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三岛由纪夫的作品《金阁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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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突然翻到这个问题,想贴上当初读它之后写下的读后感。

毕竟《金阁寺》是我最爱的日本小说,三岛由纪夫是我最爱的日本作家,没有之一。


有朝一日,我的肉体将陶醉在这种甘甜的飞沫中。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犹如生的天空一样。于是我忘却了这种阴暗的思想。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苦痛。


短刀的利刃把甘甜的血珠挥洒,阳光下闪烁着,仿佛划出三道难看的印痕。

倒溯回初,一切一如。


因结巴而寡言,因寡言而深沉的少年,从最初便自认无权生活在阳光之下。一方面对于“美”这样的存在追求到极致,一方面却有着似是与生俱来的,阴暗丑陋的破坏欲。行为和思想自相矛盾,七零八落,终究汇成一个标签化的专业名词“倒错美学”。可又何谓“倒错”呢?他那个世界里自有运作如常的规律定则,只是无法被理解罢了——而不被理解,正成为他的自由和自豪的全部来源。

若说这为孤独,倒也不足为过。我想他也不会否认的吧。可我想他会宁愿称之为自卑或自傲这样极端的情绪,而非“孤独”这类小心地模棱两可的字眼。结巴带来了自卑,却也一并赋予了他的生命以独特性,因此自傲产生了,那种危险的情绪浮动在表面,将使命感引燃,于是有了行动,被普遍命名为“破坏”,而其初衷不过是“完成”的行动。

他试图去完成的,大概便是一份完美性。划坏短剑的行为动机,人称之为自私,实则却是以于完美和光鲜中揭露一点缺口为目的。只有缺憾让完美真正成为完美,正如只有背叛让爱情得以名为爱情。有为子的嘲讽、有为子的背叛、有为子的死,在他眼中单纯地幻化成了美的形状,正因其嘲讽、背叛和死亡,又与嘲讽、背叛和死亡毫无关联。

无关善恶,只见其美。既然心灵的内部,背叛的行为可以化为美,那肉体的内部,血肉淋漓的内脏岂不是美得更加纯粹真实?尤其是,那隐于伟大爱情背后更加伟大的背叛,那藏于风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体内令人作呕的五脏六腑,由反差而带来的冲击与震撼,岂不世间绝美?

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如果人只过度思虑美的问题,真会在这个世界上不知不觉间与最黑暗的思想碰撞。

譬如烧毁金阁。

金阁同“烧毁”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很早便出现过了。那时正值二战尾声,美国军的空袭威胁像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而不落,城市惊惶着反而像是被侵略者的冤屈。但他不感惊惶。没有身为侵略者的良心自觉,也不是反战者的控诉,他不过是期待着永恒不灭的金阁在战争这类庸俗的尘物中化为灰烬的那一日,因为当真正的美脱离永恒,便也意味着身为凡人的我们离真正的美更近了一步。

其实无可辩驳。

再进一步看看这座城市,这些战败了的城市,红男绿女和纸醉金迷的城市,其被黑暗包围的程度之深,苟延残喘之甚,也许真都不如在民族的灾难中一通焚毁来得至纯。


在期望与破灭、黑暗与一线光明的夹缝之中,他遇见了两个人。鹤川是光的化身,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躺在草地上的少年,说着完全不在意口吃这种事情,他曾一度成为他的庇护,抑或逃离。而柏木则是夜的使者,将自己与众不同的丑陋部分无限地放大,以至成为显意识里拒绝爱、潜意识里拒绝性的根源,因对自我意识的执着而无法忽略残疾,追求短暂美而放弃长久的事物——柏木说,爱是不可能的,于是,将孤绝的实像和仅用来欢娱的虚像彻底割裂开来就好了。

和柏木相处的日子让他看到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虽说柏木的行为处事之道充斥了欺骗、做作和伪装,却是一种可以正视自身的残缺、既不与世界妥协、也不对自己的残缺妥协、仍还能按照类似常人的方式享受生活的,自我完成。可当他试图融入那样的生活,试图也像柏木那样寻求短暂美的瞬间,永恒的金阁出现在他眼前了。处处被金阁之美紧密地包围,他又怎能向人生伸手呢?归根到底,他毕竟不觉得寻欢作乐算是美的——至于寻欢作乐和内脏或背叛那些同样似乎丑恶的东西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无从知晓——然而他却认为那是人生。那么人生究其本质似乎也不过是短暂而丑恶的罢了。

那不过是化作永恒的瞬间,使人陶醉和迷乱的瞬间。在金阁所象征的化作瞬间的永恒面前,它是那么微不足道。


梳理至此,我似乎明白了想要烧毁金阁的原因。因为人的生命是苦短的,却分明是永恒的;金阁的存在看似是恒久的,实则却完全可以被毁灭。金阁凭借其趾高气扬的不灭存在横亘在沧海一粟的人生面前,着实令人气愤。而愚昧的人类对这样一尊阻隔人生的绝对的建筑物顶礼膜拜以之为不灭之美的行为,同样令人无法忍受。

那么老师的存在,又是什么呢?

