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一些中古同韻的字,在粵語中卻出現了長 a 和短 a 的分化?

凡韻: 長:法 faat3 凡 faan4 范 faan6短:乏 fat6刪韻開口: 長:姦 gaan1 顏 ngaan4短:瞎 hat6 轄 hat…
关注者
59
被浏览
8,344

7 个回答

廣州話主元音爲a的韻母包括a、ai、au、am/p、an/t、aŋ/k,主要來自外轉二等字(韻母an還包括元韻合口脣音字)。au之後的韻母在廣州週邊以及南寧白話口語中主元音常爲ɛ(廣州“搲”ua,又音uɛ)。主元音爲ɐ的韻母包括ɐi、ɐu、ɐm/p、ɐn/t、ɐŋ/k,ɐu之後的韻母主要來自內轉一三等字。

白宛如《廣州話元音變化舉例》提到的情况有:

1、ɐu>au

三等尤韻的“矛”照例讀如“謀”mɐu,實際讀如二等肴韻的“茅”mau。

一等侯韻的“牡”有mɐu和又讀mau二音。

2、ɐp>ap

三等緝韻的“集習襲”、一等合韻的“佮”照例讀tsɐp、tsɐp、tsɐp、kɐp,實際讀tsap、tsap、tsap、kap。

三等緝韻的“立澀”、一等合韻的“合盒”、二等洽韻的“洽”有lɐp、sɐp、hɐp、hɐp、hɐp和又讀lap、sap、hap、hap、hap二音。

這一點由“佮合盒”的讀音看得更清楚。“佮合盒”是一等合韻字,韻母原本爲op。一百多年前廣州的op變爲ɐp,現在有的字韻母又變成ap。廣州人常將三合板寫成“夾板”,“夾”來自古沓切的“合”(或作“佮”)。現在“鴿”kɐp之類的字也有讀音kap了:kop>kɐp>kap。下陰入所配的韻母主元音基本上都是長的,所以kɐp下陰入這個音節容易變成kap下陰入。

3、ɐt>at

三等月韻的“襪”、三等迄韻的“乞”有mɐt、hɐt和又讀mat、hat二音。

4、ɐŋ>aŋ

一等登韻的“鵬”照例讀phɐŋ,實際讀如二等庚韻的“棚”phaŋ。

登韻的“朋”有phɐŋ和又讀phaŋ二音。

5、ɐk>ak

一等德韻開口的“賊”照例讀tsɐk,實際讀如二等陌麥“宅摘”的送氣音tshak。

二等麥韻的“麥”、一等德韻的“得德特肋勒刻克黑”有mɐk、tɐk、tɐk、tɐk、lɐk、lɐk、hɐk、hɐk、hɐk和又讀mak、tak、tak、tak、lak、lak、hak、hak、hak二音。

6、uɐk>uak

一等德韻合口“或惑”照例讀uɐk,實際讀如二等麥韻的“劃”uak。

白宛如指出,黃錫淩《粵音韻彙》“立牡澀洽襪麥肋”主元音已經有ɐ、a二讀,至於“朋合盒乞得德特勒刻克黑”主元音由ɐ到a的變化,恐怕是近幾十年的情況。

這裏“麥”mɐk屬於梗攝二等入聲字的文讀,mak屬於白讀。廣州話梗攝二等字文讀ɐŋ/k,白讀aŋ/k屬於常見現象。曾攝一等的“鵬朋”讀phaŋ應是讀如梗攝二等的“棚”字。

《分韻撮要》“矛茅”已經同音,當爲“矛”讀了“茅”字的音。

剩下的由ɐ變a的情況基本上是入聲字,包括ɐp、ɐt、ɐk變ap、at、ak。估計這與廣州話入聲韻尾的弱化有關。廣州入聲字主元音長的,塞音尾就短;主元音短的,塞音尾就相對較長。長短元音和韻尾之間的互動,使得音節保持大致相同的長度。廣州主元音讀長元音的清入字,東莞一般已經失落塞音尾。比如廣州“塔”thap,“八”pat,“郭”kuɔk,東莞“塔”tha,“八”pɛ,“郭”kuɔ。廣州主元音讀短元音的清入字,東莞一般還讀入聲。比如廣州、東莞“忽”fɐt,“北”pɐk。目前廣州主元音讀長元音的入聲字韻尾存在弱化的跡象,雖然未必就步東莞的後塵。

———————————————

2005年侯興泉《關於廣州話-k塞尾入聲變化的調查實驗》提到廣州話收-k的入聲字韻尾弱化的現象:

