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堪称「古今中外经典爱情诗词名著背后的故事」,却鲜为人知?

有哪些堪称「古今中外经典爱情诗词背后的故事」,却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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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鄉子•惘然記

小微許回

五月

雙影印青苔。肩並熏風款款來。過盡晨昏仍不覺,相偕。小巷呢喃蔭綠槐。

我是雪皚皚。君是初陽耿素懷。山自失棱天自合,無猜。只恐情濃化不開。

六月

鐵甲滿長安。君著白衣去不還。衣上血痕須錯認,讕讕。猶畏高街有應黿。

已慣莫能言。已慣相思苦自瞞。偶過廣場偷一瞥,軍轅。記得當時放紙鳶。

廿年

舊夢惘然醒。膝下嬌兒鬢腳星。莫向庭前深樹望,青青。誰倩紅禽喚我名。

是我負前盟。君亦何其負我輕。泉下相憐還速忘,猙獰。歲月於今是永刑。

那些爱情,从未老去-邂逅经典爱情诗词

导语


非常喜欢中国古典诗词, 那些经典的爱情诗词及背后的故事,美得让人心醉! 诗词,是一种韵律之美, 往往只因一个字,让人回味无穷!诗词,犹如花的芬芳,它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诗词的香味,更充满了中国的味道, 使我更喜爱《中国诗词大会》! 诗词古老的咏叹,却能撩拨年轻的心弦,它言有尽,而意无穷,它在时光中停留等待我们去遇见,懂得、欢喜。我们播下诗意的种子,收获人生的万紫千红。

一首首流传千古的爱情诗词,一个个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岁月流转,沧海桑田,从李白、李煜到苏轼;从卓文君、李清照到柳如是,当生命的夏花绚烂绽放,美好的爱情便已悄然来临。爱情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掬取古代爱情诗歌中的朵朵浪花,感受情爱之真、人性之善、艺术之美。诗词作为古人的情感寄托,寓意十分丰富,而其中关于爱情的诗词以及背后的故事同样可以穿越千年时光,仍然让今天的人们对那些经典的爱情诗词及背后的故事,美得让人心都醉了!

于是,一篇篇感天动地的爱情诗作从笔端流出:无论是“两情若是久长时”的情意绵绵,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哀婉惆怅,这些饱蘸了旷世之才,深厚情感的泣血文字,一经面世便凝固成经典,为世间留下一段段关于爱的永恒记忆。”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白玉高楼看不见,相思须上望夫山”,”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在这一首首脍炙人口的爱情诗词背后,哪一首诗最能让你产生共鸣?其背后的爱情故事深深感动着你呢? 王国维说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历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你是否能领略其独到的引伸见解?

诗人们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之下,写下了这些如梦如幻般的传世佳作?历经沧桑岁月,他们又见证了怎样的爱情传奇呢?那些或缠绵悱恻、或相思入骨、或至死不渝的诗歌里隔着几千年时光仍有着我们心中最美的爱情模样。但爱情的模样有千百种,纵然我们相爱,对于这些诗词中誓言,却也有不同的诠释。

爱情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重要主题。本文依循先爱情、后婚姻发展的先后阶段,梳理和分析中国古代爱情诗歌中表现的各种情态,让人体会到不同时代、不同题材、不同体裁爱情诗歌的风格差异,更为真切地领悟到中国古典爱情诗歌多姿多彩的情感空间和风姿绰约的艺术魅力,产生更富诗意的想象和深切的体会。

沿着古人恋爱、结婚的不同经历,按照“少女怀春”、“男士多情”、“青春邂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合欢绸缪”、“伤心南浦”、“别梦依依”、“相思愁怨”、“久别重逢”、“往事如烟”、“曾经沧海”这些专题,讲析不同类别爱情诗歌的情感空间和艺术魅力。展示最有代表性的古典诗作,体会古典诗歌当中的情爱之真、人性之善、艺术之美。


摘要

少女怀春

春的撩拨唤起少女的春情。怀春少女对于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展现了风姿各异的春思情态,也流露出莫可名状的忐忑以及种种矛盾复杂的心态。

男士多情

倜傥风流的才子被理想佳偶吸引得心驰神荡、意乱情迷。他们如饥似渴地慕恋绝色美人,为之浪漫痴想、神魂颠倒;单相思的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惆怅怨恼。

青春邂逅

青年男女偶然相遇,被对方的容貌身姿、举止风度深深吸引,强烈的欲念油然而生,擦出一见钟情的火花,刹那间的心灵碰撞充满着摄人心魄的迷醉与诗意。

花前月下

才子佳人青春邀约,带着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密林幽会,水边欢唱,尽享缠绵悱恻的柔情蜜意。临别时分,他们依依难舍,互赠信物,寄托永结同心的憧憬与期盼。

海誓山盟

热恋中的青年男女经常指天发誓,或以松柏譬喻,突显执著爱情的坚贞不渝。痴情男女甚至希望化身为情人的衣领、腰带等等物件,以此表达朝夕为伴、长相厮守的美好心愿。

合欢绸缪

步入婚姻殿堂的青年男女,陶醉于新婚的欢乐,两情绸缪的温馨。新婚娇妻常与春花争美斗艳,尽显娇憨、自矜的动人情态,也留下了闺房调笑的盎然谐趣。

伤心南浦

情人相别,从别前的缠绵情语到别时的不舍、叮嘱,再到别后的无限相思。此类诗歌灵活运用情景交融、对比衬托、虚实结合、细腻白描、心理刻画、复叠语句等艺术技法,使得离别深情的抒写更加形象传神、真切感人。

别梦依依

相爱的情人离别之后,各自忍受着孤身独处的凄凉。他们常常借助缥缈梦境来一解相思之苦,既有痴情梦寻的执著艰辛,也有梦中欢娱的缠绵旖旎,更有梦醒时分的悲怆凄楚,从而为古代爱情诗歌增添了朦胧浪漫的色彩。

相思愁怨

描写男女相思愁怨的古代诗歌浩如烟海。由于角色对象的迥然相异、表达手法的丰富多彩,此类题材的诗歌作品构成异彩纷呈的艺术世界,展现出各色人等的情爱心理和深挚感人的相思情态。

久别重逢

备尝离别之苦的男女久别重逢。他们欣喜若狂,互诉相思之苦,珍惜重聚的良缘;破镜重圆的夫妻更多饱经沧桑的人生感慨。离乱时代的重逢,则另具一番旋聚旋别、悲欢交集的复杂况味。

往事如烟

中国古代诗歌中的失恋、弃妇之作,流露出被抛弃的抒情主人公自怨自艾、悲愤激烈,或者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经历了爱情失落的男性主人公追忆逝水年华,则表达出人面桃花的咏叹、往事如烟的惆怅。

曾经沧海

古代殉情诗歌,以决绝的态度表达爱情的忠贞不渝,产生令人感佩的精神力量。大量悼亡诗歌则通过触景伤情、睹物思人、追怀往事、细诉衷肠、痴情想象等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异常细腻地传写出刻骨铭心的伤悼之情。


正文


都说爱情是这世上最难描述的情感,无形却比有形之物沉重,无声却比有声之音动人,无色却比绚丽之景引人入胜,无味却比珍馐甘露令人垂涎。爱情可以神秘无踪迹,可以圣洁如雪莲,但若用世间一切言语去概述,也不得其要领。归根结底,是因为爱情简单易得,一个眼神能够确定;同时爱情也可遇不可求,耗尽一生空等候比比皆是。

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爱情。瓦西列夫《情爱论》指出:爱情是“在传宗接代的本能基础上产生于男女之间、使人能获得特别强烈的肉体和精神享受的这种综合的(既是生物的,又是社会的)互相倾慕和交往之情”。情爱是人的生理本能和基本权利,爱情是人类精神活动中最富于诗情画意的追求。爱情固然不是生活的全部,但完美的生活必然包括完美的爱情。歌德说:“人生之中有爱情,就恰如自然界有春天,大地上有鲜花。”雨果也说:“生命是一朵花,爱情是花蜜。”因此,对不可名状的爱情的热烈向往、痴狂追求与衷情歌唱,就成为诗歌的主要题材。正如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所说:“人与人之间的、特别是两性之间的感情关系,是自从有人类以来就存在的。性爱特别是在最近八百年间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和地位,竟成了这个时期中一切诗歌必须环绕着旋转的轴心了。” [1] 清人袁枚也指出:“夫诗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诗。诗所最先,莫如男女。” [2]

从古至今,不论文人墨客,还是市井贩夫,不论政吏权贵,还是歌姬舞女,都在用自己的文字来表达爱情的含义。中国古代的爱情诗经历了《诗经》《楚辞》时代、魏晋南北朝时代,到了晚唐李商隐的无题诗,近体诗歌抒写爱情的功能和技巧发展到了极致。与此同时,中唐以来兴起的曲子词凭借其合乐歌唱、长短参差的体裁优势,逐渐取代了近体诗表现爱情的地位,成为晚唐、五代以来描写爱情的“专业户”,从而形成了宋代所谓“诗词分疆”的功能定位、“诗庄词媚”的风格差异。钱锺书在《宋诗选注·序》中指出:“宋代五七言诗讲‘性理’或‘道学’的多得惹厌,而写爱情的少得可怜。宋人在恋爱生活里的悲欢离合不反映在他们的诗里,而常常出现在他们的词里。……据唐宋两代的诗词看来,也许可以说,爱情,尤其是在封建礼教眼开眼闭的监视下那种公然走私的爱情,从古体诗里差不多全部撤退到近体诗里,又从近体诗里大部分迁移到词里。” [1] 因此,抒写花前月下的儿女情思就成为了唐宋词最为擅长的题材。宋朝以后诗词、散曲、民歌当中对于情爱的抒写,意蕴丰富,别具魅力,为中国的爱情文学增添了多样的风采。

勃兰兑斯深刻揭示了爱情文学的时代价值:“在文学表现的所有情感中,爱情最引人注意;而且,一般来说,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深。了解人们对爱情的看法及表现方法对理解一个时代的精神是个重要因素。从一个时代对爱情的观念中我们可以得出一把尺子,可以用它来极其精确地量出该时代整个感情生活的强度、性质和温度。” [2] 本书依循爱情、婚姻发展的先后阶段,掬取古代诗歌长河中的一朵朵浪花,形象展现青年男女在爱情、婚姻各个阶段的情感变化和心态特征,同时也体会到不同时代、不同题材、不同体裁爱情诗歌的风格差异,更为真切地感受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情爱之真、人性之善、艺术之美。

少女怀春

春的撩拨唤起少女的春情。怀春少女对于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展现了风姿各异的春思情态,也流露出莫可名状的忐忑以及种种矛盾复杂的心态。

《诗·鄘风·载驰》云:“女子善怀,亦各有行。”是说女子多情善感。《诗·召南·野有死麕》亦载:“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所谓“怀春”,即“思春”,因情欲萌动而产生求偶欲嫁之念。少女怀春,是一种极自然的生理现象,也是一种美好的感情体验,德国文学家歌德在《少年维特的烦恼》中即称:“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怀春少女对于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期待和莫可名状的忐忑。

