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目中的《红楼梦》里的妙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如何客观认识评价她?

《红楼梦》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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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就想写一篇关于妙玉的,一直拖着没有动手,竟然一年时间都过去了。

读者对妙玉的评价,似乎多是负面的:故作清高、身为出家人和宝玉眉来眼去。

实际上,人是多面的。很难一刀切的下个定语形容他们。


以前曾看到一句,好像是某位名人,他说:如果你问我,我是怎样的人,很抱歉,我自己都不知道。


写此篇,单单是站在我的角度对她的解读。


不管后来的人对红楼梦有几千几百种解读,首先,于作者而言,给它定的基调,就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这当然也包括妙玉的悲剧。


作者写这本书,不像是幸灾乐祸式的、对罪恶的四大家族“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无情鞭打,更像是对往事“盛筵过后,泪流满面”的无限缅怀和感伤。所以,他写的人物,尤其是十二钗,多是抱着欣赏怜悯的眼光,去展现她们的悲剧。


在我看来,妙玉就是个清高、讲究小情调,喜欢追求美的少女而已。


先说妙玉的来历。




话说那时,正是贾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工程浩大的大观园应运而生。


因为大观园里有一处栊翠庵,尚无人入主。


管家林之孝采了十个小尼姑、小道姑,提到了她: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


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可见,妙玉本身也是诗书之家的小姐,遁入空门的原因,不是因为贫困或者家道中落,也不是因为自己向往佛法,是因为自身体弱,要带发修行。相反,家境很好,未受过饥寒交迫的物质之苦,自父母去世,仍然享有丫环老妈子服侍。


并且,一直品性高洁,不对王侯公卿之家趋炎附势。


贾家对其他的小尼姑,是“买”,对她,是下帖子“请”。


这是从旁人的角度去看妙玉,侧面描写。


妙玉头次正面登场,是这一回: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


这一回里,真是把妙玉清洁高雅、孤僻怪谲说到极致了。




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钟,是极其名贵的,因为被刘姥姥用过,就不要了,而且还庆幸说:好在自己原先没有用过。


之后,她把黛玉她们叫走,给黛玉、宝钗、宝玉喝茶,每个人分别要搭配不同的杯子。这些杯子,都是珍器古玩。用她讥讽宝玉的话来说,是贾府也未必能拥有的东西。


给贾母泡茶,和给黛玉她们泡茶,用的水又都不一样。


给贾母泡茶,为了显示礼遇,用的是去年存下的雨水。轮到黛玉她们几个,她心里对这两位出众的小姐,是格外高看一眼的,认为对方不是俗物,就用的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一直埋在地下,非常宝贝,开封后,自己也就只吃过一回。


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走到哪带到哪,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这番心思,比林黛玉用锦囊收花葬花还要吓人。


这一次,连一向清高自许,目下无尘的黛玉都被鄙视为“俗人”。宝玉更是受到了赤裸裸的歧视。


薛宝钗、林黛玉、宝玉都是巨富公侯家的公子小姐,在这场会面中,看得出来,宝钗、黛玉和妙玉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以前已经打过交道了。从妙玉对她俩的动作来看,关系已经比较熟稔。即便如此,她们在妙玉面前还是有点拘谨,不敢随意说话。我觉得这一方面是因为妙玉出家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妙玉本身极具清冷脱俗的气息,气场特别强大,让他们不敢造次唐突。


之前有人非议过她和宝玉的关系,理由是在这次聚会中,在喝茶的时候,她把自己每天用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样显得很暧昧,身为一个出家人,不该跟一位男子这样眉来眼去。


但我觉得,这可能是无意识的,不是为了故意要和宝玉暧昧。看她对宝玉的态度,并没有多热切。给宝玉这只杯子是有前提的,因为宝玉抗议她偏心,给黛玉和宝钗的杯子,比给自己的高档。妙玉因此讽刺了他一番。宝玉忙打圆场,妙玉顿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狠了,想给他挽回点面子,但类似黛玉和宝钗那样的杯子,再没有了,为了显示对宝玉的重视,就把自己平时用的杯子斟茶给他。


在这一回,用茶招待宝、黛、钗三人所表现出来的,是一个任性、清高惯了的富家小姐,招待稍稍能入得了她法眼的朋友。这种生活方式,不是为了在贾府故意标新立异,因为那个雪水,是她五年前在另一个寺庙攒下的,说明她一直就这样。


她的那套作派,并非认识了宝、黛、钗之后,才变成这样,而是一直如此。因为,在她带着那罐雪水来到贾府之前,她并不知道在贾府会遇到些什么人。


读者们认为妙玉可厌,有些也是因为书中李纨对她的评价: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暧香坞创制春灯谜》

借李纨的嘴里提到过妙玉:


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花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


这里“可厌妙玉为人”,颇有点意思。


李纨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清贵之家长大的孩子,想必小时候的成长环境也是很不错、个人生活也是很精致的。然而她运气不好,夫君贾珠本来是个优秀青年,奈何早逝,致使她青春守寡,作为大家族的长子遗孀,她的身份决定了不得不注意约束自己的行为,书中形容她,如死灰槁木一样。


她的身份是寡妇,妙玉的身份是出家人,本来她俩都和大观园中其他鲜妍明媚的女儿们是不同的,但妙玉却活得比她有趣随性的多,李纨这样说,是否对妙玉的特立独行羡慕之余夹着一丝妒忌呢?


但妙玉出家,本就不是自己考虑清楚过后的主动选择,而是被环境逼迫着走到这一步的。她的才情和情趣,都是作为官家小姐,天生如此,并非是当上了尼姑之后,故意扭捏作态以吸引大观园公子小姐们的眼光。




她恐怕从未认为自己是个真正的出家人,所以在贾府和佛门的双重保护下,仍然自得地过着自己充满情趣的小女儿生活。


后来,邢夫人的侄女来作客,她素与妙玉交好,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因为邢岫烟也是那种品味不俗、洁身自好的女孩儿,如果妙玉是个虚伪淫荡之人,两人不可能长久交往。


妙玉于诗词之中,也颇有才气。


大观园自起了诗社,好不热闹,黛玉、宝钗、湘云一直都是佼佼者。


妙玉因为是个出家人,和他们的关系也比较远,一直未被邀请加入。


但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妙玉亦有精彩的出镜。


这一回,一大家子中秋在山上赏月听笛。众人散后,黛玉湘云意犹未尽,两人避开众人跑去联句,对出了名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花)魂。




妙玉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她们的。


黛玉湘云问:你如何到了这里?


妙玉笑道:我听见你们大家赏月,又吹的好笛,我也出来玩赏这清池皓月,顺脚走到这里,忽听见你两个联诗,更觉清雅异常。故此听住了。


这一段现在再看,竟然有莫名的悲伤,有点很心疼她的感觉 。妙玉此时是20左右的女子,放在现在大学尚未毕业,即使放在当时,也是个正值妙龄的女子。她向往家庭的温暖热闹,也向往有同龄人作伴、吟诗作赋的青春该有的色彩。中秋月圆之夜,看到人家是合家团聚,是以半夜都睡不着,溜出来远远的想沾一丝热闹。


作为一个并不是自己打定主意向佛的女子,她很孤单寂寞,前面提到的,她把五年都舍不得用的雪水拿出来招待薛林二女,并不是要在贵族面前显示自己的派头,而是因为孤单到了极点,她向往知己,向往有朋友来往的生活。一旦把对方视为自己的朋友,拿出来的就是她认为的最好的东西,奉上的就是一片赤诚之心。


下面展示了这位少女才华的一面:


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诗中,有几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你们也不怕冷了,快同我来,到我那里去吃杯茶,只怕就天亮了。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


这是妙玉出家以来,一个异常美丽让她倍觉快乐的夜晚:中秋节的下半夜,清风明月之下,携得两位美人踏月归来,三人彻夜喝茶,妙玉挥洒翰墨,帮黛湘二人将刚才所联的句子都誊抄出来。


这幅图卷很青春。


这样状态下的妙玉无疑是鲜活的、吸取人的,连原本在凹晶馆和湘云联诗时,情绪低落的黛玉都被她感染,一扫阴霾,心细如发的她感受到了这一晚妙玉的变化,浑身都散发着光芒。


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以教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忘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有,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拾字句外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揽怪,一则失了咱们闺阁的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的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二人接了来看,只见他续道:


。。。。(节选,前面略)钟鸣栊翠寺,鸡唱稻草村。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后书:右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的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


这段说明妙玉于诗词上,既有脱俗的理论,也有实际操作的动手能力,她欣赏的,是真性真情,而不是搜奇揽怪,强拼硬凑,更厉害的是,一首已陷入凄楚之地的诗,她竟然能把它的气场扭转过来。要知道,黛玉和湘云的才情是相当高的,能被她们如此称赞,说明妙玉至少不输她们。



从这段还隐约透露出,即使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流落异乡的、孤寂的出家少女,妙玉也并不欣赏黛玉此类多愁善感的情怀。她为人干脆而豪爽,在旁边偶然听到,听到觉得不好,就当面指出,指出还不算,还要乘兴帮她们彻夜指点续后。至少从此处,我看见的妙玉是个性情纯真之人,她对平时就很看重的黛玉,感情是真挚和为之宝爱她的。


而黛玉也大方磊落,作为一个平时受惯了赞扬的人,毫无娇骄二气,很虚心的接受妙玉的指点。


这一晚,是贾府颓败的先兆悲音,但这三个女孩,却赋予了读者一个美丽无比的夜晚。试想一下,明月的清辉之下,三个才华横溢的美丽少女,在花木掩映的屋舍之内,谈诗,挥毫,几乎彻夜不眠,那是多美的画面。


