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三空战,0:2版本是有可能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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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1/2020,石貝波因腎癌病逝於臺北市。享年八十。他的小女兒隨伺在旁,其他人礙於疫情之因都來不及回去。他這一世為世人所記住的大概就是臺灣的「一一三空戰大捷」祕辛。所附之文為我多年前所寫,將於誦經後焚之,陪伴他一路前去。

D-Day我訪問空戰英雄

簡介

臺灣空軍最近的F─一○四戰機除役重新掀起了媒體對三十二年前的「一一三空戰大捷」秘辛的爭相傳播,但因當年參與空戰的四位飛行員如今僅剩下石貝波一人,而他卻對他打落米格十九一事從來不加以渲染,於是同僚與坊間盛傳他其實並未打落敵機,而是求好心切將友機打了下來;更由於碩果僅存的他始終保持緘默不加辯解,所以外界謠言使得整個空戰事跡曖昧不明。

多年以來,雖然臺灣空軍總部一直保有一套官方對空戰的記載,但是坊間卻流傳著另一套版本──這套版本在總部慮及國內政治氣氛而處心積慮地將這項爭議侷限在國外,更使得成千上萬旅居於美國的空軍家眷於聚會時沸沸揚揚地爭辯。我為了對這件空戰事跡加以瞭解,趁著石貝波返美渡假的時機,於六月六日晚間八時在洛杉磯的石府進行了獨家專訪……

D-Day我訪問空戰英雄

訪問前七個時辰

正當我在洛杉磯讀著《中國日報》上有關臺灣空軍F─一○四戰機的除役典禮記載時,傳真機上傳來了一張字訊:「老友:F─一○四戰機昨天除役,兄知道否?想起三十年前我們與石貝波上尉在那架曾經擊落中共米格十九的戰機前留影時,我竟然沒有覺察那位尚不知自己已創下海峽兩岸空戰記錄的英雄的爽朗笑聲裏隱藏著不可為人知的冤屈。我想這段長達三十二年的沉默,可為我們所理解的『忍辱』重作註解。兄以為然否?」傳真機的嘎嘎聲響在夜深人靜裏由太平洋彼岸傳來,竟自轉為F─一○四特有的斷續狼嗥聲,一股腦地往黑闃的天際衝去。

我讀了字訊,心頭止不住一陣感嘆──忍辱?是呀!忍辱做為修養的標的是值得讚美的,但是在揭露事實的真相上就顯得過於軟弱。但是這有甚麼辦法?當事人在政治的運作下,無可奈何地揹負了污蔑,卻亟力阻止周遭的親朋好友嘗試在報章媒體上解釋空戰的實情。他永遠只說一句:「事實就是事實。」

我雖然敬佩石貝波面對三十年沉冤的豪邁,但是在給老友寫回電時,心裏不禁一陣難過,於是就不自覺地進入了冥思。我知道三十多年前,國民黨在退守臺灣的整軍經武裏,面對這麼一個有史以來唯一的米格十九空戰大捷格外興奮,卻因不能肆意淋漓地宣傳而有著苦惱,因為在一九六七年正當大陸「文化大革命」運動方興未艾時,臺灣政戰部不敢也不願令這場「一一三空戰」成為共產黨內部政治鬥爭的目標轉移;我更瞭解,當共同參與這場空戰的另一位飛行員楊敬宗沒有返航時,這場全世界罕見的F─一○四與米格十九的「二比○」對決已經染上了污點,因為有心人士暗暗煽動,臺灣之所以不能肆意宣傳乃因戰果為「一比一」,而石貝波打落的不是米格十九,而是誤擊了隊友楊敬宗。

對臺灣空軍總部而言,石貝波誤擊友機的謠傳,比「一比一」戰果的誤導更具有致命性的殺傷力,但卻因政戰人員過早地將「二比○」的喜訊呈報給了蔣介石總統而無法公開澄清,所以只能一再以打壓匪諜的方式防止謠言的擴散。另者,這樁謠傳之所以會存在,乃因政戰部為了順應上級隱藏F─一○四失事的邏輯,不得不封鎖楊敬宗罹難的消息,又不得不壓抑已成寡婦的楊夫人召開中外記者招待會的衝動而造成的;但是楊敬宗失蹤是個事實,謠言又令楊夫人對因公殉職的夫婿得不到應有的褒揚而忿恨不平,於是就在石貝波等人被蔣介石總統召見,然後被媒體封冠加爵地渲染成空戰英雄的同時,楊夫人卻在幽靈戶口的籠罩下不明不白地成了寡婦;更由於楊夫人的冤屈在顧全大局的警告下不得申訴,石貝波等人從此對這樁空戰事件矢口不提,於是使得謠傳在眾口鑠金裏愈發倡盛。

我不知道為何我會有這個念頭,但我想這一切的謠傳原本都不應該存在──這一切的一切只因政戰部的承事人員有著欺上瞞下的愚蠢與私心,才令這一段祕辛在大家都知道但又不敢提及的「白色恐怖」時期裏靜悄悄地沉寂,卻在「解嚴」後又靜悄悄地被擴大與扭曲,所以這麼一個沉澱了三十二年的冤屈,一方面凸顯了臺灣高壓統治時期制度的不健全,另一方面卻又反應出一個政治改革的管理混亂、官僚無序的縮影,同時更折射出「解嚴」以後那些相應而生的腐敗與痼疾。

我想到這些,不自覺地停止了寫回電,努力地在荒蕪的記憶裏搜索起片段的事跡,更在蒐藏了三十多年的剪報裏拼湊起事實的依據;不過我這個揭露事實真相的好奇心始終無法在腐蝕的斷章片語裏得到滿足,於是我為石貝波洗雪沉冤的衝動就在連篇累牘的臆想與推測裏潰不成軍起來。

我心有戚戚,但也因此瞭解,我這麼獨自思索是沒用的,於是孤坐了一夜,等到天一大亮,我就打了個電話給石貝波夫人。

─ 石貝波?他在臺灣的「復興航空」飛行呀?你不知道嗎?

─ 我當然知道。我只是想知道石教官近期有沒有回來的打算?

─ 有呀!我正與旅行社聯絡著呢!我們想趁著參加二女兒在哈佛大學的研究生畢業典禮,順便到華盛頓、紐約與尼加拉瓜瀑布等地去旅遊……

─ 啊!好快!石教官的二女兒都研究所畢業了……大嫂先給我預留下點時間,我想跟石教官談談。

─ 有甚麼要緊的事嗎?他的行程很緊迫,去頭去尾地幾乎只在洛杉磯停兩個晚上。

─ 嗯!是這樣嗎?那就算了罷!反正是陳年老帳了……

─ 陳年老帳?又是那個「海峽上空最後一場空戰」的糊塗事?