◎春情萌动◎

◇青春的苦闷

怀春少女情窦初开,顾影自怜,常常生发出难言的青春郁苦。南朝神弦歌《青溪小姑曲》是一首民间娱神的祭祀歌曲:“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青溪水神庙里的小姑塑像面对熙熙攘攘的瞻仰人群,天生丽质,却“独处无郎”;在她泥塑雕像黯然神伤的眉宇间,分明充溢着芳心难托的郁苦。这样的情状正如舒婷《神女峰》诗歌所咏:“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花间词人张泌《蝴蝶儿》词则以人、物莫辨的形态,抒写女子的感伤春思: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著淡黄衣,倚窗学画伊。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胭脂,惹教双翅垂。

一位妩媚的少女面对三春芳华、彩蝶纷飞的美好图景,心中充溢着青春的喜悦,情不自禁地倚靠窗儿学起画蝴蝶来了。她“初著淡黄衣”,自己的心情也如蝴蝶一般生动地飞扬。但是就在此刻,内心的情感在外物刺激下发生了陡转,她由双双对对飞舞的彩蝶联想到人生的伴侣,自己闺阁深锁,纵然青春红颜,却不如纷飞的双蝶那样自由自在,于是禁不住落下了伤心的眼泪。“无端”二字就像是皇甫松词里的“无端隔水抛莲子”(《采莲子》)那样,将少女从充满青春向往到陷入情爱苦闷的心理变化,描绘成连她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的微妙过程;少女伤春情怀的萌动,就在瞬间由于外物的触引而真切地传达了出来。最后一句更是移情入画,画面中双翅的低垂,实则折映出女子此刻低迷的心态;这“双翅垂”的蝴蝶正是那位愁闷少女的自我写照,成为青春苦闷的一种象征。清人陈廷焯《云韶集》卷一评之曰:“妮妮之态,一一绘出。干卿甚事,如许钟情耶?” [1]

◇春的撩拨

春,在一年四季中是一个清新美好的季节。它往往代表万象更新、朝气蓬勃、青春年华、秀丽迷人等等意蕴,同时又常与青年男女的爱情密切相关。人们习惯以此来形容女性娇美的姿态,例如称娇艳的女子为“春娇”(梁鍠《狷氏子》:“忆事临妆笑,春娇满镜台。”)、“春人”(杨慎《扶南曲》之一:“春人辞曲房,罗绮杂花香。”),形容女子的眉毛为“春黛”(吴均《楚妃曲》:“春妆约春黛,如月复如蛾。”)、“春山”(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形容女子姣好的面容为“春色”(柳永《梁州令》:“一生惆怅情多少,月不长圆,春色易为老。”)、“春华”(何景明《明月篇》:“红闺貌减落春华,玉门肠断逢秋色。”)、“春缬”(杨基《金陵对雪用苏长公聚星堂禁体韵》:“脂凝香靥罢晨妆,脸晕微涡散春缬。”),将女子的秀发比喻为“春云”,将女子的眼睛比喻为“春水”,将女子的手指比喻为“春葱”、“春笋”等等。相应地,称男女相爱的情意为“春情”(王融《咏琵琶》:“丝中传意绪,花里寄春情。”)、“春意”(南朝乐府民歌《子夜四时歌·春歌》:“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称男女情歌为“春歌”(李珣《酒泉子》:“别情遥,春歌断,掩银屏。”),称男女之间的缠绵欢爱为“春风一度”,表达恋情的书信为“春词”,彼此的相思之病为“春病”,等等。

春天是万物复苏、生长、繁盛的季节,即如《吕氏春秋》所云:在孟春,“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繁动” [1] ;在仲春,“日夜分,雷乃发声,始电。蛰虫咸动,开户始出” [2] ;在季春,“生气方盛,阳气发泄,生者毕出,萌者尽达,不可以内” [3] 。春气萌发,不但能够“动物”,而且可以“感人”,此即钟嵘《诗品序》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 [4] 是也。如《淮南子·谬称训》所云:“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高诱注:“春女感阳则思,秋士见阴而悲。” [5] 正如万物因“阳气”感发而复苏、生长,女性亦因春天的“阳气”感发而产生怀春之意。《诗·豳风·七月》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郑笺》曰:“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 [6]

“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萧绎《春别应令四首》其一)春天是人的性爱欲望最旺盛的季节,也是人的怀春、思偶欲念最强烈的季节。因此,古代诗歌描写少女怀春,非常着意渲染春天景物的触引,使得春景与春情之间构成了和谐美妙的同构关系。南朝吴声歌曲《子夜四时歌·春歌》其十就洋溢着春的气息: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这首短诗中描绘的各种春景无不渗透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娇媚美艳,唱出了她的怀春心曲。特别是后面两句,踏青游春的少女在做着青春的白日梦,将春风吹开衣衫想象成一位多情的翩翩公子温柔地爱抚。春风吹开了她的“罗裳”,也吹开了少女的心花!这就把妙龄少女的痴情之态形象地展现出来,让我们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春情在春风的撩拨下迅速觉醒,像春草般疯长。这样的南朝民歌作品真率天然,不带有任何色情的成分,正如郑振铎所评述的那样:“在山明水秀的江南,产生着这样漂亮的情歌并不足惊奇。所可惊奇的是,他们的想象有的地方,较之近代的《挂枝儿》、《山歌》以及《马头调》,更为宛曲而奔放,其措辞造语,较之《诗经》里的情诗,尤为温柔敦厚;只有深情绮腻,而没有一点粗犷之气;只有绮思柔语,而绝无一句下流卑污的话。不像《山歌》、《挂枝儿》等,有的地方甚且在赤裸裸的描写性欲。这里只是有温柔而没有挑拨,只有羞却与怀念而没有过分大胆的沉醉。故她们和后来的许多民歌不同,她们是绮靡而不淫荡的。她们是少女而不是荡妇。” [1]

春潮潜涌,春色撩人,妙龄少女触景生情,春心萌动。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春情荡漾,年轻女子往往表现出心绪不宁、小鹿乱跳的举止神态。明人王世贞在《浣溪沙·江南词》中描绘一位年方十五的娇憨丫环的怀春情态:“织就双鱼成比目,偷将百草斗宜男。更无心绪喂春蚕。”她不仅织鱼比目,寄寓成双成对的美好期望;还偷偷地以宜男草相斗为戏,暗卜将来的婚育生活,更显痴迷可爱。结末一句写其无心劳作、神魂颠倒,完全被春思春情深深缠绕。

◎春思情态◎

◇喜悦与羞涩

“女性的羞赧常常是五花八门的,……而少女身上这种羞赧更是美妙绝伦,令人如醉如痴,因为它展示了如花似玉的豆蔻年华,表露了少女的惊诧与羞怯。” [1] 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形象地描摹出怀春少女的隐秘心思:

大概她正绣着一对鸳鸯,绣在送给一个爱人的枕套上,这种鸳鸯总是同栖同宿,同游同泊,其一为雌,其一为雄。倘若她沉浸于幻想太厉害,她便易于绣错了针脚,重新绣来,还是非错误不可,她很费力的拉着丝线,紧紧地,涩涩地,真是太滞手,有时丝线又滑脱了针眼,她咬紧了她的樱唇而觉得烦恼,她沉浸于爱的河涛中。 [2]

在古代诗歌中,怀春女子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她们的内心既喜悦炽热又满含羞涩,往往借助女子采莲的歌唱,含蓄地表露对情郎的依恋。这样的表现方法在南朝乐府民歌和文人模仿民歌风格所作的作品中非常普遍,梁武帝萧衍《子夜四时歌·夏歌》即云:

江南莲花开,红光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在南朝乐府民歌中,莲与“怜”(“恋”)谐音相通,成为青年男女表露爱慕之情的隐语。这里同样描写少女由碧水红莲的清丽景色,触引出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色同心复同”,是说荷花的花瓣都是红色的,而其花心均呈淡黄色。“藕异心无异”,是说藕的形状各不相同,而其藕心皆为中空圆形。这两句表面上是写荷花和莲藕,其实“心复同”、“心无异”则是在反复强调女子对爱情的坚贞执著,以及对于所恋之人能与自己心意相通的期盼。这样的爱情表白由于采用了谐音双关和隐喻的艺术手法,所以显得含蓄蕴藉、意在言外。

唐宋词中也不乏此类情态的细致刻画。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词描摹少女时代在后花园秋千嬉戏的欢畅之乐,下片写道: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少女一见生人闯入后花园,便慌里慌张地害羞回避。正当此时,仆人告知她,刚才进入后花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未来的相公。她也很想一睹未来夫婿的样貌,为了不惹人注目,便倚靠着门边,回头张望;又怕厅堂内的公子察觉有人在窥视他,洞悉自己的一片芳心,于是巧妙地做了一个“却把青梅嗅”的假动作,表面上是回头嗅青梅,实则借机来偷瞄一眼未来的夫婿。结末三句脱胎于唐人韩偓《偶见》:“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不过两者语言雅俗、境界隐显迥然相异。李词中的动作描写极其形象地展现出少女怕见又想见、想见又不敢直接地去见的微妙心理。因此明人钱允治《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馀》评价此词说:“曲尽情悰。”长湖外史《草堂诗馀续集》卷上也称赞道:“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

◇娇慵与闲散

怀春少女因为情无所属,常常表现出闲散、娇慵的意态。苏轼《浣溪沙·春情》词写道:

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怀春女子在梦中见到情人,但是欢情未洽,美梦难成,因此带着青春的苦闷。为了排遣无聊,她荡起秋千,身轻如燕;然而孤身独处,难以释怀,索性红窗昼眠,遁入梦乡。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评之曰:“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之下。” [1] 最后一句更加通过少女的困倦娇慵,表现其落寞难言的

心绪。

吴伟业的《浣溪沙·闺情》词也刻画出一位怀春少女的幽寂

形象:

断颊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阶行。摘花高处赌身轻。细拨熏炉香缭绕,嫩涂吟纸墨欹倾。惯猜闲事为聪明。

作品描写闺中少女的举止、神态,陈廷焯《词则·闲情集》卷三评之曰:“何等姿态,妖冶极矣,然传神绘影,却不伤雅。千古咏美人者说不到此。” [2] 然而其所有的举止看似娇憨可爱,实则渗透着闲淡之中的孤寂凄楚,上片“背人”两句即已透露出少女别有隐衷,而下片末句的一个“闲”字,又极其深刻地点出了独守空闺的青春少女内心的无奈和惆怅。

◇热切向往

《礼记》卷七宣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中也引述告子之言:“食色性也。”怀春少女情欲的炽热,就像是对于饮食的饥渴。《诗经》当中就不乏“未见君子,惄如调饥”(《周南·汝坟》)、“婉兮娈兮,季女斯饥”(《曹风·候人》)的诗句,将情欲与食欲并提。此外,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陆机《为顾彦先赠妇》“愿保金石志,慰妾长饥渴”等句,也都真切流露出怀春女子对于美好爱情的热切渴望。《诗·小雅·隰桑》由桑林枝叶茂盛,兴起女子情爱的冲动。她想象与情人在茂密的桑林里幽会的快乐:“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仿佛耳畔听到了缠绵的情话:“既见君子,德音孔胶。”于是,在最后一章就将女子对于爱情的渴望和盘托出:“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如此执著的爱恋怎能淡忘?这就更加突显出爱的坚贞不渝。