可惜87版红楼梦电视剧,没有展示她们三人在栊翠庵的这一幕(我记得是没有,如果我说错了,请各位见谅)。而这一幕,对刻画一个真实、不造作、对朋友真挚、能洒脱的放开怀抱的妙玉,非常重要。


前面的奉茶,通常都是坐实了妙玉的孤高、造作(一些读者这样认为)。而中秋夜这一幕,可能又被很多人忽略掉了。


妙玉于一般人而言,无疑是孤傲的,难相与的,不讨喜的。但其实她也自有她常人不及之处。她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日子过得很美,是她自己心中那种极致的美。


现在倒回头来写写那天,宝玉去栊翠庵讨回来的那株梅花:


一面说,一面大家看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傍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岐,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赞。


这枝梅花之美,引起了众人的称赞,要知道,贾府的这些小姐们,都是见过世面的,一般的俗物入不了她们的法眼。


而这枝梅花是在栊翠庵讨回来的。妙玉对自己的居所,要求特别严格,是个目下无尘又有审美情趣的人,比黛玉更甚。她院中这些花木,想必也是她细心打理过,按照她的审美布置生长的。而宝玉来讨梅花,她应该是给他选了最具观赏性的一枝,这未必只为了讨宝玉一人的欢心,因为她知道要看梅花的,还有黛玉、宝钗、湘云等一干人。


她就是这样,看着很冷,实则很热心。


其实除了她对刘姥姥的嫌弃,我认为她身上没有别的大毛病,是个很干净,很纯粹美好的女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的身世,这个女孩在闺阁之中所享受到的,也是如黛玉宝钗她们一样美好的闺秀生活,只是家境没有贾家显赫罢了。


妙玉心中有没有对宝玉隐约的喜欢呢?


即使有,也不奇怪。她是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青灯佛门的生活,并不是她主动的选择,要她断绝七情六欲,看到一个像宝玉那样的男孩子,目不斜视、面不改色,这本来就不太可能啊。这就好比一个二十岁的大三女生,看到学校里最有才最帅气名声最大的校草,不说仰不仰慕那么长远的事,当下多看了两眼,心里泛起了一点小涟渏,这有什么奇怪呢?



但可惜,她要依附着贾府的权势而生活,在贾府得势时,她的生活风平浪静,无伤大雅的做着自己小小的美梦,拥有自我丰足的精神小世界,无须忧虑外界的风雨。


贾府败落,连自家的儿女尚不能保全,她更是只能遭劫,不知所终了。


栊翠庵的梅花和茶,是她赏玩的对象;而栊翠庵和她本人,包括整个大观园,是贾府主人们闲情逸致时赏玩的对象。


看似权势熏天、坚不可摧的贾府,也只不过是皇家心情好的时候的一个赏玩对象。


凡受限于外界的美梦,始终都是要醒的。


就算是极致的美,如果失去强权的保护,也只能受到无情的践踏。


正如宋朝,创造了最灿烂浪漫的文化艺术,国破之时,宋词宋画宋人,一切美好的生活方式,都在金人的铁蹄之下,风吹雨打而去。


当年,妙玉嫌弃刘姥姥,是为很多读者诟病的事,认为她有很深的阶级意识,看不起劳动人民。我倒觉得不用那么上纲上线。我觉得她不要那只杯子,并不是因为看不起刘姥姥那么穷,而是仅仅觉得刘姥姥的举动不美,不符合她的审美作风,她觉得简直被谋杀了眼睛,所以无法接受那只杯子被刘姥姥用过。


然而,原本作为美的反面的粗鄙,像刘姥姥,虽然没有观赏性,却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在乱世中反能安然活下来。不知道妙玉如果知道这些,会有什么感想呢?


我喜欢妙玉,也喜欢刘姥姥。


想了很久的妙玉这篇,终于写完了。心里像放下一块大石,轻松不少。如果不写,有关于想写她的那些词句,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出来纠缠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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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并不孤独(《红楼梦》阅读连载)

我的其它高赞回答:


长文预警,了解妙玉,读我此文,就足够了。

《红楼梦》误读第一重灾区:妙玉

文/荞麦花开

(独家成果,剽窃必究)


红学家沈治钧《无端说梦向痴人——钱锺书谈〈红楼梦〉》一文论云:“笔者曾据《管锥编》的徵引情况断言,钱先生最熟悉和喜爱的我国古代小说依次是《西游记》、《红楼梦》和《水浒传》。但若通观他全部著述的徵引情况,我们便不难发觉,在所有古代小说乃至中外古今所有典籍当中,钱先生最钟爱的书似乎要首推《红楼梦》了。一个红学家很可能并不特别喜欢《红楼梦》,开创新红学派的胡适就是个典型;相反,一个并不专治红学的学者很可能十分酷爱《红楼梦》,钱先生似乎可以当这方面的代表。”但沈君很可能推断错误。现有对证——当事人“口供”在此:据刘世德《回忆》(载《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有一次,钱先生主动问文学所同事刘世德:“你喜欢《红楼梦》吗?”刘说:“喜欢。”而钱公则云:“我不喜欢《红楼梦》。我也不喜欢《三国演义》。我喜欢《西游记》,喜欢《儒林外史》。”

《红楼梦》中有曹公故作狡狯之笔,即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此实为障眼法,乃颖悟的潇湘子故布疑阵,以“怼”二宝。事实上,就诗性的纯深、诗意的感伤而论,林妹妹最喜欢的诗,不是别个,正得是玉溪诗。然则钱先生之对后生晚辈刘君世德所谓“我不喜欢《红楼梦》”,倘亦颦卿斯语之畴乎?

曰:是又不然。《红楼梦》虽雅俗兼有,有群芳之雅集吟咏,有宝玉之情痴意淫,亦不废薛蟠之粗鄙之语,珍琏之皮肤滥淫,但总体精神,仍是一种出尘离俗之浪漫主义美好。此《红楼梦》与《金瓶梅》等世情说部之根本分际也。《儒林外史》与《金瓶梅》,正可合观:《儒林》,此文士之《金瓶》也;《金瓶》,此风月之《儒林》也。两书都是人性丑恶的曝光台、修罗场,作者太自然主义了,不肯给人性美好,留一线希望的光芒。《金瓶》暴露真小人,《儒林》嘲讽伪君子,都是自然主义写作,逮住人性虚伪丑恶可劲儿造。所以我不喜欢。就如冯小刚所言,你要看生活的沉重,何必来影院?生活本身就够沉重了。我们看文艺作品,还是要看给人至少留点儿光芒的。正如1962年8月11日,毛泽东在中央工作会议核心小组会上说:“有些小说如《官场现形记》等,是光写黑暗的,鲁迅称之为‘谴责小说’。只揭露黑暗,人们不喜欢看,不如《红楼梦》、《西游记》使人爱看。《金瓶梅》没有传开,不只是因为它的淫秽,主要是它只暴露,只写黑暗,虽然写得不错,但人们不爱看。《红楼梦》就不同,写得有点希望么。”是故抱持写实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视角以观《红楼》中人物,几何不堕于“俗”之一字。张爱玲《红楼梦魇•五详红楼梦》曾谓:“(黛玉)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宝玉)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斯言得之。绛珠仙子殆仙界中人,她与宝玉即婚后相处,已有泥土气,而无法下笔了,更那堪、堕入围城?

钱锺书《谈艺录•三•王静安诗》批评王国维《红楼梦评论》未得叔本华悲剧思想之真义,“似于叔本华之道未尽,于其理未彻”:“苟尽其道而彻其理,则当知木石因缘,徼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好事徒成虚话,含饴还同嚼蜡。此亦如王氏所谓‘无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不过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嵇叔夜《答难养生论》有曰:‘又饥飡者,于将获所欲,则悦情注心。饱满之后,释然疏之,或有厌恶’,亦微逗厥旨。史震林《华阳散稿》卷上《记天荒》有曰:‘当境厌境,离境羡境’(参观卷下《与赵闇叔书》), 尤肃括可乱释典楮叶矣。苟本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到嘴的葡萄不甜,满不是想的那回事。更何况确实难说就是一回事。王静安先生诠叔本华论曰:“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十百,一欲既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籍,终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夫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既偿一欲,则此欲以终”;这正是俗语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亦如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所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深入阐发叔氏此义之小说,并非《红楼梦》,恰正是钱锺书《围城》。钱夫人杨绛为1990版《围城》剧集所写片头语:“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杨绛《记钱锺书与〈围城〉》斯语不啻为夫君“苟本叔本华之说,则宝黛良缘虽就,而好逑渐至寇仇,‘冤家’终为怨耦,方是‘悲剧之悲剧’”一语作注:“唐晓芙显然是作者偏爱的人物,不愿意把她嫁给方鸿渐。其实,作者如果让他们成为眷属,由眷属再吵架闹翻,那么,结婚如身陷围城的意义就阐发得更透彻了。方鸿渐失恋后,说赵辛楣如果娶了苏小姐也不过尔尔,又说结婚后会发现娶的总不是意中人。这些话都很对。”这话说得透彻。

高踞云端、俯瞰众生的“文化昆仑”钱锺书先生,于人间世,一向是作旁观冷眼人。譬如四九以后波翻浪涌,钱先生于各种运动,既不像陈寅恪先生之硬挺风骨,态度决然;当然也不同热衷之辈趋炎附势、彼此整人,而是洁身自好,尽量避而远之。对政治其态度如是,对婚爱其态度亦何尝不类似。他拒绝对人生对爱情对婚姻的美好的浪漫主义构想,他这一生,都不过疏离于“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冷眼旁观红尘中人、“围城”内外人。《士兵突击》中,许三多和二哥交换三观,许三多说,这多年,我在外,就学会俩字儿:我信!二哥:我就学会仨字儿,我不信!戏谑言之,钱公其许二和乎。

