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小學時常和我爸的學生混在一塊,晚上就和一群大學生們在冷冷的泳池裡游泳。他們,二十歲上下,有時男生愛女生、有時誰和誰又有私人恩怨、有時誰又欠誰錢……,小小心靈記得清楚,對當時的我都不構成意義,偶爾說給我爸聽,偶爾說給其他的同學聽。

    無論他們是不是大學生,那究竟是二十多歲的風情。人生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情致,當我在前些日子再次看到他們,八成都是人父人母了,這之間也吃過不少婚筵、祝福好幾對新人,漸漸感受到他們的氣質悄悄變了,男生可能還愛女生,誰誰誰之間的怨恨仍然存在,這些,總是不能這麼容易說出口,至少,不能跟現在也是二十歲左右的我如往年般侃侃而談。

    不知從何處得知的結論,我認為不管是誰只要在社會上混一段時間,就會不知不覺地同質化,世故是社會化的同義詞,從小就聽著社會化這個詞長大,卻也沒人敢給它肯定的褒貶,人類創建了社會,是不是迎向社會才是屬於我們身為人的自然?

    我也覺得自己世故,但我的世故不是在社會上翻滾出來的,老天給我個頹喪機緣,把我暫時拉離人群,在舉目無緣之際,又贈與我天使和智慧的書本,說我的世故是七寶樓閣也恰當,但它們並不那麼脆弱,往往在我目擊人間複雜來往之際,一點也不感到稀奇或是震憾。我要感謝流放海南的蘇軾、和琵琶女同泣的白居易、與妻訣別的林覺民……

    於是,我漸漸覺得人生這一遭,並不統統是雪泥鴻爪。蘇軾在詩中是這麼說的,但當時他當局者迷,他錯估了人格的力量、誤判了歷史的淘選機制。

    我認為二十歲的每一年,都該是兢兢業業的吧!三十,似乎是你人生第一次的死亡,我所指自然不是肉身之死,而是必須面對力氣和智力上的大不如前。孔子說「三十而立」,這個立阿,難道是這麼簡單的事?吾輩之志,自然不在溫飽,三十之前,必須要找到自己心甘情願傾注青春的目標,三十之後,我們所能做的,不是冀望自己有回春的可能,而是讓自己的氣力以「中正和平」的速度把目標充滿,靜待肉身的老朽。中正和平是我在文概課聽到老師描述詩經的形容詞,詩經是中國文學的源頭,它的四言體式呈現了一種很單純、不曲折的情感,面對目標,我認為這是最恰當的心情,三十之後,把氣力花在挽救巨大的懊悔,會是很折損生命的一件事。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孔子沒有交代我們二十歲時要做什麼,似乎,二十多歲在他眼中並不算是人生的分野,它是十有五後的延續,二十多歲,還是要志於學,從書本學習知識、學習人生,然後找到可以「立」的目標。

    為此,我有深深的感慨,孔子的時代和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畢竟不同。在他那個時代最正確的道路就是成為君王的輔佐,成為士,因此孔子周遊列國狀如喪家之犬仍是不疲,反觀現在,社會存在太多的價值,在眼花撩亂之際我們往衣食溫飽那指導原則靠攏,總結出一些貌似正確的道路,賦與它權利和地位。我看見一個新的遊戲規則悄悄建立,我們尚未聽過解說就進入這場遊戲,有人贏得莫名其妙,有人輸了也沒特別難過,孔子和弟子們達達的馬蹄聲僅是時代的跫音,我們不可能瞭解再怎麼難過,還是要面對每個朝不保夕的旅程。多元價值的社會讓人生不太可能那麼窘了,三十立不立似乎不是那麼重要的議題,多元價值是個方便法門,讓多數人可以輕騎過關。

    我是容易和自己過不去的人,這個方便法門在我看來只是更艱困的習題罷。從小到大我衣食無虞、成績很好、能言善道,除了曾遭遇人際上的挫敗,一切的條件都讓我被歸在贏得莫名其妙的那一群,大人希望我珍惜所有,然後再下一成,只不過是一步之遙的事。偏偏,我在關鍵時刻質疑起遊戲規則。

    我認為質疑過遊戲規則的人當然不只有我,既然質疑起遊戲規則,必定要做個決斷,選擇原本通往世俗勝利的道路者居多罷,因為它只差那麼一簣,另外,還有人情上的壓力,如果在這時刻拋棄遊戲規則,就會被當做是讓父母失望、辜負一大群人的期待,何苦?

