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夏洛克骑士披着雨衣出现
这篇影评可能有剧透
《平原上的夏洛克》拿到过first电影节最佳文本奖,导演徐磊,这部电影是2019年末最大惊喜。从叙事、表达方式和精神气质上,仔细谈一谈这部电影。
一、被忽略的乡村叙事
梁鸿写作的《中国在梁庄》曾经轰动全国,他写的是河南;贾樟柯的汾阳叙事也从小镇走向全国,他写的是山西;莫言以高密东北乡为自己的文学故土,以诺贝尔文学奖的方式带给全世界,他写的是山东——中国的华北农村,在中国文艺界并不缺席。但是我们要认识到,这些已经是十年甚至三十年前的文艺作品了。
尤其是电影,真正把电影镜头对准当下乡村,直面城乡二元结构带来越来越大鸿沟的电影作品,少之又少。农村题材对中国电影市场而言,本身是不够商业的,哪怕在莫言等作家笔下,它们是可以享誉世界的魔幻现实主义源头。第五代完成了中国电影的农村叙事后,进入全商业电影和大票房时代的中国电影,靠谱的农村叙事几乎空白,更别提《平原上的夏洛克》这种着眼于农村生活,用本色农民素人出演的真乡村叙事。这是一个庞大而又隐秘,被忽略但又光怪陆离的巨大空。
《平原上的夏洛克》的农村叙事立场是非常彻底的:不提它的农村取景、全素人演员、农民故事的坚决,仅仅是开场几位主演的对话,就足以迅速勾勒这个被夜幕覆盖华北平原的真实与残酷:忙活大半辈子,以养牲畜为生的超英终于获得了一笔小钱,他的梦想是翻新老屋,达成死去老伴的夙愿。四邻八舍用沿袭了数百年的邻里互助方式加入了这次翻修事业,从他们的口头交流也得知:这些几乎是留守老人的群体,他们余生最大的指望,要么是盖房养老,要么是等子女归来。整个村庄对他们只有留守的意义,空心化得不剩下什么希望。
如果不是宗法制沿袭下来的互助机制在运行,乡村的溃败比我们想象得还要严重:这里成了城里人的度假地、城市生活的农产品供应商、劳动力输出地,但城市从未对乡村有实质性的反哺。考虑到故事发生所在地石家庄,本身已经是被京津两大超级城市虹吸抽血严重的地区,而石家庄又会以抽血方式抽干的经济腹地。
在这种大背景下,一辆城市的车撞飞了一个乡下农民,已经成为自上而下司空见惯:警察没有足够警力追查,监控等技防技术又无法达到,每年类似的案件就像被忽略的农民群体一样,被迅速裹进时间的缝隙里,迅速被淡忘。如果不是急公好义的超英和战义,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平原上的夏洛克》讲述的这个故事,站立的是农村普通人视角,但紧紧扣着这一层割裂关系。被忽略的中国乡村叙事,以主角的方式站到了台前。
二、隐秘又有趣的民间智慧
在题材特殊之外,这部电影表达方式也是比较特殊的,它展示的是作为主创的接地气、聪明和好的影像趣味。
《平原上的夏洛克》这部电影采用了纯素人演员,用最原生态的方式展示一个乡土故事,纯天然的表情、原汁原味的河北方言、惟妙惟肖的神态与戏剧动作,被导演调教得毫无斧凿痕迹,试听层面非常有说服力,散发着一块璞玉的光芒。而在这一对乡村神探探cp的故事里,展示了很多在都市叙事里不多见的民间智慧。
在乡村小屋的小黑板面前,超英和战义决心要揭开树河车祸之谜。在毫无追查方向的情况下,他们求助于民间信仰,找到了乡村的神婆,用乡村独有的占卜方式对探案过程进行了冷启动。而随着他们找到监控,用金钱搞来原始资料,又通过熟人在保险公司的关系,找到了三辆嫌疑车辆的车牌号,几乎是现代侦查手段的运用。而当他们在到小卖部、学校和高档小区进入逐个排查阶段,故事才刚刚开始精彩起来:他们使用了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乔装打扮等一系列神奇的土办法,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信息。逐渐接近真相。