曹雪芹虽然对人间世是绝望的,但他骨子里是许三多,他“信”。所以宝玉一定不是皮肤滥淫之徒,而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意淫情痴是也。所以宝玉“重情不重欲”,实乃看《红楼》者最不可不注意之核心一点。准此而观书中所写宝玉之诸多名场面——见可卿病重而流泪、闻可卿死信而喷血、闻黛玉葬花之吟而恸倒山坡上、怜平儿薄命比黛玉犹甚不觉凄然泪下、悬揣岫烟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而伤心流泪——当可知宝玉与诸女儿并无男女之私,不过绛洞花王绛芸轩主富贵闲人怡红公子情性之自然流露耳——宝玉,是代悼红轩主人曹雪芹,悼千红之逝去,恸万艳之消亡,岂有他哉!然而钱先生把人间世看透了,一辈子的眼冷够了,他是不会信有“专门利人、毫不利己”贾宝玉此人的,所以他忖度宝玉与可卿关系,不免也与俞平伯、蔡义江等先生殊途同归,堕入曹公狡狯故布之迷阵而不自知也。钱先生《容安馆札记》第七九八则:“书中写秦氏,殊有缺漏之笔,遂滋拟揣之词。大某山民评,颇中肯綮。《宋元学案》卷一引翁彦国与张邦昌书云:‘相公谓有其迹而无其事,不可也;谓有其事而无其志,不可也。’宝玉与可卿乱伦而托之梦寐,正所谓着其迹而讳其事、匿其志也。以为如此则写生与守礼庶几两全,亦如减小宝、黛年龄之斡旋苦心耳。第六回宝玉与袭人初试云雨情,护花主人评:‘文章有不便明写者,当暗写,宝玉于秦氏房中梦教云雨是也。’亦有窥于此,然思之未透,言之未的。二者在宝玉有梦醒之别,而书中则固皆‘明写’。”《容安馆札记》第七九八则又云:“宝玉见色生心,风怀左右,第九十四回紫鹃谓为‘贪多嚼不烂’者。”又钱先生《中文笔记》第十八册:“上文秦氏初出,大某山民评云:‘“秦”者,情也。从此宝玉之情窦渐开矣。’十二支《好事终》‘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大某山民评云:‘“情”之为言,秦也。’合之本回他处,作者不啻将宝玉与秦氏一段瓜葛重言申明,且迳以秦为淫妇矣。意者导淫而使宝玉丧璞为秦氏无疑,特作者不欲宝玉有乱伦之举,遂托之梦寐出以婉曲耳。”——与其说,钱先生似亦未注意及于曹公所写宝玉实“重情不重欲”之一点,不如说,他不愿意相信此点。《儒林外史》笔风横扫千人阵,洪洞县内无好人,《围城》效而学之,从归国邮轮,到沪上雅集,到三闾大学,那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们,有哪一个不是乍望衣冠可羡、细揆心地可鄙?钱先生这样的人,他是不可能去相信浪漫主义理想主义文学人物的。钱公这样骨子里的冷峻犀利,正如鲁迅研究专家孙郁《钱锺书识略》(载《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6期)一文论云:“四十年代初,他(钱锺书)出版的《写在人生边上》对文人与世态的讥刺,可谓冷酷妙澈,那其间审视世风的双眸,仿佛两把利刃,将人的原态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他对文人的内心的透视全不像儒生那般温文尔雅,你在他的文章可以读出比鲁迅还要苛刻与‘恶毒’。此后出版的《围城》,更深地展示了他洞悉人生与社会的才华。《围城》之中,决读不到喝茶、谈天、品酒式的雅态,那是只有象牙塔中的文人才愿尝试的人生,钱锺书不喜欢浸在幻相中生活。”

孙郁一针见血:“钱锺书不喜欢浸在幻相中生活。”孤证不立。宝玉而外,再看一人:妙玉。红楼三玉,个个迷阵。宝玉之易被误解者,风月惯手也;黛玉之易被误解者,心窄小性也;妙玉之易被误解者,水月尼姑也。按今日贾母、凤姐、宝钗、妙玉等之招人“黑”,程高本续书其罪非浅。贾母黑化为狠毒狼外婆,凤姐突然石乐志转站金玉等于是给自己找个竞争强敌自废武功何异倒持太阿授人以柄独坐穷山放虎自卫,宝钗默认冒名顶替安受宝二奶奶宝座实为帮凶原是个王莽,妙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尘心未除恋着宝玉——此皆续书之杰作功劳。他皆不言,单论妙玉。事实上,撇开后书,单论前八十回书,妙玉与宝玉之关系,并非精神上之恋人,而实为心灵上之知音。

“透析”妙玉之“真身”,可以第六十三回岫烟评妙玉此语为切口:“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按此语出王实甫《西厢记》。实可谓之解读妙玉之四维定位。

首先,“僧不僧,俗不俗”:第七十六回,妙玉对黛玉、湘云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第十八回写,妙玉“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故可知妙玉带发修行,并非倾心于佛法,实不过治病一药方耳。故其念念不去怀者,厥为“咱们的闺阁面目”、女儿之“本来面目”。此即“僧不僧,俗不俗”之确诂也。清代闺秀“文化领袖”恽珠《国朝闺秀正始集》:“然如夏龙隐、周羽步诸人,实有逃名全节之隐,故特附录,以扬潜德。”故恽珠访采辑录闺秀吟咏,不废“逃名全节”之方外女子。妙玉志节清操,父母亡故而欲全节,舍带发修行外,实更无良途。又恽珠本人,少慕道教,常“思读书论道以终其身”。可谓与妙玉之志,不谋而略同。故使妙玉非为虚构说部中人物,以其诗才(第七十六回妙玉续黛玉、湘云凹晶馆之联句,黛玉湘云二人皆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必为《国朝闺秀正始集》之一重镇,无疑矣。

然后,“女不女,男不男”:妙玉与宝玉之交,同为“不合时宜”者之交,而无问、无分是男是女也,戏谑言之,古有“忘年之交”,此所谓“忘性之交”是也。妙玉“忘”己身为女,自亦“忘”宝玉为男。宝玉为园中女儿忘却其男性身份而当作闺友良伴,可参第五十一回“晴雯焐被”:麝月便开了后门,揭起毡帘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等她出去,便欲唬她玩耍。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袄,便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玩的。”晴雯只摆手,随后出了房门。只见月光如水,忽然一阵微风,只觉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森然。心下自思道:“怪道人说热身子不可被风吹,这一冷果然利害。”一面正要唬麝月,只听宝玉高声在内说道:“晴雯出去了!”晴雯忙回身进来,笑道:“哪里就唬死了她?偏你惯会这蝎蝎蛰蛰老婆汉像的!”宝玉笑道:“倒不为唬坏了她,头一件冻着你也不好;二则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惊醒了别人,不说咱们是玩意儿,倒反说袭人才去了一夜,你们就见神见鬼的。你来把我的这边被掖一掖。”晴雯听说,便上来掖了掖,伸手进去濣焐一焐时,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焐焐罢。”一语未了,只听“咯登”的一声门响,麝月慌慌张张的笑了进来,说道:“吓了我一跳。黑影子里,山子石后头,只见一个人蹲着。我才要叫喊,原来是个大锦鸡,见了人,一飞飞到亮处来,我才看真了。若冒冒失失一嚷,倒闹起人来。”一面说,一面洗手。又笑道:“晴雯出去我怎么不见?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宝玉笑道:“这不是她,在这里焐呢!我若不叫得快,可是倒唬你一跳。”晴雯笑道:“也不用我唬去,这小蹄子已经自惊自怪的了。”一面说,一面仍回自己被中去了。麝月道:“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宝玉笑道:“可不就这么出去了。”

按此段之晴雯焐进宝玉被中,即宝玉日后追怀晴雯杜撰《芙蓉女儿诔》中“指环玉冷,今倩谁温”一句之所指。青年男女“大被同眠”,设若非怡红院,而在丽春院,床上被中这位主,非贾公宝玉而乃韦公小宝,晴雯还跑得了清白身子?晴雯不避麝月,于宝玉被中公然来去自如;宝玉不避麝月,坦然对麝月道“这不是她,在这里焐呢!”;麝月亦丝毫不以为异,连八卦兴趣都欠奉(“呀呀呀!你这死蹄子竟钻了二爷被窝儿!羞羞羞!”)。诸君,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类似之事多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所谓“怡红细事”之真相,并非风情月意,而实乃小儿女无淫邪之天真嬉戏而已,岂有他哉。

当然,宝玉之能被众女儿视为“同类”闺伴,必要非充分条件便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而非“黑熊般一身粗肉,铁牛似遍体顽皮。交加一字赤黄眉,双眼赤丝乱系。怒发浑如铁刷,狰狞好似狻猊。天蓬恶杀下云梯。李逵真勇悍,人号铁牛儿”。毕竟看脸!第三十回“龄官画蔷”: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