这样的情感在南朝西曲歌《杨叛儿》中表现得非常新奇热烈。其二开头两句交代女主人公家门口的景致,由此兴起女子情感的抒发:“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女子设想,情郎(“欢”)要是作沉水香的话,那么自己(“侬”)就是与他相依相伴的博山炉。这里,女子不是将自己比香、男性比炉,而是显出对情郎痴心呵护的情态,也就表现出这位女子追求爱情的热烈、大胆和主动。其五写得格外巧妙:

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

这首短诗具有字面描绘和谐音寓意两层涵义。如果从字面直接解读,是诗中的女子对情郎说:你若想方便地欣赏荷花,那就把荷花池搬到房间里面来,荷花开放在床铺的四周,你躺在床上就能抱着莲蓬入眠。这样的画面想象确实匪夷所思,给人以置身神仙洞府的奇妙感受。然而这首诗歌的谐音寓意,则是女子对情郎的殷切期盼:你想要追求爱情的话,那就主动到我屋里来相会吧。那样,我就能够时刻见到你,日夜和你相依相偎。如此炽热的爱情表白,通过富有江南情味的“芙蓉”、“莲子”等等植物意象来谐音双关,都显得缠绵含蓄、意味深长,给广大读者带来青春激情的触动,也感受到优美的艺术魅力。它与北朝民歌《地驱歌乐辞》中的“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异曲同工,然其含蓄温婉与率直明朗的风格差异又判若云泥。

同样描写江南莲花掩映中的青春悸动,晚唐词人皇甫松的《采莲子》词别具风神: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情窦初开的少女在波光粼粼的荷塘中欣赏秋光,采摘莲子,突然被岸上一位英俊少年迷住了,任凭自己的莲舟轻轻飘荡,爱情的火焰悄悄燃起。她下意识地抛出一颗莲子,一颗少女初恋的心。她是大胆的,也是羞涩的,就在这“无端”的冲动过后,就从痴情的刹那间醒悟了过来,害怕被别人看见,脸腾地涨红了,独自害羞了好半天。这是一种甜蜜的羞涩。在这里,没有人世间的种种拘束,而是两情相悦的自然吸引。况周颐在《餐樱庑词话》中评价此词道:“写出闺娃稚憨情态,匪夷所思,是何笔妙乃尔!”

怀春少女对于爱情的热切向往得不到心仪对象的积极响应,往往就要忍受单相思的折磨。《诗·郑风·东门之墠》中女主人公由眼前的自然景物起兴,抒发出对于所恋之人的埋怨:“其室则迩,其人甚远。”揭示了咫尺天涯的情感落差。诗歌最后写道:“岂不尔思,子不我即。”表达女子感情虚掷的委屈、爱情失落的痛苦。相比于《东门之墠》中女子痛苦的单相思,《诗·魏风·汾沮洳》中女子对意中男子的思慕则充满着甜蜜的痴情。在她的眼中,“彼其之子,美无度”、“彼其之子,美如英”、“彼其之子,美如玉”,他简直帅呆了,美得无法形容,美得像怒放的鲜花,面色白皙,光洁如玉。在对美貌男子的竭尽赞颂当中,流露出痴心女子的无限钟情。

在古代社会中,不仅贵家女子享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像妓女、宫女这样遭受封建制度摧残的女性也在热切向往爱的春天。五代时江淮间名娼徐月英《叙怀》诗写道:“为失三从泣泪频,此身何用处人伦。虽然日逐笙歌乐,长羡荆钗与布裙。”作者哀叹自己身陷火坑、沦落风尘、每日强颜欢笑的悲惨身世,向往宁静安乐、举案齐眉的夫妻生活。在中国专制的皇权时代,宫女数量之多令人触目惊心。白居易在《陵园妾》诗中说:“雨露之恩不及者,犹闻不啻三千人。”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也称:“先帝(指玄宗)侍女八千人。”而据昭梿《啸亭杂录》卷十记载,玄宗开元时后宫宫女多达四万。绝大多数宫女长年幽闭冷宫,红润秀色变成苍颜白发,只能面对宫花年复一年地开放、凋落,自己的青春、生命和对爱情的渴望也在这痴情的凝视中缓缓地流逝。杜牧的《秋夕》诗写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秋天的夜晚,白色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亮,给屏风上的图画增添了几分暗淡而幽冷的色调。一位孤单的宫女正用轻罗小扇扑打着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她生活的孤寂无聊可想而知。女子躺卧在床榻之上,久久地眺望着天上的牵牛、织女星,想起自己不幸的身世命运,也产生了对于真挚爱情的执著向往。她的满怀心事都寄寓在这举首仰望之中,在欣羡、期待的眼神里也渗透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凄凉。《注解选唐诗》评之曰:“此诗为宫中怨女作也。牵牛织女,一年一会,秦宫人望幸,至有三十六年不得见者。‘卧看牵牛织女星’,隐然说一生不蒙幸,愿如牛女一夕之会,亦不可得。怨而不怒,真风人之诗。” [1]

在唐代诗坛,围绕“红叶题诗”的母题,产生过一系列宫女思春歌咏的故事。据唐人范摅《云溪友议》卷十记载,诗人卢渥前往长安应举,在皇宫外的御沟里偶然捡到一片红叶,上面题有一首绝句,他将此红叶收置巾箱之中。后来,他娶了一位被遣宫女。一日,宫人见到巾箱之内的那片红叶,嗟叹久之,说道:“当日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原来这首绝句正是该宫女当年在宫内所作。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这里以流水的匆匆急迫,反衬出幽闭深宫的女子孤寂难耐、身不由己、百无聊赖、红颜易老的深沉慨叹。她把自己冲破樊笼的一腔热望寄托在这一片红叶之上,目送着红叶飘出禁锢的宫墙,好像她的心也得到了些许释放和自由 [2] 。周珽评之曰:“斩断六朝浮靡妖艳蹊径,是真性情之诗。‘谢’字、‘好去’字,涵无限情绪、无限风趣。” [3] 唐人孟棨的《本事诗·情感》中又记载了另一则“红叶题诗”的故事:天宝末年,诗人顾况与友人在洛阳宫苑外的御沟游玩,得到宫中某位宫女题在大梧桐叶上的一首怨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也在梧桐叶上和诗一首,放进御沟上游的水流中,诗云:“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过了十几天,“有人于苑中寻春,又于叶上得诗,以示况”。诗曰:“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1] 这里似乎叙述了一则文人与宫女诗歌唱和的风流佳话,实则从宫女所题诗句中不难感受到她对于美好春光、真挚情爱的执著向往和追求,以及深闭冷宫、身不如叶的无限悲怆。此外,《全唐诗》所载宫女所作《袍中诗》“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看已过,愿结后生缘”、《金锁诗》“锁寄千里客,锁心终不开”,也都寄情于物,哀叹自身的不幸命运,流露出向往自由爱情的美好期待。

◇春色恼人

明丽春色在孤身独处的怀春少女眼中,往往触发起无限深浓的愁怨,滋生出悲楚难耐的伤春情绪。刘禹锡《和乐天〈春词〉》即刻画出一位春愁缠绕中的少女形象: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少女着意打扮,走下绣楼,面对紧闭院落当中桃红柳绿的明媚春景,内心充满着压抑郁塞之感。她无心赏景,惘然若失,只是痴痴呆呆地数着庭院中间的花朵。这时,一只蜻蜓飞来,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际玉簪上。这里是以蜻蜓的飞动反衬出少女伫立中庭之凝静,即如李白《玉阶怨》所云“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在其动作神态的背后寓示着少女内心的寂寞深锁、意绪痴迷。《万首唐人绝句选评》曰:“末句无谓自妙,细味之,乃摹其凝立如痴光景耳。” [1]

在汤显祖的《牡丹亭·惊梦》中,被禁锢在深闺内院的杜丽娘带着青春的苦闷踏入后花园,“恁今春关情似去年”,在她胸中有一颗压抑不住的青春的心在隐隐跳动!“袅晴丝飞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空中的晴丝摇漾如线,杜丽娘心中的春情也如细丝般颤动。她在【皂罗袍】中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春光如此迷人,而庭院竟这般荒废颓败,怎不叫“爱好天然”的杜丽娘触景伤情、百感交集呢?终于她迸发出内心的苦闷:“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遭遇,把郁积在胸中的万端愁绪、对周围环境的满腹哀怨都倾泻了出来。这“姹紫嫣红”的“良辰美景”正是她美丽青春的象征,而那全无“赏心乐事”的“断井颓垣”也正是她那冷漠无情的贵族家庭的写照。她畅想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然而如此美景对杜丽娘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这就更加衬托出其处境的可怜,如同囚笼中的小鸟一般。因此她喟叹道:“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一声囚徒的呐喊,也是对耽误自己青春年华的父母的怨恨。春日游园的经历使得杜丽娘愈发伤怀,她在【隔尾】中感慨道:“天呵,春色恼人,信有之乎!常观诗词乐府,古之女子,因春感情,遇秋成恨,诚不谬矣。吾今年已二八,未逢折桂之夫;忽慕春情,怎得蟾宫之客?……吾生于宦族,长在名门,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诚为虚度青春。光阴如过隙耳。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正是由于目睹明媚的春色,勾起了杜丽娘慕恋春情、求偶寻配的欲念,唤起了她青春的觉醒,于是由思而入梦,与梦中出现的帅哥柳梦梅“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盼嫁心情

法国大雕塑家罗丹曾经非常生动地描述过女性体态美的瞬息万变、青春易逝:“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这个时期只有几个月。” [1] 因此唐代女子杜秋娘在《金缕衣》诗中深情地唱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南宋词人蒋捷在《一剪梅》词中也发出感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早在周朝,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而冠,从此即为成人,进入婚配年龄。男子三十而不娶则为鳏,女子二十未嫁则为过时,他们被视作“怨女旷夫”。女性的适婚年限非常短暂,在这短短的五年内没能找到配偶,就害怕耽误了自己的青春,心里非常着急,急切地想要有人看上自己,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周礼·地官·媒氏》记载,《诗经》时代,“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诗·召南·摽有梅》巧妙地以梅子坠落来比喻青春消逝,流露出大龄女子等待出嫁的急切愿望。《诗·鄘风·柏舟》则更加大胆地表达出对于自由爱情的执著追求,首章写道: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诗歌开头两句以河中漂泊不定的小船来起兴,引出女主人公对婚姻不能自主的悲叹。她痛苦至极,呼天抢地,誓死不改变自己的爱情追求。如此的直抒胸臆喷薄出炽热的感情,彰显出强烈的反抗精神。南朝乐府民歌《懊侬歌》也抒发少女因为父母阻挠自己的自由恋爱而引发的怨恼:“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她在夜间听闻家长打算拆散鸳鸯的谈论,不由得痛苦呼喊,撕心裂肺。

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曾经对北朝民歌评析道:“他们生活是异常简单,思想是异常简单,心直口直,有一句说一句。他们的情感是‘没遮拦’的,你说他好也罢,说他坏也罢,总是把真面孔搬出来。” [1] 这样的情态在女子盼嫁的主题表现方面,丝毫没有南方女子的羞涩含蓄,也是显得直来直去、真率爽朗,例如《地驱乐歌》:“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折杨柳枝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倾吐老女不嫁的苦恼,展露出喷薄而出的激情。刘大白《旧诗新话》评之云:“他竟把千千万万怀春女郎底心事,一口直喊出来,快绝!妙绝!”