我們對25名廣州本地居民進行調查實驗後發現,老中青三代人口中的塞尾-k大部分都還完整地保留著,但是已經顯示出變化的趨勢。從年齡層次上看,老年人口中的-k塞尾入聲還沒有發生變化,他們無論是在讀字表、詞表還讀是句子的時候,-k塞尾的入聲都還完整地保留著(跟《廣州方言詞典》裏單音字表的記音基本一致)。大部分中年人的-k塞尾入聲也沒有發生變化,但有少部分中年人把ak、ɐk組一些字的塞尾-k變成-t,而且不管聲母和聲調怎麼變化,主要元音都變成了中央ə;青年人-k塞尾入聲發生變化的情況比中年人要多一些,主要出現在œk、ɛk兩組。變化情況是œk、ɛk組很多入聲字的塞尾-k變成-ʔ,有些甚至已經脫落塞尾變成舒聲韻。

———————————————

再早1997年黃家教《從“等”來看廣州方言入聲消失的跡象》(載於1997年《漢語方言論集》)也說:

廣州方言入聲韻韻尾-p、-t、-k齊全,陽聲韻與入聲韻的配搭又極整齊,其體系之完整自不待說。不過,也有一些跡象可以看到廣州方言的入聲體系已起了深刻的變化。例如深攝開口三等緝韻的“蟄”字,原是收-p的,今已變成收-k,讀成tʃik²了(按:網上的粵語審音配詞字庫“蟄”有四音:tsap陽入、tsɐt陽入、tsik陽入、tsit下陰入。)。主要元音拉長來唸,k就變成-ʔ,進一步就會丟失。“驚蟄”的“蟄”廣州讀tʃik²。此字《廣韻》直立切,當屬澄紐緝韻。又“蟄”從“執”得聲,可知本是收-p尾的,今已轉化爲-k。中山大學蒲蟄龍教授,廣州人稱他爲蒲至tʃi³龍教授。“蟄”讀如“至”,入聲韻變陰聲韻了。“至”音同“鷙”,“鷙”字《廣韻》歸至韻而不歸緝韻,可知原入聲字,塞尾丟失而轉爲陰聲韻由來已久。廣州方言陰上是個中升調35,陽上是個低升調23。廣州方言入聲字唸如陰上或陽上的升調,也是一種變易的現象。廣州方言一般變調是在第二音節。例如:栗子的“栗”讀lœt²,風栗的“栗”讀lœt ³⁵。“鴿”字雖讀kɐp³⁵(ɐp唸中入的是少數例外),然而“白鴿”的“鴿”則唸kɐp³⁵。笛子的“笛”唸tɛk²。長笛的“笛”唸tɛk³⁵。這種平短調變爲升調,音時隨而拉長,表明入聲韻塞音韻尾已進入漸趨弱化的階段。

———————————————

廣州入聲字主元音爲長元音的,塞音尾弱化後部分字的韻尾向著喉塞尾甚至脫落塞尾方向演變。廣州入聲字主元音爲短元音的,主元音變長,塞音尾變短,ɐp、ɐt、ɐk變ap、at、ak即是入聲韻尾弱化的一個表現。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中古二等字以及元韻合口脣音入聲字,照理廣州主元音一般應讀a,現在讀ɐ的情況如何解釋。

從《廣州方言詞典》《廣州市志》的情況看,廣州有少數二等字主元音爲ɐ。

1、蟹二。“矮” ɐi陰上,“稗”pɐi陽去。《廣州市志》“埋”有又音mɐi陽平。

2、效二。《廣州方言詞典》“穮” phɐu陰去(鬆、泡、軟弱),認爲來自《集韻》披教切,“穮䅦,禾虛貌”。

3、咸二。主要是洽韻字。“恰洽” hɐp上陰入。《廣州方言詞典》“ ” nɐp陽入(黏、膩),認爲來自《集韻》暱洽切,“粘也”。《廣州方言詞典》“炠炠㷫”,認爲“炠” hɐp陽入來自《廣韻》胡甲切,“火貌”;《廣州市志》寫成“烚”,《廣韻》侯夾切,“火烚”,《集韻》轄夾切,“火貌”。《廣州市志》“霎”有又音sɐp陽入,與“十”同音,“澀”也有此音,“霎”《廣韻》既有山洽切,又有山輒切,此或來自前者。可以看到,讀ɐp的以陽入字爲主,讀ɐt的也是這樣。廣州的陽入沒有根據主元音的長短分成兩個調,也許早期分成過上陽入、下陽入兩類,而洽韻讀陽入的這些字主元音是短的(比如ɛp>ɐp啥的)。

《廣州方言詞典》將意爲“全部、整個”的hɐm陽去寫成“咸”字,並說“咸”讀書音ham陽平,此處是變讀音。這個說法俗字或作“冚”,常用於“~家鏟”(全家死光)、“~paŋ laŋ”(統統、全部)之類的說法。在其他方言中,不少也有與“~paŋ laŋ”類似的說法。光就韻母而言,“咸”讀hɐm不算特別例外,讀去聲沒見著出處。