─ 可不嗎?最近臺灣那批服役了三十八年的F─一○四除役,這件「一一三空戰」秘辛又再度成為媒體爭相報導的焦點。

─ 哎呀!你們這些記者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這段往事都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何苦一再地將它掀出

來?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人,他才不理會那些陳年老帳,倒是我們這些旁觀者替他打抱不平。

─ 好罷……要談的話,時間上可能也是緊迫了一點,那就隨緣罷。

訪問前六個時辰

─ 大嫂!我把這事的前後始末琢磨了一陣,我覺得還是得和石教官談談。

─ 嘻!你們記者真是鍥而不捨呀!不過,你得趁他在家裏的時候逮住他……

─ 好呀!石教官甚麼時候到?

─ 他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到洛杉磯。我們隔天上午七點得趕飛機到紐約。

─ 那就訂在二十五日晚上,我來拜訪石教官。

─ 你最好先打個電話來,他也許不願意談這件事。

─ 這個……大嫂先跟石教官說說,外界已經揣測得不像話了。

─ 我說歸說,但是我想他不見得聽我的。

訪問前五個時辰

─ 石教官,好久不見了,我可是等這個機會等了好長一段時間了。

─ 喲……是你!你要談空戰,你就別來;你倘若要來喝酒,我歡迎。

─ 石教官,外面的謠言太多了,您都不焦急嗎?

─ 嘿!我幹嘛焦急?天下本無事,都是你們這些寫文章的,東拼西湊地,真的就以為自己握著春秋之筆嗎?

─ 教官!搖筆桿的也有誠實的,不是每個人都不負責任……

─ 說得是呀!但是就算誠實也是有危險性的,你能負擔誠實的後果嗎?

─ 這個……教官的意思我不太明白,可否解釋一下?

─ 你就算替我澄清了,但是你將置楊夫人於何地?這是你要誠實報導,首先要考慮的後果。

─ 但是歷史真相就是真相……

─ 我不跟你談真相,我只談真相對人的傷害。

─ 但是您遭受污蔑,難道就不受到傷害嗎?

─ 是呀!我曾經受到傷害,但是我挺過來了;更因為我深刻瞭解這種冤辱可以置人於死地,所以我不願同樣的傷害再度發生在楊夫人身上,畢竟楊敬宗也是沉冤未雪,而他的太太更是這場時代悲劇的受害人……

─ 教官!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寫篇公允的文章替您討回公道,怎麼您好像認為我是沒事找事?

─ 我的經驗告訴我,人不能踰越自己的能力,該做的做好,不該做的盡量避免;這對我在天上飛行的人來說,往往都是生死一線的事情;當然對你這麼一個寫作的人來說,動動筆是小意思,但是你在下筆前絕對要認知,你對別人的傷害可能會大到無法預估的地步。

─ 那……難道我這個記者甚麼都不必報導了?

─ 嘿!我不能勸你做甚麼或阻止你做甚麼,我只是勸你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以為自己的判斷超乎常人,而忽略了自己貪婪的本性與妒忌的動機將給無辜的人帶來災難。

─ 貪婪的本性?妒忌的動機?……教官!您說到哪兒去了?我可是打算為您闢謠的。

─ 多謝了。這件事都已經過了三十多年,就算有傷害,瘡疤都已經結塊了,何苦再去掀起瘡傷呢?

訪問前四個時辰

─ 大嫂,大嫂,剛剛您聽到石教官的話嗎?

─ 我就在旁邊,怎麼沒聽到?你不要理他,他就是這樣……

─ 嗯!我想了一陣了。倘若石教官錯過這次機會,下次要想討回公道,可能就失去時機了。

─ 算了!上次我為了討回公道,還在洛杉磯花了昂貴的律師費,請律師控告那位胡說亂道的作家,沒想到他機靈得很,早把名下財產散得一乾二淨;律師一看無利可圖,不幹了,倒是可惜了我那筆律師費用。石教官知道了我自作主張以後,在國際電話裏大發雷霆,著著實實地把我給罵了一頓。

─ 是嗎?您控告他不成,可以找他的公司呀!

─ 算了!大家在美國生活都不容易,據說作者還是一個做夜工的,年紀一大把了還成年累月地日夜顛倒,想來怪可憐……

─ 是嗎?難道就這樣算了嗎?您可以找臺灣的空軍總部想想辦法……

─ 臺灣官方的說辭倒是一直都沒變,甚至《中國空軍》雜誌在接到兩、三位讀者投書後也曾經考慮要就這件事深入報導來加以澄清,但空軍總部慮及立法委員可能因此抓到空軍的把柄而刨根掘柢地對整個F─一○四戰機的高失事率加以追究,所以就不敢輕舉妄動,讓這樁爭議一直停留在國外。

─ 看來的確是門門受阻了,但是難道石教官就這樣被污蔑嗎?

─ 我們也只能問心無愧了,其實不論誰造了業,就算世俗法規制裁不了他,他也註定要受報應的。

─ 好罷!算了,算了,您與教官就輕鬆一下,好好地去旅行罷!

訪問前三個時辰

─ 喲!你可趕巧了,我們才回來沒兩個鐘頭。

─ 大嫂,我這可不是趕巧……不瞞您說,自從您們走後,我天天算著您們的行程;這兩天,我估計您們應該快回來了,就更是抱著電話不放,我看我都已經撥了不下一百回的電話了。

─ 是嘛!我說呢,電話錄音都是些「嗶!嗶!」的聲音……

─ 對不起,我沒留話。

─ 這沒關係……但是你就不要多費心思了罷,上次你不是聽他說得那麼斬釘截鐵嗎?算了,別再去翻案,又把痛苦的記憶翻了出來。

─ 嗯……您與教官旅途還好嗎?

─ 挺好!一路風和日麗,只是二女兒的畢業典禮颳了一陣強風,弄得哈佛大學裏面人仰馬翻。

─ 是嗎?大嫂……對不起,我打個岔,這個訪談不進行,我老是心神不寧……石教官甚麼時候走?

─ 明天就得走了。

─ 喲!明天就走,這麼趕呀?

─ 是呀!沒辦法,趕著回去飛行,這次完全是衝著二女兒的畢業典禮才回來的。

─ 喲!那我還是過來一下……

─ 歡迎呀!但是你可不要對那個「海峽上空最後一場空戰」抱著希望,我怕你會白跑一趟。

─ 是嗎?唉!那就算了罷。

訪問前二個時辰

─ 嘿,大嫂,我看我還是過來罷,到時我見機行事,希望您在旁幫我敲一下邊鼓……

─ 你可不要指望我,我沒那個本事……

─ 大嫂!您聽我說,說出真相是一個原則性問題,稍有良知的人對拆穿廉價謊言都是責無旁貸的。

─ 咦?你不必對我說,我可從來都沒有反對過你;可惜的是,我不是當事人,我無法跟你說甚麼。

─ 嗯!讓我跟石教官再談談罷……

─ 喲!他出去辦點事,馬上回來,你過半個鐘頭再打來罷。

訪問前一個時辰

─ 石教官!您如此縱容外界公然地輕蔑正義,是不是真的就如他們所說的有難言之隱?

