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美国国债违约，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美元是全球储备货币，美债是全球储备资产。自布雷顿森林体系以来，尽管经历了1979年代的动荡，美元和美债在今天国际金融体系内的地位却从来没有受到过挑战。

一种声音认为，美元和美债的坚挺是因为作为全世界最重视“信誉”的资本主义商业社会的“灯塔”，强大如拥有金融科技和军事霸权的美国政府是绝不会允许美元和美债违约的。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美国历史上至少有6次政府违约。而其中的两次（1933年和1971年）重量级的违约事件甚至分别塑造了今天的美国和今天的全球金融体系。

1790年违约（独立战争）

该国的第一次违约发生在其成立后不久，当时乔治·华盛顿总统签署了1790年的《资助法》。通过这项法案，美国新成立的联邦政府承担了其组成各州在独立战争期间累积的战争债务。

虽然各州债务的债权人最终因该法获得收益（因为各州更没有能力及时偿付款项），但该法案还将这笔债务的利息推迟了10年，直到1801年才支付。

这就是违约——因为及时支付本息是信贷的根本。

1861年违约（南北战争）

在南北战争期间，为了为战争融资，美国联邦政府于1861年开始发行我们所知的今天形式的美元。依据当时的规定，联邦政府发行的美元是活期票据，可以按指定的兑换率兑换成黄金。

然而当美元持有者要求“赎回黄金”之时，联邦政府在1862年1月拒绝赎回申请。此后的一段时间内，美元成为“法定信用货币”（Fiat Currency），无法按需赎回黄金。

法定货币法于1862年2月首次实施，而且具有追溯力——愤愤不平的人为此诉至最高法院。1869年，法院在Hepburn v. Griswold一案中裁定，将法定货币法回溯应用于这些法律颁布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债务确实违宪。

这一判决激怒了当时的总统尤利西斯·S·格兰特 (Ulysses S. Grant)，他于1870年向最高法院任命了两名新法官，他们自愿接手Knox v. Lee案和Parker v. Davis案。

新任命的最高法院不负所望，于1870年12月裁定法定货币法追溯过往合宪，推翻了Hepburn v. Griswold已经结束一年的判决。

遵循判例法的法治社会的好处就是，法官说你合法你就合法。

1933 年违约（第一次世界大战）

1917年，在美国正式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美国国会通过了第一和第二自由债券法案为战争融资。这项措施允许美国财政部发行不超过一定限额的长期和短期债务，而无需像之前那样为每美国政府的笔借款寻求国会的单独授权。《第二自由债券法》被广泛认为是当今债务上限的立法根源——今天看起来作为限制政府债务上限的立法在当时却是为了突破政府债务的限制而立，因为自此法开始美国政府拥有了很大程度上自由发行和增加债务的能力。

这些自由债券有别于许多后来的美国国债的一点，在于其中的“黄金条款”：该条款承诺美国政府将以黄金赎回这些债券。

1933年的小罗斯福总统 (Franklin D. Roosevelt)宣誓就职时，美国正处于深刻的大萧条之中，经济一片混乱。为了稳定局面，逆转萧条，小罗斯福总统开始执行强力的新政，其中最重要的有两条：大幅增加政府支出和福利，以及让美元脱离金本位。这种做法立竿见影，市场上的流动性顿时充沛起来，而政府支出的增加降低了失业的同时刺激了消费。但这带来的直接问题就是美元直接沦为了“法币”。对于富裕的Old Money而言，强制向政府出售私人黄金然后忍受政府滥发钞票导致货币兑黄金大幅贬值是对他们的赤裸裸的抢劫。

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元脱离金本位并要求私人强制出售黄金就是美元和美国政府向所有美元持有者的直接违约。美国富裕的工业家和银行家酝酿了一次纳粹政变以图“拨乱反正”。

但这是美元的违约，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美债”的违约。

现在再让我们看1917/1918年依据第一第二自由债券法发行的国债。这些国债明确注明了其持有人应获得美国政府的黄金偿付。但美元已经脱金了，黄金已经国有了，黄金的价格翻了几番。那些贪婪的债权人怎么能够指望再从国库里把黄金又要回去呢？

应罗斯福总统的要求，国会通过了一项“确保美国硬币和货币价值统一的联合决议”。该决议规定，一切以黄金作为支付要求的债权人权利（因该对该权力的主张阻碍了“国会调节美元价值的权力”）而为非法，应以美元法币代替，且溯及过往。这意味着这些基于第一第二自由债券法发行的债券上面白纸黑字写明的用黄金支付义务违法，债权人不得主张。