繁茂的蔷薇花枝叶隐住脸面俊秀的宝玉,形容便看不真切——试想想去,这画面多美!宝玉岂非一个花仙子!难怪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这正是第七十八回老太太对宝贝孙子那句考语:“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绛洞花王为诸艳之冠,怡红公子为诸芳之一,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第四章涉笔成趣,调侃宝玉曰:“‘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其以‘芳辰’为生日之别称未知所出,岂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耶?一笑。”寅老下笔精准:“栊翠主人‘亦’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着一“亦”字,则妙玉之前,众人尤其是大观园中众人,已目怡红公子为群芳之一芳也。此正警幻仙姑谓宝玉曰:“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宝玉为众女儿之良伴闺友,却并非如今之娘气男生,GAY里GAY气,因性取向之不同而为女生之“姐妹”——宝玉仍是一性向正常之男子,他之爱“在脂粉队里闹”,乃是以纯粹艺术家之眼光,赏女儿之美,为女儿充役。这样男子,在中国文学长河中是破天荒的崭新艺术形象,其独特性即在今日亦难乎二见。

读者要问:慢来!你说这么多,证据呢?你说忘性之交就忘性之交,你对妙玉宝玉做过密室采访隐去姓名真心话大冒险?笔者笑曰,我有一言,诸君静听:我们知道黛玉最紧张心上人被夺了去,是以又是冷讽“金项圈”、又是冷刺“金麒麟”——但她从来没有对妙玉、对妙玉宝玉关系,有过一丝半点之怀疑猜忌!谓予不信,且看下析:

1.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实际上对黛玉、宝钗、宝玉三人一视同仁,皆视之为不俗之人,故可同吃“体己茶”。故可与气类之同调,共饮茶之杯,而不以为不洁。第六十二回,黛玉就着宝钗手里,同饮一钟茶,亦以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后,二人闺谊,更进一层,已为心灵之知己也。所以妙玉之与宝玉共茶杯,与黛玉之与宝钗共茶杯,二事正可合观。茶品梅花雪一段亦可见妙玉何尝洁癖?她之嫌恶刘姥姥饮过之杯,不是鄙视劳动人民,而是白眼粗俗之人!这里的关口,不是阶级之高下等差,而是人物之清浊雅俗!这里最见出妙玉是“魏晋人物”。与非亲非故之青年男人共一茶杯,自非世俗礼法之所许可,然“礼岂为我辈设邪”!况诸判词——妙玉之“僧不僧,俗不俗”,身虽托于尼庵,神乃接于魏晋,正所谓“云空未必空”;妙玉之“女不女,男不男”,带发女尼之茶杯可饮志趣投契之男子,正所谓“欲洁何曾洁”。妙玉是红楼误读第一重灾区,曹公书问世两百多年以来,对其冷嘲热讽之读者,指不胜屈。如张锦池《红楼十二论•论〈红楼梦〉的反神学思想》:“妙玉不是以‘槛外人’自居吗?然而,这个带发修行的幽尼……却一见到宝玉就十分不自然,并赏之以红梅、祝之以‘芳辰’、用之以自己惯使的饮器。既然如此,那么,当她低眉打坐在蒲团上的时候,到底是‘因色悟空,因空见道’呢,还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又如百合《梦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红楼》:“看看妙玉,虽然身在栊翠庵,心却系在绛芸轩,与宝玉明明暗暗情愫频传。”尤其恶毒者,如王卫民《红楼梦刘履芬批语辑录》刘履芬批语:“杯子没有吃过,始可给人,性极怪癖,因想其身子亦没有人用过,可给宝玉。”林语堂《眼前春色梦中人》卷一:“妙玉那个好洁神经变态的色情狂家伙……”——如刘履芬、林语堂下笔之毒,内心之龌龊,真令人齿冷。多大仇多大恨?桐花凤阁主人陈其泰,是不为浮云遮望眼之极少数明眼人之一,其论妙玉云:“村妇虽浊,女也。宝玉虽清,男也。刘老老饮过之杯,则欲弃之。自家常用之杯,则与宝玉共之。在世俗之见,必以为女悦男之确证矣。不知妙玉心中只辨清浊,何分男女。彼固不以男子视宝玉也。惟其如此,故与宝玉相契之深。……污杯而弃杯,污地而洗地。妙玉之心,惟宝玉知之。是两人犹一人也。盖宝玉忘乎己之为男,亦忘乎妙玉之为女,只是性情相合,便尔臭味相投。此之谓神交。此之谓心知。非食人间烟火者,所能领略。若说两人亦涉儿女私情,互相爱悦,则俗不可耐矣。”

且此处曹公又有“险笔”: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按此句多为读者误读,认为宝玉哪是头遭儿因缘际会,搭着黛玉宝钗两个的缘法,才吃得了妙玉的茶,事实上“仍将前番”云云,君独不悟,宝公早已是栊翠庵的常客了嘛!此为曹公春秋笔法,暗讽妙玉矫情虚伪!实则,据陈曦钟《“仍”字释疑——读红零札》与《再释“仍”字——读红零札》辨析,“仍”通“乃”,“前番”意“原先”,故此句意为妙玉“乃将先前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里没有春秋之笔,不过狡狯之笔!设若妙玉、宝玉有男女之私,宝玉是栊翠庵主裙下之臣,妙玉还当着黛玉“仍”将“前次”的“作案器材”、“案发工具”摆出来,她那怕不是石乐志!而黛玉睹此,毫无被人惯常误会的好弄“小性儿”,当场发作冷笑,过后时不时翻旧账,也说明黛玉亦并不以为宝玉背着自己如香港八卦杂志惯用语所谓“偷吃”妙玉。要知道,黛玉的颖悟聪慧,是远过于你我皆凡人的,而当时她在场,对现场气氛的体察感受也是远过于几百年后之读者如你我的,她的判断,我们完全应该相信。轩辕春梅《贾宝玉不是“诸艳之冠”》(载《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年02期)此段论析不为无见:“妙玉同宝玉没有任何血缘亲情,却有两个叛逆者的纯真友情。妙玉为人清高孤傲,一般人均不在她眼中,但她却是宝玉不用言传而以心知的朋友。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时她以两个古杯斟茶给宝钗、黛玉,却用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给宝玉斟茶。而宝玉对妙玉的一个小动作、一句话,都能立刻意会,并且很体谅她爱洁成癖的性情,主动叫小么儿打几桶水放在庵门外,好让她冲洗世俗中人踩过的地面。李纨罚宝玉向妙玉取红梅,并要人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称是。由此可知二人确实是意相知、心相会,情谊纯洁得连黛玉也不起疑心。”

按妙玉之一重大“黑点”,便是嫌恶刘姥姥。今可与黛玉合论。多有读者以黛玉讥笑刘姥姥“母蝗虫”、“携蝗大嚼图”、“当日舜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为半斤笑八两,五十步笑一百步——都是寄人篱下,长日之乞食门下,与一时之打秋风,谁比谁高贵呢?这就是《霸王别姬》开头戏班子老板关爷对小豆子娘那话了:“别介,都是下九流,谁瞧不上谁呀。”其实仔细看,稍后宝钗的话,比黛玉还多还涉嫌“刻薄”(宝钗:“更有颦儿这促狭嘴,她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她想得倒也快。”)。所以说论看不起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话,这些贵族小姐公子(宝玉也有份嘲笑的,不过程度稍为减等耳:宝玉因下席过来向黛玉笑道:“你瞧刘姥姥的样子。”)都一个尿性。黛玉不论在哪儿都比别人伶俐,比如打趣探春“蕉下客”,打趣惜春“慢慢儿的画”园子,打趣宝钗把嫁妆单子开了来,打趣湘云大舌头、“你又充的什么聂政荆轲”,笑二姐姐“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笑凤姐“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笑李纨“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所以嘲笑刘姥姥与其说是特别体现了黛玉的等级意识,不如说仍旧体现了黛玉的一贯特点——比众人都伶俐。黛玉与众不同的,不是等级意识,而是伶俐俏皮。在黛玉们看去,刘姥姥不过是一举止粗俗、见识短浅、食量巨大的乡野村妇,她的言行跟她的地位一样上不了台盘。所以黛玉之讥刘姥姥“母蝗虫”,须与妙玉之厌刘姥姥合观,方既知黛玉,亦知妙玉。妙玉厌刘姥姥一节,同样为其招黑无数,然则细揆红楼原文,当知妙玉所重,端在懂茶与否。她以宝钗、黛玉为识见不凡、超逸迈俗之同类,故特拉二人同吃体己茶,显见得待遇更高于面子上不得不做官样文章的贾母,而贾母究竟还不失为同道(茶道)中人,刘姥姥则“便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这就好比曹公写了精妙绝伦的《红楼梦》,然而现而今的广大读者爱看的竟是《宫心计》,“便翻出《宫心计》的碟来一气看完,笑道:‘《红楼梦》好是好,就是淡些,如有激烈宫斗像《宫心计》就更好了。’”怎不被曹公怒从心头起、扫地出门去?也就是说,妙玉不是嫌刘姥姥脏,她根子上还是嫌恶刘姥姥俗,糟踏了她的茶。须知,即黛玉这样的人,就问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便挨一顿呛,“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可见妙玉把“懂”这个字(懂茶、懂她)看得有多重。(友人红豆山庄:“对于一个平时清心寡欲唯独在茶上消遣释放一些精神寄托的人,一个那么在乎精神世界的人,你那么糟蹋她的茶,能行?”)宝玉之交接,上不以北静王为贵,下不以蒋玉菡为贱,唯人物是取,同重精神心灵之知己,不看世俗地位之高低。与宝玉同一机杼,黛玉、妙玉之讥嘲、嫌恶刘姥姥,哪里是针对她的贫,打击点不过还是一“俗”字罢了。此读红楼者不可不细察而深悉者也。而多有读者甚至是专业学者不之察,跌进了曹公故弄狡狯的险笔陷阱里。如马涛《热毒•冷药•雪中高士——释、道哲学光照下的“冷香丸”及其文化寓义》(载《红楼梦学刊》2019年01期)一文所论便亦谬矣:“即使超然物外的林黛玉也以‘富贵之眼’打量贫苦的刘姥姥,而以‘母蝗虫’讥之。”知乎网友“秦时亲”表示:“荞麦君这个看法不敢苟同,红楼书中的所谓雅俗之分本质上不过是封建统治阶级赖以区分不同阶层的手段之一,黛玉妙玉等人对雅俗的看中正是他们不自觉的由封建家族养成的特权思想之一,这点无需为曹雪芹辩解,这是他的时代局限性。”笔者回曰:“其实雅俗与等级,这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谓富贵不到三代,不会吃饭穿戴,没有足够的贵族积淀,是不懂得如何‘雅’的。要么就是贫婆子的粗俗,要么就是暴发户的不堪。虽然富贵不定会带来‘雅’(譬如宝玉就暗忖过琏二哥哥之‘俗’),但雅多从富贵中来,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也有例外,邢岫烟。这个贫寒女儿,可谓端‘雅’稳重矣;而富贵家中如桂花夏家之夏金桂,则无疑是俗不可耐之人。可见,曹公之笔相当‘辩证’,他是不会为黛玉妙玉贴‘等级意识’的标签的。红楼三玉,皆是重精神而轻外在之人。要通观红楼三玉之魏晋风度,方能破解三玉在书中之具体事件具体问题,而不至为浮云迷雾所障所惑。”

