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自白》的文学价值在哪里?何以说这本书奠定了三岛由纪夫的文坛地位?

我正在看这本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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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忠实三岛粉,我试着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假面的自白》奠定了三岛一生文学创作的基调。

《假面的自白》始作于1948年11月(时年三岛23岁)。1949年7月小说出版,这是三岛第一部长篇,其问世标志着三岛作家生涯的开始。

关于这部小说的取材,毫无疑问是源自三岛的个人经历。

此前,他对外一直强调小说是虚构的。

直到专门研究三岛由纪夫的学者田中美代子在《决定版三岛由纪夫全集第1卷》一书中,首次引用三岛在一封写给精神病医生的信。书信中,三岛坦承《假面的告白》一书的内容,除了人物范本略为修正之外,“全都是我亲身体验的忠实详述”,他对于自己的性倾向无法“朝一般常态的方向走感到苦恼”。

三岛文学基调的两个主线是「肉体美学」和「死亡美学」,《假面的自白》已可窥见一斑。


这部小说首次描绘出三岛的男性美学观。

小说中,三岛大胆审视、披露了自己的青春期性心理,一种对男性身体性征的仰慕。迷恋士兵的汗味、看到《圣塞巴斯蒂安》后自慰、近江的第二性征、白手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男性肉体崇拜的衍生品。

唯美的男性肉体在三岛的美学世界中有着特殊的意义。在他眼中,男性青年的肉体世界是一幅这样的画面:

「 唯有青春,唯有闪光,唯有美,唯有逸乐 。」
(《假面的自白》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28页)

他配平了第一个美学方程式:「生+青春=美」

这就是三岛的男性美学,这就是贯穿三岛文学创作始终的肉体崇拜与赞美。

关于「同性恋」: 本质上是青春期少男的「自恋」情愫

有评论认为这部小说是「同性恋少年心理成长史」。这一说法我不大认同。我认为,三岛青少年时期对同性身体的「爱慕」和男性特征崇拜,本质上是一种青春期少男的「自恋」情愫。他对男性肉体的向往其实是「我想成为他」「愿我就是他」的「置换欲」心理。将主人公简单定义为「同性恋少年」似乎不大妥当。

三岛另一个「血+死=美」的方程式,亦从这部小说开始,贯穿他文学创作的始终。

这部小说中,三岛坦诚他所向往的是「死亡、热血和结实的肉体」。小说中有一段极为经典的描写:

你最喜欢的,是二十岁光景的无知的年轻人幼狮般的柔韧胴体。昨日一整天,你曾在心中把几个这样的小伙子幻想成裸体了吧。因为你在心中已经准备了类似采集植物标本用的采集筒,要采集几个Ephebe的裸体带回去。尔后从其中选出通常的邪教仪式的替死鬼。你选中了一个称心的人。后来更令人惊讶的目瞪口呆。你把替死鬼带到奇怪的六角柱旁。然后用藏起来的绳子,把这个裸体的替死鬼的手反绑在柱子上。替死鬼必定极力反抗、嘶声叫喊。后来你给替死鬼以诚恳的死的暗示。这样做的时候,一种不可思议的天真的微笑,爬到你的嘴角上,让你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把小利刀来。你走进替死鬼,用刀尖轻轻地胳肢和爱抚了他那紧绷的侧腹的皮肤。替死鬼发出绝望的叫喊,他扭动身子,欲图避开刀刃,恐惧的躁动声愈发激越,赤裸的脚咯嗒嗒地在颤抖。两个膝头互相碰撞在一起。小刀沉甸甸地扎进了他的侧腹。当然,你是在行凶。替死鬼把身子向后弯成弓形,发出孤独的悲惨的鸣叫,引起了扎上的腹部肌肉的痉挛。小刀犹如插进刀鞘,以冷静的姿态埋在起伏颤动的肌肉里。血泉冒着泡沫涌了上来,沿着柔润的大腿流淌。

这一段对肉体、热血和散发着殉道式光辉的死亡的想象,是最三岛式的风格。

对于青年男性鲜血与死亡的极度向往,从这部小说开始,一直延续到他后来的多部作品之中。鲜血和死亡,对于三岛而言有着类似性高潮的快感,他曾经把切腹比作「最后一次自慰」,电影《忧国》中性爱与死亡作为平行的片段得以展现。

三岛焦虑不安的心灵,从这部小说中可以窥见一斑。正像小说中三岛自己所言:

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对于自己那颗不安的心灵,三岛早已察觉。对于他未来的人生走向,或许他早已预知到了。

这部小说成为三岛由纪夫研究的重要史料。

这部小说因为其浓厚的自传体色彩历来受到三岛评论家们的重视,小说中展现的心理多次被当做史料来运用,以分析三岛性心理/文学观/美学观的形成。

告白需要勇气,即便是「假面的告白」。

类似三岛的,这种青春期的自卑/自恋/苦闷/甚至是同性仰慕的情感,在发育期的少年中是普遍存在的,也许有相似青春期经历的少年有很多。但这些往事大多因为难以启齿,逐渐消逝在成长的风尘之中。而三岛却用天才的细腻的笔法把内心的苦闷、细腻的心理活动记录了下来。

