討論進行。
 為了得到黨內大老認同,蔣經國經常在七海官邸召集非正式會議,安撫疏通反動派,偶爾親自登門拜訪這些身體比他還差、但資歷比他深,風燭殘年的大老,《蔣經國傳》作者陶涵指出。
 執行改革的召集人嚴家淦不巧在此時中風,由副總統李登輝代理。
 李登輝在擔任副手任內,習慣把蔣經國交待的事項記錄下來;在那本白色膠皮的筆記裡,他記錄此次的改革時,以鋼筆橫書寫著:「我有一個深深的感覺,就是雖然國民黨開三中全會聲稱要推動政治改革,並成立十二人小組,但都只是敷衍給蔣經國看,並不是真正進行改革。」
 但當時三十出頭的蘇永欽曾以學者身份,參與小組討論;留德的他被派至歐洲數國蒐集各國組黨、結社、緊急法令的相關資料;在他來看,「蔣經國有整套過渡到民主的思考,只是黨內改革力道慢了點。」
 研議六項革新的同時,蔣經國也首次主動伸出和平的橄欖枝,與黨外勢力互動。
 五月十日,國民黨與黨外進行三十多年來少見的高層溝通。
 來來飯店的湘園廳,國策顧問陶百川、自由派學者胡佛、楊國樞、李鴻禧為橋樑,國民黨中央政策委員會三位副秘書長梁肅戎、蕭天讚、黃光平,以及江鵬堅、康寧祥、費希平、謝長廷、游錫?等黨外人士,展開長達五個小時的閉門三方會議。
 國民黨決定漸進對黨外讓步,同意黨外公政會的成立(但要求依法登記,並取消黨外二字),雙方同意為推動民主憲政努力。
 談判連續兩次,島嶼內外在觀望,而國民黨內部風雨欲來。
 參與會談的國民黨代表梁肅戎指出,不少黨員到處散發反溝通傳單,用「打倒現代秦檜」打擊國民黨的談判者。
 九月二十八日,公政會為主體的黨外人士,在圓山飯店,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宣告成立「民主進步黨」。
 島嶼內外摒息,深怕出現鎮壓。警備總部磨刀霍霍。
 蔣經國立即召集五院院長與黨國大老開會。他最後指示六項革新的召集人李登輝,持續採取冷靜、旁觀不取締,並觀察一般民眾的觀感。
 參與三方會議的協調者,中研院院士楊國樞認為,三方會議防止了兩邊大對決式、可怕而流血的衝突。也讓台灣步入兩黨政治。
 他指出,「這是寶貴的資產,兩黨政治出現,沒有血腥壓制,在華人社會是不簡單。」
 若當時蔣經國像鄧小平在一九八九年鎮壓天安門前的學生一樣,動手,他的歷史定位肯定會生變。
 台大政治系教授朱雲漢則認為,在第三波民主化的國家中,台灣因為執政者與運動者雙方的克制,沒有走向過度極端。
 民進黨的成立,像是打破一個長久的禁忌。台灣出現政黨競爭。
 此時的蔣經國,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
一場訪問,一個關鍵決定

 就在民進黨成立的當月,他請蔣孝武打電話給遠在美國的錢復,代傳一句話說,「想來想去,還是君復的話對了。」(意指民主不是洪水猛獸,可以一步步把權力釋出)
 錢復嗅出中華民國即將有大變化。他積極安排《華盛頓郵報》董事長葛蘭姆來台專訪。
 葛蘭姆是專業的媒體人,廉潔自持,不接受任何餽贈;錢復從自家帶著炒麵、春捲、故宮畫冊,去看葛蘭姆,邀請她到台灣訪問,說服她,台灣正要脫胎換骨。
 十月七日,蔣經國接受葛蘭姆專訪。她的問題個個犀利,包括是否解除戒嚴令?取代戒嚴令的國家安全法,多久後實施?她甚至問及,若蔣經國不復在職,會不會由軍權治國?