十年砍柴《闲话红楼》第三章论云:“对刘姥姥的打秋风,两个反应比较强烈的恰好也是孤儿,一个是同样是女清客的妙玉,一个则是黛玉。刘姥姥是来投靠拐了七八道弯的远亲,黛玉投靠的是至亲,可是细究起来,又有多大的区别呢?黛玉嘲笑作践自己、取悦贾母熙凤的刘姥姥是‘母蝗虫’。大家都在作弄刘姥姥,妙玉、黛玉尤甚,那是因为别人仅仅在看刘姥姥‘演小品’,图个乐子;而刘姥姥过于明显的打秋风、撞木钟的行为容易伤害到妙玉、黛玉这样的人。”《闲话红楼》第四章亦论云:“黛玉说刘姥姥是手舞足蹈的‘牛’、是‘母蝗虫’,而妙玉连刘姥姥喝过茶的杯子都要砸掉。其实,刘姥姥的出现,实质上刺激了她们。从根本上来说,她们和刘姥姥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贾府的‘乞食者’。作为一个村妇,刘姥姥早把‘面子’两字给忘了,从从容容、直直白白地‘乞食’,因而率真可爱;妙玉的乞食,偏要装出一副清淡高雅、独立不群的样子来,其实也势利得可以,比如对宝钗、黛玉和宝玉,她另眼相待。”斯论看似有理,深度解剖黛玉、妙玉之于刘姥姥之到来“反应比较强烈”,乃是出于实质上两个“孤儿”与刘姥姥并无二致的“投靠”心理——越是看不起自己的“同类”,便越是表明自己不是他们的“同类”。

但基于书中文本实际,此论其实不经推敲。如前所析,一来,稍后宝钗的话,比黛玉还多还涉嫌“刻薄”,可见涉嫌“作践”刘姥姥,黛玉妙玉并未比她人“尤甚”。二来,黛玉嘴上最刁,最促狭,嘴风所扫,大观园姊妹姑嫂,无一幸免,然则刘姥姥所享受的,不过同一待遇,进而戏言之,如果着眼一定在“阶级”二字的话,那岂不是黛玉对刘姥姥特意施以青眼,“拉”她一把,俾其得进大观园贵族阶级沙龙?显然,黛玉一向打趣人惯了的,刘姥姥不过是适逢其常规操作而已。三来,妙玉对来到栊翠庵之客,内心实以“茶客”待之,故对宝钗黛玉二人、贾母等众人、刘姥姥,所奉茶之等次、拿出之态度,可谓递减数列,这正见出妙玉有晋人风度,眼中更重者,雅俗,懂我之茶,乃得入于雅人知音之品目。彼刘姥姥者?不入流也。故上文云,黛玉、妙玉之讥嘲、嫌恶刘姥姥,哪里是针对她的贫,打击点不过还是一“俗”字罢了。私以为这才是基于文本的周密分析,而十年砍柴之论,看似新颖深刻,实则依据不足,并无论证,恐怕难以令人信从。

这里我感兴趣的是,何以黛玉、妙玉之嫌恶刘姥姥,会招致恶评。若说一个人两个人误读黛玉妙玉,也还罢了。如前所引,说黛玉妙玉“势利”、“看人下菜碟儿”的读者和专业研究者多了去,这作何解呢?我想到有人攻击宝玉不屑禄蠹的话:他自己所享有享用的一切,都是同样在仕途经济官场宦途中“饵名钓禄”的祖宗父辈无偿提供的,哦,端着“国贼禄鬼”们的碗吃肉,放下碗就开始骂“禄蠹”,有是理乎?所以黛玉妙玉同样是托庇于大家巨门,有什么资格瞧不上刘姥姥打秋风了?——这就逼出了一件最令人难堪的事:是不是我经济上过不得硬,我就没有表达骨气的权利?我就没资格抱持傲骨、白眼俗流?好比钱锺书《围城》里方鸿渐留洋,学海外新潮,想婚姻自主,主张自由人权,大着胆子写了封家书请“家大人”解除旧式包办的亲事。老头子龙颜大怒,快信痛骂:“若执迷不悔,吾将停止寄款,命汝休学回家。”方鸿渐吓矮了半截,想不到老头子竟这样精明。——老头子精明何在?一下子掐住了儿子的命脉。经济命脉经济命脉,经济便是命脉。经济上独立自主不起来,宝玉、黛玉、妙玉们“我辈中人”,便不能讥嘲、嫌恶那些大俗人。(不论品格如何,在“我辈雅人”看去,热衷仕途的国贼禄鬼贾雨村,与扮丑抓乖的粗俗村妇刘姥姥,都“俗”。)——你当然可以笑别人,那我们今天也可以笑你哦。这是彼此的自由。

笔者走笔及此,也是尤感扎心。虽然宝玉、黛玉、妙玉,超逸迈俗,不同凡俗,怎么看去怎么不跟“俗”字沾边,但就上所分析而观,他们其实跟我这种今天的普通俗人,没啥两样。笔者也是眼高于顶的人,瞧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读者如果看本书一路看下来到这儿,当发现我在本书里“怼”了多少红学家,我看不上那些名大于实(说狠点“蝉翼为重”“瓦釜雷鸣”)的人;在工作生活中,我也对单位上那些“上进青年”,鼻子眼儿里喷冷气。但我究竟做不到像陶渊明,真正的有骨气,彻底决绝我所厌憎的这一切,就躬耕自食,哪怕“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我终究还是要考一个公务员,先弄一份不甚忙碌而待遇还成的工作,然后再开始鼻子眼儿里大喷其冷气,四周大翻其白眼。我十年前不满父母干涉我的个人感情问题,曾经一度想硬挺腰杆子,但当父母像方鸿渐老爷子那般在电话里暴喝一声“不听我们话,房子收回来!”我想了下我所有的房子没一个是我这普通公务员的收入在这大成都买的,于是乎也不得不不吭声儿了。这就是我,可怜可悲可鄙可笑的我。我只能想着,我这辈子,宝玉黛玉妙玉这辈子,我们本可以傲然到底的,就因为软肋被人拿捏了,鼻子里的冷气喷出来究竟不冷,人家反倒笑,一辈子吃了钱这王八蛋的憋,所以以后我儿子,长大了,我一定不用钱这王八蛋当杀手锏,去逼迫他违拗独立意志。所以,说这么多,当人家奚落宝玉黛玉妙玉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俗人时,这是我最感扎心的。——“你说雅人们厌憎俗人们是着眼于清浊雅俗,而非阶级身份,金钱富贵;那你有能耐让红楼三玉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再来翻青白眼啊。”正如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所谓(所怼):“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曹雪芹笔下的红楼三玉,没有写成陶渊明,这正见出曹公这支笔“写实主义”、“现实主义”伟大之处。太戳心了。

收拾吐槽,回到红楼。贾府其时,其实就是需要刘姥姥配合一下扮丑角,秀优越。刘姥姥的本色也未必如此。刘姥姥的本色是什么?是淳朴厚道大气,是凤姐落难伸出援手。而这,是彼时包括宝钗黛玉在内的所有小姐们,所无法看到的。年长几岁、生活阅历更多的宝钗尚如此,黛玉更何况。我想,刘姥姥内心里对这些贵族小姐,有不无宽容地一笑吧。人生阅历太重要了。倘若不是落难,凤姐根本无法理解刘姥姥。更别说黛玉了。而平儿因为自己也是奴才,所以特别懂刘姥姥的不易(第四十二回平儿送刘姥姥:(刘姥姥)又见平儿也送她这些东西,又如此谦逊。)。这就可叹可敬。吴宓先生《红楼梦新谈》论刘姥姥甚深刻:“《石头记》写淳朴思想,以刘老老代表之。堂堂贾府中,或则奢侈淫荡,或则高明博雅,而皆与刘老老之生平,反映成文。刘老老二进荣国府,宴于大观园,见鸽蛋堕地,顾惜而叹。此叹微婉得神,与上言缝衣之歌,一则愤激,一则淳厚,甚相悬殊也。刘老老为人,外朴实而内精明,又有侠义之风。贾府厚施老老,自贾母以至平儿,皆有赠遗。自是巨家好风范。而老老能不负熙凤之托,卒脱巧姐于难,亦足报之而有馀。施者受者,各尽其义,此可见我国当时人心之厚。《石头记》揭而著之,洵足称矣。”

2.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李纨罚宝玉去栊翠庵取一枝红梅来。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走。湘云、黛玉一齐说道:“外头冷得很,你且吃杯热酒再去。”于是湘云早执起壶来,黛玉递了一个大杯,满斟了一杯。湘云笑道:“你吃了我们这酒,你要取不来,加倍罚你!”宝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可见黛玉不仅不以宝玉与妙玉有男女授受之不便,且深懂妙玉宝玉皆非“俗人”,故多派人跟着宝玉去,必殊失妙玉之意,“有了人反不得了”。此亦是以写宝玉妙玉之笔,写黛玉——黛玉之不忌袭人,打趣曰“好嫂子”,尚可曰阶级有差,位分不敌,主子小姐不以丫鬟奴婢为意;妙玉是同一阶层之人物,人品才华,何曾逊己,而乃不忌若是,黛玉非是托大,而实是深知宝玉妙玉,与己三人,皆是任真废礼之魏晋一流人物,故而放心大胆,任其交接。此岂今之电话查岗,而可望耶!

