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是你！？」
面對醫生臉上驚訝又擔心的表情，剛被推進急診室，稍微恢復意識的我也只能無奈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啊……」
民國111年11月10日凌晨大概3點還是4點。本來夜班都能夠準時起床的我，在這天不知為何起晚了。看到大馬路上前面一片綠燈，我便向前加速，然後失去了意識。
從我發生車禍到進急診室為止，意識一直都是斷斷續續。發現自己橫倒在地上，救護車上的醫護跟我說明要剪開褲子來查看傷勢，醫護們將我抬上救護車，再來就是我看到急診室的天花板，還有趕來的家人的臉。
車禍是怎麼發生的？是我撞到人還是人撞到我？在撰文的當下，我都還不清楚，只聽到我是和一台聯結車發生車禍，但具體的過程到現在我都還是雲裡霧裡。
骨科醫師看到患者是我，應該非常傻眼吧；而我也是，所以才有了剛開始的對話。就在上個月，我才在租屋處跌倒，摔斷右腳小腳趾，骨頭裂了一條縫，掛了奇美醫院的骨科門診，看了同一位骨科醫生。車禍前一天我才剛剛回診，才被醫生告知說骨頭癒合，可以開始正常走路了。結果還不到24小時，我的右腿又再次斷掉，而且更加嚴重。
照醫師診斷，我受傷當下的狀況非常慘。左腿小腿骨折，右腿大腿也骨折，更慘的是右膝蓋還粉碎性骨折，而且是碎得很糟的那種。分了兩次手術，一條腿一次，總計超過八小時，醫生和他的團隊才好不容易把我的兩條腿用鋼釘接起。在加護病房的頭兩、三天都非常難受。喉嚨因為插拔管而講不出話，沒有胃口，動完手術的腿是又熱又痛，有知覺但是完全動不了。過了幾天，我才從加護病房轉到一般病房。一般病房小小一間，舊舊灰灰的，空氣有些沉悶。我住在一般病房大約兩週，由父母輪流照顧。期間說話和食慾慢慢恢復，但是身體依然很虛弱。我甚至連起身坐到病床邊彎曲右腳都得慢慢練習，站立就別談了。住院期間比起腿傷，更讓我羞愧的是排泄。小便從插尿管到用尿壺，大便要用尿布，再讓父母清潔和丟尿布。這種無法自主的狀況實在難受。
醫生巡房時都會說奇美畢竟是醫學中心，病人流動大怕有感染問題，希望我盡快出院，回家休養。我家的大樓設計比較老式，雙腿全斷的我完全無法承受上下樓，於是父母便幫我找了家老人院讓我入住，休養傷勢和復健。入住申請通過後，在11月26日，父母幫我租了骨折受傷在坐的輪椅，找救護車送我到老人院。
老人院的全名是劉嘉修護理之家，位置在我家的岡山。新入住的人會先獨自住在隔離房一週，等確定沒事了之後才轉到預訂的房間（兩人房）。人剛到房間，就有一堆外籍的照服員過來打招呼，讓我壓力很大。睡覺時要特別講才會有人關電燈，讓我搞不懂院內的老人都在甚麼環境下睡覺的。有的工作人員似乎並不知道我是因為骨折才進去的，還有人在我受傷過兩週多的腿上拍了一下，而且還是斷掉的左小腿，讓我的心臟差點跳出嘴來，向其他工作人員反應。老人院中的常識，讓我感覺似乎不像是在台灣，而是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入住老人院後的第一次洗澡，是我人生中最羞辱的一段經歷。給我洗澡的台籍照服員大媽，在洗到下體時，完全不管我說那邊我自己來洗，說「要洗乾淨一點」，直接扒開我的包皮搓洗。當下我痛苦得閉上眼，洗完澡後只有強烈的受辱感。這件事情之後我不知道要怎麼說出口，向誰說出口。有次洗澡時，我向其他外籍的照服員提到這件事情，對方只是一直笑，看起來完全不覺得是個問題。後來我直到快出院時，才開始敢和身邊的幾個人講。
強烈受辱的第一次洗澡之後，有好幾個月我都是擦澡，直到腿恢復到可以起身後，我才提出坐洗澡椅，由照服員推我到浴室讓我自己洗。擦澡期間那個大媽照服員不斷對我提及要不要人到洗澡椅或洗澡床上洗，我也不斷拒絕。除了第一次洗澡的經驗，再來還有我腿部傷勢的問題。
