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演员请就位》第二季总决赛中陈凯歌组《宝贝儿》的表演?

如何评价演员请就位第二季总决赛陈凯歌的作品《宝贝儿》?主演胡杏儿任敏陈宥维~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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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再继续拍下去

任和陈结婚了,然后陈心理隔应,开始逼着任继续代孕赚钱,不听话就家暴,任无法忍受,要去离婚,结果有冷静期,冷静期期间又被陈哄好,回家继续代孕,最后身心承受不住,自杀或者杀了陈再自杀,警方介入调查,发现了当年代孕的事,胡被抓,代孕生下来的孩子进入福利院

这样才是代孕违法,代孕不好

你陈导最后一个happy endding 能让观众看到什么?只会让一些心存侥幸的人铤而走险

这个剧本有个很狡黠(或者称之为狡猾)的处理,就是把代孕的买方阶层沉降,将之与卖方刻画为同一个阶层。

甚至,胡杏儿扮演的买方女子,好像比陈、任二人饰演的角色更加落魄得多。

她无家无业,无儿无女,还在陈的酒吧当酒托。在这里,陈是老板,她是雇工;任有爱情,她只有交易。

但是在现实中,代孕的买方和卖方绝不会是同一个阶层

代孕的伦理问题和买卖方巨大的贫富差距,才是这个产业链会存在巨大问题的地方。

看到这个问题,忽然想到了小时候读过的一篇短篇小说: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作于1930年)

浙东地区,当时有“典妻”之风。所谓“典妻”,是有些男性把妻子典给富户,用典卖妻子的钱来疗治当下的贫困。

《为奴隶的母亲》的女主角,其丈夫懦弱、贫困、无能。生了一场病后,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把妻子典给了一位富户。

这位富户典她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她作妻子,而是本有妻子,无法生育子嗣,就让这个典来的穷女人生儿子。

小说终篇,“她”依然没有名字。这似乎是她不能自主的悲惨命运的象征。她被迫离开了“家”,离开了自己的儿子“春宝”。在新“家”没有地位,没有归属感,只有劳作和被作为延续子嗣工作的“价值”。

怀不上,是她无用;怀上了,她又成了女主人的眼中钉。

最悲惨的,是她的两场离别。

第一场,是离开儿子春宝。那时,年幼的孩子只是说着“我也要去”而并不懂得离别的分量。

第二场,是离开新儿子秋宝。这一次,孩子依然年幼,连她是“妈妈”还是“婶婶”都不清楚。

重逢也没有任何的快乐可言。

“家”中,一个是无情无能的丈夫,一个是离别了三年,衣衫褴褛、不认得他的儿子。

古时的蔡文姬,也曾有过被迫事后夫而后又别亲子的遭遇,好歹,她还用诗,写出了自己的悲伤(《悲愤诗》):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
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
观者皆嘘唏,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
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

但是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的女主角,却连这样的悲伤也不能有、不能说。

这种处境,或许,就是地下代孕黑产业链中某些女性命运的写照。

(下附《为奴隶的母亲》全文,其中“底”即“的”。)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总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胆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子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底刚满三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 “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他底妻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狼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了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狼底狼一般的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了,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 ‘莫非叫我卖去妻了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 ‘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了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他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五,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颤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的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的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已经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那时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 “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飞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直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 “唉!苦命呀!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回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哪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后十天付。”
停了一息说: “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 “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又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能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 ‘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底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底布篷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地将她牵上沿阶,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吗?”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有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 “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底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缈,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 “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 ‘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底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她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 “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虾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混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 “甲戌”, “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妇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是很重的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熬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 “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 “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 ‘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的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底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底家里底佣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 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拚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了。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悴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时胡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呢?你真不必的呀!”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得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 !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子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了!”静寂了一刻,继续说: “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块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地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大妻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罢,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那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底脚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底泪如溪水那么地流下,孩子向她叫: “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她很想对他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底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底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进来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你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拚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底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他从她底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底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地。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底哭声便在她底耳内渐渐远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底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底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问。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找了两位轿夫,一顶没篷的轿。因为那是下秧的时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篷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干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当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伸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底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的躲进屋里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就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
“你真在大人家底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他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底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底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