如果超英身上还有一些质朴乡绅操守和坚持,他的搭档战义身上满满是底层小人物的小聪明:在石家庄火车站跟城管斗气,他把一口痰抹到自己头上;为了进入小卖部查证车牌,他让超英先进去问老板,没啥问啥,争取时间;为了进入高档小区,他们乔装打扮成外卖服务员。最有趣的是自己的三马子上不了土坡,他打电话让另一个人开着三马子过来救援,造成全片最为黑色幽默的喜剧段落。
这部电影有无数个发源于生活的精彩细节和桥段,即使没有北方农村生活经验的观众来说,看到这些民间智慧被高还原度地搬上大荧幕,也会忍不住拍手叫绝。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智慧的展示方式不是猎奇窥探,而是自然且幽默的生活状态表达。相比很多缺少生活的电影创作者创造看似工业但缺乏生活、不接地气的喜剧,《平原上的夏洛克》实现喜剧的方式要自然且高级得多。不夸张的说,在徐磊身上,看到了早期《疯狂的石头》时宁浩身上的影子:一种独此一家、令人惊喜且亲切真实的才华。
三、是平原夏洛克,也是燕赵真侠客
《平原上的夏洛克》宣传slogan是“一诺赔千金”,表面上它有一个乡土探案的故事外壳,其实核心还有一套完整的乡土生存价值观。导演有找寻这个时代丢失的生存价值链条的野心。
理论上讲,哪怕是在乡土社会,超英不需要为帮自己盖房子的树河车祸负全责,他们只是邻里帮助的口头契约关系,是沿袭很多年的乡土互助机制也并非无限责任。所以,当树河的侄子过来要钱要阻止超英继续该房子的时候,乡亲们觉得他做得不对开始规劝,这违法了乡土的处事基本原则。
但仗义的超英认为树河是因自己而出的事,当他在ICU每天七千元花费的时候,已经没有钱的超英跑到市场去卖马,这是忍痛割肉,为自己的仗义买单。面对马贩子的挑剔,他也说,你看着鬃毛,多仗义。不过马贩子嘲笑到,仗义不值钱。
的确,马贩子买马并非为了干农活种庄稼,而是卖给驴肉馆,是要杀生的。知道真相的超英宁可倒贴200元,也要把这匹马救回来——这个逻辑和他宁可自己贴钱,也要先把树河ICU的医药费垫上是一脉相承的:也是这部电影真正要为“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扬旗的创作初衷。其实,当超英和战义决定披上斗笠雨衣去核查真相那一刻,他们仿佛就是贝克街旁披上风衣的夏洛克与华生:福尔摩斯如果是英伦的侠客,他们就是华北平原的夏神探CP。夜幕覆盖华北平原,夏洛克骑士披着雨衣出现
电影的高潮戏是用三种交通工具来组织现场:嫌疑犯地产商开着他的越野车,战义酒后驾驶他们一直用来探案的三马子,突然醒悟的超英则骑上了看上去最不合时宜的仁义之马。三种交通工具,背后是暴富的既得利益阶层、刚刚获得一些收入试图改善生活的农民阶层,以及随时可能跌入赤贫、空有仁义可守的农村社会最底层,他们因为这个案子聚在了一起。
而那一刻,和车挡风玻璃挂着十字架、毛主席和道士符,什么神都姓也是什么都不信的富商相比,骑上马在平原里飞奔去拒绝那笔钱的超英,就是这个时代秉承狭义精神最后的骑士。虽然他被殴打了一通仿佛吃了大亏,但他是这起跨城乡、跨阶层、跨价值观冲突的真正胜利者:他也为此牺牲了当时自己最在乎的东西。
唯有主角为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走进戏剧性两难境地,并选择作出牺牲。这个人物才会被观众共情,这种价值观才会真的打动人。仗义二字,谈何容易呀!
当超英骗自己死去的老伴说天花板是吊顶的,再把那条金鱼倒进屋顶的时候,他展示的是一个乡村骑士的极致浪漫,他是一个好丈夫;当他载着大伤初愈的树河和自己的伙伴战义奔驰在田园大地时,他是一个好兄弟。这起案件虽然没有被侦破,并没有所谓真相,但超英已经找到了余生所希望的得到的真相:
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可以为自己的信仰作出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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