最可贵的,就是三岛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冷静地剖析自我,毫不掩饰地写出了他的青春期性心理,塑造了一座属于他自己的青春纪念碑。

这,大抵就是《假面的自白》这篇小说的意义。

几十年过去了,三岛的青春依然闪光。

我想三岛也是喜欢形式感的,尤其是借名于「美」的形式感;读三岛的作品除了被他的千钧笔势震得鼻歪眼斜以外,印象最深的就是其中人物对「美」的病态追求,无论是沟口对金阁寺还是俊辅对悠一,「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耀眼」三岛笔下的主人公对「美」的执念里多少掺杂了一些求而不得的怨恨,这种青春的心绪再被三岛放大糅杂后,加以冗长繁复的心理描写,逐渐适配了阴郁刺烈的倒错式情感,让读者不禁颤栗,而这颤栗的源头就来自三岛的出道名作《假面自白 》。


《假面自白》是三岛23岁写成的私小说,甫一出版,便奠定了其在文学界的地位,由于三岛模棱两可的态度,这本书一直被当作他的自传来看待。从艺术风格的角度讲,假面自白是三岛作品的总提纲,这本书锚定了他独特的双层阶梯式的美学风格,「男性+青春」构成了第一层的「肉体美」,三岛在这本书中毫不掩饰自己对于青春肉体的热爱「立体式的肌肉深沟,从胸膛中央向下伸至腹部。侧腹的肌肉活像粗绳扣成纽扣状……从腋窝的细缝中露出来的黑毛,承受着阳光的照耀,弯曲起来,发出金色的光」,三岛对这种「美」的热爱无关阶级和存在形式,掏粪工、《塞巴斯蒂安》、近江的白手套、成熟第二性特征都会让他产生「火辣辣刺痛式的欲望」,但同时这种倒错式性观也让三岛为之痛苦,书中第一次提及「我」的烦恼是在他幼年观看神舆游行时「然而,唯一鲜明的,使我觉醒,使我难受,使我内心充满莫名的痛苦。就是抬神舆的年轻人那种人世间淫乱的、明目张胆的、陶醉的表情」,随着这种自省和痛苦的进一步发酵,三岛借13岁的「我」之口,在《塞巴斯蒂安》圣像前,展露了其「肉体+毁灭=美」的第二层美学主张。「她们窥见他白皙的肌肉内侧,热血在等待着不久肌肉被撕裂时从缝隙里迸发出来,比平常的热血更加汹涌地向四处流淌。她们怎么可能听不到这种热血的强烈希望呢……将他从凡俗中分隔开来的,正是这种悲惨命运的象征」。


三岛的第一层「肉体美」源自他的倒错性观,而对这一性观的抵触和背德感又催生了第二层「毁灭美」。这种美学观念不但构成了三岛作品的精神内核,也投射了类似人物的关系范式到了后续作品里。正如《春雪》中清显对聪子的情感与「我」与园子的别扭关系如出一辙,书中「我」对近江的痴迷也可以在本多和饭沼的《奔马》里找到投影。40岁三岛写的故事,大抵可以在23岁三岛的的文字里嗅到端倪。三岛对「毁灭美」的执拗来自青春期的自我审查,而让他炫目的「美」的本身也是青春,从这个角度讲,《假面自白》也是三岛的总决算,自此始至《天人五衰》止,三岛一直在扩写他的青春。


三岛青春的最大魅力就是与庸常青春巨大的反差,庸者青春填塞的是如列车轨道一般乏味到可怕的指向性和无法预知出口的不安。而三岛的青春是情感的布朗运动和不可修改的宿命轮回,看着繁复的杂念如无数溪流的在曲折弯转处溅起的水花浮着金光,带着无往的气势汇集,合流,然后朝着命运的深渊一泄而尽,这种无序之后的宿命性如同精神春药一般让人亢奋。于是在这出无法停止的悲剧里,青春的情绪转化成了对「肉体」的凌虐和对「毁灭」的向往。「古罗马的天堂里都是年轻人,现在的天堂一定丑陋不堪,如果过了40岁,美丽地死去的愿望,就变成了不可能。」那场闹剧般的剖腹自杀,正是三岛根植于青春期的行为艺术,他是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把自己献祭给永恒而伟大的青春。随着三岛完成了肉体改造,他终成为了自己祭坛上最高也是最后的祭品。


当利刃划开他的后颈,剐蹭着他第三根颈椎骨的时候,曲跪着的45岁三岛和在塞巴斯蒂安圣像前ejaculatio的13岁三岛逐渐交错、重叠、融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


等待青春的暴戾把他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