在新婚临近之时,女子的待嫁心理也是丰富复杂的。韩偓的《新上头》诗描摹一位准新娘学梳蝉鬓、试着新裙的画面,她的心中充满着对于新婚生活的美好憧憬。“为爱好多心转惑,偏将宜称问旁人”,她对镜试妆,比来试去,总觉得不够妥帖,于是顾不得害羞,赶紧央求旁人帮忙参谋,这样就将待嫁少女喜悦、期盼、忐忑、躁动等等内心感受和盘托出。俞陛云深刻揭示出此种心态:“迨吉有期,新妆乍试,明知梳裹入时,而犹问旁人者,一生爱好,不厌详求,作者善状闺人情性也。” [2] 同样是描写待嫁女子,黄遵宪的《新嫁娘》诗其三则显得闲静而细腻:“屈指三春是佳期,几多欢喜更猜疑。闲情闲绪萦心曲,尽在停针倦绣时。”女子屈指计算婚期的到来,内心充盈着欢喜,也潜藏着美梦成真之前的惶恐和猜疑: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自己能够得到夫婿的疼惜吗?……种种复杂的思绪萦绕心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最后一句“停针倦绣”的细节刻画,格外真切地表现出新嫁娘痴迷呆想的情态。

◎多重矛盾◎

怀春女子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由于受到少女身份、家庭环境等等因素的影响,常常表现出种种矛盾的心态,既想饱尝爱情的甜美,又时时显得犹豫不决,甚至对未来命运怀有莫名的忧惧。

◇浅尝辄止的犹豫

周邦彦的《诉衷情》词巧妙地运用两副笔墨,细致地描摹出少女怀春的愁绪: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有小唇丹。南陌上,落花闲。雨班班。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作品上片用细腻的笔触刻画一个具体情节:少女刚品尝了一小口新茬杏子,便“齿软怕尝酸”了;她酸在口中,不由得蹙起眉尖。下片则用空灵的笔触烘托少女的伤春情事。她先前初尝杏子,酸到眉尖;此刻一见到暮春景色,又不由得蹙起双眉,这一份伤春的酸楚简直痛彻心扉!这首词的妙处,在于作者将少女初尝杏子的酸涩,与怀春心酸的本质内容相互勾连。词作当中尝杏怕酸的情节,似乎对妙龄少女怀春的心境还有另一番隐喻作用,也就是暗示着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追求,就像品尝杏子一样,既想跃跃欲试,又怕受到伤害,而“眉尖心上,无计相回避”(范仲淹《御街行》)。这种微妙的爱情心理表现得十分真切含蓄。

◇多情与矜持

怀春少女有时出于害羞或者矜持,不敢轻易向意中人表白情愫;一旦“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自己又后悔不迭。南朝吴声歌曲《子夜四时歌·春歌》描写一位少女“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充满着动人的青春光彩。她的如花美貌引起了青年男子的爱慕:“逢侬多欲摘”。可是由于少女过分矜持,对求爱的男子不理不睬、态度冷漠,致使一个又一个好小伙儿从女子身边走过,她的青春和婚姻也终于在无谓的自矜和挑剔中被耽误。诗歌末句“可怜持自误”,表露出女子对于爱情失之交臂的追悔,开始用更加理性、清醒的态度来认识自己、追求爱情。

同样表现爱情表白时的腼腆和犹豫,元人兰楚芳的【南吕】《四块玉·风情》则写得更加谐趣细腻:

意思儿真,心肠儿顺。只争个口角头不囫囵。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不见后又嗔,得见后又忖,多敢死后肯。

这首散曲小令采用口语的形式,表现女子婉曲复杂的心理活动。她爱上了一个“意思儿真,心肠儿顺”的如意郎君;可是由于始终无法克服少女的羞涩与矜持,所以一直没有向他挑明自己“愿与郎君成婚配”的心意;而且还怕人知晓,即便被人问起,也会嗔怒责怪、死不承认。既要爱,又不敢大胆地表白,这是何等矛盾的心理!她为了这份感情,真是神魂颠倒、神不守舍,见不到心上人,她就心烦意乱,连连嗔怪;见到了心上人,又犹豫退缩,不肯痛痛快快地向他说出心里话。最后连她自己也自怨自艾地说:“多敢(意即多半、大概)死后肯。”始终无法捅破爱情的窗户纸。

◇希望与忧惧

恋爱中的少女对于美好爱情充满着无限憧憬,但是与此同时又担心意中人会移情别恋,所以往往深怀着遭人抛弃的忧惧。刘禹锡学习夔州民歌,创作了多首《竹枝词》,其中“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采用谐音双关的修辞手法,形容男子的态度不够明朗、难以琢磨;而“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则以“花红易衰”比喻男子薄幸,以“水流无限”自比女子怨思,巧妙地表露出少女在爱情追求中的执著、期待和疑虑、烦忧。

明代竟陵派诗人钟惺模仿民歌风格的小诗《前懊曲》也细腻地刻画了为情所困的少女的怨恼之情:

畏君知侬心,复畏知君意。两不关情人,无复伤心事。

纯情少女深爱着对方,但羞涩的心理却使她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思。她急切地想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但又害怕万一他并不钟情于己,面对着残酷的现实,情何以堪!所以,正如宋之问《渡汉江》所云“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诗中的两个“畏”字,将少女的一片痴情和担心忧虑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样的矛盾心情深深地折磨着她,令其苦恼万分。于是她设想干脆倒不如作个两不“关情”之人,就再也没有此等伤心的事了。话虽如此,现实生活中她还是欲罢不能,深陷在难以自拔的情网之内,独自品尝着甜蜜的痛苦和痛苦的甜蜜。

男士多情

倜傥风流的才子被理想佳偶吸引得心驰神荡、意乱情迷。他们如饥似渴地慕恋绝色美人,为之浪漫痴想、神魂颠倒;单相思的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惆怅怨恼。

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文人才士大多风流倜傥、潇洒多情。与少女怀春的含蓄羞涩相比,对于男士单相思情态的描摹则更多神魂颠倒、痴迷狂热的风味。

◎理想佳偶◎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眼里看到的是心上人的秀丽、完美,无与伦比的人品和德行。他们非常着意描摹女性的眉、唇、口、眼,捕捉稍纵即逝的魅力。早在《诗·卫风·硕人》当中,作者不厌其烦地采用比喻的手法,表现健硕美人的手指、肌肤、颈项、牙齿、额头、眉毛:“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但是写得最传神的还是后面两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轻巧的笑意流动在她的嘴角,水灵灵的大眼睛神色飘飞。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往往能够最为传神地流露人物内在的情意,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即载:“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美女明眸善睐,临去秋波,回眸一笑,眉目传情,往往彰显出倾国倾城的无限魅力。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中通过层层烘托的手法,渲染出东邻美人的秀色:

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作者不仅通过大量的侧面描写,展现了东邻女子修短合度、自然秀美的姿态,而且最后这富有动感的嫣然一笑尤其迷倒众生。此后描写郊外游春之佳丽:“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同样是那样欲亲还拒、色授神予、含情脉脉、暗送秋波。如此迷人的暗示与诱惑自然令人心驰神荡、意乱情迷。秦观的《南乡子》词写道:

妙手写徽真,水剪双眸点绛唇。疑是昔年窥宋玉,东邻,只露墙头一半身。

这里化用《登徒子好色赋》中东邻女登墙偷窥宋玉的典故,着意刻画她清澈传神的眼睛,以及活泼灵动的姿态,充满着青春可人的

气息。

文士心中的理想配偶,不但要有夺目的美貌,更须具备娴静的性情和雅致的风度。他们多以月、花、柳、水等柔性之物比拟女性,明人吴从先《小窗自纪》载:“客曰:‘山水花月之际看美人,更觉多韵。’是美人借韵于山水花月也。” [1]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更加形象地指出: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1]

如此诸多的比喻,统统体现了文人雅士对于佳偶气质、风韵的理想追求。晚清文人王韬《言志》一文也描绘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配偶形象:

娶一旧家女郎,容不必艳,而自有一种妩媚,不胜顾影自怜之态。性情尤须和婉,明慧柔顺而不妒,居家无疾言遽色。女红细巧,烹饪精洁,倘能作诗作字更佳。薄能饮酒,粗解音律。每值花晨月夕,啜茗相对,茶香入牖,炉篆萦帘,时与鬓影萧疏相间,是亦闺中之乐事,而人生之一快也。 [2]

王韬设定的理想配偶标准,符合对于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的要求,不仅体现女性的才情和妩媚,而且特具文人士大夫的闲雅趣味。因此,“红袖添香夜读书”常常成为风雅文士的理想生活,恰如《红楼梦》第二回载甄宝玉对冷子兴所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据宋人朱弁《曲洧旧闻》记载:

宋子京修唐书。尝一日逢大雪,添帟幕,燃椽烛一,秉烛二,左右炽炭两巨炉。诸姬环侍,方磨墨濡毫,以澄心堂纸草某人传。未成,顾诸姬曰:“汝辈俱曾在人家,曾见主人如此否?可谓清矣。”皆曰:“实无有也。” [3]

北宋文学家、史学家宋祁妻妾成群,他大雪之夜于府邸修《新唐书》,诸多娇美妻妾环侍左右,一改人们传统印象中史官皓首穷经的清苦形象,而是尽显风流倜傥的格调情趣。美人相伴往往令男士文思泉涌、才情勃发。晚明新安某少年热衷狎妓,担心兄长责备其荒废学业,便请袁中道捉刀代写家书。袁中道即作有《代少年谢狎妓书》,其中有云:

文有仗景生情,托物寄兴,丽人燃烛,远山磨墨,千古一遗也。弟不幸,每遇枯坐,文思不属。微闻香泽,倚马万言;出神入鬼,惊天动地。两仪发耀于行中,列星迸落于纸上。 [1]

丽人相伴,触发文士的才思,“微闻香泽,倚马万言”,极其形象地展现出理想佳偶对于才子创造能力的诱发、刺激作用。

◎热切思慕◎

爱情是一种激情,它是“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 [2] 。年轻小伙儿一见到青春靓丽的女性,立刻目瞪口呆、心跳加速,产生热切思慕的愿望。《诗·陈风·宛丘》首章写道:“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男性诗人表达了对一位宛丘巫女舞者的爱慕之情。他陶醉于巫女优美奔放的舞姿,内心的爱恋之意不可遏止。但是他又怨叹自己对巫女倾心慕恋,由于身份、地位的种种现实原因,不敢存有结成连理的奢望,只得将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感深藏在胸,流露出徒唤奈何的怅望。