原本的他也未曾多么尊敬过老师吧。艺妓事件过后,对立的情绪愈加浓厚。被冷落被驱逐被鄙视被抛弃,与他的堕落互相促成,循环成无解的轮回。究竟为何他对老师的嫖色行为无法容忍?抑或他不过是看不下去“伪善”本身,而非伪善的内容。而那样伪善地栖息在金阁之中的人类于他来说不构成一丝一毫的留恋,甚至能产生憎恨,这便更加促成了一定要毁灭的理由。


出奇地,我的理智能抓住他思考的脉络,顺着他走过的路走下去,然后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一定要烧毁金阁”的结论,丝毫不觉受阻。只不过是情感作祟而抗拒着同化为和他相同的情感罢了。他黑暗的变态的扭曲的思想,也是一种绝对的美吧,那种只能依据理性冰冷地推导成立,却不能适用于任何一个社会的价值观念。而用感情一心一意地疯狂地不顾一切地追随着的他,是个疯子也是个神了。


可若我是他,大概在得知鹤川系自杀,抑或被禅海和尚理解和看透的那一刻,便要瓦解了原本所相信所凭借所仰仗所追求所执着所持有的一切了吧。

他却仍在那条路上,义无反顾。


本想纵火然后赴死的少年,没能死于甘甜的飞沫,没能葬身永恒的火海,也没能终结在无梦的酣眠。犹豫过,流下泪,坚定了,奔跑起来,点火,寻觅,不得,然后逃了。

纵火不是堕落,不过是走向黑暗。死亡也不是堕落,不过是了却蜉蝣般微弱的生。可是纵火后逃往远方,伤痕累累,点一支烟,……才算是堕落吧。

我要活下去。

那算什么啊。

切断了唯一与人生之间的阻隔之后,却不向死,反而始生了么。

这能否算是,选择苟延残喘的开始呢。


死的天空十分明亮,犹如生的天空一样。
于是我忘却了这种阴暗的思想。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苦痛。


谁说呢。痛和乐、善与恶、永恒与瞬时都是存在的吧。

只不过它们有个共同的名字。

曰美。


后记

这本小说很独特,很深刻,从中还能看到很多到处散射的影子。被光明和对光明的背叛像是白夜中的行走,事件与感情的彼此孤立又带着局外者特有的冷漠的疏离。

写下这些七零八落的文字,我其实觉得我对他抑或对金阁都还一无所知。连了解都谈不上,更何况理解呢?虽然我并不排除无需了解便达到理解的这种可能性,但究竟来说声称自己“理解了”其实还更为狂妄自大一些。而且我总觉得这样的小说是不应被理解的,更别提剖析了,那简直就是亵渎。正如他所说,不被人理解才是存在的理由。


后记2

查了下资料,发现这本书是作者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真实的纵火者说自己是因妒忌金阁的美而定要烧毁它。我却觉得,“发觉一部如此难懂的文学作品竟源于真实的世界”这种事,也是一种程度的玷污。正如我一直很不喜欢查作者的背景资料或文学作品的成书因果这种东西。文学作品诞生了,就是一个单独的存在,何必定要与外界那么紧密地联系。

也许,只是偶尔,偶尔,让文学仅仅停留在语句间可好?至少,对《金阁寺》来说,这样追求美的他,若真活在现世,必定得不到如读者对文学作品般同等的温柔相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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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周读书 七十二] 三岛由纪夫《金阁寺》 - 每周读书 | 枫言枫语 - 知乎专栏

==========以下是正文==========

有人问:
为什么精神病人都是艺术家?