─ 你少跟我來這種激將法,誰高興說甚麼就去說,我沒個閒工夫奉陪!

─ 但是您的緘默可能讓真相不明,讓誠實價值受到貶抑,更讓謊言橫行無阻,成為誠實公眾的沉重負擔。

─ ……我管不了那麼多……

─ 石教官!「一一三空戰大捷」的精神,簡言之,應該是「說出真相」。

─ 真相?真相……是呀!說出真相!唉!……

─ 更何況,如果政府無力經營一個公平的社會,有良知的人應該將消滅腐敗的決心匯聚為一股強大的力量......

─ 唉!我真是糾纏不過你……你來罷。我不保證回答你所有的問題,不過我們談談就是了。

─ 那太好了!我馬上就到。

訪問當時

─ 你問罷!不過我希望你不要炒作老舊的新聞,外面的報導已經夠多了,你得問得技巧些,否則還不如去讀舊報紙。

─ 是!那當然,我這就開始……

─ 喲!這麼多泛黃的舊報紙,你可是挺有心的嘛!

─ 是呀……三十多年前當我在那架打落米格十九的F─一○四戰機前照相留影時,我就與這件事結下了不解之緣......

─ 唉!一晃就是三十年,人生的虛假莫此為甚……

─ 是呀!教官說得是……首先我想請問一下教官,對那麼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空戰事件卻造成日後三十年的困擾,您是怎麼個想法?

─ 我不能告訴你我有甚麼想法,但是你如果明白「萬里長空,一朝風月」的道理,你就會知道其實我沒有任何的想法。

─ 嗯,這個……石教官在這三十年之中,對那些誤擊友機的傳言,難道從來不曾有辯解的念頭?

─ 我沒做,所以我無須辯解;如果我真的做了,就算國家不制裁我,我也不必等任何人來污蔑我,早就自我責罰了。

─ 是怎麼個責罰法?

─ 良心自責是最嚴酷的責罰。

─ 教官是否認為那些在報章上發表不實言論的作家也應該受良心的譴責呢?

─ 這我無法替任何人回答。良心譴責是個人修養的問題。

─ 如果這件空戰能夠重新來過,教官的作法是否會有稍許不同?

─ 這個我無從揣測,就像我無法預知我是否能將我這生的經驗運用到我的來生一樣。

─ 嘿!看來教官督信輪迴之說了,那麼教官對您在執行任務時卻不幸造下殺業有甚麼看法?

─ 這個業報我肯定要背的,不過,我也沒法子,事情發生得太快,想都來不及,我的響尾蛇飛彈就已經射出了……

─ 可否請教官談談在發射飛彈的一剎那,您的腦中是如何運作的?

─ 純粹就發射飛彈的剎那而言,我應該是無意識的……不過,這也很難說,在那個發射的瞬間以及瞬間之前的瞬間,你也可以說,我只是潛意識地將多年的訓練於瞬間爆發出來,所以應該是一種接近本能的自然防禦反應。

─ 可否請教官對整個過程稍加描述一下?

─ 又要談過程?這個經過在報章雜誌上已經有很多的報導,我們就不要重複了。

─ 教官就勉為其難罷,根據我的瞭解,報章雜誌所報導的都是官方或口傳的二手資料,您從來都未曾公開地談過……

─ 嘿!你胡講些甚麼?近幾年來,我已經公開地談過很多遍了,空軍總部與坊間多種報章雜誌也早已有過詳盡的記載。

─ 那好罷……教官認為這次戰役是否有點僥倖?

─ 僥倖?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否佔了飛F─一○四的便宜?

─ 是罷?據說「一一三空戰大捷」是因為F─一○四的優良性能壓過米格十九……

─ 這種說法或許可以成立罷?不過你要知道,F─一○四的機翼特短,旋轉不容易控制,所以唯有飛行技術達到一個相當的水準才有可能將F─一○四的優良性能發揮出來。

─ 是嗎?既然F─一○四的性能優良,為何大家都批評F─一○四是一種脆弱的戰鬥機呢?坊間甚至戲稱它是「寡婦製造機」?

─ 那是因為F─一○四 Margin of Errors 特別小,所以稍一疏失就容易出事……其實戰鬥機哪能考量太多的安全因素呢?它要求的是瞬間的戰鬥優勢,尤其美國的F─一○四在冷戰時期是針對蘇聯米格機的弱點設計的,而米格機也是相當優良的機種,所以美國設計人員在抓它的弱點時,不免就將自己逼到死角;再說,飛行的安全變數本來就多,一些不具戰鬥功能的偵察機還不是一樣失事頻頻?

─ 那麼,教官的意思是說飛行技術對空戰結果有著決定性的關係,所以這次戰役不完全是僥倖?

─ 僥倖的因素當然也有……我的意思是說,倘若我們異地而處,當時那位米格十九駕駛員飛的是F─一○四,而我卻是飛米格十九,那麼掉下去的可能是我,不是他;所以這純粹是因緣湊巧,在那麼一個時空,我們藉助著不同的助力成就了不可或知的變數──從這個地方去觀察,你或許可以看出,在今天的科技影響下,空戰英雄與因公殉職其實只有一線之差。

─ 是嗎?教官過謙了;我們暫且不談這個,我現在就要向您討教這次訪談的主題,您對楊敬宗教官在「一一三空戰大捷」裏不幸罹難有甚麼看法?

─ 我的立場特殊,所以不能告訴你我的看法。

─ 說說何妨?

─ 我不能說,一說就成了自我辯解,也就失去了客觀的內在意義。

─ 那如果由我來導問呢?教官能不能坦白?

─ 你可以問,但我不見得回答……

─ 那好罷!外面對您誤擊楊敬宗的謠言很多,但大多是以訛傳訛,無法求證;唯一有憑有據的指控大概只有幾年前刊登在《世界日報》週末期刊上的那篇〈楊敬宗──沉沒在海峽的孤星〉,您對這篇

文章所抱持的論點與假設有甚麼看法?

─ 我就算有看法,也不能告訴你,更何況我對立論錯誤的報導從來不加評斷......

─ 立論錯誤?這也可算是一種看法……

─ 是不是立論錯誤,稍有飛行戰鬥機經驗的人一查證文章中的假設與圖示就有數了。

─ 這種專業性文章一般人是寫不出來的,那麼您認為寫這篇文章的作者具備了應有的專業知識嗎?

─ 這位喜歡搖筆桿的老兄,我略有所聞,但我並不認識他,好像他曾經飛過運輸機罷,或許他也曾飛過戰鬥機……但不管怎樣,他不知為了甚麼原因,被迫調降到地勤服役;雖然如此,我想紙上談兵的專業知識他是具備的,只不過這一次他錯得離譜,沒有一點專業水準。

─ 既然如此,那麼您認為他毫無根據,胡編亂造嗎?

─ ……根據當然有,我以為這位寫文章的作者沒有本事製造假資料。

─ 既然有根據,您認為這裏面出了甚麼問題?