相比《宛丘》诗中男子的难以表白,更多的诗词作品则非常直白地袒露出男子相思之意。北宋词人贺铸《青玉案》词就表现了自己对一位美人的思慕之情: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创作于贺铸晚年退居苏州期间。他在横塘附近修筑了“企鸿居”,这个名称得自曹植《洛神赋》;他所企盼的“鸿”,实则应该是理想当中“美人”的代称。作品运用香草美人之辞,流露对意中情人的思念、倾慕之意,以及愿望难以实现的绵绵幽绪。上片开头化用了曹植《洛神赋》中的“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是说理想的美人可望而不可即,她不到横塘这边来,自己只能目送她飘然远去。“锦瑟年华”四句化用李商隐《锦瑟》诗中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想象这美人儿居住在一个人迹罕至的神仙洞府,“只有春知处”,就是无人知其处的委婉说法。显然这不是纪实,而有志趣高洁、落拓孤寂的内在寓意。过片“碧云冉冉”两句出自江淹《杂体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是说等待美人而终至失望,于是写出感伤断肠的诗句。最后又以博喻的修辞手法形容“闲愁”:“一川烟草”表现愁绪之多,“满城风絮”表现愁思之乱,“梅子黄时雨”表现愁情的绵绵不断,由此写出了闲愁的长度、广度和密度,似乎天地之间都充斥着无限惆怅的情愫,“三叠笔写愁,如三叠《阳关》,令人凄绝” [1] 。黄庭坚《寄方回诗》称许道:“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惟有贺方回。”

歌德在自传性著作《诗与真》中写道:“萌动的春情之所以美好,就在于它既不意识自己的产生,也不考虑自己的终结,它是那么欢乐而明朗,竟察觉不到它会酿成灾祸。”痴情男子的单相思经常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刻画出男性主人公神魂颠倒的情态。晚唐诗人韩偓偶遇绝色美人,她的秋波暗传、嫣然一笑令诗人兴奋异常;她的猝然离去又使他失魂落魄:“信知尤物必牵情,一顾难酬觉命轻”(《病忆》)、“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偶见背面是夕兼梦》)、“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五更》)。美色的魔力撩拨人心,尽显诗人痴迷、沉溺的情状。花间词人毛熙震《浣溪沙》词同样叙述一位男子沉迷于美艳女子的情态:

云薄罗裙绶带长,满身新裛瑞龙香,翠钿斜映艳梅妆。佯不觑人空婉约,笑和娇语太猖狂,忍教牵恨暗形相。

作品上片描摹女子妆饰之美:她穿着云薄罗裙,浑身散发出馥郁的香气,额间的梅花妆饰明艳照人,如此的风姿美态自然令男性词人心驰神荡。下片转写女子娇娆的风情:她假装不曾看见,更显娇嗔妖娆,让男子欲爱不能、欲舍不得,明人沈际飞《草堂诗馀别集》卷一评之曰:“说风骚,千真万真。”他越是把女子的打扮、服饰以及娇嗔的情态写得栩栩如生、明艳动人,也就越发牵惹出内心可望不可即的惆怅。这种写法与李商隐《无题》诗中“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那样令人心焦的描摹异曲而同工。

不少民歌表达男性的爱情则更加直率爽朗。北朝乐府民歌《捉搦歌》开头两句写一个男子走在路上,看见一位步伐矫健、反穿单衣的女子,立刻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天真爽朗的气质和青春活力所吸引,于是不由得突发奇想:“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竟然一下子就想到要和她结为夫妻、白头偕老。这样的表达直截了当,无所顾忌,酣畅淋漓。受到民歌的影响,元人白朴的【双调】《得胜乐》也表现男主人公急切盼望与情人欢会的情态:“独自走,踏成道,空走了千遭万遭。肯不肯疾些儿通报,休直到教担搁得天明了。”月色下,小伙子在姑娘的绣楼外来回徘徊,焦心等待;由于踱来踱去走了上万遍,以致地上都踏成了一条小道。他望眼欲穿,期待女子答应他的求爱,前来幽会。但是女子犹豫再三,始终没有现身,使得小伙儿心急如焚。他心里嘀咕:你肯不肯和我好,撂下一句明白话;再这么端着架子,天可就要亮了。这样的动作描写、心理活动,都非常生动细腻地展现出如饥似渴的痴情男子形象。

◎浪漫痴想◎

多情男子出于对绝色美人的慕恋,往往做起“白日梦”,流露出对于“梦幻型女人”的遐想。“梦幻型女人也即和男人建立诗性关系的女人,这种关系的建立得益于她和男人保持了一定的时空距离。……在对女性美的判断中,男人必须从琐碎的现实生活中跳出来,才能恢复对女性的神秘感受,进而产生审美渴望,并用丰富的想象力为女人穿上美丽的衣裳,将她打扮得完美无缺。” [1] 这种“梦幻型女人”的形象在中国古代文人创作中以所谓的“高唐神女”为代表。在宋玉的《高唐赋》中,巫山神女采取主动姿态,“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由此引发千百年来风流文士对于“巫山云雨”的企慕渴求。在宋玉的《神女赋》中,神女依然光彩照人、华丽端庄:“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她亲近楚襄王,不断刺激他的渴望,令其情不自已。但是当襄王意欲与其交欢时,神女却矜持地谢绝了他的非礼要求,整衣敛容,起身告辞;然于临别之际,仍对襄王眷眷相顾:“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意离未绝,神心怖覆。”其实,襄王梦中的所谓神女乃是由于痴想思念而自造出来的幻象,即如蔡邕《检逸赋》所云:“昼驰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灵。”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指出:“梦的世界基本上是一种性爱力的结构。舞蹈技巧经常仅仅为了建立自由的、非物理性力量的基本幻象而发挥作用,以致通过舞蹈者从现实中销魂荡魄地诱发即可‘引出’白天的梦境。” [1] 楚襄王欣赏完宫廷舞蹈演出后,沉迷于舞蹈者轻盈秀美的形貌;“怠而昼寝”,遂将耽于声色的欲念移植进旖旎梦境中,虚造出风情万种的神女意象。

在古代诗歌中,多情男子思慕心爱的女性,往往充分调动自己的感官,展开浪漫的痴想。《诗·陈风·月出》首章寄情于月,描摹月下的情思:“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痴情男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想起那漂亮的美人。她是那样的端庄文静,走起路来体态轻盈。思念那美丽的人啊,伤透了他的心。余冠英《诗经选》将这章诗歌翻译为:“月儿出来亮晶晶啊,照着美人儿多么俊啊,安闲的步儿苗条的影啊。我的心儿不安宁啊。” [2] 作品望月怀人,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它“情念虽深,心非淫荡,且从男意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 [3] 。想象中的月下美人如梦如幻,令人心驰神往;然而这思念的煎熬又让人惆怅不已。整首诗歌也就弥漫着惝恍迷离的意境和婉约感伤的情调。

南朝梁代刘孝威的小诗《望隔墙花》又因花起兴,触景生情:“隔墙花半隐,犹见动花枝。当由美人摘,讵止春风吹。”诗人从一户人家花园的高墙外经过,墙头的花朵半隐半现,使他难以窥见园内的芳景。此时墙头的花枝受到牵动而摇晃了起来,他就立刻驰骋想象,那一定不止是春风吹拂所致,想必是那户人家的小姐正在花园内攀摘花朵,而使得花枝袅袅颤动。那攀摘花枝的美人姿容如何?她摘花自戴,一定是心性活泼、天真可爱的。想到这里,诗人的内心充满着邂逅的欲望、美好的憧憬。王实甫《西厢记》中崔莺莺约会张生的《明月三五夜》诗中的“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就是受到刘孝威此诗的影响,通过浪漫的想象,创造出别样的神采。

如果说刘孝威是未见其人而展开痴想,关汉卿杂剧《温太真玉镜台》第二折【牧羊关】曲子则细腻描摹出才子温峤观赏表妹弹琴时的情态:

纵然道肌如雪,腕似冰,虽是一段玉,却是几样磨成:指头是三节儿琼瑶,指甲似十颗水晶。稳坐的有那稳坐堪人敬,但举动有那举动可人憎。他兀自未揎起金衫袖,我又早先听的玉钏鸣。

温峤痴痴地凝视着表妹弹琴的臂腕、手指,运用了一连串优美比喻:她的手指简直就是美玉雕成的,十个指甲就像是十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表妹娴静地端坐在那儿,令人由衷钦敬;专注地抚琴奏曲,姿态优雅婀娜,惹人怜爱不已。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着青春的诱惑,使得温峤为之全神贯注、神魂颠倒,进而产生了想入非非的欲望。

花间词人阎选的词作多抒写对美貌歌妓的单相思,且擅长运用想象,竭力描摹梦中情人的娇艳明丽,其《虞美人》词写道:

楚腰蛴领团香玉,鬓叠深深绿。月蛾星眼笑微颦,柳夭桃艳不胜春,晚妆匀。  水纹簟映青纱帐,雾罩秋波上。一枝娇卧醉芙蓉,良宵不得与君同,恨忡忡。

此词上片摹写想象中女子的细腰、白颈、乌衣、美目、艳妆,体态娉婷窈窕,气质淑静娴雅,完全是一幅细腻传神的工笔仕女图。“笑微颦”三字将美女端庄典雅的笑容和微露娇嗔的神态形象恰当地表现了出来,既像中国古代的捧心西子、林黛玉,又有达·芬奇笔下蒙娜丽莎的迷人神韵。下片转写美女的醉卧娇容,如同缥缈仙境中的杨玉环。作者运用典故、白描、比喻等多种手法,活画出美女的天生丽质和优雅气质,也由此生发出强烈的欲望。词中的女子越娇艳,越撩人心魄,也就越能勾起可望而不可即的怨恼。在失恋者的心目中,不可轻易获致的情爱会变得更具诱惑,更加令人

神往。

贺铸《梦相亲》(清琴再鼓求凰弄)词上片同样描摹词人被一位美人所吸引,从而滋生出爱恋之意,展开对伊人的追求。作品化用了西汉才子司马相如以《凤求凰》曲琴挑卓文君的典故,并且由于那女子的惊鸿一瞥,更加令人心驰神荡。下片表现他深夜之中忍受相思之苦,空房独宿,借酒浇愁,彻夜难眠。最后两句感叹道:“此欢只许梦相亲,每向梦中还说梦。”他的情爱表达只有借助于梦境实现与伊人的欢会;然而梦中一切的温情缱绻,梦醒时分只能倍感冷落凄凉,正如韦庄《女冠子》词所云“觉来知是梦,不胜悲”。词人由此感慨这相思情爱原本就是虚幻不经、“梦中说梦”,这样的艺术表达又造成了空幻缥缈的人生意味、哀感顽艳的美学效果。

◎求之不得◎

男性单相思的结果,往往就是求之不得的痛苦。《诗·周南·关雎》非常真切地刻画一位男子对淑女的慕恋相思。闻一多《风诗类钞》云:“《关雎》,女子采荇于河滨,君子见而悦之。” [1] 青年男子由水边雎鸠鸟的雌雄和鸣,兴起对美丽女子的爱慕之情,进而希望她成为自己的配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接下来,表现男子求而不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思念。“写荇菜在水中飘荡不定的状态,也是兴欲求不遂之情。淑女的不可径取愈益增加了‘君子’的悦慕之情,于是他‘寤寐思服’呀,‘辗转反侧’呀,希望把她娶过来” [1] 。这个男子思念至极,甚至产生了幻觉,幻想自己与那女子在一起的欢乐生活:如果赢得美人的芳心,一定会“琴瑟友之”,向她倾诉衷肠;一定会“钟鼓乐之”,使她幸福

安康!