事实上,黛玉、妙玉,二玉一也。第三回,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第十八回,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按黛玉、妙玉,皆姑苏人氏,皆读书仕宦之家,皆自小多病,皆父母亡故,皆文墨极通,皆模样儿极好,皆高逸迈俗。妙玉是“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而黛玉则“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所以多病一直不见好,终于早夭?曹公此竟是劝人出家?

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十二章《妙玉论》论云:“对于一个极端洁癖,连被婆子喝过的茶杯都嫌脏不要的人,竟把自己常用的杯子与别人共用,堪称为非比寻常,就一个高傲的少女来说尤其如此,因为那有如间接的身体接触,甚至唾液交换,若非可心如意、全不见外之人,绝无法致此,而这通常就隐含着对异性的爱慕。不只如此,妙玉把自己的日常茶杯给宝玉使用,还逾越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之防。传统儒家典籍规定得很清楚:‘男女不杂坐,不同椸枷,不同巾栉,不亲授。’连衣架、布巾、梳子这类的贴身用品都不能共用,何况是口唇相接的杯子?就此而言,妙玉形同逾越了宗教与世俗礼教的双重界线,其情意在明眼人看来再清楚不过……其实,比起单独招待佳茗,以自己的茶杯借饮还更加敏感、更触犯禁忌,守小忘大,颇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矫情意味,心思本就细腻的黛玉应该就是在这一刻发现的。并且,也应该是这类欲盖弥彰的故作姿态,妙玉的这份情意也被其他的园中人所察觉,就在第五十回诸钗在芦雪庵即景联诗时,宝玉又落了第,诗社社长李纨笑说今日必罚他,于是罚宝玉去栊翠庵取一枝红梅花来插瓶,众人都道这罚得又雅又有趣,宝玉也乐为,答应着就要冒雪而去。这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说:‘是。’由此可见,黛玉最为敏感,早已意识到妙玉那分遮遮掩掩、故作姿态的微妙心思,了解到一旦有宝玉身旁还有别人,妙玉势必会因为有所顾忌而更加矜持,本来肯给的反倒不愿给了,于是连忙拦住李纨派人跟着宝玉一起去的指令,以免弄巧成拙。”按欧丽娟此处论析,逻辑有致命伤。她分析妙玉对宝玉当面传递情意,“心思本就细腻的黛玉应该就是在这一刻发现的”。——黛玉发现了这一重大敌情,不但不果断应战御敌于国门之外,反倒是推波助澜,“了解到一旦有宝玉身旁还有别人,妙玉势必会因为有所顾忌而更加矜持,本来肯给的反倒不愿给了”,主动体贴,给妙玉宝玉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助燃情愫升腾的焰火?这黛玉莫非石乐志?这怕不是那个与宝玉情定之前,这天紧张金玉、那天猜疑金麒麟,一门心思都在宝玉身上的林黛玉;反倒是那个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的多浑虫灯姑娘儿!这书可以这么写下去:且说这妙玉,得了黛玉的默许,甚且可说是赞许,一发得了意,遂恣情纵性,延揽绛洞花王之英雄,收纳富贵闲人之材俊,这番又欲借红梅花为“媒”,好好撩斗他一撩斗,不信他不上钩!——读者诸君,切莫打我!您不是误进了西门大官人之大宅,而是误入了欧丽娟老师之歧途!欧丽娟老师既云“黛玉最为敏感”,则不当云“早已意识到妙玉那分遮遮掩掩、故作姿态的微妙心思”——否则,何以不云“黛玉最为敏感,故而一定早已意识到妙玉对宝玉绝无什么所谓的男女情愫微妙心思”。难道黛玉的“最为敏感”,是“选择性敏感”?此验诸人心通理正常逻辑而万难圆其说者也。那么说得通的结论还是只能是:妙玉对宝玉并无世俗男女那番心思,故坦荡而不避黛玉;黛玉亦知妙玉之真意,故丝毫不以为嫌疑。

友人红豆山庄兄:“叹服,抽丝剥茧。那么,黛玉不让别人跟着宝玉去栊翠庵,是佯动吗?”笔者摸摸下巴,摇摇头,凝思着谨慎言道:“不是佯动。宝玉、妙玉懂这个意思,自然知道,他们的空间,是我给的,别打谅谁是傻子,他们只能在我划定的圈圈内谈谈禅理佛法,而勿许踰越尺度;但朕没有给,你不能要,真要跨越雷池,那也得掂量掂量,这是不是一计“欲擒故纵”——有了实锤,捉个双份,这场仗打下来,对妙玉之战事,不就解决了吗?这个算计,满精明的!”

3.第六十三回寿怡红妙玉递寿帖: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哪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哪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得。”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她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她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可见宝玉亦以黛玉不疑妙玉。然则妙、宝二公之间,舍神交而外,岂有他哉!此亦是以写宝玉妙玉之笔,写宝玉黛玉——宝黛之间,情定之后,是何等信任!盖真情深爱,未定之前,百般沮丧,千般波折;既定之后,稳如磐石,稳如泰山,稳如定海神针,何物何人,而可挠之!

——以上三者,可见红楼三玉,正是枕霞旧友《供菊》诗所谓“傲世也因同气味”之同调气类:妙玉问心无愧,且自谓黛玉必不能误解,故与宝玉作“忘性之交”,坦坦荡荡,一无遮饰;黛玉与宝玉本是心灵知己,故知宝玉妙玉之交,同样有类乎己,不同者在,彼则纯为精神上之交接,己则与宝玉,更有精神上之恋爱——尚真废礼魏晋风度,此三玉之所同也,惜花悼红诗意感伤,此二玉之所私也,读者不可不察;宝玉问心无愧,与妙玉不涉男女私情,自亦能坦坦荡荡与之作精神知己,且坦坦荡荡问计于黛玉,而不以为嫌疑。朋友!此正红楼三玉之任真废礼,离尘脱俗者也。这正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宝玉咏红梅诗云:“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盖离尘者,不俗之妙玉也;入世者,“厌妙玉为人”之李纨也。唯贤知贤,凡人焉知卓尔不凡之非凡人哉!唯圣知圣,俗人安知超逸迈俗之不俗人耶!少陵不云乎:“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李太白天才横绝一世,乃过高世同嫌,而独少陵先生知所赏赞矜怜。宝玉之与妙玉,亦春树暮云而已。故邢岫烟虽与妙玉有半师本徒之分,于妙公之境界,仍不免有间未达,乃道出“放诞诡僻”四字考语(参见附文《知己与知音》);而宝玉不愧“我辈中人”,得妙玉青目,故而为妙玉“代下注脚、发皇心曲”:“姐姐不知道,她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陈其泰评云:宝玉斯语“是妙玉定评,安得以世人意中之事揣度之”,且云“宝玉、黛玉,皆是世人意外之人也”,是则红楼三玉妙玉、宝玉、黛玉,皆是“世人意外之人”——即妙玉所自谓“槛外人”、“畸人”,此读红楼之人不可不细察而深悉者也。妙玉之“男不男、女不女”,正待宝玉一如黛玉、宝钗、湘云,乃精神高洁、志趣相投之知己闺友;其“僧不僧、俗不俗”,则见妙玉形虽为尼、实则近道——她称文是庄子的好,又不顾佛云“世法平等”,独许宝玉以青眼(岫烟语:“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步兵白眼向人斜”(宝玉所谓“她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这不是一个阮籍?所以妙玉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其实是作者对这个女儿的最高褒赞——正如陈寅恪先生自谓平生为“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之学,貌似谦卑自抑之辞,实有大傲存焉。妙玉非僧俗所能限,非男女所能限,我们看到的,曹雪芹想让我们看到的,只有一颗高贵清洁的灵魂,离尘脱俗,遥接庄子、阮籍之精神。妙玉之《红楼梦》曲子词谓:“气质美如兰”;又云:“天生成孤癖人皆罕”。——按此岂非前言后语、自相枘凿?气质既云“美如兰”,则不当云“孤癖人皆罕”,除非二者其一,是假非真!还是陈其泰堪为妙玉知音,《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论妙玉之“怪癖”云:“妙玉遇林、史二人,其平易近情,蔼然可亲之气象,自然流露。盖气味相投,则性情自洽。其平日孤高自许,实有大不得已者,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与其混俗和光,毋宁遗世独立耳。怪癖也欤哉?所续之诗,亦并无一点怪癖处。言为心声,正表出妙玉实是闺阁本色。只因不能耐俗,故不肯谐俗耳。其真正面目自在,初何尝不近人情耶。”按可为陈其泰之论补一例:第五十回,宝玉笑向宝钗、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栊翠庵。妙玉每人送你们一枝梅花,我已经打发人送去了。”众人都笑说:“多谢你费心!”——此为宝玉受命“访妙玉乞红梅”掮得一枝回来后,重又过访妙玉之获赠。然则妙玉以钗、黛等人高出俗流,故许以青目,不待宝玉主动请问,特每人赠一枝红梅,其心肠之热,受赠者与读者,俱可感知。如陈其泰所论,“初何尝不近人情耶”?呜呼!孟子曰知人论世,世固不易论,人亦岂易知!