─ ……

─ 是不是作者判斷錯誤?

─ ……

─ 是不是提供資料的人無意間犯了錯?

─ ……

─ 是不是提供資料的人有意誤導作者以達到私己的目的?

─ ……

─ 石教官真是三緘其口了,但是根據我的瞭解,如果作者沒有犯下判斷的錯誤,那麼真正造假的人只有兩位……一位是提出錯誤情報給作者的張甲教官,一位是改口否認曾經聽過錄音帶裏楊敬宗教官關鍵性的「唉呀!」慘叫的楊夫人。這樣的分析是否合乎邏輯?

─ 你認為對,那就是對的了。

─ 教官能不能稍微合作一點?這是個關鍵……

─ 關鍵?關鍵在生命之中何其之多……

─ 那麼我們先不談關鍵,為何教官說我認為對,那就是對的了?

─ 這個……這樣罷,我們一起來想一個邏輯思維的問題。你仔細想想,我們所可能認可的想法,是不是只有那些我們自己能夠重新思考過的想法?矛盾的是,我們之所以能夠認同這些想法,只能說明我們有能力從事這樣的思想;反之,如果我們覺得有些想法不可理解,多半也只是因為我們瞭解自己心力的限制,無力從事某些思考方式。這個思想型式與想像空間的束縛充分說明了我們思維的限制,而無法還原事件的真貌。

─ 我不懂教官的說法……但是如果這種說法正確,歷史的真相也不可能存在了。

─ 我正是這個意思……其實這個不難理解,任何歷史真相大多帶著無奈的偏頗與自我訴求的動機;瞭解這個以後,你就應該明白,為何我不願接受你的採訪,因為你們這些記者自以為是的引申,有時帶著自己都覺察不出來的動機。

─ 嘿!教官,我們當記者的當然有我們的動機,但是您卻不能一竿子打翻一條船,以為我們的動機都是不純淨的……

─ 你不要在意,我說的這種動機是很細微的,可以說每個人都是與生俱有的,所以它相當具有普遍性或涵蓋性,要比剖析這件空戰事件的真實性來得重要得多……我想我要說的是我們不應該藉著文字來批判時代的錯誤,或藉著一己的貪婪私念來沖激同袍的感情或為歷史作見證,而只能透過文學型式對人生、社會尋求一種整合性的前瞻與透視。當然這裏的人生與社會泛指所有人類的社會,而不止是飛行員或作家,因為人類對事實真相瞭解的瓶頸基本上是相同的,而這個時代又不是可以那麼清楚地分割,歷史也就無法那麼清楚地釐清;從某個意義來說,我們全攪在一起,難分內外、你我、今昔與對錯,所以太過侷限於暴露事實的真相或以揭露真相為自己當仁不讓的使命,反而會使自己從內心深處限制了思維,同時也就失去了前瞻與透視的能力。我想,這是那位作家以及提供情報的人們掙扎不出來的地方。

─ ……我還是無法瞭解教官的弦外之音,您何不直截了當地提出辯解呢?

─ 你不懂也就罷了,但我卻不願過份地辯解。

─ 為甚麼呢?事實真相愈辯愈明……

─ 嘿!你這個想法可不印證了馬克斯的「辯證法則」有著不可抗拒的魔力?但是你卻忽略了在任何的「辯證」開始之前,都有一個使得「辯證」能夠進行、不可或缺的「設定」。

─ 設定?甚麼設定?教官,我這次來採訪並沒有任何預設立場,我只是稟持記者的信條進行採訪,據實報導;換句話說,我所表達的是您作為一個「被採訪者」的觀點,而不是我的觀點。

─ 我是說「設定」,而不是「預設立場」;換句話說,這個「設定」在採訪之前已經確立,所以不應存在於採訪的內容裏,也不在「被採訪者」的觀點裏,而在採訪對象的選擇。當然,記者對自己的專業信條把持得相當可愛,所以在據實報導其採訪內容時,總是堅絕排除自己的意見;甚至於當記者非得陳述自己的觀點時,更不厭其煩地說明這是評論,是剖釋,而不是採訪。這當然是值得世人尊敬的職業道德,但是記者所料不到的是,當他鎖定採訪的對象時,其實個人的觀點已經融入;譬如說,你懷疑空戰真相的曖昧不明,又三番兩次地促成這次採訪,就已經設定了你細微的採訪意圖……

─ 喲!這只是因為教官是當事人。

─ 是呀!這可不正說明了「對當事人的採訪」永遠不可能客觀的真諦嗎?

─ 嘿!教官這麼一說,記者無論如何也無法排除個人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了?

─ 一點不錯,正因為這個信念,大陸的共產黨領導人才一再強調,「高水準的記者不但要表達『被採訪者』的觀點,同時更要把自己的觀點也融合在其中」,這個「將自己的觀點融合在『被採訪者』的觀點裏」的新聞採訪方式雖然是民主社會的大忌,卻是操控資訊的社會主義制度的必需,因為他們是從「設定」的架構來規範「採訪」的可能,而不是從「採訪」本身來詮釋「採訪」的意義;也就是說在任何的「採訪」進行之前,一切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都已經建立了──這個主宰媒體的「設定」是共產黨從五十多年來的「鬥私批修」經驗總結出來的,所以運作起來出神入化。

─ 哼!我所瞭解的是共產黨領導人要求記者學會揣摩上意,而不是據實報導。倘若記者歪打正著,那就成了高水準的報導;倘若摸錯了方向,則記者立刻成了侮辱國家元首的階下囚,挨批挨鬥都是有可能的──這可不是我所瞭解的新聞自由。

─ 新聞自由?「新聞自由」在人類的思維運作裏幾乎是不存在的,這個就算在今天西方世界的開放媒體裏也一樣……不說了罷,這個課題太大,不是你今天來「採訪」的目的……

─ 石教官評鑑新聞當然可以有您的自由,但卻不應一昧抹殺揭露事實真相的重要性。

─ 看來我說了半天,你真是沒能聽懂……嗯,總的說一句罷,任何的揭露都將顯得我好像有甚麼想隱瞞一樣──你一定要記得,沒有隱瞞就不必揭露;一有揭露的念頭,就是認同了隱瞞的動機。

─ 嘿!太玄奧了罷……謊言一定要有人戳破,否則對整個社會來說,這個說謊的代價就太大了。

─ 說謊的代價是果報,我不能談,我只能談說謊的動機……

─ 那好,教官就談談說謊的動機罷!首先,教官認為那些指控您誤擊友機的人們說謊了嗎?

─ 我不能告訴你誰說了謊,就像任何人無法指控我是否說了謊一樣……說謊的人有他們不得不說的動機,我無意去追尋謊言背後的真義是甚麼;更何況,這些欺騙言語的背後其實並沒有甚麼惡意,有的只是他們藉謊言來隱藏他們對這個時代的控訴。

─ 您這麼一說,我就問不下去了。

─ 我原本就沒打算讓你採訪,你這可不是給自己找到了矛盾的解說?