我想并非精神病人是艺术家,只是二者有共通之处罢了。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在对外广播全频段的信息,普通人为了防止信息过载,忽略了大部分小众的频段,只保留了主流的信息,这被称为“正常”。而精神病人与艺术家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都能接收小众频段的信息。只是艺术家除了小众频段之外还能处理主流频段,而精神病人只接受到小众频段罢了。

在《金阁寺》这部小说里,每个主要角色都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他们发出的小众频段的信息被作者以主流的信号转译出来,这大约便是小说家的本事吧。这部作品是根据 1950 年纵火焚烧金阁寺的真实事件改编的。说是改编,但其实除了放火这点,其他部分都是虚构多于现实。

主角沟口从小由于结巴的关系,有着极自卑的内心。“世人总以为要借助镜子才能看到自己,残疾人却被迫在鼻尖挂着一块镜子,时时看到丑陋的自己”。沟口的这种自卑又与他自小从父亲口中听到的美丽的金阁寺相生相伴,这种想象中的金阁的极美,是脱离了现实,只依存于沟口心中的美。

沟口的父亲病重之际,带着沟口到金阁寺托孤,不久后终于病逝。沟口第一次看到现实中的金阁寺,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在这里他遇到了少年鹤川,这个纯洁的透明的结构体,总是能把自己的意思误解成光明的意思。鹤川就是沟口的正片,是沟口与这个世界的光明的唯一联系。

《金阁寺》里描绘的世界是极丑恶的,但却又如此真实。沟口憎恨母亲,因他曾在暑假的某个晚上撞到母亲与另一个亲戚的苟且之事。沟口也不喜欢父亲,这个懦弱的寒碜的和尚在那天晚上用大手掌捂住了沟口的眼睛,也不知到底是出于慈祥,还是怯懦。而金阁寺的住持又分明是个嗜财好色的丑陋的和尚,再到后来遇上的大学同学柏木,简直就是恶魔的化身。

柏木是个有 X 型腿的残疾人。他失去童贞的故事丑恶得令人震撼。由于丑陋的 X 腿的残疾,柏木有着与沟口类似的心情。如果说鹤川是以极纯洁来应对世界,那么柏木就是以极丑恶来否定世界。沟口在与鹤川、柏木交往的过程中,大概还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在遇到柏木之后,他也试图接近女子,但是每次在即将与女子发生关系的时候,金阁的幻影出现了。金阁拒绝了女子,也就是沟口拒绝了女子,他无能了。金阁的美是沟口的向往的极美,同时金阁的美也是沟口的极恨,整部小说充斥着丑恶与美的强烈冲突,这种冲突左右着沟口的人生。

在鹤川死后,沟口心中的光明的世界开始崩塌,天平终于倾向丑恶黑暗的一边。最后沟口把金阁寺烧了。

就如前文所述,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在对外做全频段广播,小说亦如是。尽管作者已经把大部分的信息用主流的频段书写出来,但是还是有很多小众的信息需要读者自己调整频道去收听。只有当你的接收频段与作品和谐的时候,才能体会到作品的共鸣。

有些作品被评为“普通”大约也是这个原因:它的所有的信息都被主流频段包括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也就是所谓的“肤浅”。

我想作者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与角色融为一起,分不开了。现实中的三岛是个潇洒的公子,但却因为自己的孱弱的身体而感到自卑。在环游欧洲结束之后他开始创作这部作品,对于美的感受大约与他在希腊的旅行不无关系。

世人总喜欢自以为是地刻意否定外在的美,以为这种虚伪的评价可以换取多一分高尚,实在太廉价。三岛在这部作品中,用流畅的文笔把景物的、人物的外在的美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种优雅成为了这部小说的信息通道,而通过这种通道流泻出来的,却是令读者皱眉的沉重的哲思。

鹤川的透明与脆弱的心底隐藏了深沉的苦痛,柏木的孤僻与阴暗的表面暗含了否定世界的丑恶。沟口作为故事的主角,则多变而心酸。他在火烧金阁寺的那个夜晚,终于明白改变自己认识的世界并不需要毁灭,只需要改变自己的认识,而改变认识其实并不依靠这种无效的行动,但他终于还是烧了。

与现实的纵火事件不同,作者并没有让沟口在纵火后用匕首剖腹,相反地,沟口在冲上金阁寺顶的时候因为敲不开门,终于冲出烈火,躺倒在星空之中。坐在黑暗的夜里的沟口,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熊熊的火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要活下去!

知道三岛还是因为川端康成。三岛是兵变失败后切腹自杀的,自杀后只有亦师亦友的川端康成被获准进入,随后不久川端康成也自杀了。由于对三岛本人了解甚少,我并不清楚他一定要切腹的真实原因,但是通过《金阁寺》所描绘的世界,我们能够知道故事里的人物所接收的信息太多,每一个人物都是一个世界。世界在人物的认识里,人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如果有什么原因一定要离开这个世界,我想大约是这个我所认识的世界太丑陋,而我对此无能为力,甚至根本无法改变我的认识,这时候离开就是一种解脱。

就如小说里多次提及的《临济录》里的句子:

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
逢家眷杀家眷,
始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