妙玉出世离尘,非凡脱俗,世人不知,俗人厌之,故李宫裁语宝玉云“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此即“我见世人多有病,料世人见我应如是”——互相看不惯,而已。江南七怪何尝看得惯东邪黄药师?此本至简单之事至明了之理,乃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十一章不之察,不径探本源,乃迂回曲折,别作深解,竟以李纨“心中应该是存在着对同类才会产生的不满”,故而“独独以罕见的坦率无讳和尖锐的措辞直抒不满之意”。欧书此卷第十二章亦云:“李纨对妙玉毫不掩饰的厌憎之情,应该便是一种在同类比较心理之下所产生的嫉妒与不满。”斯论实在令人大跌眼镜,妙玉与李纨竟然不是雅俗之互不对付,而乃同类之嫉妒怨恨!这在书中实在是找不到任何文本支撑的。李纨、妙玉之“同类性”,欧丽娟提出了三点:“1.一个是礼教下的寡妇,一个是宗教上的道姑,都是应该要放弃红尘、断绝世俗的身份;2.稻香村那‘青山斜阻’与‘竹篱茅舍边喷火蒸霞一般数百株杏花’的安排,恰恰与妙玉所居栊翠庵的‘幽闭山怀’与‘皑皑白雪中胭脂般十数枝红梅’的构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3.两人都以梅花为代表花,是为出世的象征。”如此论证“同类性”,可谓牵率生硬至极,脱若遵欧君所论,则套用高鹗续书回目,反其意用之,所谓“证同类妙玉得相知”也。欧丽娟又引斯宾诺莎《伦理学》、舍勒《道德建构中的怨恨》等西方哲学家、心理学家之著述,以论证“同类”之间会产生“比较心理,以及由比较所引发的道德怨恨”,同样失之于生硬比附,而并无红楼文本内部支撑。大率欧丽娟治学之优长,为文本分析扎实细致。譬如论宝钗家并非富而不贵,又如林黛玉性格形象立体论、前后期性格论,胥可谓深细全面,令人信服。此台岛说红三大名人中,学院派之欧丽娟,胜出于美学家蒋勋、小说家白先勇者也。然欧君论著之失,则在往往过于主观、立论先行、我执严重,而颇好以西方哲学、文学、心理学、神话学等理论牵率比附,故所论愈力,反而离事实真相越远。可不惜乎。

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贾母等人离去,曹公写道,“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第七十六回,黛玉、湘云、妙玉“即景联句”,曹公写道:“林、史二人听说,便起身告辞,带领丫鬟出来。妙玉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按妙玉两番送客,礼数有差:一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此为送俗客也(哪怕这俗客为贾府最高家长);一则“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此为送雅客闺友也。《晋书•阮籍传》:“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常言‘礼岂为我设耶?’时有丧母,嵇喜来吊,阮作白眼,喜不怿而去;喜弟康闻之,乃备酒挟琴造焉,阮大悦,遂见青眼。”——送客自有远近,并不“世法平等”,此则妙玉之“青白眼”也!

朋友!细按这些细节,真令人无法不相信,《红楼梦》之笔法,确是妙到毫巅,绝非其他说部如《金瓶梅》、《水浒传》、《西游记》等能及。中国第一小说,实在名下无虚。

陈其泰实可谓妙玉之第一知己,《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评云:“夫宝玉之性情,舍黛玉谁能知之?而妙玉独能相契于微,则亦黛玉之下一人而已。”妙玉与宝玉、黛玉同一气类,而同为曹雪芹“梦阮”之阮嗣宗,此意此旨,钱公默存,期期不愿信之。故钱先生《管锥编》卷论《左传正义》“一二•闵公二年”之【增订三】乃曰:昔人所谓“春秋书法”,正即修词学之朔(参观1533-1535页),而今之考论者忽焉。此处所举《左传》用“犹”“曰”两例,反三隅于一字,其法于后来小说中往往见之。《红楼梦》第四一回言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大某山人评:“‘仍’字可思,况继以‘前番’两字乎!”窃谓下文述妙玉以成窑茶杯为“刘老老吃了,他嫌腌臜,不要了”,且曰:“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她!”则上文“自己常日吃”五字亦大“可思”。所谓“微而显、志而晦”(参观267-271页),亦即《荀子•劝学》所谓“春秋约而不速”也。青史传真,红楼说梦,文心固有相印者在。

按揆诸上之所析,可知妙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的绿玉斗来斟与宝玉”一句,乃曹公故作狡狯弄险之笔,春秋笔法?不存在的。钱先生博极群书,独孤求败,臧否古今人物,纵论上下千年,横绝一世,更无抗手,不图两度堕入迷阵,皆在《红楼》:以宝玉与可卿有私,以宝玉与妙玉亦有私。汗甚,我倾向于认为,钱公不是被故作狡狯的烟云模糊的曹公瞒过了,而是他不信有这样理想化的人物。你看他笔下的宝玉——方鸿渐——相比于李梅亭之流,算好人了吧?归国邮轮上,跟鲍小姐以点烟代接吻、甚乃One Night Sex,又算得什么好鸟儿?当然,许三多怪二哥啥都不信,许二和亦未免笑三弟Too Naive。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本就扯不清楚,我也就不试着调和曹翁钱公了吧。^_^


【附文】知己与知音

电视剧《手机》(2010)中,费墨对严守一直言过,你算不上知音,你只能说是个知己,你离懂我,懂我的学术,懂我真正的价值,还差老鼻子远。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宝玉与邢岫烟谈论妙玉,宝玉推赞岫烟道:“她(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她目。原来她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她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她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她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房居住,就赁的是她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她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她所授。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她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她青目,更胜当日。”

按照费墨教授关于知音与知己分别的界定,宝玉定然以为岫烟得妙玉推重,“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当被妙玉知音之赏;岫烟则甚为清醒,不受宝玉之“面谀”,“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这个概念不可想当然偷换为“所以姐姐必是妙玉一流人物”,只不过“我和她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故她青目看我,高人一眼,不与他人相同,但这个意思跟“真心重我”究竟两样。

勉强而言,妙玉目邢岫烟不过一知己,离知其心音之知音,远乎哉,尚远矣。

妙玉是比黛玉还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之人,被其知音之目,殆难其人!


从蔡义江误读袭人,到欧丽娟误读妙玉

——妙玉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二句之诠解

文/荞麦花开


雪芹性诙谐,涉笔成趣,然其揶揄嘲弄之笔,多指向“负面人物”,如写贾雨村“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之“未免”二字,又如写多浑虫、灯姑娘儿两口子之“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她考试过的”之“器量宽宏”、“延揽英雄,收纳材俊”、“考试”数语,又如写李嬷嬷排揎袭人,凤姐救场,“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之“脚不沾地”四字;但对笔下女儿,则从不肯唐突。譬如曹公于回文回目中特笔昭彰,“痴颦儿”、“贤袭人”、“俏平儿”、“勇晴雯”、“敏探春”、“时宝钗”、“慧紫鹃”、“憨湘云”、“呆香菱”、“懦小姐”(按“懦”小姐,显是二小姐。乃刘梦溪《红楼梦的儿女真情》云:“元、迎、探、惜贾家四姊妹,性格差异就更明显了,元春‘理’,迎春‘木’,探春‘厉’,惜春‘懦’,虽然她们的身份都是贵族小姐。”——“惜春‘懦’”,未知何所据而云然?)——显然,在曹公意中,每个女儿都是好女儿,这些一字评,都是正面评定,所谓“锡以美谥”,而无反讽之意。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二卷第五章便认为:“从回目的拟定来看,回目中的人物性格描述用语,都是表里如一的据实反映而非表里不一的反讽,每一个形容词都被普遍公认为曹雪芹对该人物的春秋定评,其客观性正如清代评点家姚燮所言:‘红楼之制题,皆能因事立宜,如锡美谥。’”而绝非如他人如水晶《私语红楼梦》所谓:“曹公用得最多的春秋之笔,是在薛姨妈和她的宝贝女儿薛宝钗身上。他用慈字和贤字来框架这一双他看来不甚赞同也许也并不衷心喜欢的母女,应属贬意,可是表面观之,又如此的庄严美丽,不掺杂一丝邪念。”