─ ……您難道不認為誠實比說謊好?

─ 你這是在套我的話,我不回答……

─ 嘿!我怎敢套教官的話,我只是認為歷史的真相容不下您這種阿Q式的言辭。

─ 阿Q?或許罷,但是我再說一遍,我是當事人,所以我不能談歷史真相,我只能談歷史悲劇。

─ 那好罷,我們就談談歷史的悲劇……您認為這個事件最大的悲劇角色是誰?

─ 當然是楊敬宗教官與他的夫人,而且死者已矣,整個冤屈以活著的人最難以承受。

─ 您曾對她致意嗎?

─ 她在盛怒之下對我一直有著偏見,我找不到機會跟她致意,不過我時時刻刻在心中為她祈福。

─ 咦?她知道您為她祈福嗎?

─ 嘿!她知道與否很重要嗎?

─ 您替她祈福,她卻不知道;您又不在乎她知道與否,這不是很荒謬嗎?

─ 你要怎麼說都可以……不過,荒謬原本就在「知道」與「不知道」之間。

─ 甚麼?……那麼,您既然問心無愧,為何要替她祈福呢?

─ 大家都活在時代的悲劇裏,做為一個獨自面對生活的艱辛與先生含冤而逝的寡婦而言,我能體會這份命運的乖違。

─ 您認為她是否真的從來沒聽見過錄音帶裏楊教官在返航時的那聲「唉呀!」慘叫?

─ 我不能告訴你,她是否真的聽見……不過當時陪她去聽錄音帶的祖凌雲教官夫婦至今尚且健在,況且當時在場聽到錄音帶慘叫聲音的不止楊夫人一人,還有空軍總司令徐煥昇將軍。

─ 會不會是錄音失真?

─ 絕不可能,據所有戰管單位的管制員與事後聽到的長官作證,都說這聲慘叫聲與事前在返航整合的報數聲一樣,都非常穩定與清晰,絕對不可能有失真現象。

─ 會不會楊夫人在哀傷過度的情況下有所錯失,所以沒聽見?

─ 這個我不敢妄加猜測,不過因為這聲慘叫聲事關重大,所以大家都不敢掉以輕心,來來回回地反覆聽了數次,而且經楊夫人證實確是楊教官的聲音無誤;再說,她自己認出了這聲慘叫後痛哭失聲,怎麼可能會沒聽見呢?

─ 那麼她為何指控徐煥昇將軍拒絕了她的請求,說錄音帶是軍事機密,不能給她聽?

─ 你這麼說就有失公允了。當祖凌雲教官夫婦伴隨著楊夫人抵達空軍總部後,徐煥昇將軍以軍事機密為由,拒絕了並非當事人的祖夫人參與錄音帶語音的鑑定,所以當時在現場聽錄音帶的有四個人,徐將軍、祖教官、戰管的管制員與楊夫人。你要講求歷史的真相,首先就不能塗抹歷史現場。

─ 喲!我哪有資格塗抹歷史現場,但是為何楊夫人矢口否認她聽過錄音帶?

─ 我不知道,我只能說楊夫人矢口否認她聽過錄音帶,是一個絕望的寡婦對歷史所加諸她的不公平待遇所發出的哀鳴。我對這麼一個無力抗爭悲劇的傷心人不忍加以打擊,到底大家都曾經在臺中清泉崗渡過一段時間,我對他們一直都懷著一份濃郁的情意。

─ ……但是事實的真相呢?

─ 事實的真相?你不能老是相信你所看見的表面真實,卻完全忽略了真實背後的影像;你不知道,當你以為你已經掌握真相的時候,真相會自己分解而消失。

─ 教官是甚麼意思?

─ 我的意思是說,你不能忽略時間對人的影響,尤其在悲憤與有冤難申的長期浸淫下,人會不自覺地陷入幻想;更由於這種幻想將在幻想裏自營自造,所以慢慢地自己也就認同了那些從來不曾發生的虛假,而真實反倒變得漶散起來;於是久而久之,這種產生幻想的人會在幻想的自行擴大裏壓抑真誠,最後自己會誤以為那個虛假就是真實,而讓真誠的自己被虛偽的自己說服。這個時候,這個被幻想籠罩的人真的以為他說了實話,因為從他那個已受侵蝕的思維來說,他的確沒有說謊;但是不幸的是,此時他已經倒果為因,重新啟動另一層級的業報了。

─ 嘿!教官可把我弄糊塗了,我們暫且不說這個……另外有一個重要的資料來源是由您的同袍張甲教官提供的,您對他的供辭有甚麼看法?

─ 據我太太告訴我,祖教官曾與張甲打過電話;但是張甲卻矢口否認他曾經對作者說過任何事情,他更振振有辭地說,他正準備找這位胡說亂道的作者理論……這件事情的披露其實就是告訴你,表面的「真相」背後充滿了虛偽的影像,當你以為你已經掌握「真相」的時候,提供「真相」的人早已抓著了佈局的成果都已經走遠了,你還得意洋洋地自以為完成了歷史繼往開來的使命。

─ 既然歷史真相已經顯露棣棣威儀之姿,社會怎能容許污蔑繼續存在呢?

─ 這是一個政治問題,你得找政客問個清楚。

─ 歷史真相應該超乎政治,不能做政治的犧牲品。

─ 現實的政治只講利害關係,過去的歷史卻並不一定就是你以為的真相。

─ 教官!您這種態度好像對一切都抱持著負面的想法……這未免太軟弱了吧?

─ 嘿!軟弱才是真正的堅強。誰有本事,誰就去嚐嚐三十年不加辯解的滋味。

─ ……教官,我真的很同情您。

─ 謝謝你了……其實我們都很可憐,空戰的發生只有一分鐘,我們卻糾纏了三十年。

─ 是呀!三十年裏,人事凋零,真正參與作戰的四位英雄,兩位先後因公殉職,一位病故,您可是碩果僅存的了。

─ 嘿!你可說到重點了,這就是我不願接受你採訪的原因;如今你讓我說了那麼多,我可是託你的福又繼續造了許多業,也不知將來要受到甚麼樣的果報。

─ 您也不能一昧地責怪我們;臺灣當局考量當時的政治影響,一壓再壓,所以才導致今天的新聞記者一挖再挖。

─ 所以呀!適可而止罷,這麼挖下去,總會有個人受到傷害,我怎樣都不願見到這種結果。

─ 那麼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您對寫這篇文章的作者有甚麼看法呢?

─ 你的問題真奇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對這篇立論錯誤的文章從來不想多費心思,那麼對作者,我怎可能有任何的看法?不過,根據你自己對這篇文章提出的一連串我不便回答的問題,你其實已將他定義為一個判斷力薄弱或別有用心的丑角;如果是這樣的話,對這麼一個藉用別人的無心之論達到私己洩恨目的的作者,實在也沒有甚麼值得說的……

訪問後一個時辰

─ 大嫂,石教官走了嗎?