 當時坐在兩人中間的翻譯者正是馬英九,但蔣經國顯然脫稿演出。
 他不但表示即將終止戒嚴令,也表達反對黨是政治過程中的現象,並不擔憂;他更說明即使他不在位,也絕不會採取軍事統治。
 訪談結束後,他把先前準備的玫瑰花獻給葛蘭姆,並貼心地把玫瑰花上的刺拔掉。
 不帶刺的玫瑰,就像把戒嚴的恐懼從島嶼上頭卸下,象徵一個舊時代的結束。
 《華盛頓郵報》後來形容蔣經國「神態輕鬆、自信,腦筋清明,」國外媒體紛紛談到中華民國要真正走上民主自由路線,結束戒嚴體制。
 回首一九八六年的兩百天,他推動六項政治革新、啟動與黨外人士的對話、在戒嚴體制下允許組黨。峰迴路轉的歷程,幾乎為台灣後來的民主與兩岸交流鋪出一條軌跡。
 之後一年,政府修訂國安法令、解嚴、解除報禁,並開放大陸探親。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五日,台灣地區自零時起解嚴。之後,立法院通過國家安全法、集會遊行法。當年雙十國慶日,蔣經國的慶祝詞說道,「中華民國七十六年,在我們國家發展的進程上,是進入新時代的一年,是具有深遠影響的一年。」
 雷震在一九六○年要求組黨的理念此刻才落實;台灣民眾終於透過「制度」的保障來爭取權力,無需藉暴力與流血訴求;隔絕四十年的兩岸也開始有了交流,降低戰爭的威脅。
目光從遠方轉到腳下

 蔣經國的改革是偶然或必然?是自發或外力?每個人詮釋不同。
 民進黨前主席許信良的詮釋是,內外壓力下蔣經國不得不開放;而長期觀察國民黨體質的政大社科院院長高永光分析,掌權者總吝於分享權力,威權體制如北韓,甚至安排子嗣接班;但蔣經國採取集體領導與民主初步的改革,看得出他對台灣發展有未來的想像。
 在他身旁輔政的李登輝則認為,蔣經國晚年愈來愈表現出對台灣的關心,特別是一九八六年的後半,成為歷史關鍵性的臨界點。
 包括李登輝等人都相信,如果當時蔣經國沒提起解嚴,國民黨內沒有人敢提議。而接任的李登輝有可能壓制黨內保守派的反對嗎?台灣民主進程真的能如此順利嗎?
 蔣經國晚年對台灣、對蔣家人,有超越眼前利益的規劃:包括讓蔣家人退出政治,減少政治鬥爭,也讓他的下一代全身而退;他抵抗內部的鷹派力量,決心把台灣建設為三民主義模範省,把權力漸漸還給人民。
 民國三十九年,從南京、上海、重慶、台灣地面、空中、海面轉進轉出的蔣經國,像復仇的王子,渴望著統一中國的夢想。
 他知道有生之年很難回到溪口,母親毛太夫人養育他長大的地方。一向樂觀的蔣經國不再遙望遠方,而是凝視腳下。
 威權政治在他手上達高峰,也在他手上結束。沒有他,台灣的民主可能出現得更快,也可能來得更慢。
 但他的確使台灣較平順地告別舊時代,開啟民主化、及兩岸交流。
 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蔣經國驟然在七海居所吐血而亡。享年七十八歲。他的回歸象徵新起點。
 研究蔣經國十多年的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研究員陶涵,受訪時表示,蔣經國如果還活著,一定樂意看到台灣的民主化能影響中國。只是,中國的民主環境還未成熟,台灣的民主也很顛簸,尚未出現成熟民主社會該有的監督制衡的機制。
 後蔣經國的時代,森嚴的威權大門已經被推出個縫,露出一線民主光芒。民主這二十年或昂起、或沉淪,都溢出了蔣經國的劇本。好的、壞的已與他無涉。而民主的騷動,現在還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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