所以,以雪芹对诸女儿之一字定评“如锡美谥”推而广之,当知雪芹对诸女儿拟制之“判词”、“曲子词”等,内中字词之意,亦当绝无讥讽。譬如第五回太虚幻境袭人判词:“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论此曰:“作者在判词中用‘枉自’、‘空云’、‘堪羡’、‘谁知’,除了暗示她将来的结局与初愿相违外,还带有一定的嘲讽意味。这一点,脂砚斋的体会不同,他口口声声称‘袭卿’,可能把作者的微词也当作赞词了。……再看册子里所绘的画,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除了‘花’、‘席’(袭)谐音其姓名外,‘破席’的比喻义也并不光彩。”揆诸雪芹对笔下群芳之普遍态度,当知蔡义江先生此解读固谬矣。诚如欧丽娟《大观红楼》第四卷第五章论袭人云:“第五回宝玉观览金钗们的图谶一段,于袭人的部分,是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对此,评点家往往断章取义、无中生有,诠释为:‘席而破,与敝帷盖同。然席虽微,一人眠之不破,多人眠之则破。……只此一字,袭人之罪状未宣,袭人之典刑已正。’(洪秋蕃《红楼梦抉隐》)流风所及,今代学者亦扩充阐释道:‘在作者的构思中,袭人的性格有美丑两个方面……“一簇鲜花,一床破席”,就象征着其性格有如鲜花般俊俏芳香,又如破席般污秽卑陋。’(朱淡文《红楼梦研究》)然而,以如此负面的用语和诠释,施加于曹雪芹视为‘非庸常之辈’的‘紧要者’(第五回)的群钗之一,恐怕是过于偏颇;更何况,只就推论方式的严格度来加以检验,也足见此一说法欠缺内在的一致性,一旦将如此望文生义的诠释逻辑衡诸其余图谶,则会造成十分荒谬的结果。如画着‘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的一幅,岂非应该推衍出‘晴雯乃是恶浊低俗、一无是处之人’的论点?而画着‘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的一幅,恐怕也免不了得到‘香菱乃是残花败柳之人’的解释。实际上,宝玉所见的各个图谶上,常常出现类似的负面描述词,其他人物的‘乌云浊雾’‘水涸泥干’‘莲枯藕败’‘两株枯木’等等,其中的名词如‘花’‘席’‘云’‘雾’‘莲’‘藕’‘木’等,都是在制作图谶时,透过谐音法、别名法、拆字法、相关法来暗示所指涉的对象,以‘花席’二字之谐音点出花袭人,以‘云雾’之别名点出晴雯,以‘莲’之别名点出香菱,以‘两木’拆字拼合点出林黛玉;而用以修饰这些名词的动词和形容词,如‘破’‘乌’‘浊’‘涸’‘干’‘枯’‘败’等语,都是一种命运表述而非人格表述,乃用来展现这些女性皆隶属于‘薄命司’的悲惨际遇,‘破席’当然不能单独地断章取义。”

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又云:“实际上曹雪芹并没有什么‘自悔’,他后面还借‘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的诗句来暗示袭人的画(第六十三回),这不也含有嘲讽的意味吗?”欧丽娟《大观红楼》第四卷第五章斯论不啻针锋相对:“然而奇特的是,对于袭人的‘桃红又见一年春’,历来却多所非难訾议,续书者高鹗可以说是始作俑者,随后踵步踏上这条批判之路者,可谓不绝如缕、不知凡几,甚至刻意选取具有负面意义的桃花表述,采用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五的‘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以污蔑袭人的两度姻缘。然而,值得深思的是,古人早已有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特定的成见之下,要从作品丰富、作家众多、角度多元的文学作品里找到合乎成见的诗句,简直是轻而易举。但是,任何文学分析都应该回归于情境脉络,从文本内在的、完整的有机体中进行解读与获取解答,而非跳跃式的联想附会;单以始作俑者的高鹗续书来说,其说法便大有疑义,现代读者的变本加厉,更是问题重重。”欧丽娟斯论诚是,足破蔡义江、朱淡文等红学家于袭人固执甚深之一偏之见也。

然世事往往吊诡,欧丽娟提醒别的学者警惕者如是,而换个场合,改论其我执甚深、不甚待见之其他人物,却又躬自蹈此覆辙而不自知。欧丽娟《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十二章论妙玉云:“第五回太虚幻境中关于妙玉的图谶,是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指的是妙玉虽为出家人,但其实尘心未断、六根不净,不但贡高我慢、睥睨众生,对用品器物之讲究更是超乎寻常,因此被邢岫烟形容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尤其是对宝玉产生儿女之心,一再地以己杯斟茶借饮,以粉笺庆生贺寿,独向宝玉微妙传情,因此确实是‘何曾洁,未必空’。结果就有如‘带发修行’这样的形象一般,在性别上一身双绾男性与女性之异质组合,在宗教上同时横跨出世与入世之悖反统一,以致造成道姑/名流这样矛盾综合的独特处境,而彻底模糊了‘槛外’与‘槛内’的分际,并造成‘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处境。”

按欧丽娟扬钗袭抑黛晴倾向相当明显,相当不能容忍红楼三玉加晴雯这一类有个性之人物,如《大观红楼》第三卷第十二章论云:“包括黛玉、妙玉、晴雯在内的这些所谓‘本真性人物’,却都恰恰是建立在自我中心上的,最执着也最摆脱不掉的就是她们自己,也因此深深为自我的习性所束缚,落入自矜自是的个人张扬。”不待见妙玉之主观我执既如是之深,无怪乎其发为议论,诠释妙玉判词,便主观先行,没有注意到她自己亦曾提出来为别的学者警醒之“任何文学分析都应该回归于情境脉络,从文本内在的、完整的有机体中进行解读与获取解答”,堕入“联想附会”而不自知。从文本内在的、完整的有机体中进行解读可知,妙玉并无“对宝玉产生儿女之心”、“向宝玉微妙传情”之事之实,妙玉与宝玉之关系,并非精神上之恋人,而实为心灵上之知音。所以欧丽娟藉以论证“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二句为对妙玉人格之贬抑的立论基础,首先就立不住了,遑论其他?

今再以欧之矛、刺欧之盾,以欧之道、还施欧身:欧丽娟论袭人时强调“用以修饰(花、席)这些名词的动词和形容词,如‘破’‘乌’‘浊’‘涸’‘干’‘枯’‘败’等语,都是一种命运表述而非人格表述,乃用来展现这些女性皆隶属于‘薄命司’的悲惨际遇”,然则何以不明妙玉亦是薄命司女儿其一,“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这形容之词到妙玉,便成了一种“人格表述”而非“命运表述”?事实上,揆诸曹公于笔下诸女儿一贯统一之怜惜态度,当知妙玉判词绝无“表里不一的反讽”,同样是“一种命运表述而非人格表述”——“欲洁何曾洁”者,妙玉遁世于尼庵,本意在与污浊不洁之凡尘俗世作一切割,但世俗世界之外力是如是强大,终于仍是陷金玉之质于淖泥之中;“云空未必空”者,妙玉托身于空门,本意在养性全真,但外部世界之蛮横强大无可抗御,终于还是侵蚀了大观园理想世界,终于还是摧毁了栊翠庵世外方所。妙玉曲子词不云乎:“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可见作者雪芹对妙玉之态度,与对其他薄命女儿殊无二致,仍是四字:惜花悼红!此文本之内证也。即便认为此二句不仅仅是“命运表述”,也有“人格表述”,那也是曹公以一种平等的慈悲之眼,对妙玉所作的客观观照的人格表述,这一客观的人格表述即或是不免有感情色彩的倾向,那也是正向的:“云空未必空”者,妙玉有名士风度,身虽托于尼庵,神乃接于魏晋,此即“僧不僧,俗不俗”;“欲洁何曾洁”者,带发女尼之茶杯可饮志趣投契之男子,显见妙玉一许以青目,便为“忘性之交”,杯之洁否,谁还计较?此即“女不女,男不男”。细揆曹公之意,对妙玉此一离经叛道、大不见容于世俗之“畸人”风格作派,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的欣赏怜疼,而非皱眉不悦,更无暗讽讥嘲了。而设若按欧丽娟之解释,则万难讲通——“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如果指的是“妙玉虽为出家人,但其实尘心未断、六根不净”,尤其是“对宝玉产生儿女之心”,“向宝玉微妙传情”,那这就是暗讽妙玉的“人格表述”,因此导致妙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的,其罪魁便不是至少首先不是这万恶的外部世界,而是风月尼姑的凡心未绝,她就是罪有应得。如此一来,雪芹笔下“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这一句惜花悼红悲悯之言,竟成了作者幸灾乐祸之讥嘲!有是理乎!这不单是亵渎了妙玉,这竟是亵渎了曹公!事实上,文本内证,义可互足:判词之“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与曲子词之“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正可互训——欲洁而过洁,故举世同嫌,故何曾可洁!说到底:世难容!而世之难容,非我之怪癖孤高,实世之污浊低俗也。吾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质言之,这是尘埃世俗的问题,不是皓皓洁白妙玉的问题。李纨不屑道:“我厌妙玉为人。”邢岫烟皱眉道:“她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按凡俗之人如李纨,如何识得、如何知赏非凡不俗之人如妙玉?我妙玉为人,要她李纨这等俗人来厌来喜?岫烟虽与妙玉有一半师徒之分,但毕竟未克真识妙玉,其学识水平与认知高度,距识得妙玉,尚有间未达,故岫烟站在“槛外人”角度论妙玉之语,“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又如何作得准?刻薄言之,欧丽娟论妙玉引岫烟为膀臂,评妙玉谓“因此被邢岫烟形容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正亦同一“槛外人”而望“槛内人”也!勿谓宝公言之不预:“妙玉原不在这些人中算,她原是世人意外之人。”由此看来,欧女士正一标准世人意中之人也。叹矣,欧丽娟笑朱淡文错解袭人,蔡义江中枪;荞麦君亦笑欧丽娟不克知解妙玉也——不知谁个红学家又中枪?然则真能知解曹公雪芹者,数百年而下,究竟得几人!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叹云:“故知解人正不易得。”叹矣,解人之难!解人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