为此，最具有法律意识和契约精神的美国公民前后共提起了四起法律诉讼并最终提交至最高法院。1935 年 2 月，最高法院以 5-4的投票结果认定国会决议符合宪法。撰写多数意见的首席大法官查尔斯埃文斯休斯称该决议“不道德”但合法。“尽管我对这种拒绝履行美国债券的庄严承诺表示遗憾，”多数派成员哈兰·斯通法官写道，“政府通过行使主权权力……已使其自身免于承担债务” （“the government, through exercise of its sovereign power…has rendered itself immune from liability”）

向主权国家借款，也是要承担风险的。作为主权国家，他只需要出台一个法律就可以免除。是否赖账只在于它是否愿意。

1968年违约（越南战争）

继黄金债券违约之后，美国政府在1968年又对银票违约。这些银票在1878年至1967年之间发行，票面上写道：“这证明已经在美利坚合众国财政部存入一元银币，可按要求支付给持票人。”（“This certifies that there has been deposited in the Treasur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one silver dollar, payable to the bearer on demand.”）

在1968年5月14日，美国财政部忽然宣布，截止1968年6月24日，所有银票均不得再兑换白银。在此期间，所有持票人需本人亲自到纽约或旧金山的联邦储备银行持票核证兑换。期限一过，该票据仅可兑换美联储指定的票据。

有了之前黄金和金币的前车之鉴，也确实没有人胆敢径自向政府伸张权力了。

1971年违约（越南战争）

1971年违约的是尼克松总统领导的政府。自二战结束布雷顿森林体系建立以来，美元重新与黄金挂钩，而世界其他主要国家货币与美元挂钩。

这个系统持续了一段时间。然而，随着复苏的欧洲和日本经济的快速增长，美国又陷入越南战争的泥潭不可自拔，大量的美元充斥着世界。这显然不可能持续，而许多精明的国家很早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法国人的带头下，许多国家开始要求用黄金来换取他们持有的美元。这使得美国的金库就像是一个受到挤兑的银行。这种黄金“挤兑”在1971年春末达到高潮，世界各国开始纷纷赎回数亿美元的黄金。这些赎回，再加上通货膨胀和高失业率的双重压力，已经严重威胁到美国已经被战争折磨的疲惫不堪的经济。

尼克松总统于1971年8月13日在戴维营与高级经济顾问和白宫顾问举行会议，以采取应对措施。新任财政部长约翰·康纳利提出“暂停”关闭黄金窗口。他解释道：这不是向美国无法控制的全球经济力量投降，而是在动荡的世界中展示美国的实力。为了应对可能带来的货币贬值和通胀冲击，尼克松政府额外提出了一项工资和价格管制计划，以配合黄金窗口的关闭。8月15日的一个星期日晚上，他出现在电视上向全国说明他的观点：

"战争造成的人为繁荣最残酷的后果之一就是通货膨胀。通货膨胀掠夺了每一个美国人，你们每一个人。那些退了休并靠固定收入生活的2000万人——他们受到的打击尤其严重。家庭主妇发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平衡家庭预算。8000万美国工薪阶层一直在勤奋的工作。但从1965年到1969年这4个战争年份，你们的工资涨幅都被物价增长消耗完了。你的薪水可能更高了，但你的境况并没有好转。
我们在应对生活成本上涨方面取得了进展。从1969年每年（通胀）6%的高点，到1971年上半年，消费价格的涨幅已降至4%。但正如我们与失业作斗争的情况一样，我们能够而且必须做得更好。
现在是采取果断行动的时候了——采取行动打破价格和成本螺旋上升的恶性循环。
我今天下令冻结全美所有物价和工资90天。此外，我呼吁企业将工资价格冻结扩大到停止支付所有股息。
通过共同努力，我们将打破通货膨胀的螺旋，而且我们将在没有压制经济和个人自由的强制性工资和价格控制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
过去7年，平均每年发生一次国际货币危机。现在谁从这些危机中获益？不是工人；不是投资者；不是真正的财富生产者。获利者是国际货币投机者。因为他们在危机中茁壮成长，正是他们帮助创造危机。
最近几周，国际投机者一直在对美元发动全面战争。一个国家货币的强弱取决于该国经济的强弱——而美国经济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强大的。因此，我已指示财政部长采取必要行动保护美元免受投机者的侵害。
我已指示康纳利国务卿暂时停止将美元兑换成黄金或其他储备资产，除非确定的金额和条件符合货币稳定和美国的最佳利益。"

尼克松所说的“暂停”是永久“暂停”。

美国政府违反了根据布雷顿森林协议将外国政府持有的美元兑换成黄金的承诺。而由于该承诺是整个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基础，这直接导致了该体系的终结。这也是美国对全世界美元持有人的违约。

康纳利直言不讳的告诉他心烦意乱的欧洲同行：“美元是我们的货币，你们的问题。”

1979年违约

美国违约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1979年5月9日，《华尔街日报》刊登了一篇报道：