4、山二。也是入聲字。《廣州市志》“拔” (蒲八切)pɐt陽入,與“跋鈸”同音。

山攝三等元韻脣音合口陽聲韻字一般讀如二等的an,入聲字“發髪”fat下陰入,但讀ɐt的更多,比如“伐閥筏罰”fɐt陽入,“襪”mɐt陽入,另外咸三入聲的“乏”也讀fɐt陽入 。

廣州將小孩說成“細蚊仔”sɐi mɐn tsɐi,中字讀mɐn陰平,類似說法也見於廣東其他一些地方,多讀如“晚”。比如粵西信宜小兒子說成“晚仔”man tsɐi。劉叔新《東江中上游土語群研究——粵語惠河系探考》不少地方也說“晚仔” “晚女”。侯小英《廣東龍川縣佗城客家方言音系》小孩子爲“細man仔”。“晚”用於親屬稱呼常見於客家話和湘語,廣州“細蚊仔”的“蚊”很可能也來自“晚”(鄭張尚芳認爲就是“蚊”啥的),“晚”讀mɐn可與入聲的“襪”mɐt相配,說明廣州話元韻可能存在一個讀ɐn/t的層次,“晚”讀陰平在聲調上可以看成高平變調。

主要涉及五个问题:

1.梗二文白异读

这个是最简单的,粤语的梗摄文白异读和湘、赣、客、吴(其中吴语仅限梗二和章组梗三)基本一致,即文读混入曾摄,比白读主元音更高:

粤-广州湘-湘阴赣-安义客-五华吴-苏州
白读tsaŋtsãtsaŋtsaŋtsã
文读tsɐŋtsẽ/tsəntsɛŋtsentsən
白读saŋsaŋsaŋ
文读sɐŋsẽ/sənsɛŋsensən
白读kaŋ-kaŋkaŋ
文读kɐŋkẽ/kənkɛŋkenkən
白读laŋlaŋlaŋ
文读-lən--lən
白读-----
文读mɐŋmənmɛŋmenmən
白读pʰɛŋpiãpʰiaŋpʰiaŋ-
文读pʰɪŋpinpʰiŋpʰin-
白读tsɛŋtɕiãtɕiaŋtsiaŋ-
文读tsɪŋtɕintɕiŋtsin-
白读sɛŋʂãsaŋʃaŋ
文读sɪŋʂənsəŋ-sən
白读kɛŋtɕiãtɕiaŋkiaŋ-
文读-tɕintɕiŋ--
白读-miãmiaŋmiaŋ-
文读mɪŋminmiŋmin-

粤语比较特别的地方在于,梗二文读(以及曾一)ɐŋ的主元音相对较低,与白读aŋ之间呈现“长短a分化”的面貌。

但实际上,二者并非直接分化为aŋ和ɐŋ,而应当是先分化为aŋ(白读)和*əŋ(文读),然后*əŋ才低化为ɐŋ。

因此这类情况不属于a-和ɐ-之间的直接互动,与以下几类有本质区别。

2.阳入ɐp并入ap

这一音变属于典型的短/央元音低化。近半数粤语区不同程度发生了该音变。

高州广州信宜
lɐplɐplap
laplaplap
tsɐptsaptsap
tsaptsaptsap
sɐpsɐpsɐp
sapsapsap

3.阳入唇音at并入ɐt

这一音变与前述ɐp→ap恰好相反,其发生原因可能是阳入调的紧喉性质较强,促使主元音中央化。该音变的分布范围较小,主要限于珠江三角洲。

中山新兴广州
patpatpɐt
pɐtpɐtpɐt
matmatmɐt
mɐtmɐtmɐt
fatfɐtfɐt
fɐtfɐtfɐt

4.ɐk并入ak

这一音变与ɐp→ap同属于短/央元音低化。但ɐp→ap仅限于阳入,ɐk→ak则无差别波及阳入和阴入。该音变分布范围较大,但广州话目前只是略有苗头。

在ɐk→ak音变发生的同时,还存在与之方向相反的mak→mɐk音变,仅限于这一个音节。

信宜阳江广州中山顺德
pɐkpɐkpɐkpɐkpak
pakpakpakpakpak
mɐkmɐkmɐkmɐkmak
makmɐkmɐkmakmak
tsʰɐktsʰɐktsʰɐktsʰɐktsʰak
tsʰaktsʰaktsʰaktsʰaktsʰak
hɐkhɐkhɐk/hakhakhak
hakhakhakhakhak
wɐkwakwakwakwak
wakwakwakwakwak

需要注意的是,阴入ɐk低化为ak后,仍然可以通过声调与原ak对立。例如广州话:黑hɐk˥/hak˥≠吓hak˧;顺德话:北pak˥≠百pak˧,测tsʰak˥≠策tsʰak˧,黑hak˥≠吓hak˧。

5.“瞎辖”二字的读法

“瞎辖”二字读ɐt韵在粤语区相当普遍,原因不明(按规律应读at韵)。这两个字在粤语当中皆不常用,不知为何会产生特殊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