─ 走了呀!跟你談完話的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 大嫂,我還想再麻煩您一下……

─ 怎麼?你資料蒐集得還不夠呀?

─ 石教官的這一部份是夠了,但是我還想跟牽涉在內的幾位重要人證做個澄清,因為我分析了我的

訪問稿,發現當年參與戰事的人死的死,沉默的沉默,所以才讓那些旁觀的人大作臆想。

─ 說的是呀……你還想訪問誰呢?

─ 石教官提到的祖凌雲教官是個關鍵人物,我想打個電話請教他一些事情……

─ 對呀,祖教官人很好,他可是有問必答。

─ 是嗎?他住溫哥華罷?加拿大實在太遠了,否則我真想親自去一趟……還有沒有其他的人,大嫂認為對我的訪問會有幫助的?

─ 嗯……還有一位王立楨,對空軍的歷史如數家珍;他所寫的〈海峽上空最後一場空戰〉是所有其它有關文章的原始依據,可以說是始作俑者,所以你不要漏了他。

訪問後二個時辰

─ 祖教官,我就開門見山了……您既然親身參與那卷關鍵性錄音帶的辨正,為何不出來澄清以還石貝波公道?

─ 嘿!誰說我沒有,只是我寫了一篇六千字的文章──揭發立論錯誤的假設,卻被《世界日報》星期週刊輕描淡寫地以「餘緒」處理。你說我能怎辦?

─ 是嗎?是否週刊有自己的預設立場?

─ 這個我想不至於罷。或許主編與作者有不可為人知的默契吧。

─ 是嗎?所以祖教官就放棄了?

─ 我也沒放棄,所以轉而將有關資料寄給前參謀總長與空軍總部;但是空軍總部研究後,決定低調處理,只發佈澄清文稿給美國與加拿大境內各「大鵬聯誼會」,算是對這件事的交代。

─ 是嗎?空軍總部這麼處心積慮地將這件污蔑事件保留在國外是何道理?

─ 這是政治考量,不是你我所能妄加揣測的。

─ 其實,假如總部將那卷回航報數與失事慘叫的錄音帶公諸當世,一切污蔑不就真相大白了嗎?

─ 嘿!你能想到,我還會想不到嗎?只是那卷關鍵的錄音帶已遭銷毀,如今物證全無,到底都已經三十多年了……

訪問後三個時辰

─ 喂!您我素眛平生,也難怪您這麼誤會我,但是我王立楨絕不可能坐視他人行文撞騙,尤其這篇

文章損及我多年的朋友石貝波以及他的家人,更是令我氣憤不已。

─ 但是,為甚麼您對您的舊作〈海峽上空最後一場空戰〉所引起的強烈反彈與別人的斷章取義都不提出辯解呢?

─ 還說呢!連祖凌雲教官這樣的權威人士都被報刊鄙棄,我還能說甚麼?

─ 但是報刊沒有理由包庇片面之辭,更何況是污蔑之語……這沒有道理呀!

─ 說得是!這是否另有隱情,卻不是我所能猜測的。

─ 是不是因為這樣,石夫人氣得找律師告報社?

─ 可不嗎?想來的確挺沮喪的。

─ 現在你們這些朋友還能替石教官做甚麼?

─ 還能做甚麼?只能關起門來,不痛不癢地把這些不明是非的人罵一頓囉……

訪問後四個時辰

─ 大嫂!我已經訪問過祖教官跟王立楨了,現在正在整理稿件,準備起草將整個事件呈現出來。

─ 那恭喜你又完成一項任務了。

─ 大嫂甭取笑我,我這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打電話來是想請問石教官在臺灣的地址,等我寫完以後,我想先寄一份草稿給他過目,以免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 嘿!你可以寄,但我想他不會給你任何意見;再說他可忙哩,這次才回去沒多久,「復興航空」的經理階層就大幅度削減機師的薪資,於是石貝波也攪和在一羣年輕的飛行員裏面,醞釀著罷工。

─ 我也聽說了,這是臺灣有史以來第一次航空機師罷工;面對這麼一個歷史盛會,素有英雄氣慨的石教官當然不會缺席……不過縱使他很忙,在道義上我還是得要知會他一聲。

─ 說到道義,你不妨順便採訪一下那些持相反意見的人,以免受到石教官這邊單方面說辭的影響。

─ 說的是,但是當年牽涉於戰事的人畢竟所存無幾了,還有誰能提供資料呢?

─ 我想楊夫人既然否認她曾聽過錄音帶,你問了也是白問;另外一位提供資料的人──張甲──也否認說了甚麼話,所以你也不可能問出甚麼名堂來。我想你就訪談一下那位充滿偏見的作家罷。

─ 但是石教官說他在這項事件裏只是個丑角。

─ 嘿!你聽錯了吧?石貝波是說,你用自己的問話將他定義為丑角;不過無論如何,沒有他的那篇〈楊敬宗──沉沒在海峽的孤星〉,你也不會有機會寫這篇訪問稿,所以從緣起的觀點上看,你還是得感謝他的偏見。

─ 嘿!大嫂,我可不這麼想,我從來不浪費時間在那些別有用心的新聞製造者身上;我一直以為,記者寫甚麼內容都是其次,但是把那些企圖導引輿論的「新聞製造者」引介出來,對記者來說是一樁認同媒體可以做為他人搬弄是非的工具的錯誤判斷,對廣大的讀者來說則是一種誤導──這是記者應有的、最起碼的專業道德意識。

─ 我可不懂你們那些專業道德意識,我只是認為既然是報導真相,那就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 這個說來可就有深奧的學問了。不過真相很容易被報導者所扭曲,所以對那些別有用心的報導而言,「斷章取義」與「移花接木」的片段,所反應出來的只是報導者個人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而已;讀者倘若不謹慎,那麼透過這樣的報導去認識真相,真相往往離真實的影像愈遠,於是報導的價值就不再存在,而報導的目的也不攻自破了。

─ 咦?怎麼你所說的好像與石貝波講的「不能老是相信所看見的表面真實,卻完全忽略了真實背後的影像」有異曲同工之妙呢?

─ 一點不錯。大嫂的觀察甚為正確,這也是為甚麼我覺得石教官所講的與真實的歷史現場比較接近的主要原因;不瞞您說,我一直警惕自己,莫要糊裏糊塗地當了石教官的代言人,所以我發掘問題都事先經過演練……

─ 瞧不出你的心思還挺細膩的……但是你既然已經事先演練,怎麼還說你沒有「預設立場」呢?