“1979 年 4 月 26 日到期的国库券投资者被告知，美国财政部无法向个人投资者支付到期证券。财政部还延迟赎回了 1979 年 5 月 3 日和 5 月 10 日到期的国库券。财政部将这一延迟归咎于过多的小投资者参与投资了这批债券，以及国会未能及时对4月的债务上限立法，以及用于准备检查时间表的文字处理设备的意外故障。”

在1979年的三周时间里，美国财政部未能按时寄出总计1.22亿美元的支票。

诉讼再次接踵而至。Claire G. Barton诉美国的集体诉讼要求美国政府支付未寄出赎回支票期间的利息——1979年正值沃克尔时期，利息非常之高。

但美国财政部认为它完全没有责任，财政部的法律依据的是最高法院1937年在Smyth诉美国案中的判决，这是另一起就黄金条款问题（见上文1933年违约）提交至最高法院的案件。在该特定案例中，当时的最高法院认为“即使本金支付出现违约，政府也没有义务支付利息。”

最终，这次违约事件控辩双方选择在庭外和解。

什么是真正的违约？

回顾以上这六次违约事件，许多 “专业人士”都倾向于仅采用“债券违约”的字面意思来理解。即如果债券的票面义务得到了履行，就不能算是“违约”，而对无论这种票面义务的理解在不同时空环境下可能天差地别。这样看来，最具影响力的两次违约事件，即1933年美元对内脱金以及1971年美元对外脱金这两次影响最为深刻的美国违约事件便被排除在外。

2022年5月拜登政府曾一度要求所有美国和欧洲的银行禁止向俄罗斯国债的债权人支付到期债券的本息，这一政策导致了市场上关于俄罗斯政府“违约”的巨大讨论。

但这起事件，连同之前美国英国和欧盟冻结俄罗斯、阿富汗、委内瑞拉等主权国家的美元外汇储备和黄金储备，甚至将这些国家的银行排除出SWIFT体系，从而导致这些被制裁的国家的政府无法对内或者对外履行其支付义务，这到底是这些国家政府的债务“违约”还是作为中性流通手段的美元货币的违约？美元本身就是美国的信用，需要确保一切的美元持有者能够在公开的市场广泛的使用和交易，用于购买商品或者偿还金融义务。而一旦这张兑现价值的手段依据美国的国内法被消除，美元对于这些持有人而言就成了废止一张，美国政府就是事实上的违约。

进一步引申开来，抛开地缘政治因素不谈，美元的信用的基础是美元自身的购买力。一旦美元无法购买到相当的商品，或者其购买力大打折扣，这毋庸置疑又是一种不那么显眼的违约。

正如尼克松总统在1971年讲话中的精确论述那样：那些退休金领取者是美国通胀的最大受害者，因为由于已经不再工作，他们的退休金无法随着通胀和社会工资的增长而增长。

美国政府正在积极寻求与中国脱钩，并尝试将产业引回美国。他采取的策略包括关税和贸易战，技术禁运，强迫势力范围内的企业搬迁（如台积电），以及天量的产业补贴。这些政策全部都是通胀性的，而这一切造成的通货膨胀都不可能通过美联储的利率政策得到改善。即使如此，美联储依然采取积极的鹰派货币政策，大幅提高利率，使得从房产到股票到债券的一切资产承压。

这些激进的利率政策加息最终如果压垮了资产价格——很显然是今天的美联储孜孜以求的结果，退休人员所持有的天量资产价格缩水则是对这些人的双重暴击。

美国婴儿潮及之前一代（1964年之前出生）人口持有美国财富的70%以上。高通胀和高利率长期并行是对这一代人的掠夺。这与1933年美元脱离金本位的后果几乎一致，是对美国国内的违约。

因此让我们忽视那些关于美国债务上限导致国债违约的根本不着调的辩论。这不过是转移焦点的虚晃一枪。

今天的武器化美元、通胀和加息是1933年和1971年的重现。这一切都没有之前两次那么富有戏剧性。所有人的焦点都盯着国会山的闹剧的时候，每一个人，包括美国人，都正在享受来自自由之巅和民主灯塔的温柔一刀。

建议大家都去看李笑来，我觉得他真的是说的太好了。共识就是用来破坏的，子弹就是用来打出的，韭菜就是用来收割的。

之所以共识没有破坏、子弹没有打出、韭菜没有收割，那只是因为没到时候，或者是破坏了别的东西、打出了炮弹、收割了白菜。

王朝的治乱周期是什么？直白来说就是在一段时期内建立共识的收益大于破坏共识，在另一段时间内破坏共识的收益大于建立共识——翻译成大家都能听得懂的话，叫做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但是历史的车轮子有因为魏蜀吴三分天下就停了？还是三家归晋就停了？

违约就违约，荷兰当过霸主，西班牙当过霸主，大英帝国当过霸主，但是世界还不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好？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美债违约只会让人类拥有一个更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