这首诗歌描写“君子”对“窈窕淑女”的思恋之情,有求之不得的痛苦,也有幻想中的美满和幸福,显得波澜起伏、真幻结合,富有趣味性。诗歌当中四次重复“窈窕淑女”,进一步突出表现了男子对那位美人的反复叨念,就像是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里的“锦笺本传自吟诗,张张写遍莺莺字”。

受到《关雎》的影响,南朝宋代谢惠连的《秋胡行二首》其二也表现出诗人被缥缈佳人深深吸引的意乱神迷的情态:

系风捕影,诚知不得。念彼奔波,意虑回惑。

汉女倏忽,洛神飘扬。空勤交甫,徒劳陈王。

诗歌开头两句叙述作者邂逅一位青春美人,明知无法接近,仍然不懈追求。接下来所写都是诗人的浮想联翩:他看见眼前的流水,联系自己爱情失落的愁苦,不由得内心迷乱、神思恍惚,很自然地联想到发生在汉水和洛水之上的两则爱情典故。据《韩诗内传》记载,郑交甫在汉水边偶遇两位年轻女子,得到她们所赠玉珮,将其藏入怀里;然而刚走了十步,玉珮却倏然不见,再回头寻觅那两位女子,也已踪影全无。她们就是汉水女神,显得缥缈神奇、转瞬即逝,所以诗中说“汉女倏忽”;郑交甫白白欢喜了一场,故称“空勤交甫”。曹植在《洛神赋》里又记载了洛水女神的故事。相传陈思王(简称陈王)曹植经过洛水时,巧遇洛水女神。洛神美艳之极,令曹植神魂颠倒;但她“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转眼间就不见了踪迹。因而诗中说“洛神飘扬”、“徒劳陈王”。这里诗人以郑交甫、陈思王自喻,抒写自己失去美好追求对象时恍惚迷惘、幽恨难平的意绪。

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在普救寺与崔莺莺青春邂逅,立刻燃烧起爱情之火。他主动与莺莺接近,却遭到了莺莺贴身丫鬟红娘的一番训斥。张生在第一本第二折《借厢》中所唱的【二煞】、【尾】两支小曲表达出男主人公失落、惆怅的心绪:

[ 二煞 ] 院宇深,枕簟凉,一灯孤影摇书幌。纵然酬得今生志,着甚支吾此夜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

[ 尾 ]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我和他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

张生本来向法本长老借宿一间西厢房,是为了乘机接近崔莺莺,但是自打被红娘猛泼一盆冷水后,心灰意懒,意绪彷徨,借这一间厢房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反而觉得“若在店中人闹,倒可消遣;搬在寺中幽静处,怎么捱这凄凉也呵”。于是他不由得设想自己独居深院之内,孤枕难眠、苦夜愁长。“睡不着如翻掌,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这三句描写极其形象,“一万声”、“五千遍”都是夸张的数字,辗转反侧“如翻掌”、“长吁短叹”、“捣枕捶床”的声气动作,都非常逼真地展现出志诚情种备受相思折磨的风魔痴状。他在脑海里时时不忘莺莺小姐的动人身姿,品味她那轻盈的话语、迷人的香气。那美妙的姿态由于时空的阻隔,越发地令人魂牵梦系以致神情恍惚。“则索手抵着牙儿慢慢的想”,这样一个举动,就由刚才的“翻掌”、“捶床”变成了更加深情的痴迷和神往。

正如康德所言:“性的吸引力在动物的身上仅仅是靠一种转瞬即逝的、大部分是周期性的冲动,但它对于人类却有本领通过想象力而加以延长,甚至于增加;对象离开感官越远,想象力就确实越是以更大的节制、然而同时却又更为持久地和一贯地在发挥它那作用,因此便防止了单纯的动物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那种厌倦之感。” [1] 常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距离使得情人眼中的西施愈发完美、更具魅力。曹植有感于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洛神赋》。作者偶遇洛水女神宓妃,惊叹其美艳之姿:“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作者向她表达真情,赠以信物。洛神虽然深受感动,却最终飘然远去。在作者的眼中,这缥缈飞动的洛神形象格外令人神往:“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因此,古代诗歌时常表露出男子对可望不可即的理想幻象的不懈追求。《诗经》中的江水意象往往带有某种象征意味,成为男女爱情的现实阻隔。歌咏青年樵夫钟情美丽女子的《诗·周南·汉广》就抒发慨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渲染出“可见而不可求”的惆怅;《诗·秦风·蒹葭》中“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反复咏叹,更加表现出水边男子对心上伊人的苦苦期盼和不懈追求,以及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怅惘。清人陈启源评析道:“夫悦之必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 [2]

西晋诗人傅玄的短诗《吴楚歌》同样抒写此番痴情却又无果的追求:

燕人美兮赵女佳,其室则迩兮限层崖。云为车兮风为马,玉在山兮兰在野。云无期兮风有止,思心多端兮谁能理?

诗歌首先借助古来“燕赵多美女”之说,道出所思女子的美丽;并且通过对其生活环境的交代,烘托伊人高洁绝俗的绰约风韵。接着诗人通过浪漫的想象,化用了屈原《离骚》诗境,展现自己腾云驾风前往高山层崖与伊人相聚的欢乐画面。然而这一切的美好想象终归幻灭,他的多情思慕又有谁能够理会呢?作品在不懈的追寻中,体现了诗人对于理想爱情的执著追求,也流露出可望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的无限怅惘。

花间词人和凝的《何满子》也细腻刻画了多情公子的胡思乱想: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年轻活泼的少女姿态娇美,撩人怜爱。男子被这位美人的神采风度深深吸引,却又求之不得,虚度良宵,内心充满着懊恼之情。万般无奈之下,他转而羡慕女子身上的蓝罗裙子,得以与其纤细腰肢紧束相贴。如此的奇思妙想源自于陶渊明《闲情赋》“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越发形象地展示出痴情男子心驰神荡的想往。他的同调词(写得鱼笺无限)采取相同的表达手法:“却爱薰香小鸭,羡他长在屏帏。”表达出男子对心仪女子的钟情和思慕。

也有不少诗词直接流露出徒然相思的痛苦。苏轼就曾用简约的白描手法表现一段无果的痴情,其《蝶恋花》词下片写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墙里秋千高高荡起,佳人笑声飞扬,撩人心魄,引得“墙外行人”心荡神驰,产生了无限爱慕之情;但是“墙里佳人”并不知晓有个“墙外行人”正在翘首眺望、神魂颠倒。最后“佳人”荡罢秋千,翩然离去,她的笑声渐渐消失,“行人”的烦恼却越发地深重。作品绘景言情看似随意,实则流露出某种人生体悟,堪称“奇情四溢” [1] 之作。

在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酬韵》中,张生和崔莺莺月明之夜隔着矮墙吟诗酬答、倾诉衷肠。张生品茗出莺莺诗中的情意,欣喜欲狂,急不可耐地隔墙现身而出,要与莺莺相见。莺莺既已敞开心扉,也不打算避开张生,而是朝着张生的方向笑脸相迎。可是就在此时,身负看管小姐重任的红娘却硬生生将小姐拉走,一场好事就此化为泡影。张生的心绪从刚才的热情似火跌入万丈深渊,如同掉进了冰窖一般。他傻楞楞地呆站在太湖石上,回味着先前发生的动情一幕,突然一阵“扑剌剌宿鸟飞腾”又令他陡然心惊,更加感受到此刻的孤单寂寞,那颤巍巍的花枝、乱纷纷的落红正如同他内心的动荡和迷离。在寂静的寒夜中,张生觉得这月色的清冷简直浸透到凄凉的心底。在这凄清萧瑟的晚风里,自己怎么捱过这漫漫长夜,如何经受得了相思的煎熬!

[ 拙鲁速 ] 对着盏碧荧荧短檠灯,倚着扇冷清清旧帏屏。灯儿又不明,梦儿又不成,窗儿外淅零零风儿透疏棂,忒楞楞纸条儿鸣;枕儿上孤另,被窝儿里寂静。你便是铁石人也动情。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僧房,一个人躺卧在床上,眼见得昏暗的灯光、冷清的帏屏,耳听得瑟瑟冷风吹打着窗上的纸条,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加孤枕难眠、心烦意乱。“你便是铁石人也动情”,愈发真切地抒写出主人公身处凄苦孤寂环境中的伤心愁绪。马致远《汉宫秋》描写汉元帝送别王昭君和番后,回宫途中心情极其悲怆,所唱曲词“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春邂逅

青年男女偶然相遇,被对方的容貌身姿、举止风度深深吸引,强烈的欲念油然而生,擦出一见钟情的火花,刹那间的心灵碰撞充满着摄人心魄的迷醉与诗意。

◎一见倾心◎

男女青年偶然相遇,被对方的容貌身姿、举止风度所深深吸引,强烈的欲念顿时萌生,很快就会擦出一见钟情的火花,刹那间的心灵碰撞充满着摄人心魄的迷醉与诗意。《诗·郑风·野有蔓草》写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郊外缀满晶莹露珠的蔓草地上,小伙儿邂逅一位眉目传神、顾盼流转的美丽姑娘。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人们对美的发现,往往通过眼睛的观察,从而在内心引起兴奋。黑格尔指出:“整个灵魂究竟在哪一个特殊器官上显现为灵魂?我们马上就可以回答说:在眼睛上;因为灵魂集中在眼睛里,灵魂不仅要通过眼睛去看事物,而且也要通过眼睛才被人看见。” [1] 在《诗经》中,从《硕人》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到《野有蔓草》的“清扬婉兮”、“婉如清扬”,都是通过神色飘飞的眼睛传神地刻画女子的美丽,成为整首诗歌的“点睛之笔”。小伙儿被姑娘婉美多情的眼神所吸引,顿生爱神不期而至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最后他们双双迅速地隐没在那野田丛草的深处,显得含而不露、耐人寻味。这是先民自由婚恋生活的真实写照,带有原始的纯朴性和直率性。

相较于先秦民歌的直白袒露,后代文人诗词中的此类描写则显得细腻而含蓄。韩偓的《复偶见》诗描写唐代士大夫文人与女冠(女道士)私下恋爱:“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此意别人应未觉,不胜情绪两风流。”当诗人在厅堂之上与众位文士应酬交谈时,他的思绪却走了神,眼睛偷偷瞄着竹帘之外若隐若现的妙龄道姑,耳朵在捕捉着她与别人对话所发出的轻声细语。这就是身处恋爱之中的情人针尖般的痴迷之态。那位女道士对诗人也分明有意:“一手揭帘”,立刻引起诗人怦然心动;“微转头”,看似无意识的动作,实则就是一个隐秘的传情神态。在情人的眼里,这样一个多情的女道士如此美丽妖娆,真可谓“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金瓶梅》卷二)。于是他心底掀起狂涛巨浪,难以自持;但是又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失态,所以留心观察周围的反应。看到别人并没有注意,他不禁稍稍放下心来。在别人毫无察觉的时候,他们两人居然目成心许地进行了一场无言的爱情交流!一切的感情波澜尽在不言中。

据宋人杨湜《古今词话》记载,北宋词人张先“往玉仙观,中路逢谢媚卿,初未相识,但两相闻名。子野(张先字)才韵既高,谢亦秀色出世,一见慕悦,目色相授。张领其意,缓辔久之而去。因作《谢池春慢》以叙一时之遇” [1] 。其《谢池春慢》词下片着重描写词人郊游艳遇之事:“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秀艳过施粉,多媚生轻笑。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欢难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调。”张先眼中的谢媚卿确实美艳绝伦:她的秀丽出于天然,远胜过涂脂抹粉的雕琢之态;微微一笑,便有无限妩媚;她的衣服色泽明艳、质料轻薄,更加突显婀娜窈窕的身姿;随身佩戴的玉饰雕琢成双蝉的形状,小巧玲珑、精致剔透,越发衬托出天生丽人的娇小可爱。如此细致的观察和描摹,渗透着词人一见倾心的愉悦。他们都流露出相见恨晚的惆怅、心有灵犀的默契。苏轼的《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词也深情地追忆与心爱之人在画屏间初次遇见的动人情景:“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女子低眉垂眼,假意要走开,却微笑着用纤手整理自己的云鬓。“佯”字显出她的故作姿态,“笑”字又传递出心底的欢喜与甜蜜。她出于少女的羞涩而轻敛秀眉,内心深处对才子的倾慕无法直接表露出来;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见其纯真,越发惹人怜爱。

在元代散曲当中,一见钟情的描摹更加惊艳生动。张可久的【仙吕】《锦橙梅》就细腻描写一位少女容颜体态的魅力,令与她邂逅的公子为之神魂颠倒:

红馥馥的脸衬霞,黑髭髭的鬓堆鸦。料应他,必是个中人,打扮的堪描画。颤巍巍的插着翠花,宽绰绰的穿着轻纱。兀的不风韵煞人也嗏。我不住了偷睛儿抹?