─ 大嫂說得是,這是記者最難為的地方……採訪的對象一旦鎖定,沒有「事先演練」幾乎不可能,因此一位資深記者從來不過份擔心「真相報導」的內容,反倒必須時時反省自己是否有能力排除那些預先設定立場的心理與動機;當然,除了這個以外,記者還得謹防自己莫名其妙地當了別人製造新聞的工具。不瞞大嫂,臺灣「解嚴」以來的這二十幾年,我做得相當辛苦,因為在今天這個民主泛濫的時代裏,「假報導」到處充斥在「真新聞」裏面,所以使得新聞媒體真假莫辨起來,反倒不如大陸的文宣管制,起碼讓人一瞧就知道是政治宣傳──這也就是我厭倦記者生涯的原因……

─ 做一行怨一行罷。看開些,日子好過一點……

─ 我倒也不是抱怨,而是對紛擾的世事有一種無力感。其實,真相有時不必報導,只要不斷地凸顯當事人的個人形象,日子一久,讀者就會變得麻痺,然後真相就在個人形象的誇大裏變得模糊起來。這個說穿了與廣告沒有兩樣。

─ 咦?那你凸顯石貝波的個人形象,又是抱著甚麼居心?

─ 這個不同,這段報導其實只是滿足我自己……

─ 滿足你自己,這怎麼說?

─ 是呀!我不該瞞大嫂,我只是藉著石教官的回答來說出自己對新聞報導的沮喪;所以從某個意義來說,我只是藉著這段三十二年的秘辛來訪問我自己……

─ 嘿!這聽起來詭譎得很,看來不是你訪問石貝波,倒像是石貝波訪問你了?

─ 也可以這麼說……一個資深記者的聲譽不就是靠著一連串的「名人專訪」才建立起來的嗎?

─ 但是,這豈不就是你自己所說的「報導者個人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嗎?

─ 這倒不是甚麼「先入為主的價值判斷」,而是我利用石教官這段冤屈來提醒讀者不要忘了對新聞報導的真實性進行反省。

─ 你這個「編著報導反報導」的作法,真令我不得不與共產黨的「舉著紅旗反紅旗」起了聯想……

─ 嘿!大嫂的心思敏捷得很,真是當記者的好人材……但是不管怎樣,我非常瞭解石教官不願接受採訪的心態,甚至我自己也不想去進行這段採訪。

─ 嘻!你這個人可真有意思,你千方百計地促成這段訪談,卻又像是被人逼著上架……

─ 大嫂,您不要取笑我,我這是有苦說不出呀!其實,我應該坦白,雖然石教官謹慎小心地回答我的問題,更不厭其煩地闡釋「訪談的設定」陷阱,但是這一些困擾在我的記者生涯裏一直都存在著,所以我可以說,我是導引著石教官將我心中的疑悸與不安情緒釋放了出來。

─ 嘿!想不到他那麼小心,還是著了你的道兒……不過,不管你是甚麼居心,我還是認為你應該也採訪一下那位寫〈楊敬宗──沉沒在海峽的孤星〉的作者,以免落人口實。

─ 不啦!我在這篇報導有完全的自主權,我更不願讓這位作者再度有散發他個人偏見的機會……

─ 也不能這麼說,這只是為了澄清而已。

─ 大嫂這麼說就不對了,他絕不可能有能力澄清甚麼,任何的採訪只有再度凸顯他的偏見而已。

─ 話是不錯,但為了謹慎起見,再一次的澄清起碼再給他一次自省的機會……

─ 我不認為再次的澄清會促成他自省;反倒是,倘若我去採訪他,那就不止是我助長了他的偏見而已,而是我凸顯了偏見背後所欲彰顯的傲慢了──這與他避開石教官來寫石教官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 ……嗯!但是倘若任何作者真能為我們所理解的「傲慢與偏見」做註解,那也沒甚麼不好呀!

─ 這的確沒有甚麼不好,反倒有一種反證的效果……但對我個人而言,我卻因此不得不與他有一段不必要的業緣牽扯──這可能有些得不償失罷……

─ 這說得是,那麼你就訪問張甲罷?

─ 好是好……但是張甲否認這些立論根據是他提供的。

─ 你給祖凌雲教官送個 E-mail 罷,他退休後經常在電腦網路上……也只有他曾跟張甲通過電話。

訪問後五個時辰

─ 祖教官,我本想給您發個 E-mail ,但不知怎麼搞的,我老是對網際網路有著排斥……

─ 嘿!記者得要學會利用各種傳媒來蒐集資料,撰述報導,不應封閉自己。

─ 教官說得是……我上次訪問石貝波的稿件已經接近完成階段,但我想澄清一下疑點,所以再次打電話來請教官談談當初您與張甲談話的內容……

─ 也沒甚麼好說的,張甲否認他曾對任何人說過楊敬宗在「一一三空戰」的遭遇。

─ 您以為他為甚麼要否認呢?

─ 或許他真的甚麼也沒說過吧?

─ 我的判斷是,他可能在閒聊時無意之間對作者提供了寫作的資料……

─ 這當然可能,但只是你我的揣測而已。

─ 不!這不是揣測,這是作者在文章裏公開地說,他的立論根據來自楊夫人與張甲。

─ 是呀!不過,文章公諸報刊以後,反倒人人都否認說了甚麼……

─ 祖教官,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在這兒做個大膽的假設……您看,有沒有可能是楊夫人與張甲以假資料利用了作者呢?

─ 利用?他們為甚麼要利用作者?這裏面也沒有牽涉到甚麼利益。

─ 或許不是利益,而是洩憤……

─ 洩憤?他們與石貝波沒有私人恩怨,不必造假來污蔑他。

─ 有沒有可能不是私人恩怨,而是對時代的控訴?

─ 對時代的控訴?這個我經常聽到,但我不懂的是,我們活在時代裏,如何能對時代有任何控訴?

─ 您不是當事人,當然沒有;不過當事人會不會因為對時代不滿,才造假來控訴時代?

─ 這個呀!我無法回答……不過你不要忘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這個共同緣起的時代的一部分……

─ 話是不錯,但是,祖教官,您看會不會是因為臺灣當局的壓抑而使得人性遭受了扭曲?

─ 這個……咱們要公平一些,咱們都是臺灣出來的,也都瞭解臺灣在「戒嚴勘亂時期」的政策有些矯枉過正,但這卻是時代的必然產物。你看!三十年前,當大陸鬧著文革、臺灣進行著高壓統治時,自由民主的西方世界卻風起雲湧地藉著媒體來抗爭政治威權;三十年後,大陸扭轉了文革的鎖國政策但仍然操控著文宣,臺灣卻步上了一個任由媒體進行體制外抗爭的汰舊潮流,而西方世界早已靜悄悄地進入了一個反抗媒體操控資訊與壟斷文化的解構反省……

─ 是呀!祖教官說得極是。這麼一類比起來,這個類似人類進化的媒體發展趨勢倒是層次分明;但不幸的是,東方社會老是跟著西方世界,在後面追得氣喘如牛──這真是令人不得不扼腕嘆息。

─ 可不嗎?這不就像東方認同天下大一統、大搞資本主義經濟與民主自由政治一樣嗎?這一切原本就是西方的產物,新聞報導當然也不例外。但諷刺的是,西方世界經過了多年的發展,媒體組織愈來愈龐大;而且在言論自由的掩護下,這些膨脹得有些失控的媒體正一步一步地化現為扭曲真相、主宰輿論的新霸權。想來真是令人傷感不已,民主社會為了抗議政治霸權的新聞壟斷而大力倡導新聞自由與媒體開放;但在自由市場裏幾經搶奪,開放的媒體卻止不住自己形成操控新聞的新霸權。

─ 喲!教官的觀察正確極了。自由世界繞了一大圈,反倒一個個與大陸的封閉文宣體制遙相呼應。

─ 是呀!幸好我已經退休了,不必再為這些擾人的事情憂心……

─ 怎麼祖教官跟石貝波一樣,都有著阿Q式的態度?您不會因為退休而使得良知也跟著泯滅吧?