在進到老人院的前一個月多，我都會在FB上PO文寫一些我在院內或是去醫院復健時的感想或是抱怨。我認為這對我這種已經很常接觸網路的八年級生來說，是再平凡不過的事。但是劉嘉修護理之家似乎不這麼想。在12月30日時，家人突然用LINE打電話給我，要我刪除掉所有關於老人院的貼文。理由是老人院看到了我的FB貼文，向家人施壓。如果不刪掉，老人院似乎有意會「請」我出去。此事關乎我的言論自由，我一開始當然是拒絕，但我母親卻講出為了我這次車禍，家裡已經花了超過五十萬，要我乖乖聽話刪文。出於對家人的歉疚，我服從於母親的情緒勒索，刪掉那些FB上的貼文。院方輾轉向我表示，他們是看到我在貼文上提到他們「劉嘉修護理之家」的字樣，才「關切」我的。至今我都不知道，老人院那邊是怎麼看到我的FB貼文的。他們會定期上FB搜尋關鍵字來審查嗎？
幾個月過後，我在院內的社工向院內住民打招呼時，和他講了這件事，請他幫我向院方反應，而院方則是對社工下達噤口令，要他不要再過問此事。
家人那邊則是完全不覺得自己有做錯事。他們認為「言論自由不能無限上綱」、「言論自由都是屁，孝順才更重要」，而且他們說要我刪文是「為了保護我不受網路的傷害」，院方為什麼找他們對我施壓是因為「出錢的是我家人，院方當然會找家人談」。
在院內一次會客時，我說院方這樣打壓我的言論自由無異於共產黨，這時我爸居然說：「共產黨也不錯啊。共產黨又沒什麼不好。」這又使衝突提升。我實在不敢相信，做空軍教官做到拿終身俸的父親，會像外面那些支持共產黨的人一樣。之後我爸還說他講那句話是他的言論自由。
對家人的愧疚有多重，對他們踐踏人權、情緒勒索、道德勒索和幫共產黨說話的行為就有多反彈。同時經過一個月以來各種生活上的不適應，我對老人院的不滿也到了最高點。此時屋漏偏逢連夜雨，到112年的二月為止，好幾件糟糕事一件接著一件來。
先是在年底時，我確診武漢肺炎，並且被同房隔離的老人騷擾。和我同房的阿伯在12月31日時凌晨確診。雖然院方在他發病時就趕快帶到其他房間隔離，但我還是被他傳染。從Covid-19在武漢發跡以來的無確診在此結束。過了幾天獨自的隔離生活後，大概是在1月5號，又有另一個阿伯被送到我的房間隔離。這個姓蔡的阿伯一開始人似乎非常不舒服，來了也是一直睡覺，我也沒多想什麼。但到了6號晚上大概10點開始，那個蔡姓阿伯就開始大吼大叫，中間夾帶了不少髒話。喊一喊累了就停嘴，起勁了就繼續鬼吼鬼叫。我聽不懂台語，不懂他是在喊什麼鬼，但是真的非常吵。隔天的1月7號更是喊了一整天。下午我請護士來看他到底是怎麼了，但蔡姓阿伯一看到護士來，居然就變得唯唯諾諾，不敢講話。護士表示開個新聞給他看就沒事了，但這對裝乖的蔡姓阿伯根本沒用，護士走了他又開始大喊。好幾次我拉開隔開床位的窗簾要他安靜點，根本都沒用，他甚至還開始喊什麼「來啊，你來啊。」在挑釁我。
1月7號到8號是蔡姓阿伯鬼吼的最高峰。7號那晚我只睡了3個小時，其他時候都被他的吼叫吵得不知如何是好。8號白天，喊了一整晚的蔡姓阿伯發出巨大的鼾聲，我依然是不堪其擾，但又無可奈何。用對講機和護士講我這邊的狀況，他們表示無能為力，只要我忍耐。
到了9號，蔡姓阿伯依然會鬼叫。雖然頻率減少，但是他會沒由來地突然大喊，驚嚇到我。好不容易熬到要解封了，院方卻不知為何沒有馬上將蔡姓阿伯轉回他原來的房間，而是派人收走區隔開我和他的窗簾，讓我就在沒有窗簾的狀況下跟這個惡鄰又相處了好幾天。期間我是極力不翻身或轉頭到他那邊看他，但是他依然繼續騷擾我。幾天後的凌晨，老人院忽然警報大作。想說可能是火警警報誤觸，就繼續睡。過了一陣子，感覺忽然床搖了一下，又感覺好像有東西在旁邊。一轉頭，就發現蔡姓阿伯自己爬下床，坐在我和他床位之間的地板上，還喃喃講著：「幫我一下啦……」（當然，是用台語。這點簡單的我還是知道。）我按下對講機的呼叫鈴，請人把他抬回床上。熬到1月中旬，那該死的惡鄰蔡姓阿伯終於被轉回他原本的房間。院內的工作人員對我在確診期間遭到騷擾一事完全沒有表示，而因為院方當時的言論箝制，我完全無法將此事PO到網路上，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講這件事情，讓我非常鬱悶。