    我私下覺得這是東方社會裡小孩不得不的掙扎。今天上郭瑞祥老師的課他說在西方,小孩二十歲以前父母負責形塑他好的人格特質,二十歲以後的生涯就由小孩全權負責,想當什麼就當什麼,聽到這裡,心裡真是羨慕他們。

    我不認為東方人就算科學文明起步的比西方晚,憑其智力無法比他們在科學上有更多的貢獻,高中讀物理化學腦中常飄著這些想法,全部的公式和定理都是以西方科學家的名字命名,試著想舉些例子,但很幸運地,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們可能對科學有貢獻的人,是不是被我們慣有的人情扼殺得乾淨呢?當我再也想不到其他更可能的答案時,心底是無限的悵惘。

    說我不理智也好、說我不識時務也好、說我跟不上時代也好,當我這幾年一直在思索孔子的那幾句話時,就在細細地檢視自己的勝利到底是不是那麼理所當然,說到「理所當然」這四個字,又是另番心情了,歐老師常告訴我們別僅從表面現象就輕率直接逆推作者本意,世間事沒有我們所想像那麼理所當然,久之,這個詞在我腦中和輕率、膚淺成了狐群狗黨。這個想法也提供我一條線索,去理解「行路難」一類的文本和人生議題。

    我理所當然要成為成功的商業人士嗎?我理所當然要住豪宅、開名車嗎?我理所當然要成為人人稱羨的對象嗎?這些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既然想要解它們,就只能問自己一個再實際不過的問題了:

    我自己想不想讓生活變成那個樣子?

    昨天和小傑到師大吃完感恩節大餐,心血來潮夜訪文學院,應該說是夜訪用功的歐麗娟老師罷。第一次沒有預約就殺到人家辦公室叨擾,當時我心很緊張,猶豫要不要推開老師研究室那油漆有點斑駁的門,小傑毫不顧忌就推開它,迎接我們的是老師的狗KUKU,過不久戴著超大鏡片老師跑過來應門,果然老師所言不虛,她是以校為家的人。

    接著是和老師在闃靜文院長廊連續三個小時的談話,當然我也聊及剛才提到那幾個問題,老師似乎在幫我做心理建設,她提到「相對被剝奪感」的概念,她問我:「假如此刻你選擇轉換人生跑道,過了十幾二十年,你的同學都成為公司的總裁、董事長,出入都是賓士代步,說不定還有私人直昇機,但你的薪水就是不如他們,你會不會心底不平衡?」

    老師的問題很實際,都是很可能發生的事,我私下揣測,要說自己完全沒有「相對被剝奪感」是不可能的,除非我已完完全全超脫在這相對世界之外,我沒法完全消除它們,但可以降低它們的強度。不過有一點是老師沒有提到的,那就是這些光鮮外表背後的黑暗,於是我可以造個問題來問自己:

    「假如此刻我選擇轉換人生跑道,過了十幾二十年,你許多同學都還沒有結婚,有結婚的也沒時間好好維繫家庭,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幾乎是以公司為家,生活唯一的放鬆就是睡覺,我想要這種人生嗎?」

    大一財金入門課常請來在業界傑出的學長姊回來演講,每每演講之後我都喜歡問有關家庭、生活品質的問題,回答常是像我造的題目那樣,其他同學們通常對他們有多麼光鮮亮麗有興趣,似乎只有光鮮亮麗就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我不瞭解這類人腦袋運作的模式,但這些傑出學長姊背後的不圓滿常存在我的心中無法忘懷,我能很堅決地說自己不想過這種人生,就算再怎麼優渥的薪資、多麼高的社會地位。

    我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很正確的,當我們在做決定時要考慮的重點不是在選項提供的條件,而是它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機會成本」,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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