─ 嘿!我不懂阿Q是甚麼,只是現在我看任何事情,心中就懷疑起我一向堅信不疑的社會良心。

─ 教官呀教官!您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我訪問石貝波不為別的,正是因為我掙扎不出「社會良心」對自己良知的日夜侵蝕……

─ 咦?說得好好的,怎麼說哭就哭了呢?我能瞭解你驅使自己去做無助吶喊的動機,但是你的內心一定要平靜,畢竟這一切都是幻影中的幻影。

─ 讓教官看笑話了,我有些情不自禁……

─ 這倒不是看笑話,你的真情流露很令我感動,只是你這麼一個性情中人實在不適合當記者。

─ 教官說得是……我想請問教官一個題外的問題,您對最近的網際網路發展有甚麼看法?

─ 這又是一樁人類阻擋不住的趨勢罷。

─ 這個趨勢倒是對開放或封鎖的文宣體制一視同仁……您認為網際網路的無遠弗屆,能否在「政治霸權」或「媒體霸權」的嚴實壟斷裏突破缺口呢?

─ 網際網路對人類行為的影響還有待觀察,但它只是利用「個人的媒體功能」來衝撞質疑「集體的媒體威權」,所以它的整體呈現仍然只是一個媒體的壟斷。

─ 啊!祖教官說得真好,我真高興我再度有機會跟您請益;從某個角度來說,您才是這次訪談的真正英雄,是躲在背後的 unsung hero……

─ 你不要抬舉我,你自己才是 unsung hero,因為你有勇氣拒絕別人的影響而努力地替石貝波闢謠──這沒有英雄氣慨是不可能堅持的……不過我想在此提醒你一下,你千萬不要忽略了,英雄自有人類意識以來都帶著悲劇色彩,而悲劇無關時代、無關歷史、無關抗爭、無關媒體、無關命運,甚至無關人類──它更不需要渲染,不需要報導,一直都依附著悲心,與亙古以來就存在的宇宙並存著……

─ ……

訪問後六個時辰

─ 大嫂?您知道不?我訪問石教官那天正巧是 D-Day。

─ D-Day ?這是美國假日嗎?怎麼我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紀念日?

─ 它應該是個紀念日罷?或許現在假日太多了,所以也就被人淡忘了。

─ 是嗎?是個甚麼日子?

─ 是諾曼第登陸紀念日。

─ 喲?六月六日斷腸時,我倒是一直沒注意。

─ 是呀!連個黑人民運領袖馬丁‧路德‧金恩死了都有紀念日,這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扭轉整個歐戰局勢的諾曼第登陸紀念日倒是被大家遺忘了。

─ 嗯?我記得前幾年當歐戰結束五十週年時,柯林頓還跟幾位盟軍領袖到諾曼第的墳場上,替那些為世界和平捐軀的戰士憑弔了一番。

─ 是呀!我也記得有這回事;可惜的是熱血浸不紅諾曼第的沙灘,朝夕潮水卻打得人類心頭躁動,所以戰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就沒有一日或停。

─ 嘿!你這個記者還挺感性的嘛!

─ 大嫂說笑了。記者揭露事實真相有時因為不顧情面而顯得有些冷酷,但是我們大多時候也是很有人情味的。

訪問後七個時辰

我在記載完了石貝波的三十年沉冤後,就繼續寫著那篇始終未能完成的回電:「老友:收到你的傳真已經很久了,我遲遲不給你回電,不是忘了這件事,更不是忘了遠方老友歷久彌新的友誼;相反地,我是被你所提及的『忍辱』翻天倒海地引發了我以前當記者的習性。

我說不清為何我會有那個衝動,但是放下你的傳真後,我就不由自主地一路追蹤著石貝波,把『一一三空戰大捷』的祕辛給揭發了出來。我並不是真的想去揭露甚麼,因為我知道自己已經不是記者,獨家採訪並沒有甚麼具體的報償;但是我止不住自己像隻獵犬般地追蹤,因為我壓抑不住體內那股揮之不去的好奇心,所以最後除了將石貝波當作已經到手的獵物外就甚麼也不能做了。

不料我在追蹤石貝波的過程裏發現,這位『忍辱』的空戰英雄註定了一輩子得要綻放『悲劇』的色彩,因為他在草草落幕的機師罷工又復工的事件裏又再度做了『烈士』。從臺灣這樁截至目前為止唯一的航空機師罷工事件來看,這位將近六十歲的『廉頗老矣』的英雄再度忘記他所處的時代,而為了維護所謂的『人性尊嚴』又再一次漠視從不存在『人性尊嚴』的政治遊戲;看來三十多年的『忍辱』修為已然使得他麻痺,所以他才能一再地將不堪忍受的恥辱甘之若飴地忍受了下來。

這兩個歷史盛會的『忍辱』本質多麼相似呀!然而,這一次石貝波雖然再度心甘情願地當了那些興風作浪人士的替罪羔羊,但是就在他鼓勵同僚屈從生活現實、向政治俯首稱臣時,石夫人卻接受不了他無法從歷史教訓裏成長的事實,而向我哭訴『英雄』的光環與虛假背後,除了凸顯傲慢心態以外,沒有別的具體存在;她說了一句令我震撼的話...『忍辱絕對不是你所理解的忍辱。』

老友呀,我雖然聽了這句話後很震驚,但是這次我已然沒有了追蹤的熱忱,於是我開始檢討這整個『空戰英雄』的採訪過程;令我沮喪的是,我竟然只對自己失去了記者所具有的懷疑與追蹤的熱忱心態感到哀傷,而不曾對自己隱藏久已不做記者的事實感到難為情。

老友呀,我不知道我這樣羞赧地隱藏自己的身份到底為了甚麼;或許我害怕我一提及,他們會不讓我進行採訪;更或許我害怕他們一旦知道我已經不是記者,就不具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技巧罷。當然,我這麼說,有些自作多情;不過,我這個毛病是我從記者生涯裏就一直承襲下來,你知道的,就是那種自以為記者天生賦予發掘事情真相的特異能力。不管怎樣,幸好我仍舊不忘過去的記者習性,否則這篇訪問稿就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呈現在你的面前……」

愧对邀请,我的历史很渣