後來那位蔡姓阿伯還是跟個沒事人一樣過他的日子。每次去復健時和他在同一台接駁車上，都讓我超想要揍他一頓。
農曆新年，我當然是兩腿斷掉地迎接。再加上另一件讓我傷心事：刪掉所有以前翻譯過的書籍。
我在小島秀夫的推文看到他的書《創作する遺伝子》（台譯：創作的基因）出了台灣翻譯本，上巴哈發了篇文；這還不夠，我又到半瓶醋的FB社團發文。由於貼文的態度不佳，讓我收到了相當多的指正。過了一個月之後，我決定刪掉曾經翻譯過的所有書籍，全案終結。
我還是想為自己做一些辯解。在發文的時候，我的思緒其實很亂。車禍斷掉雙腿，拒絕了還要被搓洗陰莖，老人院生活的不適應，被老人院院方箝制言論自由，家人對人權的輕視，確診了還要被老害騷擾（而且沒有人當一回事），接二連三的鳥事讓我的情緒非常低落。好不容易有這麼一個可以暢所欲言的機會，我就口無遮攔了。我在FB那邊一開始的貼文提到：「讓有話語權的人來翻譯就有一堆人追捧。」我一直都認為媒體握有的話語權很大，一個作品的翻譯者，還是正式出版的，他的話語權也就很大。但是我在抱怨時混著這個想法進去，再加上我版權不正的錯誤在先，它在外人眼中的意思就很「三觀不正」。
隨著FB的貼文被分享，我也嘗到了鄉民的正義。
「原本想說點什麼，但還是算了。」
「刷新三觀。」
等等等等。其中最刺傷我的回覆是這一句：
「拍拍，還好您沒有被重視，不然被告是遲早的事呦，祝您新年快樂。」
我還寧可人家告我。至少讓我知道我是有能力的，翻譯的這些書是有受人重視的。畢竟在一連串打擊下，我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被多方指正後，我修改了FB的貼文，去掉我個人不符合立場的抱怨，盡量聚焦在「小島秀夫的書出台灣譯本」這個角度上。我也請有幫我說話的人刪掉他們的分享，而對方也同意。經過一個月的心理拉扯，我最後決定刪掉所有翻譯的書籍，好讓我心裡能夠認定，事情有個結束。這次的事情和老人院院方和我家人不由分說打壓我的言論自由不同，是我自己為了出名，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而違反版權在先，又沒有拿捏好發言的分寸，才落得如此下場。
之後就沒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在老人院吃飯、睡覺、復健、滑手機，忍受房外其他老人大呼小叫，還有和我同房的阿伯每天都要開來聽的寰宇新聞台。我的傷勢也漸漸好轉，從車禍五個月以後，恢復到可以下床拄著ㄇ字型助行器走路，然後是可以自行如廁，自己去飲水機裝水。在5月31日，車禍後超過半年，我離開老人院，回家繼續養傷。
回家後我和家人的關係依然糟糕。回家後沒過幾天，我又和家人大吵一架。吵完後他們拿回我的車禍保險金（「保險都是我在繳的。」），並且表示不會再管我往後的所有事情。現在我的車禍筆錄，租屋處的搬家事宜，去回收場拿回撞毀機車內的個人物品，去公司填寫文件，還有我的復健，全部都要我在沒有機車，只能夠拄著拐杖走路的狀況下獨自一個個完成。可以預期往後我會花一大筆錢在計程車費上。
如果你文章看到這邊，非常感謝你願意看這麼一大串只有憂沒有喜的經歷。這篇文章我盡可能集中在受傷這半年多來我個人的大事件，簡化這中間碰到的人物，不過還是打成了一長串。我是真沒有想到，一次預期外的睡過頭，會引發後面這麼多糟糕事。再次感謝你願意花時間看完這篇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