开头两句描摹女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宛如芳香扑鼻的一朵鲜花,一头秀发就像乌鸦那样漆黑油亮。于是作者不禁猜想,她一定是位歌妓舞女,难怪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接下来描写其轻盈步态和雍容风韵:头上插着珠翠首饰,随着走路的节奏而颤巍巍地摇晃;身上披着宽松的轻纱,更显得从容洒脱、飘飘欲仙。作者端详着这样的美态,为之惊艳倾倒,禁不住赞叹道:这怎能不令人感到风韵美妙之极啊!然后就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偷偷地用眼睛瞥她。这就把一个痴情公子的销魂之态刻画得栩栩如生。

当然,要说青春邂逅时的风魔痴狂,最典型的还属王实甫《西厢记》中的张生。在作品第一本第一折《惊艳》中,上京赶考的书生张珙来到蒲州名刹普救寺,在法聪和尚的引领下四处观览一番。就在此时,他忽听有女子低低说话之声,随后见莺莺引着红娘,手拈花枝步入佛殿。张生蓦见莺莺,顿时被她的绝世美貌所吸引,猛然惊呼:“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在爱情体验当中,男人比女人更容易激发起青春的冲动。男人第一眼见到女子俊美的容貌、苗条的身材、优雅的举止、不凡的气质,就会立刻为之深深地吸引,并迅即燃烧起爱情的火焰。在男子的眼中,女性白皙的肌肤、窈窕的腰肢、丰满的胸部、修长的美腿、纤细的玉指等等,无不令人心摇神荡。在张生的眼中,崔莺莺是如何的美态呢?

[ 元和令 ] 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脸儿罕曾见。引的人眼花撩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在半天。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则将花笑撚。

这支曲子首先将以前所见的万千美色统统推倒,夸赞莺莺的美貌绝伦。张生看着美人的一举一动,只觉得眼花缭乱,被吸引得目瞪口呆,这种美滋滋的感觉真是无法形容,他的魂灵儿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眼中的莺莺又是什么姿态呢?“他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则将花笑撚。”描写莺莺香肩微垂,正可展露婀娜娇弱的身姿;拈花含笑,又能显出娇羞含情的神态。张生认为莺莺“尽人调戏”,似乎在对他着意留情,当然是一厢情愿的大胆猜度。封建时代的才子文人常常把自己打扮成人见人爱的青春帅哥,引得无数美眉为之神魂颠倒,就像韦庄《菩萨蛮》词中追叙自己当年冶游江南的情状:“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苏轼也在《浣溪沙》词里描写自己身为徐州太守,下乡视察工作,引起村姑们争睹风采的盛况:“旋抹红妆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篱门,相排踏破茜罗裙。”词人于此得到了偶像般的满足和得意。张生身上也免不了这种自作多情的风流习气。这样的心理优势也鼓足了他此后对莺莺不懈追求的勇气。

[ 上马娇 ] 这的是兜率宫,休猜做了离恨天。呀,谁想寺里遇神仙!我见他宜嗔宜喜春风面,偏、宜贴翠花钿。

这支曲子尽显张生邂逅莺莺,惊艳之际的无比兴奋。她“宜嗔宜喜春风面”,一颦一笑都是那么妙不可言、惹人怜爱;侧过脸来,也是如此令人怦然心动。

[ 胜葫芦 ] 则见他宫样眉儿新月偃,侵入鬓云边。(旦云)红娘,你觑:“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末云)我死也!未语人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

该曲进一步描摹莺莺侧面的美:修长而纤细的新月般的眉毛,斜侵入鬓云边。如此工笔写来,描摹出了莺莺面部五官的精致秀美。然后他听到莺莺的轻盈话语,更加心荡神驰,于是猛然惊呼“我死也”,活脱脱显示出张生痴迷如狂的情态。在他的眼中,莺莺一开口说话更显得羞涩可人,那樱桃小口红绽初开,微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 幺篇 ] 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张生再听她的轻盈话语,如同黄莺的娇啭那样清丽可人;她轻迈莲步,更显出腰肢的柔软和袅娜的身姿。她的一举一动就像晚风前的轻柔垂柳那样,显得格外的娇媚旖旎。

接下来红娘发现了张生,立刻催促小姐赶紧避忌生人。此时的崔莺莺也是一位怀春少女,她长期被禁闭在深闺内院,也想看看外人的模样,于是“回顾觑末下”。这看似不经意的回顾对视,在男女主人公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莺莺偶逢帅哥,情思开始撩动;张生经此回顾,更加痴情地认定对方对自己心有所属。在他的心目中,莺莺对自己处处留情,那惊鸿一瞥的眼神、缓缓挪动的金莲小步,都流露出缠绵的情思。于是他在【后庭花】曲中唱道:“刚刚的打个照面,风魔了张解元。”他就像着了魔似的兴奋、

激动。

自打莺莺“似神仙归洞天”一般地进入“梨花院落”后,张生充满着无限失落和惆怅。最让他念念不忘的,是莺莺临别之际的秋波一转:“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莺莺对俊俏小生张珙的着意一转,便产生发自内心的欢喜,从此埋下了情爱的种子。莺莺的秋波一转,更让痴狂的张生认定莺莺对自己留情。为了这美人的多情眷顾,他“透骨髓相思病染”,“便不往京师去应考也罢”,甘愿滞留此地,等待机会向心上人表白情愫。这秋波一转是整部《西厢》的关键,由此产生了许多缠绵的情事。

法国著名文学家司汤达在《爱情论》中曾经说过:“用每一种感官对我们可爱、同时又爱着我们的某一个人进行尽可能密切的凝视、触摸和理解,而又能从中得到欢乐,就意味着爱情。爱情越强烈,感官越敏锐。爱要求强烈的感觉,各种感觉加深了爱。”“惊艳”这一折戏充分调动五官感觉描摹莺莺的容貌之美、形体之美、风度之美,展现出张生为之疯魔痴醉的种种情态,刻画了古代才子佳人题材文学中男女偶然邂逅、惊艳爱慕、一见钟情的典型情节。正是由于莺莺那“宜嗔宜喜春风面”、“宫样眉儿新月偃”、“呖呖莺声”、“解舞腰肢”、“临去秋波那一转”等具有鲜明女性特征的外在美,使得生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里的书生张珙意惹情牵,对她展开了不懈的追求。

◎男性追求◎

罗密欧在凯普莱特家见到朱丽叶后,不由惊叹道:“我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 [1] 爱情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它能让素不相识的男女瞬间迷醉,坠入情网。这种迷醉感“是由对方的气质、长相、身材、姿态、语言等品质组成的魅力所激发的一种近乎幻觉性的思念情绪。这种迷醉感具有一种综合性的情感效应,心灵的战栗、惶恐、幻觉、羞涩、急盼等各种情绪重叠在一起,占据了初恋者的身心,使他们陷入一种强烈而又无理智的恍惚之中,被爱者的形象时常在脑际萦绕,并想象他和她的一切,表现出不可抑制的亲切冲动欲求” [2] 。才子佳人青春邂逅,有的发生在墙头马上,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例如元人姚燧的【越调】《凭阑人》写道:“马上墙头瞥见他,眼角眉尖拖逗咱。论文章他爱咱,睹妖娆咱爱他。”早在唐代白居易新乐府《井底引银瓶》中,就描写过青年男女墙头马上的邂逅:“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与姚燧同时代的白朴所作杂剧《墙头马上》描写才子裴少俊与小姐李千金的爱情故事也就根源于此。姚燧的这支散曲中,才子在马上瞥见墙头之上美人的秀美姿态,分明感受到那小姐也在眉宇间对我含情脉脉、暗送秋波。他觉得自己与美女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论文章才华,她肯定爱我;看她妖娆多情,我当然爱她。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充满着追求爱情的自信和笃定。

古人常于春秋佳日盛装冶游,尽享歌舞喧阗之乐。《南史·循吏列传》即载:“都邑之盛,士女昌逸,歌声舞节,袨服华妆,桃花绿水之间,秋月春风之下,无往非适。”杜甫《丽人行》也真实记载了唐人春日踏青的盛况:“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青年男女经常在清明踏青的时节偶然相遇:“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子夜四时歌·春歌》),于是产生出富有浪漫气息的青春风情。敦煌曲子词《菩萨蛮》写道:

清明节近千山绿,轻盈士女腰如束。九陌正花芳,少年骑马郎。  罗衫香袖薄,佯醉抛鞭落。何用更回头?谩添春夜愁。

作品开头描写体态轻盈、腰细如束的美丽姑娘在春色宜人的环境中尽情游乐。正在此时,一位英武矫健的少年骑着白马翩然而至,他一眼就看中了这位身穿罗衫、香袖拂动的美人。为了能够与她接近,小伙儿佯装酒醉,故意抛落马鞭,恰如唐人崔国辅《少年行》所云:“遗却珊瑚鞭,白马骄不行。”如此张狂的动作正是要引起美貌姑娘的注意,借此机会多看她几眼。最后两句更加表现出姑娘的惊鸿一瞥,令青春少年苦思冥想、神不守舍。

如果说这首《菩萨蛮》词仅仅描写男子较为含蓄的举动,花间词人张泌的《浣溪沙》词则表现出男子主动出击、穷追不舍的

痴狂:

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此词以轻松风趣的笔调描写青年男子对素不相识的女郎紧随不舍,用鲁迅的话来说叫做“钉梢”。“‘钉’者,坚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后也,译成文言,大约可以说是‘追蹑’。” [1] 作品一开始就切入情节,在郊外进城的道路上,一辆华丽的香车迤逦而行,一个骑马的翩翩少年尾随其后。当这少年正苦于无法同车中女子沟通心意时,东风却像是有意为他揭开了那青色的绣帘,让他窥见车内美女的芳颜。一边是心荡神驰,另一边呢?“慢回娇眼笑盈盈”,也是下意识地挑情,邂逅的狂喜无以复加!轻狂的少年郎继续尾随着香车,“消息未通何计是”则传达出其焦急之态。他的行动与心理都被车内的佳人猜得一清二楚:“依稀闻道‘太狂生’”,极富生活的情趣,难怪明人徐士俊评价末句云:“闻此语,当更狂矣。” [2] 鲁迅说:“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第二步便是‘扳谈’;即使骂,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来往,所以也就是‘扳谈’的开头。” [3] 少女的盈盈一笑、暗送秋波,而至打情骂俏,都是“大有希望”的“消息”。整首词弥散着浓郁的青春气息,产生了强烈的喜剧效果,激发着人们对美好爱情的遐思和憧憬。张泌另有一首《江城子》(浣花溪上见卿卿)词,描写青年男女在游宴时相遇、相悦的情形,尤其是到了最后,男子问女子“好是问他来得么”?意即下回还来不来约会,回答却是“和笑道,莫多情”。陈廷焯在《词则·闲情集》卷一中评之“妙在若会意、若不会意之间”,虽然语言的表面带有拒绝的味道,而其含意却“更觉多情” [4] 。

据宋人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记载,北宋才士宋祁曾行经京城繁台街,忽遇一列皇家车队鱼贯驶过,他避让不及。正在此时,车队里一位宫人撩起帷帘,笑吟吟地对他喊了一声:“小宋也!”随即车子擦身而过,疾驶远去。这惊鸿一瞥和娇滴滴的一呼令宋祁又惊又喜、心猿意马,于是提笔填了一首《鹧鸪天》词: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宋祁明知自己所思慕的女子乃是有缘无分的宫人,故而上下片的最后两句分别借用李商隐《无题》诗中的名句,流露出无缘接近、“蓬山路远”的惆怅。这首随兴填制之作传至宫中,宋仁宗甚为震怒,严令查问。原来此宫人因皇上曾传召宋祁进宫侍奉,左右皆呼其为“小宋”,故有这个印象。此番出宫赏灯,恰巧街头瞥见,脱口喊出一声“小宋也”。仁宗再召问宋祁,方知是一场误会;竟然下旨,将那位宫人赐予宋祁为妾,成就了一桩婚姻奇缘。

男性在邂逅中的追求,表现得最为执著和深情的要数南宋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描绘元宵佳节满城灯火、游人如织、彻夜歌舞的热闹场景,记叙了一对意中人街头邂逅的故事。那神秘缥缈的女子头戴“蛾儿”、“雪柳”等华贵的装饰,一路洒满青春的芬芳,带着盈盈的笑语,与女伴一起从词人身边飘然而过。词人踏遍大街小巷,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地寻觅着意中的情人。正当他寻之千百度、几乎失望的时候,忽然回头一看,竟在那灯火稀落的僻静之处发现了她,惊喜之情溢于言表。此番情事的妙处,在于能够超越情事的本身,具有象征意蕴。词中那位独立在“灯火阑珊处”的女子也许并非实有其人,不过是作者理想的幻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赏“蓦然回首”数句为自古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三重境界。

◎少女心思◎

林语堂曾经非常细致地展示初恋少女的内心世界:

小姑娘虽则深深遮隐于闺房之内,她通常对于本地景况相差不远的可婚青年,所知也颇为熟悉,因而私心常能窃下主意,孰为可许,孰不惬意。倘因偶然的机会她遇到了私心默许的少年,纵然仅仅是一度眉来眼去,她已大半陷于迷惑,而她的那一颗素来引以为自傲的心儿,从此不复安宁。于是一个秘密求爱的时期开始了。 [1]

在《诗·秦风·终南》中,怀春少女在终南山邂逅一位进山打猎的英俊青年,立刻被他“颜如渥丹”的容貌神采所吸引,倾心欣赏其服饰、风度之美,并且脱口赞叹:“其君也哉!”默默祝愿他健康长寿,字里行间充溢着少女强烈的痴迷爱慕之情。

青春邂逅中的少女常常表现出羞涩含蓄的情态。南朝梁代刘遵《相逢狭路间》诗就非常细腻地刻画出少女羞于吐露的复杂心思:

春晚驾香车,交轮碍狭斜。所恐帷风入,疑伤步摇花。

含羞隐年少,何因问妾家?青楼临上路,相期竟路赊。

诗人采取代言体的形式,描摹停驻在狭路之上香车内的少女,于晚风吹拂、车帷微掀之际隐现出青春美丽的姿态,立刻引起路边多情少年的注目。他那双火辣辣的眼睛在少女的脸上直打转,竟然还主动上前搭讪,轻声问起她的住家来,令其羞涩万分!“含羞”两句极其形象地刻画出少女急于躲避男子追求的害羞之态,当与爱情猝然相遇时,显得格外的惶急无措。但是面对多情少年的搭讪,她并没有断然拒绝,表明其内心也不愿放过这一良机,于是吞吞吐吐地答了一句:“青楼临上路。”告知了对方自家所居之处,似乎希望等待他们更进一步的交往。然而她最后又慨叹道:“相期竟路赊。”也许他们之间社会地位悬殊,家庭身份难以相合,因此再度约会的机会非常渺茫,真有咫尺天涯的惆怅。“狭斜”相逢的一幕就这样结束了,姑娘的香车又飘然远去,留下了青春的悸动和喜悦、内心的羞涩与期待,也留下了对面无缘的一声叹息。

温庭筠《南歌子》词抒写一位清纯少女的爱情心愿:“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开头两句描摹少女眼前出现的俊俏男子形象,“金鹦鹉”、“绣凤凰”显示其华贵不凡的身份和倜傥风流的姿态,令青春少女怦然情动、心驰神荡。她“偷眼暗形相”,既想仔细看清楚男子的容貌,又暗自害羞,急于掩饰少女忐忑不安的内心世界。陈廷焯评此五字“开后人多少香奁佳话” [1] 。女子经过几番偷窥之后,感到非常满意,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如从嫁与,作鸳鸯。”女子的心态是羞涩而难以言表的,通过巧妙的比喻隐现着情爱的向往,充分体现了内敛含蓄的审美旨归。

同样是表现情爱之想,韦庄的《思帝乡》词则更以直接痛快的语句,抒发女子追求爱情的狂热而大胆的精神:“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此词大胆爽直地倾吐了少女对意中情郎全心相许、至死无休的执著痴情。它与温庭筠《南歌子》(手里金鹦鹉)相比,具有本质的差异。温词是以“貌”(服饰)取人,韦词则因“神”(风流)相悦。温词中女子“偷眼暗形相”之后内心滋生出与他白头偕老的美好心愿,但是一切都是含蓄羞涩的。韦庄词中则是女子主动去寻觅足风流的少年郎,接着就决心“将身嫁与,一生休”。非但如此,“纵被无情弃”,她也在所不惜、死心塌地、终身不悔。如此的大胆追求、酣畅爽朗,具有极大的外向性的感发力量,给人以强烈的情感刺激,正如清人贺裳《皱水轩词筌》所云:“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之类是也。” [1]

同为花间词人的欧阳炯《贺明朝》词赋咏青年男女的爱情,上片追忆与所爱之人初次相遇时的情态:“忆昔花间初识面,红袖半遮,妆脸轻转。石榴裙带,故将纤纤玉指偷捻,双凤金线。”花间邂逅,一见钟情,眉目传情之际,美人羞答答地以红袖半遮粉面,并将盛妆的俏脸轻轻扭了过去,掩饰脸颊上飞起的红云;然而却又故意偷偷地用纤纤玉指捻开石榴裙带,露出用金线绣着的双凤,暗示愿与词人成双配对的情意。作品把一位春情荡漾却又羞涩腼腆的少女形象刻画得细腻逼真、淋漓尽致,“半遮”、“轻转”、“故将”、“偷捻”等词语的择用极为传神,艺术技法类于韦庄,更带有一股轻狂的才子气。李冰若《栩庄漫记》评其词风格“极为浓丽,兼有俳词风味。如《贺明朝》诸词,后启柳屯田,上承温飞卿。艳而近于靡矣”。

明人沈仕的《锁南枝·咏所见》表现少男少女骤然邂逅的内心紧张:

雕栏畔,曲径边。相逢他蓦然丢一眼。教我口儿不能言,脚儿扑地软。他回身去一道烟。谢得蜡梅枝把他来抓个转。

少女在雕栏曲径与帅哥相逢,一碰到他的目光,就好像全身通电,竟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浑身瘫软走不动路,她完全被对方深深吸引了。而那小伙儿也慌得赶紧回身,一溜烟跑掉了。幸亏他跑得匆忙,被带刺的树枝挂住了衣裳,这才转过脸来,使少女得以多看了他一眼,真是看一眼赚一眼!作品异常真切生动地摹写出少女一见钟情的心理反应,而且最后对落荒而逃的冒失鬼的假意嗔怪当中,也包含着爱的温情和喜悦。

青年男女在幼年时期可能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彼此之间行为举止无所避忌。然而一旦青春期发育,性别意识有所自觉,男女之间往往表现为故意的疏远。《诗·卫风·芄兰》就描写一个童子自从佩带上成人的标志觿、韘之后,就觉得自己成为真正的男子汉了,一下子变得稳重老成了许多。本来他和青梅竹马的女伴无拘无束、亲昵得很,而现在却故意加以疏远和冷落,惹得女子非常怨恼:“能不我知?容兮遂兮,垂带悸兮。”“能不我甲?容兮遂兮,垂带悸兮。”她嗔怨道:难道你不能与我在一起亲热吗?看你一本正经的傻样,垂着腰带晃悠悠。在女子的眼里,“童子”故作老成的装束举止,故意对自己不理不睬,实在令人又好笑又好气。在她的嗔怨之中,又隐含着自己对“童子”的珍视和在意。《诗·郑风·褰裳》中水边女子召唤对岸的男子赶紧提起衣襟涉水过来:“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者且。”女子告诉对方:“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么,我干吗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追求我的小伙儿多的是!”她用娇嗔和威胁的口气激发男子投入爱情的热情和勇气。最后一句嗔骂小伙:“你拽什么拽,瞧你这副傻样!”字里行间充满着戏谑、挚爱和欢喜。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评析“子不我思”三句“似是郑风中所特殊的一种风调。这种心理,却没有一个诗人敢于将她写出来” [1] !

有些地位低下的女子为了引起心仪男子的注意,则采取了一些巧妙的做法。中唐大历诗人李端的《鸣筝》诗写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诗中的“周郎”化用了三国时期儒雅名将周瑜的典故。他精通音律,故有“曲有误,周郎顾”的民谣。这首诗描写一位弹筝女子为了博取意中情郎的青睐,故意弹筝出错,显得婉曲细腻、富有情趣。清人徐增《而庵说唐诗》分析说:“妇人卖弄身份,巧于撩拨,往往以有心为无心。手在弦上,意属听者。在赏音人之前,不欲见长,偏欲见短。见长则人审其音,见短则人见其意。李君(指李端)何故知得恁细。”花间词人李珣《南乡子》(相见处)描摹天真无邪的南国少女表白爱意的微妙情态。最后三句“暗里回眸深属意,遗双翠。骑象背人先过水”,写其暗送秋波,假意遗留下信物 —— 一双以翠羽妆饰的钗子,然后若有所待地悠然骑象涉水而去,由此揭示出恋人之间特有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如此的“属意”方法洋溢着浓郁的南国风情,比之欧阳炯《南乡子》词里的“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更加新奇绝妙,越发令人神往。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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