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霈穎三歲時站在庭院美人蕉前。(羅青提供)
羅霈穎三歲時站在庭院美人蕉前。(羅青提供)
儘管改名羅霈穎,家人私下仍叫她小玲或璧玲。(本報資料照片)
儘管改名羅霈穎,家人私下仍叫她小玲或璧玲。(本報資料照片)
于彭《藏在石頭裡的桌子》局部,1986作。(羅青提供)
于彭《藏在石頭裡的桌子》局部,1986作。(羅青提供)

編按:藝人羅霈穎猝逝,今天舉行告別式,大哥羅青特別撰文追憶兄妹情。羅青與妹妹相差整整十二歲,而屬龍的二哥,則和她相差八歲。年齡的差距,造成了他們兄弟與妹妹,似遠實近,又時近時遠的特殊關係。

楔子 羅青是誰?

本來一般人是這樣問的:「羅璧玲是誰? 」──答案當然是:「噢!羅璧玲是羅青的妹妹!」後來,卻全都變成這樣問:「羅青是誰?」──「啊!是羅霈穎的哥哥!」好像任誰都可以這樣不假思索的回答。

儘管妹妹三十歲以後,為了各式各樣的原因,把身分證上的名字,改成了「羅霈穎」。我們家人親戚,私底下還是改不了要叫她「小玲」或「璧玲」。

一你比大哥哥都還要高

我們兄妹二人都屬鼠,因此妹妹小我整整十二歲,而比她屬龍的二哥,則小了八歲。年齡的差距,造成了我們兄弟與妹妹,似遠實近,又時近時遠的特殊關係。

三十二歲青春年華正盛的母親與四十歲事業蒸蒸日上的父親,整天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一個口含白金湯匙的女娃娃,喜出望外之情,可想而知。他們對這顆天上掉下來的掌上明珠,疼愛有加,百般嬌寵,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了。對父母來說,女孩子遲早要走上,嫁人結婚,相夫教子的道路,小時候稍微驕縱一點,應該沒什麼關係,等長大懂事之後,必定會自然而然的安分下來。女孩子家嘛,怎能照男孩那樣養。

這,看在我們兄弟眼中,總覺得有點不對勁,與我們先前所接受的家教,大相逕庭。當初讓我倆分別剃著光頭、小平頭,吃盡各種苦頭的「嚴刑峻法」,到了妹妹這裡,全都不修而廢,整個倒退到一個無政府狀態!這,怎麼得了。

對我來說,嚴厲受罰的往事,年代似乎已經恐龍,早就痂落疼忘,帳無從算,計不再較。弟弟則不然,手心屁股的諸般疼痛,記憶猶新,看到當初恢恢的法網,現在疏而全漏,形同虛設,難免生出護法天王主動出擊,嚴格執法的雄心。

十七八歲的楞小子與八九歲的小丫頭,大鬥其法,吵吵嚷嚷,攻防進退之間,真真假假,充滿了滑稽打鬧劇的歇斯底里,成為日後妹妹戲說從前加油添醋的好題材。兩年不到,聯考一再受挫的弟弟,抽中了偉大的特種部隊上上籤,開始在「報告班長」的響亮口號下,下海上山,發揮他過人過剩的精力,這一段兄妹大戰的辛辣酸甜回憶,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我考入輔仁大學英文系時,妹妹才剛要自幼稚園畢業。她念的是天主教若石幼稚園,就在我家花園洋房旁邊,僅一巷之隔,從二樓臥室外蔭涼的大陽台上,穿過花園樹叢,便可俯視沿巷而築的紅磚牆內,小朋友玩樂歡鬧的畫面。

頑皮的弟弟也是該園的傑出校友之一。他老是在操場上被王神父揪耳朵的英勇事蹟,在親友間傳頌一時,這是媽媽親眼偵查到的。乖巧的妹妹,則是神父修女的最愛,因此她最喜歡的小老師,也就常常順便親自送她回家,久而久之,與家人便成了朋友,一直保持聯絡至今。她就是後來榮獲聯合報小說大獎的名作家許台英。

妹妹的幼稚園生活,可謂多采多姿。比我上幼稚園時的花樣,多出了好幾倍。她兩歲半時,台視已經開播,常常跟母親隨著歌唱節目練唱。母親生性喜歡唱歌,在青島倉口小學當過老師的她,邊彈風琴邊教唱,是必備的看家本領之一。因此我們家三個小孩,也都喜歡開口高歌。據云,我一歲多就能隨母親唱完〈中國童子軍〉這樣高難度的歌曲。直到現在,這首歌的旋律,仍盤旋在我腦中,揮之不去。

我嘛,只是會唱歌而已,弟弟則更進一步,學會了彈吉他。後來他死纏爛打,硬逼著父親,設法從香港為他買來一套最新式的電吉他,讓他興匆匆的去籌組他那沒多久就解散的電吉他合唱團。

只愛書畫的我,樂器緣淺,完全與絲竹管弦、吹拉彈奏無涉。

父親非常喜歡拉胡琴,不時自拉自唱一段《四郎探母》,雙眼微濕,懷念自對日抗戰後,一別三十年留在湖南鄉下的祖母。母親常彈風琴,家中電視機的斜對面,便靠牆擺著一台腳踏風琴,不時傳來母女二人練唱的歌聲。幼稚園每年舉辦的親子園遊會、聖誕節晚會,還有各種比賽,都少不了妹妹參加,擔任要角。只見她一會兒打扮成仙女,揮舞彩帶;一會兒變裝成俏皮村姑,擺弄花籃,載歌載舞,活蹦亂跳,成了全家的開心果。

我因為得緣隨溥心畬習畫的關係,父母在我書桌旁,安排了一張小畫桌,供我專用。於是這張有筆墨顏料的桌子,便成了妹妹的最愛。有一天晚上,做完功課,我摹仿畫牛名家梁中銘,在一張台灣棉紙上,用簡筆塗了一頭半身浸泡在河水裡的台灣水牛。第二天,放學回家一看,水牛不見了,畫面上只剩下了一塊大黑石頭。這一定是小玲幹的,我心裡有些冒火。沒想到妹妹卻一嘴墨汁的跑了過來,邀功請賞的說:「我讓牠躲到大石頭後面去睡覺了!」

這張畫現在流落何方,已不可考。但二十年後(1968)畫家于彭(1955-2014)作了一張大畫相贈,並請我題名,我發見畫中大黑石頭中,藏了一張桌子,便不假思索的,沾筆濡墨,題了「藏在石頭裡睡覺的桌子」幾個大字。轉眼細看全畫,樹石之間,有大小子也有小姑娘,還真有些當年桌上兄妹塗鴉的樣子。

還記得有一次,妹妹在院子裡,看到從成功嶺放假回家的我,一身戎裝,好不羨慕,拉著我,一會兒要這樣,一會兒要那樣,一會兒又要與我合照,稚態可掬。只看她跑到一株高及我胸的美人蕉前,問我說:「大哥哥,你看是我高?還是花高?」「傻啊瓜!當然是花高!」我漫不經心的回答。「不嗚對!」她翻著白眼反駁。「嗼嗯?」我噘嘴愣了一下,腦筋一時還沒有轉過來。「只要大哥哥把我抱起來,不就比花高了嘛!」她大聲笑著說。於是我順勢把她高舉過頭,咧著嘴,對半空中咯咯大笑的她喊道:「這下,妳比大哥哥都還要高。」

快滿六歲的她,已經很會做妹妹了,而我這個笨丘八,總是被動的,似不會又好像會的,才剛剛開始學習,怎樣做妹妹的哥哥。

這一學,就學了半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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